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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支书,看你说的,今天我就没事,不是也来看你了吗?"
  "你小子有事就说事,别和我扯淡,我还不知道你,知青娃里就属你花花肠子多。"
  郑桐打开提包,拿出两瓶"二锅头"酒和一条"大前门"香烟放在炕桌上顺嘴胡吹道:"这是我家里刚寄来的,这"二锅头"酒可是名酒,中国有八大名酒,陕西的"西凤"算一个,北京的"二锅头"算一个,这种酒在北京也买不到,得有关系才行,常支书,你尝尝。"
  常贵斜了郑桐一眼,心里便盘算开了,自从上次钟跃民和郑桐威胁过他以后,常贵发现这些知青娃里就属这两个小子坏,尤其是钟跃民,简直坏得流油儿,眼珠一转坏主意就跟着往上冒,钟跃民走后,常贵心里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只剩下一个郑桐,谅他也翻不起大浪来,他吸着旱烟,不冷不热地说:"嗯,你这娃又有事要我办哩,要不平白无故送我名酒干啥?你说,办啥事?"
  郑桐开门见山地说:"支书,你倒是直来直去,我本想绕会儿弯子再说,既然你这么痛快,那我也就明说吧,常支书,我想上大学,希望你能帮忙。"
  常贵一时没反映过来:"上大学干啥?"
  "学点儿知识呀。"
  常贵磕磕烟袋说:"我看你们知识够多的啦,还不是一样来陕北种地,地还种得不咋样,我看都是知识闹的,上啥学呀?"
  郑桐急了:"嗨,我和你说也说不清楚,反正我想上学,你得向公社推荐我。"
  "我和公社咋说?"
  "就说我下乡以后,努力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积极改造世界观,劳动积极肯干,吃苦耐劳,断粮时带领乡亲们开展生产自救,不向国家伸手,还在村里办了识字班,帮助广大贫下中农扫盲……"
  常贵哼了一声:"你表现这么好,我咋不知道?还带领乡亲们搞生产自救?好事都让你干了,我这支书干啥去啦?"
  郑桐开导道:"那你就在前面加上一条,在村党支部的领导下,我说支书,这又不是立功受奖大会,怕我抢了你的功,这是上学。"
  常贵嘟囔着:"反正是好事,要不你拎着酒找我干啥?"
  "哎哟,你怎么听不明白?这么和你说吧,我去上学,不会对你和村里造成任何损害,相反还有好处,你只要向公社把我推荐上去就行了。"
  "这事我得好好想想,你小子花花肠子太多,三十六个心眼儿,七十二个转轴儿,绕来绕去怕是要把我绕进去。"
  郑桐耐心地帮常贵分析:"这么简单的事你还想不明白?咱们来算笔帐,咱村不是人多地少吗?原先有四百一十七口人,加上我们十个知青,成了四百二十七口人,钟跃民走了,现在是四百二十六口人,对不对?可粮食的产量增加没有?没有,也就是说,原先四百一十七人的口粮,现在由四百二十六人吃,这么一算,问题就出来了,这等于我们知青抢了你们的口粮,你们吃不饱,我们的良心也不安,这怎么办?咱得想辙,想法把知青踢出去,踢出一个是一个,所以,你先把我和蒋碧云踢出去上大学,这样就能每年省出几百斤粮食,再有机会,比如招工什么的,你就再把曹刚他们踢出去,总之,你每弄走一个就能省几百斤粮食,这帐你总能算过来吧?"
  常贵低头想了一会儿表示同意:"这倒也是。"
  "支书啊,你总算想明白了,那这酒……"
  "你放那儿吧,下次我去社里开会给你提提。"
  "谢谢常支书。"
  袁军躺在特护病房的床上,他浑身缠满了绷带,护士小于正在用汤匙喂他吃饭。
  周晓白拎着一些水果和食品进来,她对小于说:"小于,你休息一会儿,我来喂他。"
  小于说:"晓白,还是我来吧,昨天政治处张主任还问我,周晓白和这个伤员是什么关系?"
  "他爱问不问,我不怕,你把勺子给我。"周晓白接过汤匙继续喂袁军。
  袁军抱歉地小声说:"晓白,你别来了,这就够麻烦你的了,再造成什么误会就更不好了。"
  周晓白没好气地说:"袁军,你给我闭嘴,我喂你饭你就吃,别招我烦啊。"
  袁军的脾气也上来了:"你还招我烦呢,谁让你来的?我请你了么?"
  周晓白大声说:"你还烦了?我自作多情是不是?上赶着来侍候你?要不是……算了,不说了,你给我张嘴。"
  袁军闭上眼,拒绝进食。
  周晓白气急败坏地说:"袁军,你还来劲了是不是?你吃不吃?你要敢说不吃,我就把碗扣在你脸上。"
  袁军对护士说:"小于,麻烦你出去一下,我和周晓白有话说,对不起。"
  小于点点头,走出门去。
  袁军叹了口气说:"晓白,你这脾气是不是得改改?难怪钟跃民……"
  周晓白立刻蹦了起来:"钟跃民怎么了?你少提他,别招我骂你啊。"
  袁军苦笑着:"你要是心里烦,想骂我几句就骂吧,只要你心里能好受点儿。"
  周晓白不吭声了。
  袁军说:"其实我知道你不是冲我来的,你是对钟跃民有气,对不对?你这是何苦?你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承诺,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
  周晓白小声说:"对不起,袁军,我不该向你发火,我向你道歉,你不知道,我心里很……难过……"周晓白痛哭起来:"我试过,想把他彻底忘掉,可我做不到。"
  袁军同情地望着他:"这可不象你的为人,在我眼里你可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你得咬牙振作起来。"
  周晓白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说:"袁军,你是钟跃民的朋友,你了解他,你说,我们的关系真的完了吗?"
  袁军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医院政治处的陈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前翻阅文件,罗芸走进来敬礼道:"陈主任,您找我?"
  陈主任摘下花镜说:"哦,小罗呀,你坐嘛。"
  罗芸规规矩矩坐下。
  陈主任说:"小罗呀,你干得不错,你们这批兵你是第一个入党的,你很有前途呀。"
  "陈主任,我感谢组织上对我的培养,还有您对我的帮助教育。"
  "主要还是你表现好,组织上对每一个人的表现从来都是清清楚楚的,决不会埋没你的成绩,对了,军里的邵副政委是你父亲的老战友吧?"罗芸低着头说:"对,邵副政委和我父亲在一个团里工作过,那还是打锦州的时候,我那时还没出生呢。"
  陈主任说:"邵副政委和我打过招呼,要我多在政治上关心你,培养你,邵副政委是我的老上级,他交待的事,我是无不照办的,问题是咱们医院干部子女太多,有些事情还是要谨慎些,免得别人说闲话。"
  "您放心,这我懂。"
  陈主任很为难地说:"今年咱们医院保送工农兵学员的名额只有一个,竞争很激烈,军里、军区,甚至北京总部都有打招呼的,这里没有外人,我和你明说吧,内科的周晓白是你的主要竞争对手。"
  "可是……周晓白连入党问题还没有解决,如果凭表现推荐,我应该比她有资格。"
  "可你知道她父亲在军内的地位吗?别说咱们军首长,就是现任的军区首长,也有好几个当过她父亲的部下。"
  罗芸紧张地站起来:"陈主任,这次上大学的机会对我非常重要,周晓白以后有的是机会,而我却只有这一次,我听说邵副政委快离休了,他一走我就没有任何机会了,请您帮帮我。"
  陈主任说:"最近有人反映周晓白和一个住院的伤员关系有些特殊,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知道,那是坦克团的袁军,他们在入伍之前关系就比较好。"
  "他们是在谈恋爱吗?"
  "这我不清楚,反正我知道周晓白每天都去照顾袁军。"
  陈主任不满地说:"这就有问题了,重伤员都有特护,她有什么必要每天都去,这恐怕不是一般关系吧?"
  罗芸低声说:"陈主任,她的事我不知道。"
  陈主任说:"战士在服役期间不准谈恋爱,这是部队明文规定的,周晓白作为领导干部的子女,更应该以身作则,而不能搞特殊化,她的问题我还要调查一下。"
  罗芸说:"陈主任,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好好干吧小罗,你很有希望,这段时间要谨慎,可千万别出什么问题。"
  "是,陈主任,我记住了。"
  第十二章(1-5)
  那新兵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左手闪电般挥出,酒瓶在空中划了个弧形,砰地一声砸在老兵的头上……C军未来的头号杀手宁伟浮出水面。周晓白突然泪流满面∶你用不着说对不起,这是我的命……
  军部大院附近有个小饭馆,饭馆的营业面积不大,只能摆放七八张桌子。每到星期天,这里就成了军人的天下,军部各直属单位的士兵就把这里挤得满满的,来得稍晚一些就没有座位了。当然,来这里改善生活的军人,几乎都是城市入伍的士兵,农村入伍的士兵从不上这儿来。
  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正在喝酒。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风纪扣系得很严,一副老兵风范。
  尽管已经是老兵了,可钟跃民和张海洋的生活习惯还没什么变化,只要谁兜儿里有了钱,照例是拿出来请客。吴满囤对他们这种恶习颇有微词,但拘于面子却不得不来。三个人在一个班里共同生活了两年多,彼此都太了解了。满囤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好朋友之间要互相宽容,自己习惯的生活方式不能强加给别人。这两位兄弟虽说一身的少爷习气,可他们对朋友却很真诚。别的不说,这两年多来,钟跃民和张海洋就没穿过新军装,每到换装时,他俩总是把新发的军装扔给满囤,让他寄回家里给弟弟妹妹们穿,满囤要是不好意思要,他俩就瞪起了眼,大有要翻脸的意思,每次都是满囤含着眼泪默默地收下。他是个口拙的人,心里的感激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出来。连队里有人开玩笑说,全连穿得最破烂的就是他们三个。满囤听到这种议论时总象做了亏心事,心里很不是滋味。
  平心而论,满囤实在不愿意和他俩出来吃饭,在他看来,连队的伙食已经很好了,这两位少爷简直是在糟蹋钱,何况他俩要是真有钱也行,其实他俩的津贴费还不够买烟抽的,唯一的本事就是向家里要,去年钟跃民的父亲被解放后,补发了一大笔钱,钟跃民觉得这笔钱是他和父亲省吃俭用攒出来的,当年他每月只有十五元生活费,吃了上顿没下顿,如今父亲发了财,这笔钱他理所当然要支取一部分。满囤怎么也闹不明白钟跃民的理论,他认为那是钟跃民父亲的工资,无论如何,钟跃民不该这么理直气壮地花父亲的钱。钟跃民只好这样解释,他本来没打算要来世上走一遭,是他爹妈非要生他,他不来都不行,因此他是出于无奈才来到这个世界上,既然来了,那爹妈就得负责把他养到十八岁,少一天也不行,不然就是摧残了祖国的花朵。满囤说∶"可你现在早过十八岁了。"钟跃民振振有词∶"问题是我从十五六岁就已经受到摧残了,那时我成天吃不饱肚子,好好的一朵花儿还没来得及开呢,就已经谢了,成了残花败柳,我老爹总得给我追几次肥吧,不然他这个爹当得也太轻松了,一个月才十五块钱就把儿子养大了,那我要这个爹干吗?"
  张海洋一开始还没想起向家里要钱,后来觉得老吃钟跃民的不好意思,于是也给家里写信,以各种名目要钱,结果成了惯例,一到星期天,不出来吃顿饭就象少了点儿什么。
  钟跃民注意到一个瘦瘦的战士,穿着崭新的军装,没戴领章、帽徽,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前自斟自饮。他注视着那个战士说:"那是个今年的新兵吧?怎么一个人出来喝酒?新兵集训期间批假挺不容易的。"
  满囤回答:"他们一到星期天允许百分之十的人请假,前几天连长派我去新兵连辅导新兵投弹训练,我见过这个新兵。"
  张海洋望着门口说:"那几个小子又来了。"
  几个穿着半旧军装的士兵走进饭馆,正在东张西望地找座位。
  钟跃民问:"他们是哪个单位的?"
  张海洋说:"通讯营的,你忘了?上次他们在这儿喝醉了闹事,把人家柜台都砸了,这几个小子都是省军区子弟,从小在这土生土长,拔扈惯了。"
  那几个通讯营的士兵走到屋子角落的那张桌前,用眼睛盯着那个独自喝酒的新兵,似乎希望新兵能识趣些主动站起来。
  那新兵旁若无人地喝着酒,好象没看见面前这几个老兵。
  一个老兵终于忍不住说话了:"喂,新兵蛋子,那边有空位子,你到那边坐。"
  新兵象是没听见,他无动于衷地一口一口抿着酒,甚至连头也不抬。
  老兵火了:"嗨!说你那,耳朵里塞驴毛啦?"
  张海洋看不过想站起来,却被钟跃民一把按住。
  新兵仍然不吭声。
  那老兵说:"妈的,如今怎么聋子也来当兵了?"
  他抓起新兵放在桌上的挎包一把甩到墙角,用挑衅的目光盯着新兵。
  新兵面无表情地抓起酒瓶,给自己杯里斟满酒,端起来一饮而尽,再斟酒,又是一饮而尽,酒瓶终于空了。
  钟跃民和张海洋注视着他。
  新兵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握酒瓶的左手闪电般挥出,酒瓶在空中划了个弧形,砰地一声砸在老兵的头上……酒瓶砸的粉碎,碎片飞溅出很远,老兵血流满面地栽倒了……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新兵手握露出锋利茬口的瓶颈朝老兵们晃了晃,几个老兵被吓得连连后退。
  钟跃民拍了几下巴掌叹道:"行,出手够利索的,心理素质也不错,天生的杀手。"他走过去,拍拍新兵肩膀:"哥们儿,你是哪儿来的?"新兵的眼睛一亮:"北京,我听出来了,你也是北京的?"
  "我叫钟跃民,北京人,侦察营的,你叫什么?"
  "宁伟。"
  张海洋走过来对几个老兵说:"快带这哥们儿去医院包扎一下,这事儿就算了吧?"
  一个老兵涨红了脸:"算了?人就白打了?还是新兵蛋子打的?不行,这件事没完。"
  钟跃民说:"不就是挨了一酒瓶子吗?来,你们给我脑袋来一下,我替他挨了。"
  一个老兵颇不服气:"你们不就是侦察营的吗?有什么了不起?想替这新兵蛋子出道儿是怎么的?"
  张海洋漫不经心地抓起一个空酒瓶,朝自已天灵盖砸去,瓶子被砸得粉碎,他的脑袋却毫发无损,他向几个老兵递过一个酒瓶:"来,你们也试试。"
  几个老兵没人敢接。
  钟跃民劝道:"行啦,你们赶快走吧,一会儿值勤哨来了就谁也别走了。"
  几个老兵把受伤的同伴扶走。
  宁伟感激地说:"大哥,谢谢你们。"
  钟跃民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也快走吧,这件事要是让你们新兵连知道了,你恐怕要背个记过处分,要有这个心理准备。"
  宁伟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我已经背了一个警告处分了,一个是抱着,两个是挑着。"
  钟跃民说:"我们是侦察营一连的,以后有空来找我们玩。"
  "谢谢大哥,我会去找你们的。"
  周晓白正在内科值班室做值班记录,内科的张教导员推门进来。
  周晓白站起来:"张教导员,您有事吗?"
  "小周呀,没什么大事,你坐嘛,随便聊聊。"
  "教导员,您平时好象没有聊天的习惯,给人做思想工作之前,都说随便聊聊,先扯上几句家长里短才转入正题,您这套工作方法,咱们科里的人都知道,我看您就把开场白免了吧,要说什么,直奔主题就行了。"
  张教导员有些尴尬:"小周啊,你的嘴可真够厉害的,脑子也很快,好吧,听你的,咱们就直来直去,我事先声明,今天要谈的问题,是政治处陈主任交待的,具体情况我也没做调查"
  "好,请进入主题吧,我洗耳恭听。"
  "据有人反映,你最近和一个叫袁军的伤员关系比较密切,有这事吗?"
  "有,我每天都去看他,我们入伍之前就是朋友,这有什么不对吗?"
  张教导员说:"小周啊,你入伍后表现还是不错的,你是领导干部的子女,要处处以身作则呀。"
  周晓白问:"这是什么意思?这和领导干部的子女有什么关系?"
  "你已经是老兵,应该知道战士在服役期间不允许谈恋爱的规定吧?"
  "您认为我在和袁军谈恋爱?那我就向您解释一下,我们之间没有恋爱关系,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
  张教导员委婉地说:"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有人反映你每天都去外科照顾袁军,而且取代了特护,这好象已经超越了一般同志的关系,小周,你可要注意影响啊。"
  周晓白刚要说话,又克制住自己,索性不做解释了,她坐下继续写值班记录,不再理睬张教导员了。
  张教导员严肃起来:"周晓白同志,我是代表组织上和你谈话,请你端正态度,配合组织上把事情谈清楚。"
  周晓白终于忍不住了:"张教导员,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我想我用不着再继续解释了,如果组织上不相信,非要我承认才算是配合组织,才算是端正了态度,那好,我就来个假戏真做,真和袁军去谈恋爱,这你满意了吧?"
  张教导员发火了:"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要为自己的前途想一想,这样下去后果是严重的……"
  周晓白狠狠一摔门,扬长而去,张教导员被气得直哆嗦。
  去年年底入伍的新兵已经进行了三个月的集训,该进行分配了。侦察营大批老兵也在去年年底复员了,一连也走了几个班长,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都当上班长,钟跃民任五班班长,张海洋任四班班长,吴满囤为一班班长。
  当指导员董明宣布完任命时,钟跃民和张海洋马上嬉皮笑脸地表示感谢。
  钟跃民说:"多谢指导员栽培,给我个官儿干干,指导员,您和连长是不是也该转业了?"
  董明说:"什么意思?"
  "老兵们一复员我们就升任了班长,要是指导员和连长再一转业,我们就该升排长了,指导员,求求你了,给我们腾腾地方吧。"
  张海洋也说:"真该好好感谢指导员,这样吧,您批我们半个月探亲假,要带点儿什么尽管说话,您千万别客气,我们是真心实意地想贿赂您。"
  董明说:"又耍贫嘴是不是?想探家好说,服役满三年再说,钟跃民,我给你带来个新兵,就放在你们五班,宁伟!"
  门外有人吼:"到!"
  宁伟背着包走进五班。
  钟跃民一见他就笑了,他向宁伟伸出手说:"是你呀,欢迎、欢迎。"
  宁伟敬礼:"请班长,副班长多帮助。"
  董明说:"这是个刺儿头,没出新兵连就背上两个处分,你们要严格管理。"
  钟跃民说:"放心吧,指导员,我们五班可是个红色染缸,别说一个宁伟,就是蒋介石来了,也能给他改造了。"
  指导员笑了:"钟跃民,你就吹吧,咱们言归正传,下星期就要演习了,你们班可要特别注意,千万不能出事故。"
  指导员刚一出门,钟跃民就忙不迭地召开了班务会,他的就职演说是这样开场的∶"大家都知道了吧?从今天起我就是五班班长了,班里的一切工作由我负责,有两件事咱们今天必须说清楚,第一,我当班长下面有没有不服气的?谁要是不服气就站出来,和我拳脚上过过招儿,我要是输了这个班长你当。要是你输了就老老实实当战士,别乍刺儿。怎么着,有不服的没有?"
  五班的战士们谁也没吭声。
  "嗯,都不吭声,那就是没有,这个问题就算过去了。第二,以后班里无论发生什么事,要尽量在班里解决,别动不动就越级报到连长指导员那里,这叫打小报告,我最***烦这个,所以丑话说在前面,要是让我发现了可别怨我翻脸。我就说这么多,有不同意见没有?嗯,没有,那就散会。"
  最近钟跃民有些烦躁,他当兵已经三年了,这三年里发生了很多事,父亲虽说还没安排工作,但毕竟算是被解放了,家里的事他没什么可惦记的。唯一使他牵肠挂肚的是秦岭,当兵以后他至少给秦岭写过十几封信,秦岭却从不回信,这个女孩子可真够绝的,钟跃民怎么也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清醒理智的姑娘,她简直是个谜。如果秦岭仅仅是不回信,钟跃民倒还能沉住气,反正知道她还在白店村,李奎勇每隔半年时间都会给他来封信,顺便也谈谈秦岭的情况,但是最近李奎勇在信中告诉他,秦岭自从回北京探亲以后,就再也没回过村,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向,秦岭竟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了。钟跃民听到这个消息后,居然头一次失眠了,有好几天的时间,他干什么都无精打采,连话都少了,他终于体会到了,这种精神状态叫忧郁。钟跃民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很喜欢秦岭,这个女孩子很让他牵肠挂肚,三年了,他不但没忘了秦岭,反而越来越想念她。真是见了鬼,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对女人的心态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一个游戏人生的人,应该把这一生的每个时间段都看成是一个单独的游戏,怎能一个游戏就收不了场呢?
  袁军坐在轮椅上,由护士小于推着,在花园里走动,罗芸迎面走来向袁军不冷不热地打招呼:"袁军,你的伤好得挺快呀,祝贺你。"
  袁军也不冷不热地说:"谢谢,你很忙吗?"
  罗芸对小于说:"小于,你休息一会儿,我来推轮椅,我们在北京就是老熟人了。"
  小于说:"好,你们聊吧,我一会儿再来。"
  罗芸推起轮椅,在花园里缓缓地走动。
  罗芸向四周看看,见没人注意自己,才压低声音对袁军说:"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袁军淡淡地回答:"我知道,去军医大上学。"
  罗芸奇怪地问:"你也听说了?"
  "医院里都传开了。"
  "你还听说什么了?"
  袁军说:"还听说周晓白为了我的事和内科张教导员吵了一架,被取消了推荐资格。"
  罗芸叹了口气说:"晓白的脾气太大了,其实这事她完全可以心平气和地解释一下,可她连解释都懒得解释,居然一摔门走了,这件事把政治处陈主任都惹火了。"
  袁军面无表情地问:"罗芸,在这件事上,你有没有对不起朋友的地方?"
  "没有,推荐名单是院领导定的,我不可能参与,袁军,你是不是听到什么议论了?"
  "议论我倒没听见,不过这件事是因为我引起的,我当然要想一想,我觉得你在这件事上挺不够意思的。"
  罗芸不满地睁大了眼睛:"我怎么啦?我倒想听听我怎么不够意思了?"
  袁军冷冷地问:"你明明知道周晓白和我不是恋爱关系,而且,周晓白是出于友谊应你之托来照顾我,在她受冤枉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站出来澄清一下事实?"
  "那除非我承认我和你的关系,可要是这样,不但上军医大的资格会被取消,就连我的预备党员的资格也会被取消,那我就完了。"
  "所以你就牺牲了周晓白?"
  "你怎么这样说话?怎么是我牺牲了周晓白?"
  袁军长叹一声:"罗芸,上个军医大就这么重要?连友谊和良心都不要了?"
  罗芸也急了:"袁军,你少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周晓白被取消了推荐资格,完全是因为她的态度,群众早就有反映,说周晓白倚仗自己父亲的地位飞扬拔扈,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和周围的战友关系搞得很僵,院里早就有这种议论,这又不是我造成的?"
  袁军疲惫地挥挥手:"你把小于叫来,我要回病房了。"
  罗芸的眼圈儿红了:"你怎么这样对待我:我明天就要走了,你怎么连句好话都没有?"
  "走吧,祝你好运。"
  "你混蛋!"
  袁军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郑桐今天从可靠的渠道得知,这次公社推荐的工农兵学员已经出发了,石川村的党支部竟没有推荐任何人。这可把郑桐气得七窍生烟,他马上意识到这是常贵捣的鬼,这老东西太阴险了,收了礼还不办事,郑桐决定找常贵好好理论一番。
  郑桐一脸怒气地闯进常贵的窑洞,常贵正坐在炕上捧着个大海碗在喝粥。他强压着怒火说:"常支书,我有事要问你。"常贵眨着小眼睛看看郑桐:"我知道,是为上学的事吧?"
  "咱上次不是说好了吗?你为什么没推荐我?"
  常贵带着一脸的无辜说:"你这娃咋这么说话?你咋知道我没推荐你?名额有限么,也不能是个人就去。"
  "我有可靠的消息,这次公社的推荐会上,你叼着烟袋蹲在那儿一言不发,是不是?"
  "谁说的?"
  "你别管谁说的,有没有这回事吧?"
  "没有,你要不信,就把公社王书记叫来我当面锣对面鼓说说,我是和他说了么。"
  郑桐终于忍不住翻了脸:"你他妈少来这套,你明明知道王书记不可能来对质,常老贵,你这人够阴的,当面是人背后是鬼,就因为你克扣知青口粮的事,我和钟跃民得罪了你,这好几年了,你还怀恨在心,背后给我下绊子,你他妈真不是个东西。"
  常贵软中带硬地说:"郑桐,你要这么说,咱就没话了,上学的事我也管不了啦,你咋上来就骂人呢?论岁数,你也是侄子辈,咋这么说话?"
  郑桐大怒:"骂你?我还想打你个老东西呢。"他怒火中烧地抄起炕桌上的大海碗要砸常贵,蒋碧云冲进来抱住郑桐,郑桐挣扎着想朝常贵扑过去,蒋碧云拚命把郑桐拉走。
  郑桐和蒋碧云并肩坐在村口打谷场一个石头碾子上,两人久久地沉默着,突然,郑桐开始抽泣起来。
  蒋碧云大惊,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郑桐流泪,她惊慌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郑桐,你怎么啦?"
  "这日子……真没盼头。"
  "大家不是都这么过吗?"
  "人……就怕没有希望,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
  "郑桐,你从来都是乐观的人,今天怎么变得这么消沉?这可不象你。"
  "你不知道,我想上大学,连做梦都想,可今天我去公社一问,被选上的工农兵学员都出发了,当时我就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心里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蒋碧云说:"可你不能放弃希望,我就不信,咱们会永远呆在这小山村里,机会总会有的。"
  郑桐心灰意冷地说:"机会见了我,恐怕也会绕着走,我这个人运气不太好。"
  "要是有一天,机会到了你眼前,你却无法抓住它,因为你不具备抓住机会的本领,到那时候,你将无话可说。"
  郑桐沉默。
  "我知道,你的精神状态很糟糕,生活艰难,前途无望,还有……你很孤独。"
  郑桐低声道:"是的,是一种灵魂的孤独,漫漫长夜,我在独自行走,何处是归程……"
  蒋碧云轻声说:"如果心中有了爱情,也许情况会好得多,那时你会觉得温暖,觉得有了依靠,觉得灵魂不再孤独,觉得生活从此充满了色彩。"
  "可我眼前是个没有色彩的世界,只有缺少植被的黄土。"
  "郑桐,你不想对我说点儿什么?"
  "我万念俱灰,实在提不起兴趣说话。"
  蒋碧云扳过郑桐的肩膀,注视着他的眼睛说:"那我说,你听好,我想向你提个建议。"
  "你说。"
  "一个人走夜路实在太孤单,两个人结伴而行不是更好吗?"
  郑桐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和我一起走?"
  "是的,咱们一起走夜路,一起抵御孤独,一起寻找光明,你愿意吗?"
  郑桐背过身去,不吭声了,蒋碧云温柔地从后面轻轻抱住他。
  两行热泪从郑桐的眼中流出……
  操场上,侦察营一连全连列队站在操场上,今天晚上,营教导员要宣布被选入军教导队学习人员的名单。
  从1966年以后,全军几乎所有的军事院校都停办了,军官的选拔全部出自现役中的老兵。各军、师级,甚至团一级单位都成立了干部教导队,这相当于变相的军官学校,被选中的老兵在教导队里受到几个月或一年的速成军官培训,然后再作为军官回到本部队带兵。1966年以前的军官学校,它的录取条件是首先要通过统一的文化考试,仅此一条,就让很多只有小学文化的农家子弟望而却步。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兴起,使很多旧的规章制度被废除,这样就给吴满囤这类身处底层的农家子弟带来了希望,偌大一个中国,当所有进身的大门都向你关上,唯有在军队里还能看见一线曙光,对于身处底层的人们来说,这的确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况且,用几个月或一年的时间速成一个军官,这在中国历史上并非没有先例,当年闻名遐迩的黄埔军校,不也是个速成班吗?这并不妨碍它培养了大批名将,仅第一期六百名学员中就出了三百多名将军,他们从入学到毕业用了不到十个月。
  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等人早就知道了提干人员的名单,他们三人都是连队中的战斗骨干,提干早已势在必行,教导员也分别找他们三人谈过话。
  钟跃民得知自己将提干的消息时,还犹豫了几天,他根本没打算在部队长干,要按他的想法,什么事都是玩一把即可,既然已经当了几年兵,那么就该换一种玩法了,老玩一种游戏多没意思。要是提了干,你就身不由己了,不在部队干个十年八年就别想走。有种老掉牙的说法,叫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钟跃民认为这纯属扯淡,不过是种俗人的想法,就象人人都想发财一样,事实上发财的人永远是少数,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活法,关键在于自己的感觉,他从来也不认为当元帅这种活法有什么值得羡慕的。现在钟跃民已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如果选择再在军队干个十年八年,非要了他的老命,这是闹着玩的么?就冲这每天例行的五公里越野,他就有点儿烦了,这意味着他还要再跑十年八年,等你跑不动了再让你转业,到那时他还有心思再玩别的么?
  但钟跃民最后还是决定进教导队,不为别的,主要是因为张海洋和吴满囤,他经不住这两个家伙的死缠硬磨,尤其是张海洋,他父亲来信告诉他∶这辈子不要想干别的,这身军装你就穿到死吧,张家的后代除了当兵,什么也不能干,什么时候你穿上了军官制服你随时可以回家,不然就别再踏进这个家门。张海洋被断了后路,只好死心塌地的准备在部队长期干下去,但用他的话说,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他认准了钟跃民就是垫背的,死活也要把他拉下水,于是张海洋和吴满囤采取了死缠烂打的战术,每天纠缠着钟跃民,甚至使用了极为无赖的办法。
  前些天,张海洋和吴满囤约钟跃民去游泳,钟跃民一去就上了当,他们把钟跃民带到一处僻静的河岸上,说这里可以光着屁股游泳,两人先光着屁股下了水。当兵的都没有游泳裤,游泳时一律穿部队发的绿色大裤衩,这种裤衩在水里阻力很大,也很不舒服。钟跃民一见他俩下了水,于是也光着屁股跳进水里,等他游了一个来回后,发现这两个家伙早已穿好衣服坐在河岸上,正不怀好意地冲着他微笑,钟跃民这时才知道自己上了当。张海洋提出了两个条件供钟跃民选择,要么进教导队,要么光着屁股回部队。张海洋还特地警告说,现在没人和他开玩笑,让他不要抱有幻想,在选择之前一定要考虑好后果。钟跃民考虑了一会儿便妥协了,他知道张海洋绝对会说到做到。在穿裤衩的时候,钟跃民想,这条裤衩一穿,自己就算搁在部队了。
  公布完提干名单的那天晚上,在熄灯号吹响之前,钟跃民被张海洋叫到操场上的双杠前,从当新兵时起,这里就是他们三人聚会的地方。
  钟跃民问道:"你叫我到这儿干吗?"
  张海洋说:"这是满囤的意思,他要请客。"
  "这小子平时一分钱都想碾成末儿花,不想过啦?"
  "我也这么说,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不就是提干吗?你家穷成那样,充他妈什么大头?结果这小子跟我急了,居然敢和我瞪眼,说你要不去就滚蛋,以后少理我,我操,这要放在刚入伍那会儿,我非打丫一满地找牙不行。"
  满囤抱着一包东西匆匆赶来,他蹲下身,把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罐头,香烟,还有两瓶白酒。
  钟跃民和张海洋默默地看着他开罐头。
  满囤打开罐头,又打开酒瓶斟满三个杯子,他望着钟跃民和张海洋钟说:"还站着干吗?坐下吧。"
  两个人默默地坐下。
  满囤举起杯子郑重地说:"都端起来,干了。"
  三人把酒一饮而尽。
  满囤又重新斟满:"再干。"
  三人连干三杯酒。
  满囤突然变得很激动:"两位兄弟不是外人,别笑话哥哥……"他突然朝一个方向跪下,连连嗑了三个头便声泪俱下:"爹、娘,儿子给您二老嗑头啦,儿子没给爹娘丢脸,儿子在部队提干啦,咱们家有盼头啦,俺能养家了呀……"
  满囤嚎啕大哭起来,多年的委屈和压抑在一霎间都释放出来。
  钟跃民和张海洋被满囤哭愣了。
  钟跃民抱着满囤的肩膀劝道:"以后就好了,排级工资五十二块,你能养家了,这是好事呀,你该高兴,弟兄们也为你高兴呀。"
  满囤擦着眼泪哽咽道:"两位兄弟,照理说,和你们认兄弟,俺是高攀了,你们够意思,从没嫌弃俺,这几年你们连件新军装都没穿过,全寄给俺家了,俺一个穷小子,真拖累弟兄们了,俺代表全家给你们磕头啦……"
  满囤又要跪,钟跃民和张海洋慌忙扶住他:"哥们儿,你这就没意思了,咱们不是哥们儿吗?"
  满囤又抓起酒瓶子:"好吧,我什么也不说了,该怎么报答弟兄们,俺姓吴的心里有数,喝,这两瓶酒今天要喝完,谁也别装熊。"
  钟跃民一口干掉杯中的酒大声道:"喝,为告别咱们的士兵生活,一醉方休,只要明天早晨能爬起来就行。"
  张海洋牛皮哄哄地说:"起不来也没关系,叫人给教导队带个信儿,就说大爷喝多了,晚一天去,怎么啦?"
  钟跃民笑道:"看把你牛的?不就是个小排长吗?"
  钟山岳自从被解除隔离审查以后一直没有分配工作,已经在家赋闲好几年了,他在被审查期间,部里又提升了几个副部长,因此在职的副部长已经达到七八个了,实在没有位置可以安插。尽管钟山岳心急如焚,可是象他这类情况的干部实在太多了,组织部门也毫无办法。钟山岳和大多数在文革初期受到冲击的老干部一样,公开的说法都是自己还年轻,身体条件也不错,还想为党为人民多做几年工作。其实谁都明白,这些理由过于冠冕堂皇。
  钟跃民这次探亲回家可没少听父亲发牢骚,老头子又添了个不良嗜好,每顿饭必喝酒,一喝酒话就多,话一多就骂人,每当酒至半酣时,钟山岳已把所有不满意的人和事挨个骂了个遍,钟跃民根本不能搭碴,一搭碴准把他也捎上。
  父子俩有五六年没见了,钟跃民刚回来时,父亲很兴奋,先是给各地的老战友打电话,说我老钟的儿子在部队当了排长,然后便一刻不停地追着钟跃民问这问那,钟跃民到客厅,老头子追到客厅,钟跃民进了自己的卧室,老头子又追到卧室,弄得钟跃民都快烦了。他记得父亲以前可不是这样,那时父亲在他眼里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就连打起人来也颇具大丈夫气概,他决不象一般父母打孩子那样,不愠不火地往孩子屁股上拍几下,钟山岳可没这么温文尔雅,他总是出手如电,让钟跃民还来不及反映,一个清脆的耳光已经结结实实地扇在脸上,其力度足以让钟跃民原地转向360度,眼睛里一片金光灿烂。
  第十二章(6-10)
  钟跃民百思不解,眼前这个唠里唠叨的老头子是他父亲么?怎么人一老就变成了这样?辽沈战役时那个打仗和追女人都同样风风火火的年轻师长如今哪里去了?
  当然,这都是钟跃民刚回家时的情景,他和父亲相处没几天,就发现父亲其实没多大变化,只不过是没事干闲的,他心里装满了无名火,你千万别招他,一旦招他发了火,顿时就露出了狰狞面目。
  钟跃民想起了儿时的理想,为了不挨爸爸的揍就得自己当爸爸,这种想法太缺乏周密性,忽略了最根本的一条∶即使你当了爸爸也不能保证你自己的爸爸不揍你,这是一条铁的规律,任你有多大本事也甭想翻过来。
  钟山岳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钟跃民正在给父亲按摩肩膀,他讨好地问:"爸,您这算是官复原职了吧?"
  "恢复了原级别待遇,就是没事干,中组部可能是把我忘了。"
  钟跃民说:"您还是好好休养一阵吧,爸,我妈去世后,您为什么不再找个老伴儿?"
  "有合适的么?你小子给我介绍一个?"
  "真抱歉,没有。"
  "那你小子废什么话?过问起老子的私生活来了?"
  "我是觉得您需要有人照顾。"
  父亲说:"结婚不是为了要人照顾,要是那样,我不如请个保姆,儿子,明天咱们去八宝山看看你妈,咱家如今只剩下咱们两个啦,人丁不旺啊,我这辈子最大的贵憾,就是没多生几个儿子,你妈生你以后就动了手术。"
  "我知道,您还想着我妈。"
  父亲说:"我问你,你有女朋友吗?"
  "交过两个,时间都不太长。"
  "笨蛋,连个女朋友都看不住,人家看不上你?"
  钟跃民惭愧地承认:"就算是吧,我没本事,比您年轻时差远了。"
  钟山岳得意地吹嘘起来:"这倒是,老子年轻的时候可比你这会儿风光,全纵队最年轻的师长,那些女同志见了我就两眼放光,轰都轰不走。"
  "您最后还是看上我妈了?"
  "你妈当时是我们东野机关里最漂亮的,唔,当时不少师团级干部都打她的主意,可她谁也看不上,只有我心里明白,她是在等我呢,那是总攻锦州之前,我正准备打大仗,顾不上找她谈,等打完了仗我才找的你妈,你猜你妈的第一句话怎么说?她说,你怎么才来?"
  钟跃民大笑:"老爸,您真是情场高手。儿子可自愧不如。"
  一提起过去,钟山岳的脸色立刻阴沉起来,他又不由自主地发起了牢骚∶"唉,以前的风光日子是不能提了,一想到现在心里就堵得慌,这叫***什么事?身体好好的,一顿饭能吃两大碗,倒没工作了,就这么混吃等死啊。"
  钟跃民劝道∶"爸,您的级别,工资和住房不是都有吗?不安排工作更好,您钓钓鱼,找老战友喝喝酒,不是挺好吗?我要有您那个级别待遇,巴不得躺倒不干了,当官儿有什么好,成天提心吊胆的。"
  "什么话?这是为人民服务,怎么叫当官儿?我还年轻,身体又好好的,现在没别的想头,就是想为党为人民多做几年工作。"
  钟跃民不禁笑出了声∶"爸,其实谁都明白,这些理由太冠冕堂皇了,若真是想为党为人民多做几年工作,可以去扫楼道,烧开水,实在不行到居委会和那些小脚儿侦缉队去站岗放哨,总之,方法有很多,并不一定非要当官儿。"
  钟山岳不爱听了∶"放屁,老子一个堂堂副部长去居委会站岗放哨?亏你想得出来。"
  钟跃民说∶"问题就出在这儿,别说是去居委会,就是让一个副部级干部去当个处长,他也非蹦起来不可。所以,这些'想为党为人民多做几年工作'的干部,他们对工作的要求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必须要保证自己的原级别,只有在这个前提下,才能'为党为人民多做几年工作'"
  "老子本来就是副部长,我又没向组织上要官,升上一级,我不过是要求组织上根据我的能力考虑一下,给我分配个能发挥作用的岗位,这个要求不算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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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筒里没有声音。
  "喂?是谁?请说话。"
  话筒还是没有声音。
  钟跃民愤怒了:"喂,是谁?不说话我可挂啦,有病是怎么着?这大半夜的。"
  话筒里传来一个姑娘怯生生的声音:"别挂,跃民,是我,你听得出来吗?"
  "……周晓白?是你吗?"
  "是我,跃民,昨天在餐厅我心情不好,对不起,我失礼了。我想见你,可以吗?"
  "这……袁军知道吗?"
  周晓白发火了:"我要见谁用得着向他汇报吗?跃民,我不是老虎,吃不了你,你总不至于就这点儿胆子吧?"
  钟跃民口气强硬起来:"我能怕谁?不就是个袁军吗?再说你也没嫁给他,我有什么不敢见你的?"
  "这就对了,这才是我印象中的钟跃民,请你明天晚上在新侨饭店门口等我,好吗?""好,不见不散。"
  北京的新侨饭店西餐厅这些年似乎变化不大,在钟跃民看来,桌布还是当年的桌布,连椅子的式样都没变,还是那种蒙着米黄色卡其布面的软椅,钟跃民还记得当年他趁着停电扛走人家一把椅子的事。
  钟跃民和周晓白相对而坐,两人都穿着军装,坐在餐厅里很引人注目,毕竟来这里用餐的军人不多。周晓白毫不掩饰地注视着钟跃民,目光里很复杂,钟跃民很不自在地避开她的目光
  钟跃民没话找话地问:"晓白,这些年你还好吧?"
  "我不太好,心里总想着你,能好吗?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我这是单相思,甚至有点儿贱,可我骗不了我自己。"
  "晓白,你是不是恨我?没关系,要是恨我你就直说。"
  "说不清,爱和恨的界限本来就很模糊,更何况我想恨你也恨不起来。"
  "你今天找我来,不是为说这些吧?"
  周晓白凝视着钟跃民:"跃民,你怎么这样冷漠?难道连和我叙叙旧的心情都没有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相比之下,我倒更喜欢当年在冰场上那个嘻皮笑脸追女孩子的钟跃民,而不是眼前这个一本正经的解放军营长。"
  钟跃民笑了:"对不起,当兵都当傻了,见了女孩子不知该说什么,你别介意,我会慢慢适应的,请给我点儿时间,我正努力找回当年那嘻皮笑脸的感觉。"
  周晓白也笑了:"这就好了,还是我熟悉的那个钟跃民。"
  钟跃民忙不迭地摆弄起刀叉狼吞虎咽起来,周晓白没动刀叉,只是静静地看着钟跃民吃。
  "跃民,你慢点儿吃,这儿不是野战军,没人和你抢,你就不能斯文点儿?"
  钟跃民嘴里塞满了食物,边使劲下咽边回答:"我刚当兵时,比你还斯文呢,后来我发现,部队不需要绅士,也容不得你细嚼慢咽,动作稍微慢点儿,菜就没了,我才斯文了一天就明白过来了,什么绅士,顾不了这么多啦,抢,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你没在基层连队呆过,没见过我们吃饭的阵势,比如有一天连队吃面条,你离着食堂二十米就能听见一片呼噜声,和猪吃泔水的声音差不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里面是猪圈呢。"
  周晓白大笑起来:"你的嘴还这么损?"
  "晓白,你和袁军的关系进展得怎么样了?"
  周晓白马上收敛了笑容:"我今天找你,就是想和你谈谈袁军的事,他是你的好朋友,人也很好,可我一直没答应他,总想找个机会问问你,你知道,你我见个面并不容易。"
  钟跃民无所谓地说:"这好象不关我的事,你没有必要征求我的意见。"
  周晓白突然来了气,她把手中的刀叉摔在桌上:"钟跃民,你是个混蛋,你忘了咱们是怎么认识的了?当初你就不该嘻皮笑脸的来招我,等我爱上了你,你又漫不经心地把我甩掉,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钟跃民自知理亏地小声说:"晓白,你小声点儿行不行?你看,还说给我接风洗尘呢,吃你一顿饭还得挨骂,别这样,女孩子应该温柔些,要不可嫁不出去了。"
  周晓白余怒未消地瞪了他一眼:"给你温柔还少吗?你珍惜吗?嫁不出去也是我的事,你管得着吗?"
  "是,是我不好,我该死,我有罪,我欺骗了你纯洁的感情,我向你道歉……"
  "你就接着忏悔吧,还有什么?都说出来。"
  钟跃民有点儿烦了:"晓白,你还没完没了了是不是?我钟跃民什么时候向人道过歉?你还不依不饶了?"
  "看吧,本性终于露出来了,什么道歉?都是假的,就最后那句话才是真的,算了,咱们别互相指责了,跃民,以前的事不提了,我希望今后咱们还是好朋友,行吗?"周晓白无可奈何地说。
  "那当然,咱们永远是朋友,不过,你得和袁军打个招呼,他可不能吃我的醋,要不是我高风亮节,能有他小子今天?他可不能吃水忘了挖井人。"
  周晓白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又耍贫嘴是不是?实话告诉你,我会一直看着你,我倒要看看你将来的妻子是什么人,她能比我强到哪儿?要是还不如我,就别怪我当第三者。"
  钟跃民又露出了玩世不恭的本色:"别吓唬我,我这个人还是挺有贞操观的,美人计对我不起作用……"
  "呸!服务员,结帐!"
  钟跃民和周晓白出了新侨饭店的大门,沿着崇文门大街并肩而行。
  周晓白突然问道∶"跃民,你和我说实话,当年你提出和我分手,你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我不是在信上和你说了吗?"
  "不对,我不相信那是你的真实想法,我也不太相信那个叫秦岭的女人有这么大的魅力,能使你不顾一切,事实上你们也只是相处了很暂短的一段时间,然后她连影子都不见了。"
  钟跃民骂道∶"这都是郑桐和你说的?这个重色轻友的混蛋。"
  "你别冤枉郑桐,我问过他,他一个字不向我透露,是蒋碧云说的。"
  "嗯,这还差不多,现在我来回答你的问题,你这个人太"轴",知道什么叫"轴"吗?这是北京人形容爱钻牛角尖的人常用的一个词。我告诉你,就是因为你这种"轴"法儿我才和你分的手,你把我吓着了,我还没向你承诺过什么,你已经要死要活了,咱们要是接着走下去,我敢说,你早晚会因为我的原因把命搭上,晓白,你是个对爱情很执着的女人,也许在很多男人眼里,这是天大的优点,但我敢说,你对我并不合适,我不是个守着老婆孩子过小日子就能心满意足的男人,我也不是个安份守己的人,我要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如果一种生活方式过腻了,那我会马上再换一种生活方式,在我看来,当年插队时要饭和现在当兵只是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而已,无所谓哪种好哪种不好,这两种生活方式我都会高高兴兴地投入进去,我把它当成游戏。如果这两种游戏都玩烦了,我会再换一种游戏玩,总之,要玩得高兴。晓白,如果我和你生活在一起,你能理解我这种玩法吗?你能和我一起玩吗?"
  周晓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能,尽管我很爱你,我只能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我知道,结婚,生孩子,教育孩子,将来考大学,大学毕业后再帮助孩子找个好工作,孩子有了孩子你再帮着带孩子……你可真行,幸亏没和你结婚,不然我早烦你了。"
  "照你这么说,你把我甩了是为了拯救我?我还应该感谢你是不是?"
  "当然了,你以为呢?除非你也和我一样,自愿选择过一种'在路上'的生活,你行吗?我的周大夫,你是那种还没出生就已经被父母安排好一生的人,就象个案板上的小面团儿,父母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想把你做成馒头还是烤成面包,要不再加点儿棒子面做成混合面饽饽都由父母说了算……"
  "去你的……"周晓白给他一拳,也笑了。
  "晓白,你知道将来和我过日子的女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吗?我告诉你,如果我去要饭,她会兴高彩烈地和我一起去,我们还会坐在草堆上边晒太阳边互相捉虱子,就象动物园猴儿山上的猴子一样。如果哪天我突然觉得安稳日子过烦了,忽发奇想,打算去神农架找野人,去尼斯湖抓怪兽,她都会高高兴兴和我一起玩……"
  "呸!你找去吧,这样的女人恐怕还没生出来呢。"
  "那我就再等等,现在出世都来得及,我五十多岁时娶个二十多岁的小妞儿,老牛吃嫩草,这多露脸。"
  周晓白放声大笑,多年来压在她心头的忧郁在这一瞬间都消失了,钟跃民还是当年的钟跃民,总能给她带来欢乐,他刚才的解释也不能说没有道理,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并没有什么错误,不过,她还有些伤感,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她不愿意再想这些,难得和钟跃民在一起,这些年她从来没这么笑过。
  两人已经顺着崇文门大街走到了前门,周晓白在地铁站口停住脚步,静静地望着钟跃民,钟跃民发现她还是这么美,只不过她的眼睛里多了几分忧郁。
  "跃民,求你一件事。"周晓白低声说。
  "哦,你说吧。"
  "再抱抱我好吗?"
  "这……合适吗?"
  "我还没答应袁军呢,到目前为止我还是自由的,求你了。"
  钟跃民轻轻揽过周晓白的身子,她的身体象触了电一样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抬起头迎着钟跃民送上滚烫的嘴唇……
  "晓白,咱们都穿着军装呢……"
  "我不管,你吻我,最后一次……"
  钟跃民迎住她的嘴唇,深深地吻了一下。
  "对不起,晓白,真的对不起。"
  周晓白突然泪流满面∶"你用不着说对不起,这是我的命……"她推开钟跃民头也不回地跑进地铁站口。

  第十三章
  出枪的速度一定要快,拔出枪的同时子弹出膛,要一枪毙命,子弹要打进敌人的眉心……张海洋如是说。我的声音追踪着我目力所不及的地方,我的舌头一卷就接纳了大千世界……郑桐在低语。
  钟跃民和张海洋自从第一次看见宁伟起,就认定这个家伙是个不同凡响的兵。没有人比宁伟更适合当兵了,当时他用酒瓶袭击那个侮辱他的老兵,出手之快,气势之凶狠,给钟跃民和张海洋留下极深刻的印象,特别是他的心理素质,绝对是超一流的,在出手前毫无征兆,神态安详地喝着酒,浑身都处于松弛状态,突然动如闪电的一击,使之风云变色,简直是天生的杀手。要知道当时他只是个没有受过任何专业训练的新兵,钟跃民和张海洋认为,具有这种素质的士兵,如果给予严格训练,掌握了各种军事技能,将来一旦上了战场,绝对是个令人胆寒的勇士。
  宁伟的外形毫不起眼,中等身材,身子瘦瘦的显得有些单薄。他的话不多,嘴也有些拙,开班务会的时候很少发言,他的学历是高中毕业,但那几年正是乱糟糟的时候,高中教育形同虚设,宁伟的实际文化程度连初中都不到。但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家伙,在刚开始进行训练的时候,竟让全连的干部大吃一惊。他第一次参加五公里越野训练,竟跑得很轻松,除了背着自己的装备还接过了同班新兵的两枝冲锋枪背在背上,五公里全程跑完后,别的新兵都累得瘫倒在地上,宁伟却脸不红气不喘,谁也闹不清他的体能潜力到底有多深。
  连里的第一号大力士是一个叫张大柱的山东籍战士,他身高185米,体重83公斤,肌肉发达,伸出手掌象个蒲扇。助民劳动时扛大米,老兵们互相叫板,要比一比全连谁的力气最大,张大柱力压群雄,二百斤的麻包竟扛起了四包,整整八百斤。就是这个张大柱有一天和宁伟掰腕子,两人竟足足对峙了五分钟不分胜负。当时钟跃民观看了这场比赛,他心里暗暗吃惊,这个貌不惊人的宁伟竟如此臂力过人,以前他还真看走了眼。
  宁伟天生是个当兵的料,他对各项军事技术有着异乎寻常的痴迷,训练的时候根本不用班长督促,他甚至主动给自己加码,侦察分队的训练科目中有一项徒手碎砖的训练,宁伟初练时急于求成,一掌下去砖没碎手倒骨折了,一时成了全连的笑柄,宁伟伤愈以后,不声不响地偷偷练习,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练成的,三个月以后考核时,宁伟一拳竟击碎了整整八块砖,全连的干部战士这才发现,宁伟绝对是个不可轻视的家伙。
  最近宁伟缠上了钟跃民和张海洋,他要求这两位排长在训练方面给他开小灶。
  宁伟站在靶场的射击线上,两腿微微叉开,腰上系着快枪套。
  张海洋在做示范动作,他以极快的手法拔出手枪,左手顺势向后一抹,打开手枪机头上的保险,枪声几乎同时爆响起来,二十五米外的两个瓶子被打得粉碎……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宛如西部片里的牛仔。
  宁伟学着张海洋的手法在反复练习拔枪动作……
  张海洋说∶"拔枪的速度一定要快,而且绝对不能有无效动作,你握枪的右手向前伸,左手掠过手枪的准星和缺口,将机头从保险档位轻轻拨向后部的待击发档位,手法要轻,落点要准确,不然就要影响射击精度,当你的左手拨开保险时,右手食指应该果断击发,记住,左手拨开保险后,应该远离枪身后部,不然在手枪复进机的作用下,后座力将套管后撞会伤了你的手,这仅仅是'五四'式手枪的射击手法,因为它的保险设计在机头上,使用别的型号手枪手法和这不同。"
  宁伟喃喃自语道∶"速度第一,除了速度,还是速度……"
  "对,与敌突然遭遇,短兵相接,你不能有丝毫的犹豫,拔出枪的同时,子弹就要出膛,要一枪毙命,子弹要打进敌人的眉心,然后迅速捕捉第二个目标,间隔不能超过一秒钟,直到弹匣里的八发子弹全部打光,你的出枪速度越快,越能立于不败之地。"
  张海洋做出各种示范动作,他双手插在裤兜里,似乎在悠闲地散步,然后突然拔枪,转身射击……枪声不间歇地响着,靶位上摆放的一排瓶子一个个被击碎……
  钟跃民禁不住宁伟的纠缠,也只好认下这个徒弟,在散打训练开始之前,钟跃民和宁伟在训练场上有一番对话。
  钟跃民问道∶"宁伟,你的各项军事技术已经是全优了,为什么对徒手格斗和射击有这样浓厚的兴趣,我得先闹清楚你在想什么。"
  宁伟说∶"钟排长,我喜欢这两项技术,尤其是格斗,我小时候和别人打架时就发现,我和别人不一样,别的孩子一见了血就吓坏了,可我一见了血就兴奋,上中学时,我们那一带有个有名的玩主,有一天他站在我们学校门口,我正好放学从学校里出来,他硬说我和他'犯照',伸手给了我两个嘴巴,我们俩就厮打起来,后来他掏出了刀子,我连想都没想,一把就攥住了他的刀刃,我的血一下子就冒了出来,象泉水一样,他一见血就软了,居然松了手,可我见了血倒是胆壮了,抢过刀子就给了他一下,从此这个玩主再也没敢在这一带露面"
  钟跃民眯起眼睛凝视着宁伟∶"看来你小子是个危险人物,性格中有种嗜血的东西,暴力倾向很重,说实话,我还真有些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认你这个徒弟。"
  宁伟央求道∶"钟排长,我又不是天生的强盗,哪次打架不是别人先招我?我从来不主动攻击别人,再说,咱们是个特殊的兵种,你总不希望自己手下的兵都是熊包吧?"
  钟跃民想了想∶"这倒也是,军人上了战场就是职业杀手,理论上是这样,不过宁伟呀,我发现你小子身上的杀气太重,出手太黑,这很危险。"
  "是!钟排长,我记住你的话。"
  "宁伟,我当然希望自己手下的兵个个是高手,将来上了战场都是超一流的杀手,可你得明白,战场是个特殊环境,一出手就要制敌于死命,那是个以命相搏的地方,而在战场以外的环境,你要明白,自卫和杀人是两个概念,当你自卫时,你可以使用擒拿技术制服对方,要是你一出手就扭断对方的颈椎,那你也该活到头了。"
  "是!"
  "还有,你的文化基础太差,要抽时间多看看书,一个人最怕的就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就算你的功夫再强,也是个末流角色,咱们早晚都要离开军队,靠打打杀杀是养不活自己的,你要学些谋生的本事。"
  "是!我记住了。"
  钟跃民和宁伟身戴护具在对练散打,宁伟被一拳打倒,他满脸是血迹,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起不来了。
  钟跃民凶恶地踢了他一脚,喝令他爬起来。
  宁伟挣扎着站起来,摆出格斗的架势,钟跃民转身一个侧踢,踹中宁伟的胸口,宁伟被踹出三米多远,仰面摔倒……宁伟抹了把鼻血,咬牙爬起来扑上去。
  钟跃民凶狠的眼睛盯着宁伟,他左挪右闪,频频出拳∶宁伟,你不是见了血就兴奋吗?我就让你见见血,有多大能耐你就使出来,把我打倒你才算出师……
  宁伟凶狠地扑上去,鼻子又中了一记重拳,他的视野渐渐模糊……
  周晓白终于被推荐去第四军医大上学,她临行的那天,袁军执意要去送她。
  在部队驻地附近的一个小火车站上,简陋的站台上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人,周晓白背着背包,一副要远行的样子,袁军替她提着旅行包。
  袁军叮嘱道:"晓白,到了军医大别忘了给我写信。"
  周晓白神色忧郁地说:"我会给你写信的,你要保重自己,毕竟是受过重伤的人,比不得从前了。"
  袁军恋恋不舍道:"晓白,咱们认识有好几年了吧?这其中发生了多少事,想起来象做梦一样。"
  "你又想起罗芸了吧?你们还通信吗?"
  "她来过几封信,我没有回信。"
  周晓白说:"你是不是有种失落感?"
  "没有,我和她相处时间很短,还没找到感觉就结束了,我好象一开始就丧失了主动权,无论是合是散,主动权都在罗芸手里,不过我还是应该感谢她。"
  "为什么?"
  "她无意中把你推到我身边,你知道吗?我早就喜欢你,那时碍于你和钟跃民的关系,我根本不能流露出来,现在我想咱们之间不该再有障碍了。"
  "袁军,你要我说真话吗?"
  "当然。"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最信任的朋友,可是要叫我爱你,恐怕还得再等等,我不想瞒你,钟跃民即使把我伤成这样,我心里还是有他,忘不了他,不过你放心,我也不会等他来可怜我,我有我的自尊,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要。"
  袁军说:"这我理解,我希望你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不愿意做的事就别勉强。"
  周晓白叹了一口气:"这次休假回北京,我本想找钟跃民单独谈谈,可一见了他,我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又很忙,我实在是找不到机会和他谈,袁军,再给我些时间,行吗?"
  "没问题,我可以等。"
  汽笛响起,一列客车进站了。
  周晓白伸出了手:"袁军,再见吧,我会想你的。"
  袁军握住她的手:"再见,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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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开动了,周晓白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向袁军招手告别。
  袁军站在月台上,望着远去的列车若有所思……
  熟悉袁军的人都说,自从那年他排除哑炮负伤后,他整个象换了一个人,仿佛突然就成熟起来。从连长季长河、指导员吴运国到班长段铁柱都觉得袁军不太正常,他们甚至怀疑袁军这次负伤留下了后遗症,怎么一个成天发牢骚,老实个三五天就要惹事的袁军突然变成了好兵,他的表现简直可以报到政治部树典型了,这是真的假的?别是这小子在憋什么坏吧?他们密切观察了袁军很长时间,没发现什么异常,才放了心。
  其实袁军还是袁军,没有太大的变化,他不过是恋爱了,他爱上了周晓白。他认为和罗芸那段暂短的相处不过是瞎起哄,反正他当时就没有太多的感觉,罗芸上学以后他也没有想念过她,罗芸给他来过几封信,袁军连看都没看就撕了,袁军不想再和她来往了,从这个女人的行为来看,和她连做个普通朋友都不可能,袁军交朋友的原则是要讲义气,这个罗芸显然还不知道义气为何物。
  至于周晓白,袁军的感觉就不一样了,他在整个养伤期间都是周晓白在照顾他,袁军心里早就生出了很多想法,但碍于钟跃民的关系,他只好保持沉默。其实在钟跃民和周晓白刚开始交往时,他就料到他们迟早会分手,他和钟跃民从小一起长大,太了解他了,这是个始乱终弃的家伙,至于结婚成家他大概连想都没想过,要是哪天有人强迫他娶个老婆回家过小日子,那你还不如杀了他。袁军对钟跃民的生活方式持宽容态度,站在男人的立场上,他不觉得钟跃民有什么值得指责的地方,所以当他得知钟跃民和周晓白分手的消息时,袁军颇感欣慰他庆兴的是钟跃民这家伙终于转移了兴趣,他大概又想起玩新的游戏了,这就对了,你钟跃民愿意游戏人生,那是你的事,但你别占着位子瞎起哄,让别人也惦记不成,不管从哪方面看,周晓白都是个不错的姑娘,你钟跃民若是不想要就早说话,袁军认为自己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他愿意娶周晓白为妻,安安稳稳地过小日子。
  袁军认为,一个人真正进入恋爱状态时,就应该是个成熟的人了,如果你再三天两头惹事,那么你爱的那个人就会缺少安全感,哪个女人不喜欢有安全感的男人呢?
  应该说是女人使袁军成熟起来的。他从班长干起,又提干当了排长,两年以后他又成了副连长,当年的指导员吴运国成了坦克团的副政委,连长季长河调到了军司令部主管作训工作,当年的班长段铁柱是现任的连长,仍和袁军搭挡。袁军对于自己这一辈子不再有别的想法了,除了在军队,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儿什么。
  袁军身穿工作服,正和几个战士一起在坦克库里检修坦克履带。
  一个战士匆匆跑来:"副连长,有人找你。"
  袁军用棉丝擦着沾满油污的手问:"什么人找我?"
  战士说:"一个女的,在你宿舍等着呢。"
  "女的?"袁军怎么也想不起来会有哪个女的来找他。
  战士们一块儿起哄道:"副连长的女朋友来了吧?"
  "副连长,你该请客了。"
  袁军笑道:"去去,起什么哄?我女朋友多了,一天来一个,我天天请客?都给我闭嘴。"
  战士们哄笑起来。
  袁军推门走进宿舍大声问:"谁找我?"他突然愣了。
  罗芸站在屋子里,正向他微笑,几年没见,罗芸的身材比以前丰满了些,她穿着一身新换发的女式裙服,波浪般的长发从无檐军帽下披散到肩上,她微笑着说∶"袁军,没想到是我吧?"
  袁军愣了片刻说:"是没想到,你怎么来了?"
  "毕业了,当然得回来了。"
  "你找我有事吗?"
  "袁军,你这是什么话?你没忘了咱们的关系吧?"
  袁军冷淡地说:"对不起,我还真忘了咱们是什么关系了,你能提醒一下吗?"
  罗芸走过来抚摸着袁军的脸轻声说:"你别这样,我知道你生我气了,可你知道吗?当时我确有难处,何况我也托周晓白把我的意思转告了你,我相信你会理解的,你看,我现在已经毕业了,这不是又来找你了吗?真的,袁军,我没有变心。"
  袁军沉默不语。
  "我给你写过信,可你从来不回信,袁军,你不该这样对待我,我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袁军看着罗芸轻轻摇摇头:"罗芸,咱们恐怕不太合适,我不是心胸狭隘的人,不会为这点小事计较,我只是觉得你太工于心计,我不是你的对手,和一个女人打交道时,总要防着一手,这感觉太糟糕了。"
  罗芸惊讶地说:"你竟这样看我?我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吗?"
  "以前的事何必再提,尽管都是些小事,但给了我一个感觉,一到关键时刻,你的友谊是靠不住的。"
  罗芸被激怒了:"这些看法大概是周晓白灌输给你的吧?袁军,我来找你,并不是想向你祈求什么,我罗芸也不是找不着男朋友,非要在你这棵树上吊死,你别自我感觉太好了。"
  袁军摆出一副无赖的嘴脸:"别这么激动,要是为我可不值得,我是什么人你该知道,当年在什刹海冰场要是没碰见你们,我和钟跃民也得去拍别的小妞儿,关键是过程,至于拍上谁并不重要,反正上当的小妞儿有的是。"
  罗芸冷笑:"袁军,你还是当年那副流氓相。"
  "那你该庆幸才是,和我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没让我占了什么便宜,老实说,我一直有这个企图,不过是没找着机会罢了,今天你自己送上门来,这倒是个机会。"
  袁军向罗芸步步逼进。
  罗芸惊慌地站起来:"你要干什么?我要喊人了。"
  袁军笑笑:"全连人都知道我女朋友来了,这儿又是我的宿舍,我怕什么?顶多是笑话我急了点儿……"
  罗芸猛地推开门,跳出门外:"袁军,你耍什么流氓?我要找你们政委告你。"
  袁军做出要追赶的姿态:"咱们先把事儿办了,你爱到哪儿告到哪儿告……"
  罗芸吓得跑起来。
  袁军大声喊:"通讯员,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连部通讯员匆匆跑来:"副连长,有事吗?"
  袁军笑着摆摆手:"没事儿,你回去吧。"
  连长段铁柱推门进来:"袁副连长,我刚才看见你女朋友跑得挺急,就象后面有鬼追她似的,你小子八成是和人家动手动脚了吧?"
  袁军大笑∶"何止动手动脚?我邀请她陪我睡一会儿,她就吓跑了。"
  段铁柱说:"什么?陪你睡?这象话么?你给我说清楚,你小子是不是已经得手啦?你他妈领证了没有?就敢这么色胆包天的干……"
  此时在陕北石川村的知青点,知青们都喜气洋洋地聚在院子里,大家都围着刚从县里回来的曹刚,他们早就听到传说,国家要在知青中大规模招工,知青们都很兴奋,这些年来知青们几乎没有任何收入,每年无论怎样苦干,到年终时还要倒欠村里的口粮钱,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所以一听到国家要招工的消息,知青们兴奋得简直难于言表。
  曹刚大声喊道:"哥几个,好消息,我刚从县里回来,据可靠情报,这次招工的范围是下乡三年以上的知青,也就是说,咱们知青点的人应该是百分之百有戏。"
  蒋碧云问:"都有些什么单位?"
  曹刚说:"最好的单位是从内地迁到三线的军工企业,都是全民所有制企业,咱们的首选目标当然是国营企业,还有的就是县属企业和商业系统,对了,郑桐呢?"
  蒋碧云说:"他在窑洞里看书呢。"
  "快把他叫出来,这小子怎么对招工无动于衷?"
  蒋碧云喊:"郑桐,快出来,有好消息。"
  郑桐拿着一本书懒洋洋地走出窑洞,无所谓地说:"不就是招工吗?我早听说了。"
  曹刚奇怪地问:"哥们儿,你好象没什么兴趣?"
  "是兴趣不大,反正是干活儿,在哪儿干不一样?"
  "太不一样了,在村里干一年,弄不好还要欠队里的口粮,一个壮劳力的工值合不到五分钱,要是成了国营企业职工,每月三四十元工资,那可富得流油儿啦。"
  郑桐无动于衷地说:"我无所谓,在村里当知青也没见饿死我,到工厂去挣几十元工资也富不到哪儿去,我随便,分到哪儿也无所谓。"
  郭洁说:"郑桐,你丫是看书看傻了吧?这可当不了饭吃,招工是咱们知青一辈子的大事,要是耽误了,你得后悔一辈子。"
  郑桐边翻书过回答:"我不和你们争,有好单位你们尽管去,我扫大街都成。"
  曹刚说:"蒋碧云,郑桐最近是怎么啦,象傻了一样?是不是得了精神病了?你好象一点儿也不着急?"
  郑桐抬起头来:"你丫才有病呢,我只不过懒得当俗人罢了。"
  蒋碧云笑道:"别看你们平时睡在一个土炕上,其实你们谁也不了解他。"
  曹刚说:"我看你也未必了解他,你知道他成天在想什么?"
  "我当然了解他,要不然我能看上他么?郑桐,还有个好消息,也许你比较感兴趣,县教育局在招聘中小学教师,插队三年以上的知青都可以报名,不过要经过统一考试和面试才能录取。"
  郑桐的眼睛里突然放出光来:"真的?这倒是个好消息。"
  蒋碧云得意地对知青们:"你们看,这是有病的人么?还是我了解他,他是个有自己想法的人,和你们这些俗人不一样。"
  郭洁不以为然地说:"我操,我们是俗人,他是什么?是圣人?"
  蒋碧云大声说:"离圣人恐怕还有段距离,不过,他肯定是个不同凡响的人……"
  黄昏时,郑桐和蒋碧云并肩坐在石川村后的山梁上,这是当年钟跃民和秦岭见面的地方,钟跃民走后,这里成了郑桐和蒋碧云幽会的地方。
  暮霭中的黄土高原显得凝重,苍凉,如血的残阳斜照在纵横起伏的山峁上,放眼望去,天地浑然一体。不远处的山坡上,放羊的杜老汉扯着嗓子唱起信天游《山丹丹花开红艳艳》
  山丹丹那个开花哟,
  红艳艳。
  咱们那个哥哥回家走,
  哥哥回家走。
  ……
  郑桐和蒋碧云每次幽会话都不太多,两人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都是默默无言地坐着。这些年郑桐在疯狂地读书,在外人看来,郑桐已经成了名符其实的书呆子,这类书呆子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对身边发生的事不闻不问,似乎进入一种痴呆状态,很容易被人当成精神不正常。有一次过年,知青们包饺子,郑桐却坐在院子里看书,曹刚等人想捉弄一下这个书呆子,就把饺子全部吃掉,根本没给他留。郑桐看书一直看到天黑,忽然觉得饿了,于是走进伙房找饭吃,曹刚说∶"你不是刚吃完饺子吗?"郑桐一愣,马上说∶"哦,对不起,我忘了。"说完就上了炕睡觉去了。这件事在知青点成了经典笑话。当时蒋碧云去公社办事不在知青点,回来后听说了此事,她和曹刚大闹了一场。
  蒋碧云感觉到,这些年郑桐的书没有白看,他在思索着什么,他的思想正在发生着一种深刻的,近乎涅式的蜕变,他的脑海中时时闪现着思想的火花,对于人生和命运产生了一种深邃的感悟。面对郑桐的这种变化,蒋碧云既欣慰又惶恐,她不知道这对于郑桐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郑桐终于打破了沉默:"碧云,我想去县教育局试试,你同意吗?"
  蒋碧云温柔地替他整理着衣领说:"我和你一起去,我想我当个小学教师还是可以胜任的。"
  郑桐说:"我想教中学,语文、历史、地理,教这些课我都没问题。"
  "你自学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我真为你高兴。"
  郑桐的眼睛望着远方,沉思道:"知识……真是个好东西,它能使人清醒,使人大彻大悟,就象在漫漫长夜中的火把,给你光明,给你温暖,当你进入一种境界以后,世俗的东西就不太重要了,你无暇去考虑物质生活的富足与贫困,你获取知识,是为了进行一种思考,一种自我完善。"
  "那么你在思考什么?完善什么?总之,你想做个什么样的人?你的终极目标是什么?"
  "当年陈寅恪在悼念王国维先生的悼文中提到,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真是一种极高的境界,令人高山仰止啊。"
  "郑桐,难怪他们说你怪,连我都快不认识你了,你思考的问题中,有什么具体的东西。"
  郑桐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道∶"以史为鉴,历史是一面镜子,现实中的一切都能在历史中找到参照,我在想,人类大概是最不长记性的一种动物。那天的傍晚,我就坐在这里看书,我看的是《第三帝国的兴亡》,我看着看着突然猛地抬起头来,发现太阳正在下山,西边的山峁上洒满了落日的余晖,天地都是金灿灿的,象是在燃烧,面对如此辉煌的落照,我竟然感到周身寒彻,就象掉进了冰水中,历史的画面何其相似,我想起了六六年的红八月,那个记忆中的八月,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一种鲜红的色调,这不是红旗、红袖章、红语录本,而是受难者的鲜血……那个娇阳似火的八月,映入眼帘的,到处是鲜血呵,为什么会这样?这发生的一切都有些什么理由呢?难道我们这个民族天生就以杀戮为乐事?在这短短的一个月时间,整个民族的理性都到哪里去了,一个人疯狂了可以原谅,但一个民族疯狂了,失去理性了,这个民族就是不可原谅的……"蒋碧云震惊地搂住郑桐:"天那,你想得太出圈儿了,不要再想了,你的胡思乱想太危险,你该不是想故意表达一种深奥吧?"
  郑桐仿佛沉浸在一种意境中,他目光迷离地凝视着远方,嘴里在喃喃自语:
  ……我是肉体的诗人也是灵魂的诗人,
  我占有天堂的愉快也占有地狱的苦痛,
  前者我把它嫁接在自己身上使它增殖,
  后者我把它翻译成一种新的语言……
  蒋碧云听出来了,这是惠特曼的诗,郑桐曾说过,他最烦的就是徐志摩、戴望舒这类的诗人,他们的诗句甜腻腻,哼哼叽叽的,很容易使男人阳痿。他喜欢惠特曼的《草叶集》,那才是饱含着理性的诗,是男子汉的诗。
  郑桐似乎是在梦呓:
  ……啊,我的灵魂,
  我们在破晓的宁静的清凉中找到了我们自己的归宿。
  我的声音追踪着我目力所不及的地方,
  我的舌头一卷就接纳了大千世界……
  郑桐凝视着暮色沉沉的黄土高原,宝蓝色的苍穹上,一勾残月已经升起,信天游的歌声飘零处,衰草凄迷……
  蒋碧云迷茫地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耳边传来郑桐低沉的声音:
  ……我把自己交给秽土,
  让它在我心爱的草丛中成长,
  如果你又需要我,
  请在你的靴子底下寻找我……

  第十四章

  特遣队,出击!钟跃民的战前动员,喂!弟兄们,你们知道子弹或弹片击中人的动脉时会出现什么情况吗?我来给大家描述一下……吴满囤的身体随着火光腾起……他的身体慢慢落进雷场,又触发了两颗雷,又是两声爆炸

  一九八一年是钟跃民当兵的第十二个年头,也是他升任连长的第三个年头。三年以前,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三人同时由副连级升为正连级,钟跃民任一连连长,吴满囤任一连指导员,张海洋调到军部侦察处任参谋。
  关于张海洋的调动,钟跃民和吴满囤都心知肚明,这肯定是由于他父亲的关系,听说军里有个首长是他父亲的老部下,张海洋调机关工作是一种不言而喻的善意安排。据说有个规定,凡是调入北京各总部机关工作的军官,必须要有在军一级指挥机关工作过的经历,如此看来,张海洋已经走出了曲线调动的第一步,下一步就该往北京总部机关挪了。由于大家都是哥们儿,有些话根本用不着点破,谁有路子谁走,这不算不仗义,再说,朋友有了更好的前途,大家应该高兴才对。
  那天张海洋和吴满囤都喝得酩酊大醉,张海洋那天喝了八两"五粮液",早已醉得满嘴跑舌头,他大包大揽地拍胸脯保证,他就是侦察一连派往军部卧底的探子,军部那儿有点儿风吹草动,他立马儿要和弟兄们通通气。还有,他到了军机关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和政治部干部处的人"套磁",干部处有朋友吃不了亏,将来弟兄们也得往上面挪挪。
  钟跃民那天没醉,对张海洋的许愿不感兴趣,因为他从来就没想在部队长干,他倒巴不得让自己转业,他打算再过两年就找个理由转业,因为刚刚提到正连职就提出转业要求上级绝不会同意,尤其是侦察分队的军官,培养一个很不容易,不会轻易批准你转业。看来只能再熬两年了,那时大批的军校毕业生会涌进部队接替他们这茬儿军官,到那时钟跃民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这年秋天,钟跃民回北京休探亲假,刚刚到家不到两个星期,却突然收到部队十万火急的电报,钟跃民看了电文一眼,叹了口气道∶"得,又来事了,我说老爸,我能在你们部机关订张卧铺票吗?我得回部队去。"
  钟山岳深感意外∶"刚回来就要走,能不能不走?"
  钟跃民朝天花板吹了声口哨说∶"当然能,您要有本事拿根擀面杖把军事法庭的人挡在门外,我就不走了。"
  "你又跟老子我耍贫嘴是不是?滚吧,赶紧滚。"
  钟跃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想,肯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不然领导不会这么不通情理……
  钟跃民驾驶着一辆披着尼龙伪装网,车身涂成迷彩色的吉普车风驰电掣地开进军部大门,大门两侧持枪的哨兵立正敬礼,迎面一块限速标志牌闪过,吉普车丝毫没有减速,院内小路上的军官和士兵们纷纷闪开。
  吉普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停在军部大楼前,钟跃民敏捷地跳出吉普车,向大楼进口走去。
  吴满囤从大楼里迎出来和钟跃民握手说:"跃民,你总算回来了,我还怕你没收到电报呢。"
  钟跃民问道:"有紧急任务?"
  吴满囤点点头说:"恐怕是件大事,军区情报部直接下派的任务,军长点了你的将,具体任务现在还保密,军长在作战室等你。"
  曹云清军长正在作战室里背着手看墙上挂的防区地图,军侦察处参谋张海洋用金属棒指着地图向军长讲解着什么。
  钟跃民和曹云清军长是老熟人了,在这个军当了十几年兵,侦察营又是军部直属单位,象钟跃民这样的"另类"军官不可能不认识军长,这些年来,他受过军长无数次嘉奖,同时也受过军长无数次的训斥,记得有一次,钟跃民又惹了什么事,曹军长盛怒之下差点儿扇钟跃民的耳光。这支军队从建军那天起就有一项铁的原则,上级绝不许打骂下级,多年来这项原则被始终保持着,惟一例外的是私人关系极亲近的上下级之间,如果是这种关系,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双方谁也不会计较,曹军长和钟跃民就属于这种关系。这老头子喜欢钟跃民,他在不同的场合都说过,在这个军里,象钟跃民这样的捣蛋军官再多一些,那么这支部队的战斗力会增强若干倍,对于一个基层干部,不怕他捣蛋,就怕他是杯温吞水,温吞水型的干部最靠不住。
  此时钟跃民站在门口按条令喊道:"报告。"
  曹军长仍在盯着地图,头也不回地冷冷说了句:"进来。"
  钟跃民和吴满囤走进作战室,立正敬礼:"侦察一连连长钟跃民,指导员吴满囤奉命来到,请指示。"
  曹军长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钟跃民说:"钟跃民,咱们可是老熟人了,怎么样,当连长几年了?"
  "三年了,多谢军长还记得我这个小连长,你不觉得我这个连长当得时间长了些?"
  曹军长笑了:"才三年?不长,我还当过四年的连长呢,你才三年就着急了?想升职好办,你得拿出点儿本事让我看看,这个军里所有的捣蛋鬼我都记得,属你钟跃民的名气大嘛,连军区情报部都知道你。"
  钟跃民站得笔直,故做谦虚道:"报告军长,盛名之下,其实难符,不过是些虚名罢了。"
  "是呀,名气归名气,我还不知道你的本事有多大,所以一概不信,是骡子是马也该拉出来遛遛,坦率地说,这次行动,是我点的将,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曹军长盯着钟跃民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是个具有创造性思维的军官,可以担当重任。
  "
  "军长,请交待任务,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具体任务等会由侦察处张参谋下达,这次军里为了加强你们这支特遣队的力量,特地派张参谋担任你的副手,任副队长,听说张参谋也是你们一连出来的,老战友了,应该合作得不错。"
  钟跃民和吴满囤立正道:"是!保证完成任务。"
  军长伸出手和钟跃民、吴满囤二人握手:"祝你们成功,我等你们好消息。"
  一听说张海洋也要和特遣队一起行动,钟跃民和吴满囤表示兴灾乐祸。因为自从这小子调进军机关后,自我感觉不错,一举一动总带点儿首长的派头,钟跃民和吴满囤认为他实在是有些欠揍了。张海洋带钟跃民和吴满囤走进侦察处办公室,他请钟、吴二人坐下,便忙着给他们倒水。
  钟跃民调侃道:"下面是不是请军机关派来的张参谋给我们下达作战任务?"
  张海洋当胸给了钟跃民一拳:"装什么孙子?你们一个是特遣队长,一个是指导员,我这个副队长也就是个听喝的。"
  吴满囤说:"海洋,你小子到了军机关以后就没回过连里,是不是把弟兄们忘啦?"
  钟跃民大模大样地坐在张海洋的办公桌上说:"海洋,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首长了?懒得和我们基层连队打交道?这回好了,老天爷开眼,把你小子又派回来,你要服从命令听指挥,少摆上级机关的架子。"
  张海洋笑道:"我说哥们儿,这是干吗?见我是外来户,欺负人是怎么着?"
  "没错,我们就是欺负外来户,凡是从上级机关派来的,到了一连这一亩三分地,都得当几天孙子,不听话我就发动全连修理他,是不是?满囤。"
  吴满囤附和道:"对,管他是哪儿来的,就算是军委机关来的,到了一连,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张海洋不屑地说:"扯淡,老子是虎是龙又怎么样?"
  钟跃民说:"那我们一连就是个蝎子洞,就算你是龙是虎,我们一群蝎子一起上,蜇死你这孙子。"
  吴满囤催促道:"行啦,别闲扯了,快说正事吧。"
  张海洋打开文件夹,亮出了书面命令说:"好,咱们言归正传,情况是这样,有一架我方的军用直升机在边境的某一地域坠毁,由于某些敏感原因,我们不能再派直升机去了,所以,我们的任务是组成一支特遣队进入这一地区,从坠毁的飞机残骸上找回一个文件包,这个文件包非同小可,是绝密级的。"张海洋打开地图指着地图上一个用红铅笔画出的座标点说∶"这是我们的目的地,你们仔细看看看。"
  钟跃民看看地图测算了一下∶"嗯,穿插的纵深有六十多公里,这还是直线距离,实际上一百公里也不止,你看这里,等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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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密密麻麻的,山岳、丛林、峭壁、沼泽、河流都齐了,够咱们喝一壶的,海洋,特遣队的编制有多大?"
  "根据任务,这次临时组建的特遣队编制为二十人,由侦察一连技战水平较高的骨干组成,具体名单由咱们共同拟定。"
  吴满囤问道:"你说说这个地区的情况。"
  "典型的亚热带山岳丛林地区,地形很复杂,这倒没什么,关键是这一地带有大量的雷区,是七九年那场边境战争留下的,我们手里没有明确的布雷图,况且这些地雷也不光是我们布的,总之,这次任务危险性极大,恐怕是九死一生,咱们都要有心理准备。"
  钟跃民说∶"我当是什么事,不就是取个文件吗?还至于派侦察兵去?我看派一个排的工兵就够了,一边扫雷一边就顺手把文件包找回来了。"
  张海洋笑道∶"跃民,你还是老毛病,上级一派任务你就发牢骚,最后是活儿也干了还不落好,告诉你,这次任务是军区情报部下达的,曹军长亲自点了你的将,就是因为你们受过野外生存和丛林战训练,亚热带丛林可不是闹着玩的,没有受过训练的人进去就别想出来,你们不去谁去?"
  钟跃民沉思道:"威胁最大的是地雷,尽管连队都受过排雷训练,但毕竟不专业。"
  张海洋赞同道:"是啊,即使是专业排雷人员,也难免会失手,上次作战,工兵部队伤亡也不小,地雷真是个讨厌的东西,不过,这次行动,还有两个工兵营的军官加入我们的特遣队,他们都是排雷专家。"
  钟跃民对吴满囤说:"哦,那太好了,有工兵撑着,剩下的事咱们自己能应付。"

  一九七七年,郑桐和蒋碧云一起参加了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在填写报考志愿时,郑桐在三个志愿栏里都填写了北京大学历史系。他对蒋碧云说,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到北大历史系去读书;要么就哪儿也不去,就在陕北扎根了。
  蒋碧云对郑桐选择感到心惊肉跳,这家伙从钟跃民走以后变得沉默寡言,成了典型的书呆子这倒可以理解,随着年龄的增长,郑桐已经逐渐成熟起来,知道上进了。可是,曾几何时,这家伙变成了"一根儿筋",他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都与常人有异,平时和别人相处,他要么沉默寡言,要么就一句话把人顶到南墙上,使对方感到很难堪。为此,蒋碧云曾多次为郑桐的不近人情向别人道歉。
  对高考,郑桐的兴趣不是很大,他认为大学教育对培养理工科人才是有益的,也是必须的。而文科,尤其是文史哲类学科则不一定要进大学,听老师拿着教材照本宣科还不如在家自学,对于学文科的人来说,上大学不过是为了张文凭,这张文凭充其量相当于厨师的资格证书,以此来证明自己有资格从事厨师工作,不至于把砒霜当成白糖放进菜里。除此之外,用处就不大了。
  蒋碧云可不这么想,她对上大学的看法要现实得多,如果说要通过个人奋斗才证明自己的价值,那么能够考上大学就是一个证明,自己是优秀的。她的要求不高,只要能上大学,无所谓什么学校,什么专业,当务之急是要利用这个机会跳出陕北这块穷地方。
  蒋碧云经过仔细考虑得出结论,对于前途问题,不要指望郑桐这个书呆子,他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眼下最明智的办法,就是她替郑桐做主,一定要上大学,而且一定考上北京的学校至于如何对付这个书呆子,蒋碧云自有办法。在一天夜里,蒋碧云走进郑桐的窑洞,她先是坐在炕沿上久久望着睡熟的郑桐,然后慢慢地脱下衣服钻进郑桐的被窝……
  在性的方面,蒋碧云是属于传统女性,她执着地认为性爱活动必须要在婚姻的前提下进行,除此之外,都是有违道德的。郑桐与蒋碧云交往了多年,曾多次向她提出过性要求,都被蒋碧云义正词严地拒绝了,记得有好几次,郑桐恼羞成怒地挖苦她可以上《烈女传》了。
  郑桐说∶"蒋碧云同志,我要提请你注意,我曾经多次摸过阁下的手,按照'烈女'的标准,你该亲自用刀把那只被男性玷污的手剁下来……对了,我还摸过阁下的头,可它如今还好好地长在阁下的脖子上,我真为阁下这种忍辱偷生的行为感到羞愧。"
  每到此时,蒋碧云总是笑嘻嘻地提议∶"别这样,郑桐同志,你给学生讲课时,应该用你现在的状态做为例子,什么叫做气急败坏。"
  郑桐还多次故意当着蒋碧云的面向别的女人献殷勤,以此来要挟蒋碧云,再不考虑一个男人的正常生理要求,这个男人就不打算吊死在一棵树上了。蒋碧云一点儿也不着急,她就不信郑桐有这个本事,这个书呆子在别人打交道时,不管对方是男是女,也不管对方文化程度的高低,不谈则已,一旦聊起来就是一些莫测高深的理论问题,经常听得对方一头雾水。蒋碧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能容忍这个书呆子,在那些没有文化的小姑娘眼里,郑桐简直是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傻子,先别说有没有魅力,是否把他当做男人都值得考虑。
  蒋碧云温柔地告诉郑桐∶"亲爱的,我可能是个女权主义者,对寻花问柳的男人深恶痛觉,可是……亲爱的,对你我却例外,我想告诉你,无论是我嫁给你之前还是以后,你都可以去采集野花,甚至可以纳妾,去吧,亲爱的,看上了哪个,就勇敢出击,我还象以前一样等着你。"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郑桐后来也习惯了这种精神恋爱。
  郑桐此时正在做梦,这些年来他读了不少史籍,思维经常在历史与现实中徘徊,一不留神,思维就象脱僵的野马,不是进入了南北朝就是窜到了五代,就连做梦都很专业,此时他正在梦中和李白饮酒狎妓,恍惚中,郑桐见李白搂着个小妞儿在浅吟低唱∶
  南国新丰酒,
  东山小妓歌,
  对君君不乐,
  花月奈愁何
  ……
  郑桐也随手搂住身边陪酒的歌妓肆意轻薄,欲行云雨之事……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似乎是有人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郑桐从梦中惊醒,他借透过窗口的月光发现,蒋碧云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蒋碧云又羞又气∶"该死的郑桐,你根本没睡着,在等我自己上钩,我还真没看出来,你这么轻车熟路……"
  郑桐呆是呆,但碰上这种事可一点儿不呆,他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身体内沉睡多年的欲望象颗重磅炸弹一样轰然爆发了,他顾不上解释,一把抱住了蒋碧云,把整个身子压了上去……蒋碧云挣扎着喊道∶"等等,郑桐,你要答应我,我们一起去考大学,一起考回北京去,我不愿意一辈子留在这里,郑桐,你答应我,为你我什么都愿意做,只求你答应我……"
  郑桐在手忙脚乱地忙乎着,他嘴里忙不迭地答应着∶"行,行,考大学,考就考,我同意了还不行?我说你别乱动好不好?我本来就是个生手……"

  侦察一连的营房内,特遣队员们在紧张地收拾行装,检查装备。一排的代理排长宁伟正在磨刀石上专心致志地磨一把丛林砍刀,他时不时用姆指试试刀刃的锋利程度。
  两个战士在往微型冲锋枪的弹夹里压子弹,二班长焦玉海在收拾背囊,把绳索,搭勾一类的器材装进背囊。
  钟跃民在逐个检查战士们的装备,他对焦玉海吩咐道∶"二班长,多领一些导爆索、炸药和雷管带上,每个单兵都要携带一部分。"
  吴满囤在一旁不解地问:"咱们的单兵装备够重的了,还带这么多导爆索,有必要吗?"
  钟跃民若有所思地说:"有备无患,丛林里什么事都碰上,多带些器材,有可能用得上。我仔细研究了地图,咱们的目的地离最近的公路直线距离也有六十多公里,这么大的纵深,地形又复杂,沼泽、断崖、河流,更要命的是雷区,那些地雷埋设了好几年了,这些年经暴雨冲刷,河流改道、涨水,恐怕很多地雷都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吴满囤摇摇头。
  "就是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雷场和非布雷区之分了,从理论上讲,只要踏入这片丛林,随时都有可能踩到地雷。"
  吴满囤打了个寒战,小声道∶"跃民,有这么严重?"
  "当然,我认为这是个摸阎王爷鼻子的游戏,谁能活着回来,要看运气了,满囤,你怕么?"
  吴满囤苦笑一声∶"怕,怕有什么用?军人嘛,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俺这个当指导员的总不能只给别人做思想工作。"
  钟跃民发现宁伟正在磨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便拍拍宁伟的肩膀说:"一排长,你好象已经超期服役两年了吧?"
  宁伟说:"连长,你应该叫代理一排长,我已经超期服役三年了。"
  吴满囤说∶"宁伟呀,你运气不太好,前几年提干报上去就批,可现在越来越难了,连里已经给你报了三次,估计这次行动结束后就能把你这代理二字去掉,要是你能立个功就更好了"
  "放心吧指导员,我一定好好干。"
  张海洋走进门说∶"吴指导员,你打算什么时候做战前动员呀?这可是你份内的活儿。"
  "今天晚上,我已经准备好了。"
  钟跃民说∶"满囤,今天晚上给弟兄们放放假怎么样?咱们几个也该去喝顿壮行酒。"
  "那这战前动员……"
  钟跃民说∶"这还不好办,我现在就帮你把这活儿干了。"他大吼一声∶"特遣队,全体集合!"
  特遣队员们迅速站好队,听候队长的战前动员。
  钟跃民从左到右巡视了全体队员一遍说∶"弟兄们,我不用说你们也知道,咱们马上要去执行特殊任务了,在出发之前,我想问问大家,有怕死的没有?"
  队员们吼道∶"没有!"
  "哼,说是这么说,我还不大相信,没到关键时刻,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怕死?所以我得把话说在前面,谁要是怕死,现在说还不晚,我顶多是把你送进军事法庭,但你的命能保下来,要是你现在不说,到了关键时刻又后悔了,那我可就对不起了。所以,我今天越俎带庖替指导员做个战前动员,中心议题是∶对死亡的认识和心理准备。我的问题是,如果一颗地雷在你眼前爆炸,恰巧有一块破片击中你的身体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宁伟笑道∶"连长,这是小儿科的问题,我来回答,要是弹片大一些,又击中了我的肚子,很可能会给我来个开膛……"
  二班长焦玉海很不恰当地补充道∶"就好比宁伟要生孩子,怎么生也生不下来,大夫给他来个剖腹产。"
  一个战士说∶"要是弹片击中了老二,这辈子就当太监了,连娶媳妇的钱都省了。"
  战士们哄堂大笑。
  "嗯,说得对,不过太轻描淡写,有一门学科叫创伤弹道学,专门研究子弹或弹片击中人体时会出现什么情况,我来给大家描述一下,首先弹片会以每秒几百米的速度在正面射入点的皮肤上留下一个创口,而弹片穿过身体时形成的巨大震波会震伤脏器,然后以极快的速度穿出人体,震波形成的出口会是进口的好几倍大,因为弹片会带走你一部分肌肉组织和碎骨,如果是击中头部,创口会更可怕,它将掀飞你三分之一的头骨……"
  战士们静静地听着,但没有人露出恐惧的神态,吴满囤倒有些慌了,这是什么战前动员呀,不但不能鼓舞士气,反而会给战士们造成恐惧感,他想制止钟跃民再讲下去,忙说道∶"连长,咱们是不是晚上再正式动员?"
  张海洋悄悄拉拉吴满囤的衣袖示意他听下去,吴满囤不吭声了。
  宁伟又补充道∶"要是弹片击中了颈动脉,那我的脖子就象打开了自来水笼头……"
  钟跃民继续说∶"如果子弹或弹片恰好击中了你的颈动脉,那么在心脏泵血每秒833毫升的强大压力下,血液可以喷射到十米以外的地方,在短短几秒钟里,出血量会达到1000毫升,一个几秒钟前还活蹦乱跳的人,立即就会濒临死亡,这时你的皮肤呈青黄色,浑身肌肉松弛,也包括括约肌--你的大小便会失禁,体温迅速变凉,原本健康富有弹性的人体这时摸上去就象案板上的肉类食品……"
  五班长赵冬生听着有些烦,他觉得连长这是在吓唬孩子,可他搞错了,这里不是幼儿园,弟兄们也不是学龄前儿童,你吓唬谁?这个特遣队可是你钟跃民亲自挑出来的,要是信不过我们你就另找人。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连长,他是在和一群汉子打交道,而不是学龄前儿童或者是娘们儿。赵冬生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连长,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讲!"
  "你好象不是幼儿园的保育员,也不是娘子军连的党代表,而我们既不是学龄前儿童也不是娘们儿,你是不是搞错了对象?连长,我想提请你注意,你是在和一群爷们儿打交道,你应该用对爷们儿说话的口气给弟兄们讲话。"
  "噢,我是在和一群爷们儿打交道?谢谢你的提醒,我还真没想起来……"
  "什么话嘛……"五班长赵冬生不满地嘀咕着。
  钟跃民笑了∶"好啊,都明白死是怎么回事了,我就不再打预防针了,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我们都是军人,当我们穿上这身军装时,就应该做好将来有一天死在战场上的心理准备,我的战前动员不讲大道理,我只想从另外一个角度提醒大家,这就是契约精神,当我们穿上军装时,就等于和国家签订了契约。这就是说,如果天下太平,国家就养着你。如果国家有事,你就要理所当然地去流血牺牲,这是你的责任和义务,也是你必须要履行的契约,逃避契约的人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即使不是骗子,也是个缺乏信誉的人。一个人可以有很多方法谋生,但决不能把当兵当做谋生的手段,军人不是混饭吃的职业,大家明白吗?"
  "明白!"特遣队员们吼道。
  钟跃民笑了,他话锋一转道∶"这倒让我想起了另外的一个话题,人到底有没有灵魂,要是有,这灵魂会不会真象书上写的,去找阎王爷报到?好,咱们就把他当成是真的,弟兄们,要是我中了头彩,我还要成立个特遣队,有愿报名的一会儿跟我说,我带着弟兄们去阎罗殿逛逛,咱们用冲锋枪手榴弹端了他阎罗殿……"
  特遣队员们"嗷"地叫了起来,狂热地鼓掌∶"连长,没问题,咱们一连怕过谁?端了他……"
  五班长赵冬生说∶"连长,你的战前动员真***提气,我要是中了彩,我跟你去,我带尖兵组……"
  张海洋也鼓掌道∶"算我一个,再带上火箭筒、八二无,闹不好阎王爷还有坦克呢,这一定很好玩。"
  宁伟由衷地喊道∶"连长,我佩服你,你才是天下第一号亡命徒。"
  吴满囤连忙制止道∶"宁伟,这是什么话?什么亡命徒?咱们是革命军人……"
  本来战前动员是指导员吴满囤的事,吴满囤正在精心准备动员的内容,结果让钟跃民几句话就给打发了,这下晚上的时间就空出来了,钟跃民打算和这两位战友一起吃顿饭。
  在一连的连部,钟跃民在擦拭手枪,张海洋在调试他的指北针,吴满囤把一身换洗军装放进背囊。
  钟跃民说:"你还带衣服干什么?又不是去度假,我看,咱们三个的背囊里只放导爆索,能带多少是多少。"
  吴满囤又把军装拿出来。
  张海洋问:"满囤,你家里情况怎么样?"
  "好多了,弟弟妹妹都大了,能帮上家里忙了,俺每月都往家里寄钱,俺家最近刚盖的房,一砖到顶的六间大瓦房,这样的房子全村也没几家。"
  钟跃民说:"我还有两身军装,军大衣也暂时用不上,你给家里寄去。"
  "我的大衣也带来了,你一起寄回去。张海洋把军大衣扔在吴满囤的床上。"
  吴满囤拒绝道:"不行,弟兄们这些年帮俺够多的啦,俺家能有今天,全仗着弟兄们帮忙,俺全家都过意不去,俺心领了。"
  钟跃民不满地说:"你这个人怎么磨磨叽叽的,不拿我们当兄弟了?让你拿着就拿着,哪儿这么多废话?"
  张海洋也说:"满囤,你怎么象个娘们儿?告诉你啊,我和跃民只跟汉子打交道,最看不上不男不女的人。"
  钟跃民笑道:"就是,你要真是个漂亮妞儿也行,我们哥俩儿这一路也不闷得慌,偏偏你又是个老爷们儿,那就得有点儿老爷们样子。"
  "操,哥几个拿俺开心是不是?"
  钟跃民擦完手枪便从兜里摸烟,摸了半天也没摸到烟,他向张海洋要烟,张海洋也没烟了,两人决定去军人服务社买烟,他俩刚一走出连部就发现吴满囤在院子里正把一件件刚洗好的军装晾在绳子上。两人一见吴满囤又在替他们洗军装,脸就变颜色。
  钟跃民埋怨道:"满囤,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衣服各人洗各人的,你怎么又洗上了?"
  张海洋也责备说:"是呀,又不是当新兵那会儿?我们早不怕洗衣服了,你这不是打我们的脸么?"
  吴满囤的眼圈红了:"二位兄弟,,你们就让俺再洗一次吧,替你们洗洗衣服,俺心里还好受一点儿,俺想起咱当新兵的时候,兄弟们相处的日子,兄弟们对俺吴满囤的好处,俺这一辈子也还不完,这辈子俺知足了,有你们这些战友,咱是过命的交情啊,这次行动,还不知谁能回来,俺怕是以后想洗也洗不上了。"
  吴满囤哽住了。
  钟跃民和张海洋默默地走上前去,三个一起动手洗起衣服。
  钟跃民满脸堆笑地对"香满楼"酒家的服务小姐恭维道∶"小姐,还认识我吗?不认识?您再仔细想想……想起来了吧?这就对了,上个月,一群当兵的来吃饭,那里面长得最帅的那个……对,那就是我。等等……怎么回事?才不到一个月时间,我怎么都不认识您了?真是越长越漂亮,我说'香满楼'酒家的买卖怎么越来越火,闹了半天顾客都是奔您来的,小姐,介绍介绍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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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都吃些什么才能长成您这样?"
  张海洋笑着对吴满囤说∶"这是跃民的老毛病了,见着漂亮姑娘就套磁,小时候是认大姐,等年纪稍大点儿就变招儿了,这时认妹妹,现在嘛,我看他该毛遂自荐当人家干爹了。"
  吴满囤说∶"跃民,你别吓着人家小姑娘。"
  钟跃民掏出一叠钞票拍在桌上,对服务员说:两条'中华'烟,两瓶茅台酒,剩下的钱你看着上吧。"
  吴满囤火烧屁股似的站起来喊:"跃民,你不过啦?这是你两个月的工资啊。
  张海洋笑道:"不把这点钱花了心里别扭是不是?"
  钟跃民说:"不知哪位名人说过,当你咽气的时候,花完兜里的最后一块钱,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我是一个热爱金钱的人,钱这东西总让人牵肠挂肚,所以,我不想留下让我牵挂的东西。"
  张海洋赞叹道:典型的光棍精神,值得世上所有的光棍效法。
  吴满囤不安地说:"那是你们这些没负担的光棍,俺可学不了你们,俺那儿还一大家子呢。"
  张海洋可不管这些,他鼓励道:"看来我们得成全你,省得你牵肠挂肚,这太痛苦了,我们看着也不忍心,这个忙我们帮定了。"
  吴满囤提议说:"我看你们这一天净瞎忙乎了,连写点什么的功夫都没有,晚上回去也该抓紧时间写写。"
  钟跃民和张海洋都明白,吴满囤指的是写遗嘱,这是军人出征前的规矩。
  钟跃民不似为然地说:"费那个事干什么?没什么可写的,又没老婆孩子,这就是光棍的好处。"
  张海洋想了想也同意道:"中国军人自古就讲究马革裹尸,不写,我也坚决不写。"
  吴满囤神色黯然地说∶"可俺不能不写,俺下午已经写好了。"
  钟跃民默默地看着吴满囤,什么也没说,他心里却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个漂亮的服务小姐也真不含糊,她才不管这三人是否吃得了,既然钟跃民狮子开大口要她紧着那些钱上菜,她当然不能拒绝这个要求,不一会儿功夫,两条'中华'烟和两瓶茅台酒就摆到了桌子上,紧接着清蒸鳜鱼、油闷大虾、红烩海参等昂贵的菜肴便堆了上来,等菜上齐了,三个人已经干掉一瓶茅台了。
  张海洋端起酒杯提议:"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来干杯。"
  钟跃民不屑地说:"装腔做势,那个荆柯在易水边倒是一副大英雄的模样,显得挺悲壮,就是手艺潮了点儿,没干倒秦王倒让人家反手一剑砍断了腿,职业刺客么,就该有点真本事,要不就是卖狗皮膏药的。"
  张海洋说:"是啊,咱们可不能学荆柯,活儿得干得漂亮点儿。"
  吴满囤喝着喝着就高了,他不知哪儿来的一股豪气,突然站起来口齿不清地宣布:"来,弟兄们,干……干了这杯,这顿饭俺做……做东,娘的,不……不过啦。"
  张海洋也有点儿喝高了,他一推吴满囤说:"这顿饭算我的,满囤,你起什么哄?把钱寄回家去,少在哥儿几个这儿充大头。"
  吴满囤发火了:"老子非他娘的做……东不可,看不起老子你就……就直……说,老子揍你个***。"
  张海洋大怒:"揍我?你这是***酒壮人胆儿,也不怕闪了舌头?敢揍我张海洋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只有钟跃民还算清醒,他顿顿酒杯说:"我说弟兄们,我有一事相求。"
  张海洋和吴满囤安静下来。
  "万一我受了重伤,没能力自我了断时,希望你们能帮帮忙。"
  张海洋沉默不语。
  吴满囤哭了:"兄弟,你咋说这话?就算你负了伤,俺背也要把你背回来,咋能扔下你?更不能干那种事,俺下不了手。"
  钟跃民不满地说:"你这个指导员是怎么当的?连咱们侦察兵的规矩都不懂?这次行动比敌后侦察还要凶险,丛林里空手走路都困难,要是再背上一两个人,大家都有可能走不出来,你要按规矩办。"
  吴满囤情绪激动地喊起来:"别和俺讲规矩,规矩谁不知道?可要真赶上,俺下不去手,咱们是战友,是弟兄,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钟跃民冷冷地望着吴满囤说:"满囤,那你就想办法转业吧,去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儿,你不是当兵的材料。"
  吴满囤流泪不语。
  张海洋也流下了眼泪,他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毅然道:"跃民,我答应你,到时候只要你需要,我就是上军事法庭也帮你,反过来说,如果我需要帮助,你也不能推。"
  钟跃民微笑着:"好,一言为定,是汉子的,把这杯酒干了。"
  吴满囤踌蹰片刻,也毅然端起酒杯。
  钟跃民举杯低吟:"……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弟兄们,干杯!"
  三个军官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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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七七年年底,郑桐以绝对的高分考入了北京大学历史系。蒋碧云的成绩也不错,她如愿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
  到了一九八一年,郑桐和蒋碧云经过四年的大学生活顺利地毕了业,郑桐被分配到社会科学院历史所,蒋碧云被分配到一所中学当语文教师。
  郑桐到单位报到后,人事部门按惯例告诉他,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报到后有一个星期的假期,可以处理一下个人的私事。郑桐打算利用这段假期和蒋碧云好好亲热一下,这几年两人离多聚少,又不在一个学校,很难有时间在一起,郑桐觉得实在难熬,他曾和钟跃民通过长途电话,郑桐在电话里发牢骚,说自己简直成了和尚,过着晨钟暮鼓、清心寡欲的生活。电话那边的钟跃民一听就火了∶"你还是和尚,那我他妈成什么啦?我***快变成中性人了,军营里连母猪都看不见,就别提女人了,孙子,你知足吧。"
  郑桐告诉妹妹∶"咱们都对对表,现在是上午九点,从现在起,直到晚上二十二点之前,家里就是出了人命也不许回来,听见没有?"
  妹妹郑岚挖苦道∶"哥,我看你眼睛里都发出绿光了,就象一只饿了很久的老狼一样。"
  郑桐坦然道∶"没错,你哥我饿了十几年了,眼睛当然就绿了。"
  郑桐为今天的幽会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可到底也没能如愿。蒋碧云打来电话∶"郑桐,有兴趣看看画展吗?"
  "那要看看是什么级别的画展,要是年画儿剪纸什么的我就算了。"
  "告诉你,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法国罗浮宫藏画展,再有两天就结束了,你去不去?"
  "去!"郑桐立刻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本来我打算今天和你好好的亲热一下,,没想到赶上了罗浮宫的藏画展,罢了,罢了,还是去看画展吧,哪种事以后还可以补,要是错过了罗浮宫的藏画展,可是没地方补去。"
  罗浮宫的藏画展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办在美术馆,而是办在北京展览馆,看画展的人在售票处窗口排成长队。郑桐和蒋碧云到的时候,长队排出足有一里地,两人排上队以后,郑桐就想起了1968年他们排队买芭蕾舞票的往事,回忆起当年的情景,郑桐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展览厅里人很多,看来都是些比较懂行的人,他们知道罗浮宫藏画的艺术价值,也知道机会难得,也许这辈子只有这一次机会,毕竟能去巴黎参观罗浮宫的人不多。郑桐和蒋碧云看得很仔细,郑桐看着看着又骂起人来,他认为罗浮宫的管理机构在糊弄中国老百姓,最有名的画都没拿来,只展出了一些二三类作品,比如最有名的《蒙娜丽莎》居然是复制品,还展出了一座米开郎基罗《大卫》的复制品雕塑,说是复制品都高抬它,原作是用花岗石雕成的,你哪怕是用花岗石照原样再雕一个,也让咱没话说,可这座复制品竟然是石膏浇铸的。郑桐大为恼火,这座雕塑的真迹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的一个广场上竖着呢,又不是你罗浮宫的藏品,你跑到这儿充什么大尾巴鹰?你哪怕是把路易十六的马桶拎来,只要是真迹,也好歹是个文物,有这么糊弄人的么?
  只有法国新古典主义画家大卫的名作《马拉之死》是这次画展最有名的油画,是不是真迹不好说,至少没有标明是复制品。画面上的马拉赤身躺在浴盆里,鲜血从创口中涌出,已经死去的马拉脸上带着一种绝望的表情。
  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带着几个年轻人站在油画前评头论足,听他的口气,好象是美术学院的老师在给学生讲解。于是郑桐和蒋碧云也成了他的学生,两人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听这位老师讲解。
  "……我认为画面上马拉的形象是作者按照马拉真实的相貌创作的,因为大卫和马拉是同时代的人,大卫生于1748年,到1793年马拉遇剌时已经四十五岁了,注意,他只比马拉小五岁,而马拉当时是巴黎的名人,经常在群众集会上讲演,巴黎的市民几乎都见过他,那么画家大卫显然也熟悉马拉的相貌,也幸亏是大卫把他画下来了,不然我们今天怎么会知道马拉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子呢?那时还没有发明照像机嘛,大卫是法国新古典主义的代表,皇家学院院士,早期作品还带有罗可可风格,后来转为古典主义,这是他最重要的作品。同学们请看,这幅油画以极为简洁的古典手法成功地将肖像的描绘、历史的精确性和崇高的悲剧性结合在一起,有力地突现了这位'人民之友'的英雄主义特征,成为纪念碑式的现实主义历史画名作……"
  郑桐突然小声说了一句∶"误人子弟……"
  那位老师和几个学生都把目光投向郑桐,从他们的眼光中可以看出,他们对这位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人出口不逊表示出一种无声的愤怒。
  郑桐若无其事地对蒋碧云说∶"走吧,这儿的空气令人窒息。"
  两人刚走出几步,后面那位老师说话了∶"那位先生,请留步。"
  郑桐和蒋碧云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这位先生,请您对刚才的语言做出解释,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冒犯了您,使您做出如此粗鲁的反应。"
  郑桐扶扶眼镜∶"您真想知道?"
  "当然。"
  "那好,首先我得向您道歉,请原谅我的出口不逊,对不起,不过您刚才对您的学生讲到对马拉的评价使我很不入耳,坦率地说,您在误人子弟。"
  "哦,愿闻其详。"
  "您凭什么认为马拉是个英雄?我看他不过是个嗜血者,除了被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暴民所爱戴,稍有理性的人都认为马拉是个刽子手。说到英雄,我认为恰恰应该是剌杀马拉的人,夏洛蒂。科黛,她才是英雄。"
  一个女大学生说∶"先生,我对法国大革命不太了解,教科书上说它是最彻底的一次资产阶级革命,而马拉是当时雅各宾派的领袖之一,是被称为'人民之友'的英雄,如果您有不同的看法,可以和我们探讨一下。"
  "可以,首先我要讲明的是,《人民之友》并不是马拉的称号,而是马拉在1789年创办的一份报纸,不错,《人民之友》是为底层民众说话,但是由于它的非理性,也将底层民众的破坏欲煽动起来,最后演变成暴民政治。1790年以后,马拉开始抛弃自己原先标榜的自由平等理念而倡导独裁,并且鼓吹革命恐怖,此时杀戳成了主要目的。1793年是法国大革命的一道分水岭,雅各宾派的领袖罗伯斯比尔、马拉、丹东等人开始着手清洗反对派,推翻吉伦特派,由马拉自任主席成立了公安委员会,开始了血腥的恐怖统治时期,在这一时期,大约有四十万人被处死,没有正常的审判程序,任何人的一句诬告就可以将一个无辜的公民送上断头台。诸位应该感到庆幸,没有生活在那个时代,不然凭诸位先生小姐的气质、谈吐、衣着及所关注的问题和谈话方式,就可能会被当做贵族送上断头台,如果仅从底层民众对事物的好恶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那就太可怕了。我们可以做一个荒唐的假设,假如马拉先生又复活了,而且嗜血的恶习未改,他现在正藏身于北京某个胡同里为《人民之友》撰写文章,马拉先生固执地认为,今天来参观画展的人们都是人民的敌人,因为他们的这种爱好和底层民众的思想感情格格不入,并且出身可疑,即使不是贵族,也不会来自底层民众,如果杀掉这些倒霉蛋就可以使人类获得幸福,那何乐而不为呢?不知各位是否愿意为了人类的幸福做那献上祭坛的羔羊呢?"
  那个老师不以为然地反驳道∶"对待历史,要看它产生的后果,您不觉得马拉和罗伯斯比尔给世界带来民主和自由的声音,促进了未来的整个欧洲民主化进程?"
  郑桐说∶"对不起,您混淆了概念,是法国大革命促进了欧洲民主化进程,而不是马拉等人,他们不过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一段血腥暴政的代表人物而已,雅各宾派的暴政统治只维持一年多,马拉等人已经成为一个血腥的集体犯罪集团,他们号召人们起来屠杀,点燃人们的仇恨之火,煽动人们的极端无政府主义狂热,他们以自由的名义剥夺无辜公民的自由,以平等的名义屠杀贵族,以国家安全的名义践踏法律,践踏人类的尊严,践踏人类至高无上的生命权。至于对法国大革命的评价,我同意一位历史学家的观点,他认为∶就当时的法国而言,它是反人权的暴政。我们评价一个历史事件不在于它是否给未来和旁观者带来福音,而在于它是否给当时处于其本地域和当时代的人们带来福祉,因为人权是指当时当地的人权,而不是未来的人权,也不是旁观者的人权。"
  那位老师说∶"可是……先生,从我接触到的关于法国大革命的历史资料上看,它丝毫没有表现出您所说的血腥气,只是说到群众把国王路易十六和王后送上了断头台……"
  郑桐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所以我觉得您在误人子弟,您要明白,教科书只能代表一种观点,而未必是历史的真实,您为什么不多看一些资料?象米涅的《法国革命史》,霍布斯的《利维坦》,博洛尔的《政治的罪恶》这些书,国内都有译本呀?"
  "……等等,请允许我把书名记下来,我要读过以后再得出自己的观点,因此您刚才说的也只能是您的一孔之见。"
  "我欣赏您此时的治学态度,顺便问一句,看您的岁数,文革初期时您已经当教师了吧?"
  "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两年。"
  "您是否被运动触及了灵魂?遭到过暴力攻击吗?"
  "当然,那时候当教师的大都在劫难逃,挨斗和挨打是免不了的。"
  "那我提请您注意,如果您还认为暴民政治的鼓吹者和嗜血者是英雄的话,并且继续把这种观点灌输给学生,那么您将来免不了还要挨揍,一个健全的社会应该是一个法治社会,一个重视人的尊严和生命的社会。对不起,我的话有点儿尖刻,请您不要介意。"
  郑桐和蒋碧云走开了。
  特遣队于黎明时分进入丛林,全队加上两个工兵营军官共二十人,按三三制原则,分为几个战斗小组,人数虽然不多,可都是选拔出的高手,每个人都能独挡一面,身为队长的钟跃民绝对相信自己手下的每一个队员。
  清晨终于来了,视野内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丛林中弥漫着淡淡的晨雾,队伍行走在一片蒿草和灌木丛中,绿草中点缀着红色、黄色的小花,它的花瓣展开如托盘,中间露出嫩黄的花蕊。钟跃民还发现这里到处生长着纤细的桫椤,他是从《野外生存教材》上认识这种蕨类植物的,"桫椤,木本,茎高而直,叶片大,羽状分裂,茎含淀粉,可供食用。"
  茂密的丛林中没有路,很难行走,宁伟带领尖兵组走在全队的前面,他们挥动砍刀砍倒挡路的植物,体力消耗很大。张海洋带领两个战士负责殿后,
  整个特遣队行动迅速,配合默契。走在全队中间的钟跃民时时用指北针修正着方向,使他感到庆幸的是,特遣队员们每人除了按规定携带枪支和必要的弹药基数外,还背了一个盛满各类特种器材的背囊。他们在如此复杂的山岳丛林地区,背负着沉重的装备连续行军几个小时还能保持良好的体力,这不能不归功于多年来连队每天雷打不动的五公里越野,此时发挥了效用,大家都练出了超常体能。
  带领尖兵组的宁伟发现周围的丛林渐渐变成了原始次生林,灌木丛越来越少,头顶上是高大的树木,脚下是葛藤荆榛死死地纠缠在一起,每走一步,都会被带钩刺的野藤绊住腿。林子又浓又密,明灿灿的阳光竟然穿不透繁枝茂叶组成的天幕,只是偶而从枝叶组成的网眼里透出几粒光斑。树下多年淤积的树叶软绵绵的,一脚踩上去便溅起一滩发出腐烂气息的淤黑臭水。眼前一棵大树上悬挂着网状的气根,在微微摇荡着,象一排排的绞索,前面似乎不是丛林,而是一条绿得发黑的,没有尽头的隧道。
  带领尖兵组的宁伟突然蹲下,他向后面做出手势,全体特遣队员都伏下身子,钟跃民和张海洋来到队前。
  钟跃民压低声音问:"有什么情况?"
  宁伟盯着前方小声回答:"前面的丛林好象有点儿问题。"
  "你有什么根据?"
  宁伟迷惑地摇摇头说:"一时说不清,我只是凭感觉。"
  张海洋拿出地图仔细核对道:"咱们现在所处的位置离目的地A号地区,还有约三十公里。"
  钟跃民嘲讽道:"你说的又是直线距离吧?你们这些当参谋的就认得地图,按我的经验看,图上的三十公里,在亚热带山岳丛林地区,至少要走六七十公里。"
  张海洋顾不上还嘴,正在用望远镜仔细观察着对面的丛林,他的视野停留在两棵并排生长的小树上:"跃民,你注意一下那两棵小树。"
  钟跃民也举起了望远镜进行观察:"嗯,有点儿名堂,这两棵小树之间发生过爆炸,面向爆炸一侧的树枝都受到爆炸力的冲击而残缺,从爆炸的破坏力看,这充其量是颗悬挂式的防步兵雷。"
  宁伟自言自语道:"看来我的感觉没错,咱们马上要进入雷区了。"
  钟跃民看看手表,神色有些焦急:"必须在雷区中开出一条通道,谁知道这片雷区的纵深有多少,现在还有五个小时天就黑了,必须在天黑之前通过雷区。"
  吴满囤从后面过来说:"我带两个工兵在前面开路。"
  钟跃民说:"时间来不及了,靠探雷针人工排雷太慢,也太危险,现在最好的办法是用导爆索炸树,利用倒伏的树干铺出一条路来。"
  工兵营随队行动的两个军官都是从工程兵学院毕业的,精通爆破和排雷专业,钟跃民等人以前都很少和工兵营的军官打交道,彼此之间根本不熟悉,只是在出发前,大家相互简单沟通了一下。此时钟跃民甚至都忘了这两个军官的姓名,由于情况紧急,他也顾不上礼貌了,便不客气地问∶"对不起,我又想不起来你们俩的姓名了,能再说一遍吗?"
  一个高个子的工兵军官略带讽刺地说∶"没关系,你是领导,要操心的事多,别在小事上费脑子,我们多说几遍就记住了,我叫朱星,河南南阳人,工兵营一连副连长。"
  另一个军官稍年轻些,显得有些拘谨,他站起来按条令向侦察营的几位军官敬礼∶"我叫赵志诚,湖南长沙人,工兵营二连一排排长,请同志们多帮助。"
  钟跃民问∶"我想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毕竟是专业人员嘛,朱副连长,赵排长,你们觉得炸树铺路的办法是否可行?"
  朱星点点头,肯定地说:"这倒是个好办法,问题是咱们不知道这片雷区的纵深,万一走了一半,导爆索和炸药都用完了,天也黑了,到那时咱们可就进退两难了,闹不好得站在树干上过夜。"
  张海洋插嘴道:"听天由命吧,总要试一试。"
  吴满囤说:"跃民,真服了你,你怕是早就想到这儿了,才带了这么多导爆索。"
  钟跃民下了决心:"就这么干,现在由满囤带两位工兵同志开始行动。"
  导爆索是一种装填有猛性炸药的弹性软索,用于同时起爆数个装药点。这种软索的药心部分一般装有黑索金或奥克托金等炸药,每米长度装药量为十至十三克,爆速能达到9000米/秒。钟跃民早就发现导爆索的好处,它可以象绳索一样携带,甚至缠绕在身上,对爆破直径不太粗的圆柱物体犹为有效。此时用它来炸倒树木是再合适不过了。
  两个工兵军官果然很专业,朱星将导爆索缠在一棵小树的根部,接通雷管和电线。赵志诚按动起爆器上的按钮,"轰!"地一声爆炸,一棵小树齐根被炸断,慢慢倒向雷区,倒下的树干又砸响了几颗雷,引起一连串的爆炸……又是一声爆炸,一棵树被炸倒,又是砸响了几颗雷。爆炸声持续不断。
  吴满囤带着两个工兵军官成了整个队伍的尖兵,他们边爆破边向雷场的纵深推进。
  钟跃民带着战士们小心翼翼地在倒伏的树干上行走,前方传来一声声爆炸。
  钟跃民不断地向战士们提出警告:"都注意脚下,千万别滑下去,这里倒处是雷。"
  张海洋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头顶,一边观察一边在喊:"头上也要注意,树杈上有绊发雷和跳雷,这种雷杀伤力更大,几乎没有爆炸死角。"
  一个战士在骂:"妈的,进了王八阵了,到处是王八。"
  五班长赵冬生说:"这雷就象是用麻袋撒的,有的雷连伪装都不做,就明摆在那里,刚才我数了数,一平方米之内就有八颗雷,还不算埋在土里的。"
  钟跃民严厉地吼道:"都集中精力,不许说话。"
  吴满囤站在丛林中的一小块空地上等候着队伍,钟跃民带队从倒伏的树干上走过来。
  吴满囤迎上去说:"跃民,你们可以下来休息一会儿,这块地方的雷已经排干净了,周围也做了标记,你们千万别越过标记。"
  钟跃民问:"怎么不走了?"
  "导爆索用完了,不知前边还有多远,现在只好人工排雷了,那两个工兵正在前面排雷。"
  张海洋焦急地跺着脚说:"就靠探雷针一寸一寸地探?太慢了。"
  吴满囤摊开双手无奈地回答:"那有什么办法?就咱脚下这块地方,刚才就排出一百多颗雷"
  朱星和赵志诚正伏在草地上探雷,他们用探雷针刺进泥土,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动着,用探雷针探雷全凭着排雷者的手感,这是个需要耐心的细活儿。
  赵志诚在短短的两个小时里已排除了一百多颗不同型号的防步兵雷。此时他凭手感又发现了地雷,他用手轻轻拂开泥土,露出了下面草绿色塑料壳的防步兵雷,赵志诚轻轻拆下地雷引信,慢慢拿起地雷……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赵志诚的目光停留在地雷的底部……这颗雷下面还连着一根细细的金属导线。
  赵志诚自信地笑了,他用剪刀轻轻剪断了导线,又开始挖第二颗雷,当第二颗渐渐露出泥土时,他熟练地拆掉引信,轻松地把这颗雷拿起来……赵志诚听到一声轻微的响声,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凭手感就能判断出,这是一颗绊发雷的引信被触动了,赵志诚绝望地大叫一声∶"连环诡雷……"
  "轰!"火光一闪,地雷爆炸了……
  赵志诚的头部被炸碎,他伏在草地上,鲜血象溪流一样流进泥土……
  蒋碧云走出很远后还回头看看,发现那位老师和几个学生还在望着他们。
  "郑桐,刚才我怕露怯,没好意思问,我也看过《法国革命史》,怎么对剌杀马拉的那个夏洛蒂。科黛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
  "那是个二十四岁的姑娘,她受的是传统教育,熟读伏尔泰和卢梭的经典著作,她认为共和制是改造法国的唯一途径,而雅各宾派制造的血腥恐怖正在破坏革命,所以她决定干掉马拉当她来到马拉寓所时,马拉正坐在浴盆里洗药浴,这哥们儿也不象话,赤条条地就让人家一个大姑娘进了门,是不是还有点儿别的想法,史书上没说,科黛可是个美貌的女人。结果科黛一刀就干掉了马拉,最后自己也被送上断头台。"
  蒋碧云沉思道∶"关键是科黛的剌杀行动对于历史本身作用有多大。"
  郑桐说∶"确实作用不大,她认为刺杀了马拉就可以拯救共和国,其实于事无补,因为暴政不是系于一个人,而是系于一个党派和共和国的暴乱形势。但科黛的动机和行动无疑是一种舍生取义的英雄壮举。"
  "这姑娘很漂亮吗?"
  "据说很漂亮,当科黛站在将她载往刑场的马车上时,在沿途观看的人群中有个叫皮埃尔。诺特莱特的男子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科黛的形象在他脑海中萦绕了很久没有消失。他后来回忆道'科黛美丽的脸庞平静得象一尊雕像,我已经爱上她了。'你看,是不是很浪漫?在一片腥风血雨中,一种可望不可及的浪漫爱情。"
  蒋碧云喃喃道∶"血色浪漫,很令人震撼啊。"
  "是啊,血色浪漫,我们好象都经历过那个时代。"郑桐耳语般地轻声回答,他的身体有些颤抖。
  "郑桐……"蒋碧云轻轻叫了一声。
  "嗯,怎么了?"郑桐回过头来问。
  "我们结婚吧。"蒋碧云的眼中泪光闪闪。
  郑桐的眼睛也湿润了,他张开双臂搂住蒋碧云低声道∶"亲爱的,我早盼着这一天呢。"
  当丛林中爆炸声传来时,在林间空地上的战士们都站了起来,吴满囤一跺脚喊道:"不好,出事了。"
  战士们骚动起来。
  钟跃民大吼:"都坐下,不要乱动。"
  战士们都默默地坐下。
  满脸是泪水的朱星背着赵志诚走出丛林,战士们迎上去,帮他放下同伴,赵志诚头部血肉模糊,浑身溅满了血浆,此时已无声息,钟跃民查看了他的伤势,默默地站起来。
  吴满囤紧张地问:"怎么样?"
  钟跃民摇摇头:"已经不行了。"
  吴满囤一拳打在树上,流着眼泪说:"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一下子就这么完了,娘的,该死的地雷。"
  张海洋气急败坏地问:"怎么搞的?"
  朱星抹着眼泪回答:"连环雷,三颗连在一起垂直埋的,他起完第二颗雷就大意了,没想到下面还有一颗。"
  朱星忍不住哭出声来。
  钟跃民拍拍他的肩膀道:"行了,哪还有时间哭?咱们不能困在这里,要继续排雷,这样吧,我带工兵先上,要是听见爆炸声,就说明我们出事了,要马上派人接替。"
  张海洋瞪起了眼睛:"你开什么玩笑?你是队长,得随时在指挥位置上,我去。"
  吴满囤拦住张海洋:"你去?你懂排雷吗?俺记得清清楚楚,那年搞排雷训练时,你休探亲假回北京了,没受过排雷训练。"
  "扯淡,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不就是拆除引信么?我现学就行。"
  吴满囤用商量的口吻说:"海洋,别争了,俺上吧。"
  张海洋以不容分辨的口气一口回绝:"不行,我说先上就先上,谁也别和我争,你们别忘了,我可是军机关派来的,是代表军里指导你们工作的。"
  吴满囤火了:"张海洋,你少拿军机关的牌子唬人,你就是在军委工作又怎么样?不就是个连级参谋吗?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你牛什么?军部机关象你这样的瞎参谋烂干事多了,你少到这儿充什么首长。"
  张海洋大怒:"嗬,满囤,你还真长脾气啦?话里话外都是刺儿?你敢再说一句,我他妈捏死你。"
  这时钟跃民说话了:"你们都怎么说话呢,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斗嘴?要是互相看着不顺眼,等任务完成回到营地,你们俩单练一把,我当裁判,现在都把嘴闭上行不行?"
  吴满囤小声嘀咕道:"俺不和他打,又不是孩子,动不动就动手打架?再说俺也不是海洋的对手。"
  张海洋得意地接上一句:"你明白就好,单练你绝对不是对手……"
  吴满囤已漫不经心地靠近张海洋,突然挥手一个勾拳狠狠打在张海洋的胃部。张海洋没提防,被打倒在地,疼得捂住胃部在地上乱滚。
  钟跃民动也没动,只是冷冷地盯着吴满囤问:"这是我第一次见你出手,挺利索嘛,你要干什么?"
  吴满囤直视着钟跃民:"跃民,这是俺第一次动手打人,打的还是自家兄弟,可这没办法,俺家兄妹七个,海洋家只有他一个,你说这事该谁去?"
  钟跃民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他一把抱住吴满囤:"满囤,你要小心,千万要小心,我们等你……"他哽咽了。
  "放心吧,兄弟,你照看一下海洋,这一拳狠了点儿,让他别记恨俺。"吴满囤拿起探雷针和朱星走进丛林。
  吴满囤和朱星拉开五米的距离分别进行排雷作业,他用探雷针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刺向泥土,他心里暗暗骂着,不知是哪个混蛋设置的这片雷场,实在是财大气粗,把地雷当成了山药蛋随意挥撒,不算埋在土里的,光是摆在明面上的就随处可见。放眼望去,摆在树杈上的暗绿色触发雷,草丛中绊发雷的拉火钢丝在闪闪发光,腐烂的树叶中半露出扁圆形的压发雷。
  理在土里的地雷密度也很大,吴满囤的探雷针才刺了几下就探到了一颗雷,他轻轻拂开泥土,一颗绿色的防步兵雷露了出来,他熟练地拆除了引信,随手将已拆除引信的地雷扔进丛林深处,用树枝插在地上做出标记。
  在丛林中的空地上,钟跃民在倚着一棵树研究地图,战士们横七竖八躺在树下休息。
  张海洋背靠着树干,一只手在胃部反复揉着,刚才吴满囤的下勾拳把他打懵了,张海洋躺在地上足有五分钟才缓过来,再想报复吴满囤,他已经进了丛林,只有钟跃民和战士们正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张海洋觉得自己窝囊死了,平时他对自己擒拿格斗的功夫颇为自信,从来就没把吴满囤放在眼里,谁知今天竟被他偷袭得手,简直是反了他啦,一想起这些张海洋就骂不绝口:"×***,满囤这小子搞偷袭,老子非掐死他不可,敢跟我动手?"
  钟跃民笑道:"谁让你小子老口口声声是军机关下来指导工作的?连我都想揍你。"
  张海洋的火又朝钟跃民去了:"钟跃民,你他妈别装孙子,我知道你们俩穿一条裤子,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我张海洋这辈子净揍别人了,还没人敢揍我,你等着,我要不掐死满囤我就……"
  钟跃民火上浇油地说:"行啦,你有完没完?以后别他妈老提你是军机关的,我们打的就是你军机关的。"
  "好呀,你们这是犯上,尤其是你钟跃民,后脑勺长着反骨,敢这么对待上级机关的人。"
  吴满囤又拆除了一颗地雷的引信,他站起来将已失效的地雷扔出去,然后掏出毛巾擦汗。朱星站在一棵树下拆除放在树杈上的绊发雷,他们的身后已经开辟出一条用树枝做标记的安全通道。
  朱星用钳子将绊发雷的拉火钢丝剪断,然后慢慢地用手去拿雷,他觉得眼前的树杈突然动了起来,再仔细看,发现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在树枝上已经昂起了头,蛇信子在丝丝作响……
  朱星是工兵,没有象侦察兵们那样经历过野外生存训练,他对这种爬行动物有着天然的恐惧,此时他猛地缩回手失声喊道:"毒蛇……"便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但他马上又意识到危险,想停下已经来不及了,他身体摇晃着向雷场倒去。
  正在擦汗的吴满囤低吼一声:"小心……"他眼急手快地扶住朱星,但自己的身体已经倾斜,一步跨向雷场……"轰!"地一声爆炸,吴满囤的身体随着火光腾起……他的身体慢慢落进雷场,倒下的身体又触发了两颗雷,又是两声爆炸
  得救的朱星狂喊:"吴指导员……"他蹲下身用探雷针拚命向泥土中刺去,一边用手扒开泥土,冒险用手抓起地雷向远处扔去,爆炸的地雷又引爆了别的地雷,丛林中连续响起爆炸声……
  钟跃民、张海洋带领战士们沿着安全通道跑来,几个战士见此光景便要冒险冲进雷场抢救吴满囤,被钟跃民严厉地制止住。
  吴满囤躺在离安全通道三、四米远的雷场里,他浑身是血,声音微弱:"跃民,别让战士们过来,这里到处是雷。"
  张海洋声嘶力歇地喊:"满囤,你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排雷救你。"
  钟跃民已经带领战士们伏倒,正动手排雷。
  吴满囤的脸被剧痛扭曲着,他忍着疼喊道:"跃民、海洋,算了吧,来不及了,别浪费时间啦,俺的脚已经炸断了,正在大量流血,再有几分钟……恐怕血就流光了……"
  张海洋嚎啕大哭:"满囤,你千万要挺住啊,我们快过来了。"
  "你们听俺说,俺不行了,……趁现在还能说话,你……你们听俺说一句。"
  钟跃民的眼泪也夺眶而出:"满囤,你说,我们听着呢。"
  "你们……到俺家去看看,拜托你们……照顾俺爹娘……俺兄弟……妹妹,咱也算没白兄弟一场……"
  张海洋和战士们痛哭起来。
  钟跃民哽咽着说:"你放心,你爹娘就是我们的爹娘,大哥,你放心走吧。"
  张海洋哭喊着:"大哥,你再坚持一下呀……大哥……"
  吴满囤静静地躺在丛林中,不再说话了,大家眼看着他的鲜血浸透了迷彩服渗入泥土中……
  第十五章
  钟跃民的特遣队经历了很多难以想象的艰难,终于从莽莽的亚热带丛林中找回了失事飞机上的文件包,这次行动,特遣队牺牲了五个人,这五个军人全部死于雷伤。防步兵雷是个很讨厌的东西,它的设计思想是故意不炸死人,而是炸碎触雷人的某部分肢体,使其敌方分出一部分兵力抬伤员,从而达到使对方战斗减员的目的。在一般情况下,如果抢救及时,触雷者只是会残废,而不会危及生命。但是在无后勤支援的情况下就又当别论了,尤其是在莽莽无际的亚热带丛林中,伤员很快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亡。在这次行动中,除了工兵排长赵志诚因伏地排雷被炸中头部当场死亡外,其余四个干部战士全部是死于负伤后失血过多而死亡。
  钟跃民和张海洋在这次行动结束后很久还没有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吴满囤的死真使他俩肝胆俱裂,悲伤不已。
  宁伟准备休探亲假回北京,这天是休息日,他向连长钟跃民请了假,他要上街看看,顺便给老母亲买点儿土特产。钟跃民当即批了他的假,通过这次行动,钟跃民对宁伟赏识有加,怎么看怎么顺眼。宁伟在这次行动中的表现足以证明他是个优秀的军人,他的反应速度,心理素质,都是一流的,若不是带领尖兵组的宁伟及时做出反应,整个特遣队会毫无察觉地进入雷区,后果不堪设想。事后想起来,钟跃民还真是感到后怕,那片雷场实在太可怕了,其布雷密度简直是世界之最。钟跃民认为,要是他手下的几个排长都是宁伟这种水平的军官,那这个连队就太好带了。这次行动后按惯例进行总结,宁伟被评为三等功,他特遣队里惟一一个没有争议的三等功,所有参加行动的干部战士都认为宁伟的三等功是货真价实的,钟跃民甚至认为评三等功都委屈了他。他为宁伟提干的事专门找了政治部,政治部的李主任已经向钟跃民透露,宁伟提干的任命马上就会下来。
  钟跃民觉得有必要先和宁伟透透风:"宁伟,我先给你透个信儿,你可别把我卖了,政治部的李主任说了,你的提干报告已经报上去了,估计没什么大问题,等你探家回来,差不多也该宣布了。"
  宁伟说:"谢谢连长,你放心,我会好好干的,我觉得这辈子只有当军人最适合我,要是离开部队我还真不知道该干什么。"
  钟跃民说∶"别谢我,我也是不图利不早起,提干命令下来后,你就给我带一排,我也好省点儿心,将来你接了我的位子,我也好放心转业了。"
  宁伟不爱听了:"连长,你说这话我可真不爱听,俗话说水大漫不过桥去,就算有一天我当了连长,那你没准儿都当了团长,我永远是你手下的兵。"
  宁伟的运气实在是很糟糕,当年钟跃民等人提干时根本没费什么事,那时的军官只能从老兵中选拔。谁知到了宁伟变成老兵的时候,提干的标准变了,原则上不再从士兵中选拔军官。要不是七九年以后对参战部队有了特殊政策,宁伟就只有卷铺盖回家了,他总算等上了末班车。
  宁伟自己也发现,命运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有时往往一件小事,就能使你的命运走向发生逆转。他常常奇怪自己不知得罪了哪位真神,命运总在关键时刻和他开个残酷的玩笑。要是早知道他今天上街的结果,打死他也不会请假,要是今天在营房里和战友们玩扑克,他这辈子也许还能混个师长旅长的干干,至少不会被撵出部队。
  那天宁伟背着挎包走在大街上边走边看,他发现了一个卖红枣的摊位,便想给母亲买些红枣,他正在和摊贩讨价还价时,就听见一阵女人凄厉地哭喊声,宁伟警觉地站起来。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满脸是血,跌跌撞撞地跑着,有个身材魁梧,面相凶恶的男人拿着棍子追上来,满脸是血的女人被那男人一棍打倒,那男人凶狠地用棍子毒打女人,女人被打得在地上乱滚,连连发出惨叫……
  宁伟冲上去,一把抓住那男人的棍子低吼道:"住手!为什么打人?"
  那男人拽了几下棍子,棍子牢牢地被宁伟攥着,纹丝不动,男人气急败地挥起一拳,打中宁伟的鼻子。宁伟的鼻子流血了,他立刻大怒,飞起一脚踢在那男人的软肋上,男人惨叫一声飞出三米多远,狠狠地摔在地上。
  宁伟扶起挨打的女人,那女人却突然一头撞向宁伟,嘴里大骂着:"当兵的,你凭什么打我男人,我挨打我乐意,你管什么闲事?我和你拚了……"
  宁伟没提防,被女人一头撞在腹部跌倒……
  宁伟这次的祸惹大了,那个打老婆的丈夫被他一脚踢断了三根肋骨,内脏也受了伤这件事牵扯到军民关系的重大问题,地方政府和军政治部都很头疼,因为那个挨惯了丈夫毒打的女人不依不饶,一定要部队领导给个说法不可。钟跃民和营里的孙教导员这几天就象个孙子,每天提着水果去医院看望伤员,任凭那女人没完没了地数落,他和孙教导员陪着笑脸已经把好话说尽,却仍然得不到谅解。钟跃民没受过这种鸟气,他私下对孙教导员说∶"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挨揍了,这娘们儿是欠揍,连我都想揍她。"孙教导员说∶"行啦,钟连长,本来这事就够棘手的了,你就别跟着添乱了,从明天起你就别跟我去医院了,我早看出来了,你陪着笑脸和那女人说好话时,拳头都攥紧了,我真担心你控制不住,哼,宁伟可真是你带出来的好兵。"
  在经过一轮艰苦的谈判后,事情终于解决了,由地方政府斡旋,部队赔偿了一大笔钱,那女人还提出两个额外的条件,一是要把住房翻新一下;二是要部队给宁伟判刑。第一个条件倒好解决,让钟跃民带着一连的战士去盖房就是了。第二个条件就难办了,按理说,宁伟的行为是见义勇为,从法律角度看,即使是打老婆也是违法行为,宁伟作为一个军人,在他人的生命受到威胁时,理应站出来制止,部队也应该提倡和鼓励这种行为。关键在于宁伟那一脚太厉害,竟把人踢成了重伤,这样就使问题变得复杂化了,要是仅凭这一点把宁伟判了刑,部队干部战士的工作就很难做了,今后谁还敢见义勇为?总不能要求军人们在制止不法侵害的时候,还要求对方出示结婚证。
  最后政治部的李主任亲自出马,双方都做了让步才把此事摆平,部队的承诺是将宁伟处理复员。受害人一方表示可以勉强接受,不再追究了。
  宁伟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
  处理决定下来的那天,钟跃民拒绝由他来宣布,否则他也要求转业。一连的指导员吴满囤牺牲后,新的指导员还没有派来,指导员的工作一直由钟跃民兼任,钟跃民的不合作态度使孙教导员百般无奈,只好自己来一连向宁伟宣布处理决定。
  对宁伟的处理决定还没宣布完,一连的战士们就炸了窝,他们轰地一下全站了起来,把孙教导员吓了一跳,刚刚执行完九死一生的任务,这些士兵脾气暴躁得很,威信稍差些的干部根本约束不了这些战士,孙教导员求救似地看着钟跃民,钟跃民只好吼了一嗓子,这才压住阵脚。
  在一连连部,宁伟双手抱头,沮丧地坐在桌子前一声不吭。
  钟跃民和连里的几个排长站在一旁。
  孙教导员恨铁不成钢地说:"宁伟,我知道你委屈,可你也不想想,就算你是见义勇为,你也得问问清楚再管呀?这下可好,一脚把人家三根肋骨都踢断了,人家不依不饶的,政治部李主任亲自去做工作,嘴皮都磨破了,人家还是不干,你这个宁伟,怎么一点儿脑子没有,一出手就这么狠,你那一脚能踢断一棵小树,能随随便便踢人么?你这祸可闯大啦。"
  钟跃民话里有话地说:"那娘们儿就是挨揍挨惯了,不挨揍都不舒服,你非要去管闲事,这下管出麻烦了吧?"
  二排长说:"教导员,这事儿我也想不通,要是让我碰上了我也得管,那家伙拿棍子把人打得满地乱滚,简直就是行凶杀人,稍微有点儿正义感的人都会管的,谁知道人家是两口子呀?"
  孙教导员说:"行啦,二排长,你就别跟着添乱了,上级要是听咱的,不就没事了吗?问题是这件事咱们谁说了也不算,是政治部决定的。"
  宁伟突然伤心地哭了:"连长、教导员,我求求你们,替我向上级说说,别让我复员,我实在舍不得离开部队,哪怕不提干,继续当兵我也愿意。"
  钟跃民不忍地说:"教导员,咱们一起去政治部找李主任求求情行不?宁伟是我们连最好的代理排长,各项军事技术都过硬,这次执行任务又立了三等功,提干的命令也快下来了,不能就这么把前程给毁了呀。"
  孙教导员神色黯然:"宁伟,我何尝不想留你?该说的我都说了,我甚至拿党籍军籍担保,请政治部放一马,我保证宁伟会吸取教训,可这没用,政治部的决定是不可能更改的,李主任还把我批了一顿。"
  钟跃民情绪激动地嚷:"那就这么完啦,好好的一个兵,犯了这点儿事,就把人家轰出部队了?"
  二排长小声骂道:"这个李主任真***……"
  孙教导员喝道:"住嘴!二排长,我看你嘴上也缺个把门儿的。"
  钟跃民难过地说:"宁伟,这件事怨我,我要是不批你假,就不会有这事了,我对不住你呀……"
  宁伟擦干眼泪站了起来,神色平静地说:"连长,是我命不好,赶上这件倒霉事了,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复员就复员吧,我认命了,谢谢各位。"
  大家都不说话了,所有的人都表情复杂地望着宁伟。
  这年年底,宁伟等一大批老兵都复员了,随之又是一批新兵涌进军营。此时钟跃民也向上级递交了转业报告,谁知被上级驳回,还捎带着一顿批评,使他感到很恼火。
  有一次他去司令部大楼找张海洋,结果在楼道里碰见政治部的李主任,李主任和钟跃民很熟,他见到钟跃民很高兴,还热情地邀请钟跃民去他办公室坐坐。钟跃民一见李主任情绪不错,便以为有机可乘,于是旧调重弹:"李主任,我还想和您谈谈关于转业的问题"
  李主任一听就收敛了笑容:"谁想转业?"
  "我想转业。"
  李主任火了:"胡闹,这会儿和我谈转业的事,亏你想得出来,当兵不是逛公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转业不转业不是你说了算,是组织说了算,想在部队长期干的,组织上未必让你干,不想干的,组织上未必同意你走,钟跃民,我现在就可以代表组织向你明确表态,想走?没门儿,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在部队干吧。"
  李主任转身走了,钟跃民站在那里发愣。
  张海洋在一旁幸灾乐祸地说:"得,捅了马蜂窝吧?这身军装就这么好脱,李主任的意思你明白吗?想走的,部队偏不让你走,等你不想走了,部队该轰你走啦。"
  钟跃民在李主任那儿碰了一鼻子灰,自然没好气∶"你幸灾乐祸什么?你不是也要调到北京总部机关去吗?"
  张海洋说∶"没戏了,自从去年我父亲去世以后,调北京总部的事就黄了,人一走茶就凉,以前答应帮忙的人现在连电话都不接了,算了吧,我也不想调了,凑合混吧。"
  钟跃民一听便兴奋起来∶"不调了?那好,明年跟我一起打报告,咱俩一起转业,这回你得听我的,当初要不是你和满囤藏起了老子的裤衩,我何至于现在求爷爷告奶奶……"
  一提起吴满囤,两个人都沉默了。满囤阵亡后,钟跃民和张海洋费了不少周折,把满囤的大弟弟满仓弄到部队当兵,不过满仓可没有哥哥幸运,他只能当几年兵就复员,永远没有提干的可能。本来钟跃民打算把他安排在自己连队,也好照顾一下,但满仓只上过一年学,基本上是个文盲,要不是沾了烈士亲属可以破格入伍政策的光,他连兵都当不成。侦察分队对士兵的要求比较高,满仓实在不适合留在一连,他被分到工兵营。钟跃民和张海洋还定期地给满囤的父母寄些钱和军装,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情绪归情绪,工作是不能不干的,而且还要干好,钟跃民不会因为闹情绪就把连队的工作扔在一边不管。结果是他干得还不错,侦察营的三个连队里,一连的各项工作总是第一。上级认为,钟跃民带兵还是有一套的,虽然这个连长毛病很多。
  在上级主官的眼里,这家伙是个典型的另类人物,他很少对士兵进行传统教育,有时还嘲笑指导员的工作方法。如果战士们对上级领导有什么不满的话,钟跃民不但不制止,居然还和战士们一起大发牢骚。特遣队的行动结束后,钟跃民被上级首长指定授予二等功。谁知过了些日子,政治部听到有人反映,钟跃民竟把军功章给一个来队家属的孩子玩,那孩子玩着玩着居然把军功章给玩丢了。指导员当时就急了,要发动全连战士去找,钟跃民却轻飘飘地说∶"丢就丢了,谁戴不是戴?文革那会儿的纪念章都是抢来抢去的,我就没少抢人家的纪念章。"
  指导员说∶"这是纪念章么?这是荣誉,而且是最高的荣誉。"
  钟跃民说∶"扯淡,就是纪念章,你要喜欢,找着了你就留下,我送你了。"
  政治部李主任听到这些事的时候气得浑身哆嗦,把钟跃民叫到政治部大骂了一顿,钟跃民一脸的无辜∶"李主任,这好比我丢了钱包,结果警察没抓着小偷倒把我抓了,要我承担责任,这不是不讲理么?我招谁惹谁了?"
  钟跃民也觉得奇怪,命运总和他开玩笑,那个倒霉的宁伟如此热爱军人这种职业,可到头来军队却不能留他。自己数次要求转业,偏偏军队却不放,不但不放,职务还不断地变动,先是当了副营长,后来又扶了正,成了侦察营的营长,在这期间,钟跃民还带领侦察分队去边境地区参加数次特种行动。
  钟跃民的职务最后一次调整是因为军侦察营的建制撤销,他指挥的原军侦察营改为军区直属特种侦察大队,钟跃民被任命为大队长。虽然他的职务还是正营职,但他所指挥的部队性质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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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以前的普通侦察分队了,而是一支地地道道的特种部队了。
  特种侦察大队成立后,特种兵们的装备及训练科目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以前的侦察营连钟跃民都算上,谁也没受过伞降和机降训练,而现在这些训练是每一个成员必须掌握的,不止这些,部队还装备了火箭式单兵飞行器和动力翼伞,这些新式装备是老侦察兵们以前听都没听说过的。身为大队长的钟跃民不光是要训练部队,连他自己也需要重新接受训练,转业的事只好先放下了。
  正当钟跃民忙着闹转业的时候,袁军却意外地发现,有时天上也会掉下馅饼。
  坦克三营营部的电话突然在夜里两点的时候响了,袁军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这么晚的电话肯定是有大事,他抓起电话:"喂,我是三营营长袁军。"
  电话传来周晓白低低的声音:"袁军,我是周晓白。"
  袁军惊讶地问:"你在哪儿?"
  "我在医院值班室,袁军,我想问你一句话。"
  "你说吧。"
  "以前你对我说过,想把咱们之间关系再向前发展一下,这句话现在还有效吗?"
  袁军严肃起来:"当然,永远有效。"
  "那好,现在我同意,袁军,咱们结婚吧。"
  袁军惊讶地张开嘴:"结婚,马上,是不是太急了些?"
  "你不愿意吗?不愿意就明说。"
  "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求之不得,问题是我一点儿心理准备没有,因为仅仅在几分钟之前你我的关系还是一般朋友,而你突然提出要做我的未婚妻,连让我适应一下的时间都不给,我怎么有点儿做梦的感觉?"
  周晓白轻声说:"咱们认识多少年了?还用再了解吗?以前你向我提出过,我说要好好考虑一下,现在我考虑成熟了,你又觉得突然了,要不咱们就假装刚刚认识,再接触它几年?"
  袁军忙不迭地说:"我又没说不愿意,你怎么又不高兴了?总得让我请假吧?我是一营之长啊,能说走就走?我马上去找团长请假,应该没问题,我今年的探亲假还没休呢。"
  "那好,你马上请假,我等你。"
  袁军放下电话,一阵发愣。
  刚被吵醒的营教导员揉着眼睛问∶"怎么了?家里出事了?"
  袁军若有所思地回答∶"是出事了,出***大事了。"
  钟跃民的转业问题一直拖到1984年,这一年中国政府宣布裁军100万,使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春天,钟跃民接到了去军事学院进修的通知,他发现张海洋的名字也列在正营职进修人员的名单上,这已经表明了上级的意图,尽管要有大批的军官转业,但钟跃民和张海洋还是要留的人员,不然不会送他们进院校深造。钟跃民认为他的命运已经到了一个转折点上,如果自己去军事学院进修,那么回来后只能死心塌地在部队干一辈子了,再想转业,恐怕不会有机会了。钟跃民决定抓住这个机会,转业回北京。因为营职军官想走的并不多,政治部正头疼转业干部的工作不好做呢。这会儿要求转业还显得钟跃民的姿态很高,有点儿主动为国家分忧的意思。
  在军司令部大楼前,张海洋从大楼里走出来,两个哨兵向他敬礼,他匆匆还礼,沿着军部大院的水泥路向宿舍走去,时时向迎面而来的军官和士兵还礼。钟跃民开着一辆敞蓬吉普车从后面追上来,他猛拐方向盘,吉普车横在张海洋面前。
  张海洋惊喜地问:"跃民,你好久没来了,今天怎么想起找我了?"
  钟跃民说:"我到军务处办事,顺便来看看张参谋。"
  "骂我呢是不是?司令部参谋一大把,咱不过是个听喝儿的,比不了你钟大队长,特种侦察大队你说了算。"
  钟跃民单刀直入地说:"听说了吧?这次要裁军一百万。"
  "当然,这谁不知道?你小子肯定又有想法了?"
  "旧事重提,还是转业的事,这次裁军可是个机会。"
  张海洋沉吟道:"你知道不知道?这次去军事学院进修人员的名单里有咱们俩。"
  "我知道,正因为这一点,我才决定转业,对于你我来讲,现在是咱们人生的一座分水岭,一旦去进修,就意味着从此一辈子做个职业军人,再回头也不可能了,要是现在就转业,很多事还可以重新开始。"
  张海洋说:"跃民,这个问题我考虑考虑,行吗?"
  钟跃民嘲讽道:"你还真想当将军?以后没有仗打了,部队已经没的玩啦。"
  张海洋想了想说:"嗯,有道理,你这一说我的心也活动了,这次裁军倒是个机会,要不然部队也不会放人,你决定了吗?"
  "我的决心已定。"
  "跃民,你容我再想想。"
  "那你就想吧,我已经把转业报告交上去了……"钟跃民一踩油门,吉普车箭一样窜出去。
  张海洋愣了一下,突然大喊:"跃民。"
  钟跃民猛地刹住车,汽车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
  张海洋说:"你走了,我也没意思,不如一起走,我马上写转业报告。"
  "你可想好了,没人逼你,别到时候后悔。"
  "我已经想好了,转业,回北京。"
  钟跃民和张海洋的转业报告很快就被批准了,干部处的人正为这么多不愿转业的军官忙得焦头烂额,尤其是一些来自农村的军官,尽管转业后可以在县城安置工作,但他们仍然不愿意转业,这部分人的工作很难做。钟跃民和张海洋都是内定不予转业的军官,他们却在这时交上了转业报告,干部处的人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这下又多出了两个能留下的名额,他们的工作也好做一些。干部处的的王处长分别找钟跃民和张海洋谈过话,也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钟跃民一口咬定他要求转业的举动是考虑到国家的困难,自己在部队也受了十几年教育,理应为国家分忧才是。王处长才不相信他的鬼话,钟跃民闹转业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政治部谁不知道?不过王处长还是挺感谢钟跃民和张海洋的,他们主动要求转业毕竟是减轻了干部处的压力。
  在北京的复转军人安置办公室,钟跃民、张海洋穿着摘去领章的军装站在接待厅里,他们正和一些从各军兵种转业复员的军人交谈。
  钟跃民看看表,不耐烦地说:"等了四十分钟了吧,怎么还不叫咱们?"
  一个穿海军军装的转业军官说:"你才等四十分钟就不耐烦了?我都等一个多小时了,没辙,到了这儿咱归人家管,你还别有脾气。"
  张海洋说:"跃民,咱们这兵种几乎没什么专业能和咱对口,也就是公安局刑警队能搭上点儿边,要分咱们去公安局,你去不去?"
  "不去,我要做个自由自在的公民,不能刚脱了军装又换上警服,那我转业干吗?"
  张海洋说:"我倒想去,当警察也不错,哥们儿,以后你要犯了事,我来捞你。"
  "操,你他妈盼我点儿好成不成?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现在改革开放了,能干的事多了,复转办要是没有合适的工作,我就摆摊儿当个体户去。"
  "别扯淡,你一个正营级干部去当个体户?"
  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在喊:"钟跃民、张海洋来了没有?"
  两人答应着走进办公室,一个工作人员过来和两人握手:"恭喜二位,公安局看了你们的材料,很感兴趣,说欢迎你们这些老侦察兵去刑警队工作,怎么样?二位对这个工作满意吗?"
  张海洋说:"我愿意去。"
  钟跃民问道:"还有别的工作吗?"
  "暂时没有,这个工作你要是都不满意,就只好再等了,当然,你自己也可以去联系单位,如果有单位愿意接收你,我马上给你办手续。"那个工作人员说。
  钟跃民说:"算了,你们别麻烦了,刚才我看见你们门口有个煎饼摊儿,生意还挺红火,这手艺我也会,不成我就摆个煎饼摊儿。"
  一个正在旁边填表的姑娘抬头看了钟跃民一眼,又低下头去。
  工作人员说:"钟大队长,你要摆煎饼摊儿也别到我门口来,到时候领导说我们工作没做好,让一个正营级军官去摆摊,我们可负不了这责任。"
  "行,不在你们门口摆,我去他们公安局门口摆。"
  张海洋说:"跃民,你不去都是孙子,以后我还有免费早点了呢。"
  工作人员递过一份表格:"张海洋同志,请你填一下表。"张海洋开始填表。
  钟跃民说:"海洋,我先回去了,咱们再联系吧。"
  "跃民,你小子别想起一出是一出,有事儿和哥们儿商量着点儿,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钟跃民正在复转办的大门外取自行车,忽然发现刚才在办公室里填表的姑娘也在取车,钟跃民礼貌地向她点点头,姑娘嫣然一笑。
  钟跃民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姑娘笑着说:"你真逗,一个正营职军官要去摆摊儿卖煎饼,你是说着玩的吧?"
  "我干吗说着玩?哪天我一高兴还真去摆摊儿,靠劳动吃饭,这不丢脸,谁规定的营级干部就不能当个体户?"
  姑娘说:"你真不是开玩笑吗?"
  "得,看来你也有兴趣?那我欢迎入伙,咱们成立个煎饼托拉斯怎么样?将来做大了,咱再增加出口业务,让煎饼走向全世界。"
  姑娘笑弯了腰:"你可真能侃……"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钟跃民,你叫什么?"
  "我叫高玥,南海舰队通讯总站的,刚复员。"
  钟跃民问:"怎么样?分到工作啦?"
  高玥回答:"哪儿呀?连你们转业军官都没什么合适的工作,就别提我们这些当兵的啦,对了,公安局不是挺好的吗?你干吗不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转业吗?理由很简单,让别人管够了,想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也就是说,除了要遵守国家的法律法规,别的就不受人管了。"
  高玥笑了:"你倒是很洒脱,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军官。"
  钟跃民故作严肃地说:"当了十几年兵,也该让我过过老百姓的日子了,既然国家安置工作有困难,咱就体谅一下,自谋职业。"
  "哟,觉悟还真高,不愧是受党教育多年的干部。"
  "不好意思,离党和人民的要求还差得很远。"
  高玥捂着嘴笑:"还跟真的似的。"
  钟跃民说:"现在没有什么转业干部和复员战士之分了,咱们都算待业青年吧,你我同病相怜啊,我决定收你入伙啦。"
  高玥反问道:"我说过我要入伙了吗?"
  "反正你也没分到合适的工作,可以先入伙干着,等有了好工作再走呗。"
  高玥想了想说:"你这想法倒是挺好玩的,有点儿惊世骇俗的味道,我倒真想试试,可我有条件。"
  "瞧瞧,这还没入伙呢,就先提条件,你当兵时候也这么和领导讲价钱?好,你先说说看。"
  "我的条件是,不许欺负人。"
  "这没问题,还有吗?"
  高玥说:"既是合伙人,你我的地位就是平等的,别总在我面前自称是领导。"
  "官兵平等,这是咱们军队的优良传统,这也没问题。"
  高玥一下子抓住他话的毛病:"不都是待业青年吗?哪来的官和兵?你不要总想着你的军官身份,现在你只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别和我摆军官架子。"
  "行,咱就来个坟头儿改菜园子--拉平啦,关于合伙的具体问题,咱们找个时间再谈,我给你留个电话号码。"
  钟跃民转业回北京的消息使袁军和郑桐很兴奋,大家十几年没在一起了,每年休探亲假也很难凑在一起,往往是这个刚走,那个又回来了。现在大家终于可以在一个城市里生活了。
  袁军已经和周晓白结了婚,周晓白从军医大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某部医院,袁军也于一年前被调入北京的总部机关工作,比起在野战军,他现在的工作轻闲多了。
  郑桐和蒋碧云已经结婚好几年了,孩子都三岁了,夫妻俩的工作也很稳定,日子过得心满意足。
  相比之下,钟跃民的生活就显得有些落魄,三十多岁了,还独身一人,多年来他的工资一部分寄给了吴满囤的父母,剩下的就糊里糊涂地花掉了,当了十多年军官却没有一分钱积蓄,幸亏转业时发了几千元的转业费,不然可真是穷光蛋了。
  袁军和郑桐在一家餐馆为钟跃民接风,大家围坐在餐桌前都很兴奋。袁军和周晓白穿着新式军官制服,郑桐戴着白框眼镜,西服革履,一副儒雅学者的派头,蒋碧云穿着西服套裙是典型的职业妇女形象,只有钟跃民穿着一身洗白的老式军装,显得很寒酸。
  袁军举杯提议道∶"跃民刚转业回来,咱们为他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干一杯。"
  大家干杯。
  钟跃民笑道:"行呀,哥几个都混出来了,袁军也调到总部了,在家门口当兵,这要放在以前连想都不敢想,周晓白是总院的主治医生,郑桐两口子都成了知识分子,混得都比我强,我现在连个工作还没有呢。"
  周晓白安慰他:"你别这么说,这不是刚转业吗?新生活还没开始呢,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大家都会尽力的,我就不信,咱们中间最优秀的人会找不到工作。"
  郑桐开玩笑:"袁军,听听你老婆把跃民夸的?你心里这会儿是不是酸溜溜的?"
  蒋碧云制止道:"你瞎说什么?有这么开玩笑的吗?"
  袁军说:"没事儿,我们哥几个开玩笑惯了,再说了,要不是跃民当年发扬风格,哪还有我什么事儿?这个周晓白,我看只有跃民能治她,要是跃民当她丈夫,每天让她打洗脚水都干,哪象我,在家没地位,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连烟都不让抽。"
  周晓白用筷子打了袁军一下:"住嘴,又胡说八道?你再说我就真和跃民重温旧梦去,反正他还没结婚呢,喂!跃民,你说呢?"
  钟跃民说:"没问题,他要敢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家大门永远敞着,只要是年轻女性,我一律欢迎。"
  蒋碧云笑道:"钟跃民还这么流氓。"
  周晓白指着钟跃民说:"你以为他们是谁?当年在冰场上都是有名的流氓,尤其是钟跃民,见女孩子就追,嘴还特贫。"
  郑桐说:"跃民,我们单位新分来一批大学生,其中有几个妞儿长得还行,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蒋碧云说:"郑桐,你可别把好端端的女孩子往虎口里送,谁跟他谁倒霉。"
  钟跃民表示同意:"还是蒋碧云了解我。"
  郑桐说:"即使是老虎,不是也得喂食吗?你不能眼睁睁看着老虎饿死,是老虎就得吃肉,你总不能弄点儿窝头拌白菜帮子唬弄老虎。"
  钟跃民说∶"没关系,我这只老虎反正是素惯了,白菜帮子也将就了。"
  袁军喝了一口酒,仔细品味着:"跃民,你没觉得这酒的味道有点不对吗?"
  钟跃民也尝了一口:"这不是"五粮液"的味儿,是假酒。"
  袁军怒气冲冲地对服务员喊:"去,把你们老板找来。"
  郑桐也把筷子摔在桌上:"这假酒卖得比真酒价儿都高,真***黑了心了。"
  钟跃民冲服务员喊:"你们老板要是没功夫来,我们就不等了,这顿饭的帐就由他付了。"
  一个西服革履的男人从后面走出:"各位先生们,女士们,有事好商量……"
  老板的话突然停住,钟跃民抬头刚要说话,突然也愣住了:"宁伟……"
  宁伟喊了一声:"连长,钟大哥。"他一把抱住钟跃民。
  钟跃民扶住宁伟的肩膀仔细端详着:"嗯,还是当年在新兵连的模样,变化不大,你小子怎么当老板了?"
  宁伟向服务员喊了一声∶"把这桌菜撤了,重上一桌,大哥,我复员的时候已经没什么好工作了,这些年复转军人太多了,根本安排不过来,我和亲戚借了点儿钱,开了这么个饭馆,生意一直不怎么样,凑合混吧,大哥,你怎么也转业了?"
  钟跃民说∶"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军队不是养人的地方,大家早晚都要走,你比我早走几年,就当了老板,我是回来晚了。"
  钟跃民记得宁伟在当兵的时候,是个很寡欲的人,他不喜欢和战友们聊天闲扯,也从来没见过他和别人玩扑克牌下象棋,说不上他有什么业余爱好。这次和宁伟意外地重逢,钟跃民倒是发现宁伟也有了一些变化,他居然也会玩了,有时去泡泡酒吧,有时还会去一些涉外饭店玩保龄球。钟跃民也问过宁伟有没有女朋友。宁伟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是交过几个女朋友,每次交往都没有超过一个月。钟跃民估计是因为他的性格所致,女孩子可能不太喜欢这种性格的男人。
  在一个涉外饭店的保龄球馆里,宁伟手拿保龄球在教钟跃民掷球,钟跃民连掷三个球,都是满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保龄球有什么好玩的,洋人们总是把一件很简单的事弄得很复杂,不就是把球扔出去砸几个木瓶吗?干吗还非得换鞋?
  宁伟称赞道:"不愧是老侦察兵了,手头真准。"
  钟跃民不屑地说:"你们这些当老板的就玩这个,有什么意思?"
  "大哥,这你就不懂了,这是上流社会运动,你可以不喜欢,可你不能不会玩,不然会被别人笑话。"
  "扯淡,我是个当兵的,又不是什么上等人?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宁伟说:"你好几年没回北京了,不知道北京的情况,现在发财的人不少,有了钱总得有地方消费,所以什么时髦玩什么,听说现在正在建高尔夫球场,等建好了,有钱人就该奔那儿了。"
  钟跃民四处张望着:"来这儿的都是有钱人?还真看不出来。"
  宁伟指着旁边一条球道上一个正在挑选保龄球的人低声说:"看见那个人了吗?浑身上下都是名牌,手上那块表至少值几万,这是真正的有钱人。"
  钟跃民看着那人:"就他?真他妈邪了,如今的有钱人是这模样?咦?这人我怎么看着眼熟?"
  那人抬起头来,和钟跃民的目光相遇。他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放下球匆匆走过来:"你是……钟跃民?"
  钟跃民也认出了他:"你是李援朝?"
  李援朝兴奋地说:"真的是你,钟跃民。"
  钟跃民也笑了:"我的天,你还活着?"两人热烈握手。
  李援朝搂着钟跃民的肩膀说:"咱们得好好聊聊,多少年没见了?"
  "从六八年分手到现在,十七年了。"
  李援朝把钟跃民和宁伟带进饭店的咖啡厅里,他轻车熟路地向服务员打了个响指∶"三杯咖啡。"
  钟跃民没进过这样豪华的场所,转业之前他曾认为自己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从小在北京长大,北京城里最高级的场所不过是位于养蜂夹道的高干俱乐部,钟跃民曾经随父亲去过几次,谁知离开北京这些年,北京的变化竟这样大。别的不说,就是眼前这座涉外饭店的豪华程度就让钟跃民感到自惭形秽。
  服务员端来咖啡和对咖啡用的鲜奶,钟跃民把咖啡杯放在一边,却端起盛鲜奶的容器喝了一口。
  李援朝宽容地笑了笑∶"跃民,看你这身衣服,是刚从部队转业吧?"
  钟跃民自嘲地说:"土包子一个,这些年当兵都当傻了,不说这些,援朝,当年我听说你们一伙人全进了局子?"
  李援朝说:"能不进去么?毕竟是人命关天,幸亏是小混蛋恶贯满盈,不然我们谁也别想出来,不过,平心而论,我当年虽说敢折腾,但毕竟没有杀人的胆子,只是人多手杂,一动起手来就控制不住局面了。"
  "后来怎么又把你们放了。"
  "有几点原因,第一、我们事先和公安局联系过,公安局同意我们协助捉拿小混蛋。第二、当时公检法系统都处于半瘫痪状态。第三、法不责众,几十号人都动了手,更何况当时的参与者都是干部子弟,都有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这难免会形成一股对司法的干预力量,即便如此,我们几个主犯还是被办了一年的学习班,和拘留差不多,这件事七十年代末被公安局平反了,我从学习班出来后,就去当兵了,一干也是十来年。"
  钟跃民问:"你现在混得不错嘛,在哪儿高就呀?"
  李援朝递过一张名片∶"我是八零年转业的,先在机关工作,去年正荣集团公司成立,我有点儿关系,所以进了正荣集团,这是我的名片。"
  钟跃民看看名片∶"嗬,我说你怎么这样大的排场?你是总经理?"
  "我们是国有资产公司,总经理也是国家工作人员,你可别把我当成外国老板。"
  宁伟对钟跃民说:"大哥,我听说过正荣集团,这是一家很有实力的大公司。"
  李援朝看看表站起来:"跃民,我的时间很紧,一会儿还有应酬,我先失陪了,你收好我的名片,如果你没有找到更好的工作,可以到我们公司来,咱们找个时间再谈,好,再见!"
  李援朝告辞走了。
  宁伟望着李援朝的背影说:"不愧是大老板,派头就是不一般,大哥,这种公司一般人托关系都进不去,你可别放过这个机会。"
  钟跃民淡淡地说:"我暂时还没这个兴趣,再说吧。"
  钟跃民没和父亲商量就办了转业手续,此举使钟山岳大为恼火,钟山岳希望儿子做一辈子职业军人,这也是为了圆自己的梦。建国以后,地方上需要大批的干部充实各级部门,由于钟山岳是军队干部中少有的文化人,所以被迫脱了军装转业到地方工作,当时他已经是副军级干部了。五五年授衔时,钟山岳在家关起门来骂大街,要不是被组织上强迫转业,他应该能授个少将军衔。本来钟山岳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他相信自己的儿子,这小子从小就胆大,鬼点子也多,是个当军官的好材料,参加、指挥过多次特种行动,还立了二等功,就凭这些资本,钟跃民将来在军队会前途无量。钟山岳万没想到这小兔崽子居然敢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自己办了转业手续,等他告诉钟山岳时,已经生米做成熟饭了。
  钟山岳无奈地想,儿子大了,他真是管不了了,这混小子根本就没把他爹放在眼里,对自己的事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一点儿也没有要征求父亲意见的打算。不过儿子既然已经回来了,钟山岳也只好认可了这个既成事实,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儿子脑子里的怪念头,按钟山岳的想法,一个营职转业干部,去国家机关是他唯一的出路,但他觉得儿子似乎对这类工作没有多大兴趣。
  钟跃民回到家刚坐在客厅里,父亲就盯上了他,老头儿反正有的是时间,只要儿子在家,他就想和儿子聊天,他太孤独了。
  钟山岳问:"你的工作问题解决了吗?"
  "暂时没有合适的工作。"
  "别急,再等等看,总要有个合适的工作,我的离休工资够咱们吃饭的,我看你还是进个国家机关吧。"
  钟跃民说:"爸,我不想进什么机关,我只想过一种自由自在的日子,您看我当个体户怎么样?"
  钟山岳一听就火了:"放屁,你是个营级干部,怎么能去当个体户?"
  "得,您别发火,要不我什么都不干,就吃您那份工资,日子长了您可别嫌我吃闲饭。"
  "我宁可让你吃闲饭,也不许给我丢人现眼。"
  电话铃响了。钟山岳拿起话筒:"喂?哪一个?"
  话筒里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请找一下钟跃民。"
  "他在家,你稍等……"钟山岳捂住话筒:"你小子骗我?你不是说没有女朋友吗?怎么女孩子找上门啦,你给老子好好交待……"
  钟跃民接过话筒:"我是钟跃民,您是哪位?"
  "我是高玥。"
  "等等……"他捂住话筒:"老爸,您是不是回避一下?要不您出去遛个弯儿?"
  钟山岳不满地说:"女朋友来个电话就轰老子出去?你个混帐东西……"
  "老爸,您行行好,您儿子脸皮薄。"
  钟山岳嘟哝着出去了。
  钟跃民小声说:"高玥,对不起,刚才我爸在旁边呢,他要是知道我去摆煎饼摊儿,老爷子非扒了我的皮不可,你说吧。"
  "我去工商局问过了,人家不给咱们办执照,说必须要有营业用房才行。"
  钟跃民说:"这不是废话么,咱要有营业用房还摆摊儿干什么?早开饭馆了,不管这么多,没执照也干。"
  "这样……行吗?"
  "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咱们怕什么?满街都是摆摊儿的,未必都有执照,咱们先干起来"
  高玥说:"那就听你的。"
  钟跃民和高玥的合伙协议是在一家小饭馆里边喝啤酒边定下的。
  钟跃民认为凭自己的本事,别说开个煎饼摊儿,就是开个跨国公司也不在话下,和这种小丫头片子合伙,基本上可以算是扶贫,既然是扶贫,就当然不能和自己平起平坐,他大大咧咧地说:"煎饼摊儿投资不大,有辆平板三轮车,再弄个炉子,炊具什么的就行了,关键是手艺,这样吧,资金咱们各出一半,你那点儿复员费还没花完吧?我负责摊煎饼,你负责收钱,利润嘛,四六分成,我**。"
  高玥却是眼里不揉沙子:"哎,凭什么你拿六成?"
  钟跃民耐心地解释道:"我干的是技术工种,你干的是熟练工种,这就好比我是灶上炒菜的厨师,你是负责剥葱剥蒜的小工,你能跟我比么?这里面还有个技术含量的问题,按劳取酬是咱们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你也是受党教育多年了,怎么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
  "钟跃民,你可真是一点儿营长的风度都没有,净算计我们当兵的,幸亏不是打仗,不然我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最好别来这套,不就是摊煎饼吗?你能干我也能干,利润五五分帐,你要不干就拉倒。"
  钟跃民想了想说:"好好好,就这么定吧,我吃点儿亏没关系,唉,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高玥愤愤地说:"合作的前提是公平,别以为你脑子好使,就给人家做套儿,挖空心思地定些不平等条约。"
  钟跃民笑了:"小高呀,你还真不简单,算帐时眼里不揉沙子,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合作者,好,你通过考验了,从今天起,你我就是合伙人啦。"
  高玥笑吟吟地说:"你这家伙脑子转得太快了,我可要防着你点儿,省得一不留神让你给算计了。"
  "不象话,真不象话,这还没干呢,就互相算计上啦?"
  煎饼摊儿第一天开张的时候,钟跃民特地穿了件白色工作服,头戴回民小白帽,他把煎饼车停在一条街道的路口上,车上安了个玻璃阁子,玻璃上还真事儿似的用红油漆写了几个阿拉伯文,以示这是正宗的清真食品,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几个阿拉伯文是什么意思。
  这是早晨上班时间,街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钟跃民手持铁勺敲着饼铛,显得自我感觉良好,高玥正在数鸡蛋,钟跃民吼了一声:"有吃煎饼的没有?"
  街上的行人被吓了一跳,纷纷驻足观看。
  高玥小声埋怨道:"你小声点儿,怎么跟强盗打劫似的?把人都吓跑了。"
  钟跃民问:"小高,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
  "那我还没吃呢,现在我得练练手艺。"钟跃民仔细摊了一张煎饼,然后几口就吞进嘴,他又摊了第二张,狼吞虎咽地吃掉,他拍拍肚子,似乎意犹未尽,又拿起勺子准备摊第三张饼
  高玥不满地说:"你有完没完?还没开张呢,你倒吃了两张了。"
  "你还别心疼,等结帐时从我帐上扣。"
  来买煎饼的人越来越多,钟跃民有些手忙脚乱,摊出的煎饼总是破,他发现自己犯了估计上的错误,这种活儿看起来简单,实际上还是得有点儿技术。
  排队的人不耐烦了:"哥们儿,你会不会呀?"
  钟跃民争辩道:"我这是祖传的,我们家是正宗的回民,从西域过来的,只不过很多年没干了,手有点儿生。"
  高玥看不下去了,她把钟跃民推到一边,自己动手干起来。她的技术很熟练,摊得又快又好,一会儿就把排队的顾客都打发掉了。
  钟跃民讪讪地收着钱,不吭声了。
  高玥笑着用手指弹弹他的脑门∶"还是跟我学徒吧,就会神侃。"
  张海洋穿着警服骑车路过这里,他突然发现钟跃民这身打扮,不由大惊,立刻跳下车一把揪住钟跃民:"你他妈出什么洋相?我以为你说说也就算了,没想到你还真干起来了,你他妈有病是怎么着?"
  钟跃民把一份煎饼硬塞进张海洋手里,嘴里催着:"赶快掏钱……"
  张海洋说:"我吃过早饭了。"
  "那就再吃一份,我告诉你,以后不许在家吃早饭,我这儿刚开张,你得来捧场。"
  张海洋无奈地掏钱道:"我们分局就在前面,你怎么跑到我们单位门口摆摊来了?"
  钟跃民得寸进尺地说:"你和同事们说说,就说有个老战友的买卖刚开张,都过来捧捧场。"
  "你小子就给我添乱吧,这是无照经营,还敢跑到公安局门口来?"
  "你们公安局管不着无照经营,你吓唬谁呀?"
  "那工商局总管得着你吧?不定哪天就把你这破摊儿给抄了。"
  "海洋,我头一天开张,你他妈可别方我。"
  钟山岳正在院子里练太极拳,这是他每天早晨的必修课,已经坚持很多年了。钟跃民手里托着两份煎饼进来向父亲晃了晃,钟山岳连忙把套路匆匆走完,最后收式。
  钟跃民说:"爸,我给您买早点去了,您趁热吃吧。"
  父亲接过煎饼:"还是儿子回来好,知道给老子买早点了。"
  "爸,您还是找个老伴儿吧,总得有人照顾您呀,光靠小保姆可不行,怎么样,我给您介绍一个?我有个战友他爸去世了,我看您把他妈娶了得啦。"
  "跃民,你又找揍了是不是?还给老子介绍上对象了,你先把自己的事管好再说,三十多岁了,连个老婆都娶不来?还好意思说老子?"
  钟跃民说:"我倒用不着您操心,找个老婆还不容易,关键是您,您可是真正的困难户,高不成低不就的,您这个岁数再挑人家长相就有点儿过份了,能踏踏实实和您过日子就行了。"
  钟山岳边吃边说:"你就拿老子开心吧,混帐话。"
  小保姆听见有人在敲院门便走过去打开门,来人是隔壁的李阿姨,李阿姨也是个老干部,资历比钟山岳还老。老太太一进门就亮开大嗓门:"钟老啊,我来通知你一下,下午两点去老干部活动站,说是要给咱们传达文件,你可别去晚了,要不成我临去之前再喊你一声?"
  钟山岳忙说:"不用、不用,我还没老湖涂呢,迟到不了。"
  钟跃民忙向她打招呼:"李阿姨来啦。"
  李阿姨一见钟跃民好象想起了什么:"跃民那,我正要找你。"
  "您说,什么事儿?"
  "刚才听我家纪红说,你在大街上卖煎饼,是吗?"
  钟跃民看了父亲一眼,若无其事地说:"哪儿的事?她看错人啦。"
  钟山岳耳背:"什么煎饼?"
  钟跃民连忙打岔:"我刚才不是给您买煎饼去了吗?"
  李阿姨却不依不饶:"跃民那,你可别蒙你李阿姨,我们纪红看得清清楚楚,说你还戴着顶小白帽,一边摊饼一边吆喝,还自称是正宗西域回回,不是我说你呀,你这不是出洋相吗?一个堂堂的营职军官去干个体户,这象话吗?"
  钟山岳终于听明白了:"好哇,你还真干上啦?我说你小子今天怎么这样勤快?早早就出去了,说是给我买煎饼,闹了半天是摆摊儿去啦?你还正宗西域回回?连***祖宗都给改了,我揍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老头儿抄起扫帚向钟跃民冲过去。
  钟跃民见老头儿来势凶猛,连忙逃出了院子。
  钟跃民的煎饼摊儿已经开张两个月了,他的摊饼的技术已经很熟练,高玥在忙着收钱,买煎饼的人还排起了队,这使钟跃民很受鼓舞,他在三轮车上还摆了一个木架子,上面摆满了各种牌子的香烟,他的业务又扩大了,还兼卖香烟。
  周晓白匆匆骑着车过来停下:"跃民,给我来两份。"
  钟跃民赞许道:"晓白,还是你够意思,来给我捧场。"
  周晓白笑道:"那当然,煎饼摊儿我家门口就有,要不是给你捧场,我何必跑两站地到你这儿买?前些日子我参加了一个医疗队,到边远地区巡回医疗,袁军也出差刚回来。"
  "还得说是老朋友,就是够意思,袁军怎么没来?"
  "买个煎饼还用两个人都来?他在家等着吃呢。"
  钟跃民不满地说:"人家郑桐刚走,他家离我这儿三站地呢,人家才叫仗义,你看看你们家袁军?我这儿开张两个多月了,这小子一次也没来过,你告诉他,他要再不来,我可要打上门了。"
  周晓白说:"我来不就行了?以后我天天来,哟,这位小姐是谁?"
  钟跃民做出一副陶醉状:"明知故问,我女朋友呗。"
  高玥笑道:"别听他胡扯,我叫高玥,是他的合伙人。"
  周晓白仔细看看高玥道:"你可要小心,这家伙坏着呢,专骗小姑娘,他对你没什么不规矩吧?"
  "暂时还没有。"
  "小心点儿没坏处,你就当他是条呲着牙的老狼,随时有可能扑过来。"
  高玥笑了:"没关系,我爷爷是打猎的。"
  周晓白说:"那就好,我走了。"
  钟跃民问:"不再来两份么?"
  "你要撑死我呀,想打劫就明说,小心点儿,你没有执照,当心工商局的人查抄你。"
  钟跃民满不在乎:"没事儿,你快上班去吧。"
  周晓白骑车走了。
  高玥望着周晓白的背影说:"这位女军官和你关系不一般吧?"
  "我们是中学时的朋友,她早嫁人了。"
  "看得出,她对你挺有感情的。"
  "别瞎说,她丈夫和我是哥们儿。"
  "那也没用,爱情可不讲理智。"
  钟跃民奇怪地问:"你第一次见到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直觉呗。"
  周晓白又匆匆赶回来:"跃民,快跑,工商局的人来了,正在查抄摊贩,马上就拐过来了。"
  钟跃民连忙收拾东西:"谢谢你,我马上走。"
  他和高玥蹬上三轮车就跑,两人刚刚拐过路口,工商局的人就从另一个路口赶到了
  周晓白望着他们跑远了,才松了一口气……
  钟山岳在院子里打太极拳,钟跃民和高玥把三轮车推进院子,高玥动手给钟山岳摊了一张饼,钟山岳收了式,接过高玥递过的煎饼,坐在藤椅上吃起来。
  钟跃民又开始拿老爷子开心:"小高,你看我爸,思想转变得多快,那天知道我卖煎饼,差点儿没揍我,经过我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他老人家终于有了可喜的转变。"
  高玥笑道:"跃民,别净跟你爸贫嘴。"
  老头儿边吃边瞪了钟跃民一眼。
  "老爸,煎饼香吗?那天您还要揍我,这哪象个受党教育多年的老干部?您儿子体谅国家的困难,自谋职业,您非但不表扬我,还要打我,这是错误的。"
  钟山岳吃完煎饼,又到钟跃民的香烟架上拿了一盒"万宝路"牌香烟。他点燃一支,自顾自地躺在藤椅上喷云吐雾,不理钟跃民。
  钟跃民抗议道:"爸,自从我干了个体户,您就没买过烟,是不是逮住不要钱的烟了?还净拣进口的抽,老爸,不是我不舍得,我是怕您抽惯了'万宝路',以后我转行了,您怎么办?这就好比您山珍海味吃油了嘴,忽然让您吃窝头,您到时候肯定很难受,说不定还不许我转行呢。"
  钟山岳哼了一声∶"我早想开了,也懒得管了,我就不信你能摊一辈子煎饼?不信你把我的话放在这儿,你小子干不了半年就该烦了。"
  高玥安慰道:"钟伯伯,我们不会永远卖煎饼的,现在不是在等复转办分配工作么?"
  钟跃民说:"爸,就算我卖一辈子煎饼又怎么啦?这不也是为人民服务嘛。"
  钟山岳瞪起了眼:"你少和我耍贫嘴,别看老子吃了你的煎饼,抽了你的烟,还照样揍你。"
  "那是,要不怎么说您是当爹的呢,只要您不干涉我的自由,我愿意天天贿赂您。"
  钟跃民正在摊煎饼,高玥把一份煎饼包好,递给一位老人。
  一个农民打扮的摊贩推着一辆手推车走来,车上放着一个用汽油桶改装的烤白薯炉子,他四处看了一下,便放下车走到钟跃民的面前,操着唐山口音说:"老哥,你把车往旁边挪挪,这是俺卖烤白薯的地方。"
  钟跃民也操着唐山口音回答:"老乡,这是俺卖煎饼的地方,俺每天都在这儿。"
  "俺前天还在这儿呢,昨天俺媳妇来了,俺没出摊,咋就成你的地方啦?"
  钟跃民说:"你卖烤白薯有执照吗?拿出来给俺瞧瞧?"
  "你卖煎饼有执照吗?给俺瞧瞧?"
  "咋没有?俺是国营的。"
  "你国营个鬼,都是进城做小买卖的,你冒充啥国营的?你给俺把地方让开。"
  "俺不让,你敢把俺咋的?"
  高玥在一边捂住嘴笑得弯下腰。
  摊贩终于火了:"敢咋的?俺一个电话叫几个老乡来,砸了你这煎饼摊你信不?"
  "俺兄弟是工商局长,俺一个电话就叫他抄了你这烤白薯的炉子,你信不?"
  摊贩急了:"你这人咋混不讲理?占了俺的地方,还跟俺犯混?拿工商局长吓唬谁?你兄弟要是局长,还用卖煎饼?你走不走?"
  "不走,看你敢咋的?"
  摊贩动手推煎饼车:"不走?不走俺请你走,俺就不信治不了你。"
  钟跃民一把抓住摊贩推车的手,把他的四根手指向下一撅。
  摊贩疼得大叫起来:"哎哟,你松手……"
  钟跃民笑道:"俺不松手,谁让你欺负俺?俺不会打架,就会撅人指头,看你能咋的?"
  高玥笑着说:"跃民,你松开人家,别把人家手指弄伤了。"
  "俺不,他得向俺赔礼道歉,要不赔俺两块烤白薯,俺就不松手。"
  摊贩开始求饶了:"哎哟,老哥,你轻点儿,俺指头快断啦,你松开俺……"
  "那你给俺烤白薯……"
  街对面停下一辆出租汽车,司机下车走到煎饼车前:"哥们儿,来份儿煎饼。"
  钟跃民松开摊贩的手,转过身来,他一楞:"你是……李奎勇?"
  李奎勇惊喜地喊:"钟跃民?"
  两人兴奋地握手。
  "跃民,咱们有十几年没见了吧?"
  "可不是吗?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陕北的石川村。"
  李奎勇看看摊贩问:"这是怎么回事?"
  钟跃民笑着:"我和他闹着玩呢,他说我占了他的地方,还要带几个老乡来砸我的摊儿,这象话么?好好的农民兄弟,怎么一进城就学坏了?净学黑社会欺行霸市?"
  李奎勇上下打量着摊贩说:"就你,还黑社会呐?你先把北找着再说,去去去,该干吗干吗去,还轮得到你欺行霸市?装什么孙子?滚……"
  摊贩揉着手指推起车低声嘀咕道:"俺还以为他也是俺河北地界的……"
  钟跃民、李奎勇、高玥都笑了。
  李奎勇把钟跃民拉到一个小饭馆里喝酒,他要了一瓶二锅头酒,一碟花生米,一碟肉皮冻儿,他边斟酒边狐疑地问:"跃民,你是不是在部队犯事啦?"
  钟跃民一口把酒干了:"没有,你怎么会这样想?"
  "这不明摆着吗?我记得你是六九年底当的兵,在部队干了十几年,怎么着也得混个连长,营长的吧?怎么退伍回来摆摊儿卖上煎饼啦,要不是犯事了怎么会混成这样?"
  "没犯事,是因为复转办分配的工作不理想,我又不想在家吃闲饭,就先摆了煎饼摊儿挣点儿钱,我就不明白,怎么很多人一看见我们摆摊儿的,就认定我们是从监狱里放出来的?"
  李奎勇说:"我记得你爸是副部长,你又是转业军官,我可没见过你这种身份儿人当摊贩,"
  "这没什么奇怪的,靠劳动吃饭又不丢人。"
  "你可真是独一份,我还是挺佩服你的,你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你还记得吗?那时你老去我们院和我一起练摔跤,和我们胡同里的孩子也玩得挺好。"
  "记得,我还吃过你妈做的烙饼呢,你妈还好吗?"
  李奎勇神色黯然:"身体越来越不行了,隔三差五的就得跑医院,她又没公费医疗,全靠我们兄弟姐妹凑钱了。"
  钟跃民问:"你成家了吧?"
  "孩子都四岁了,我是七九年从陕西办回城的,为找工作跑了一年,托了不少人,最后才找了份开出租车的差事,如今是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过的挺紧。"
  钟跃民安慰道:"别着急,这都是暂时的,我现在不是还不如你吗?咱们不能总是这样"
  李奎勇感叹道:"哥们儿,我这辈子是没戏了,你看我们胡同那些和我一起长大的孩子,当爹的干什么,当儿子的就接什么班,再怎么蹦达也蹦不出这个圈儿去。"
  "奎勇,咱们老三届的人也有不少有出息的,你还记得郑桐吗?他和咱们一样也是刚上到初一就赶上文革了,他可是靠自己的力量考上的大学,咱们这些人只能怨自已把时间荒废了,到现在怨谁也没用,只能老老实实从头干起。"
  李奎勇问:"你打算从卖煎饼干起?"
  "我也没打算永远卖煎饼,可机会总得慢慢寻找。"
  李奎勇真诚地说:"哥们儿,现在我能帮你的,就是每天多带几个哥们儿来买你的煎饼,别的忙我也实在帮忙不上。"
  "这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谢谢。"
  高玥独自坐在一个咖啡厅里,手里拿着一杯红酒仔细端详着,钟跃民匆匆走进咖啡厅,他看见高玥便不满地说:"我说高小姐,我忙着呢,你一个电话就把我叫来,也不说是什么事,你是不是拿我当闲人了?"
  高玥笑道:"你不就是个卖煎饼的吗?又不是什么领导干部,你忙什么?"
  钟跃民坐下:"你说吧,什么事?"
  高玥把一个牛皮纸信封扔到桌上:"这是你的分红,明细帐都在里面,你点一点。"
  钟跃民眉开眼笑:"噢,分钱了?我倒把这事给忘了,你该不会在帐上做手脚吧?"
  高玥柳眉倒竖:"你说什么?"
  "哎哟,你别生气,我开玩笑呢。"
  高玥瞪了他一眼:"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你居然还当过营长?我真没见过你这种没正形的军官。"
  钟跃民问:"复转办有消息吗?"
  "上次分我到一家郊区的工厂,我没去,后来就再也没和我联系过。"
  钟跃民显得很有经验地说:"找个合适的工作总要有点儿关系,不托托人恐怕不好办。"
  "我不是没关系吗?找不到工作也理所当然,可你是怎么回事?有关系也不用,好象特别热爱卖煎饼这一行。"
  "那是因为我和你想得不一样,首先你得搞明白一点,人为什么要工作?这个问题不必唱高调,你要非说是为人民服务,那我只能认为你缺乏真诚,我只知道人要吃饭,可饭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你得去挣,工作的最基本目的是为了养家糊口,这样想就简单了。"
  "太直白了,我还不大习惯这么直接了当。"
  "你会习惯的,既然当高官和卖煎饼都是一种谋生手段,那我索性就选择卖煎饼,因为卖煎饼比较省脑子,如果有人认为我卖煎饼丢人,那只能说明他是个俗人。"
  高玥说:"听着倒是个道理,可我不能学你,真要卖一辈子煎饼,我恐怕连嫁人都成问题。"
  "这更是俗人的想法了,其实你真正的想法是嫁给什么人的问题,如果仅仅是解决出嫁问题那倒好办,愿意娶你的人很多,譬如郊区的菜农娶了你,没准还觉得高攀了呢,所以你得更正一句,要是卖一辈子煎饼,那么嫁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会很难。"
  高玥不好意思地说:"我就那么俗?"
  "别不好意思,当个俗人也不错。"
  "讨厌!跃民,问你个私人问题可以吗?"
  "除了工作的问题,别的最好不要问。"
  高玥固执地说:"我就要问,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前半辈子戎马倥偬,没机会。"
  "别这么谦虚,我觉得你还不招女人讨厌,有些罗曼史是很正常的,那位漂亮的女军官看你的眼神都是一往情深的,你们之间一定有故事,讲给我听听好吗?"钟跃民皱起眉头道:"小高,今天咱们谈的是分红,不是来谈钟某的罗曼史,你跑题了。"
  高玥不依不饶地说:"我就是想听。"
  钟跃民绷起了脸:"我想问你个问题,你……是不是爱上我啦?"
  高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瞎说什么呀?咱们认识才多长时间?不过,我倒是挺喜欢你的。"
  "噢,那是一码事。"
  "不是一码事,爱和喜欢程度不同。"
  钟跃民冷冷地盯着她:"好,就算不是一码事,我是个男人,你是个女人,咱们之间互相喜欢,这里面就有名堂啦,很多故事都是这么产生的,那咱们下一步该干点儿什么了?总不能老是喜欢来喜欢去,不干点儿正事?"
  高玥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严肃起来:"哦,你往下说,该干点什么?"
  "很简单,你不是想听我的罗曼史吗?那是我和别人的,你听多没意思?不如咱俩现在就制造一段罗曼史,精心编个爱情故事,如果你同意,我现在就去开个房间。"
  高玥脸色平静地慢慢站起来:"这主意不坏,可是……你行吗?"
  钟跃民轻佻地说:"你试试就知道了。"
  高玥冷不防将杯中的酒猛泼到钟跃民的脸上:"混蛋!"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跃民默默用纸巾擦擦脸,然后喊道:"买单。"
  钟跃民喜欢临睡前躺在床上边听音乐边看书,这些日子他正在看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这是郑桐借给他的。屋角的音箱中传来轻柔的古曲音乐声,钟跃民觉得这样的生活还是挺令人满意的,每天早晨卖三个小时的煎饼,然后一天的时间都可以供自己支配,他的前半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悠闲过。
  床头柜上的电话铃响了,钟跃民看了一下表,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了,谁这么不懂事,深更半夜的还打电话?他抓起电话:"哪位?请讲话。"
  话筒里传来高玥的声音:"是我。"
  钟跃民明知故问:"你是谁?"
  "废话,你听不出来?"
  "抱歉,实在想不起来,我认识的女士太多,经常闹混了,请报出姓名。"
  高玥大喊道:"钟跃民,你欺负人。"
  钟?跃民笑了:"听出来了,是小高,有事吗?这么晚了,我还以为是骚扰电话呢。"
  "钟跃民,你必须向我道歉。"
  "噢,还为那件事生气?"
  "气得我睡不着觉,越想越生气,特别是你当时那副嘴脸,一脸轻佻相,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钟跃民说:"得,我道歉,可话又说回来了,谁让你打听我的隐私,你才多大?正是天天向上的年龄,怎么就对大人的隐私感兴趣,不批评你几句行吗?以后注意啊。"
  高玥带着哭腔喊:"你这叫道歉吗?又教训我,还冒充长辈,你不就比我大十岁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行啦,黄毛丫头,和我斗嘴没好处,说说就急了吧?快睡觉吧,做个好梦,明天还要早起呢。"
  "不许挂电话,我的气还没消呢,跃民,你这人挺好的,就是嘴太损,当然,我也不该问你的私事,以后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嗳,这就对了,多好的小姑娘,就是好奇心太强,要是把这毛病改了,嫁个好人家没问题"
  高玥笑了:"讨厌……"
  "不生气啦?"
  "气消了。"
  "那就睡觉。"
  "嗯。"
  钟跃民一边摊煎饼一边和高玥神侃,两个买煎饼的中年男人在一旁很耐心地等候着
  高玥忧心忡忡地说:"跃民,今天早点收摊儿吧,我听说这两天整顿市容,工商局查抄得很紧。"
  钟跃民满不在乎地说:"工商局那帮人是野狼不吃死孩子--活人惯的,我这儿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高玥一撇嘴:"别吹了,哪次查抄你不是象兔子一样窜了?追都追不上你。"
  "看来我有必要给你讲讲军事常识,这么说吧,以前的大炮是没有动力装置的,要靠骡马或汽车牵引,后来人们想个办法,为什么不把大炮装在车辆上呢?于是就出现了自行火炮,这种炮机动能力很强,打完就跑,等敌人要还击时,它早跑远了。"
  "你是说,你的煎饼车就相当于自行火炮?"
  钟跃民夸奖道:"真聪明,以前卖馄饨的有个挑子就行,因为那会儿还没有工商局,现在形势不同了,咱们做小买卖的也要相应做出调整,配备一定的机动能力,工商局怎么样?他来我走就是,哥们儿还没功夫搭理他们。"
  正说着街上突然乱了起来,商贩们惊慌地收拾东西纷纷逃走,有人在喊:"工商局查抄来啦"
  钟跃民不慌不忙地骑上三轮车说:"别急,工商局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咱们?"
  高玥催促着:"别贫了,快跑吧。"
  两个扮成顾客的中年男人突然按住钟跃民的车把:"往哪儿跑?我们是工商局的。"
  钟跃民叹了口气:"得,中了埋伏,我说同志,您堂堂的国家干部,为个摊贩这么下功夫,值当吗?"
  一个高个子的中年男人说:"我们早接到过举报,抓你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次都让你跑了,今天咱们该算算总帐了。"
  另一个干部也说:"每天我们上班你下班,净跟我们提迷藏了,见你一次挺难的,今天我们只好提前上班来请你啦,跟我们走吧,推上你那辆'自行火炮'"钟跃民和高玥被带到工商局的办公室,他们坐在靠墙的长椅上,两个穿工商制服的干部边询问边记录,一个中年人推门进来,两个工商干部站起来:"李科长,您来了?"
  李科长看看钟跃民和高玥说:"就是他们?"
  一个工商干部说:"对,无照经营达半年之久,每次查抄都让他们跑了。"
  高玥站起来哀求道:"李科长,我们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干了。"
  李科长冷冷地说:"现在我宣布一下对你们的处罚决定,由于你们无照经营达半年之久,造成了极坏的影响,经我们研究决定,没收你们的三轮车,香烟及全部炊具,并处以五百元罚款。如果对我们的处罚决定不服,可在十日内向我们上级主管机关提出申诉,也可以到法院起诉。"
  钟跃民望着天花板说:"没钱,你们看着办吧。"
  窗外传来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钟跃民向窗外望去,见几个工商局干部正用锤子砸碎煎饼车上的玻璃阁子,钟跃民一看就急了,他扭头向门外冲去,两个工商干部抓住他,钟跃民下意识一甩肩膀,两个干部被甩倒,屋里的茶几被撞翻,高玥冲上去猛地抱住钟跃民的腰。
  钟跃民暴怒地吼:"滚开……"
  高玥声泪俱下地哀求道:"跃民,算了吧,我认罚,我求你了。"
  两个被摔倒的干部爬起来又抓住钟跃民:"你别想走了,这是妨碍执行公务,殴打执法人员"
  李科长指着钟跃民,他被气得直哆嗦:"马上给我报警,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嚣张的无照摊贩,我劝你态度放老实点儿,等警察来了,可就没我们这么客气了。"
  高玥求道:"李科长,我们认罚,我马上回去取钱还不行吗?"
  李科长冷冷地说:"认罚也晚了,现在已经不是罚款的问题了,你们有话到公安局去说吧。"
  钟跃民镇静下来,他坐下不吭声了。
  工商局和公安分局离得不远,这两个机关的人也比较熟,工商局这边要是有什么事,一般都是把电话直接打到刑警队,按理说这类小事请派出所的人来处理一下就行了,但由于两个机关之间关系很好,刑警队的警员们不好意思拒绝,所以遇到工商局的人报警,一般还是给点儿面子,派过两个人来处理一下。张海洋刚上班,就听见一个同事说工商局那里有个卖煎饼的摊贩在闹事,队里正准备派两个人去处理一下。张海洋马上就想到了钟跃民,除了钟跃民哪个无照摊贩有这么大胆儿,没有执照还这么嚣张,张海洋立刻找到队长把这件事承揽下来在去工商局的路上,张海洋哭笑不得地想,钟跃民身上哪来的这股霸气?连无照经商都这么理直气壮。
  张海洋仗着刑警的身份总算把钟跃民的事给摆平了,工商局的李科长虽然生气,但不能不给刑警队的人点儿面子。钟跃民还偏偏不识相,竟理直气壮地要求工商局把三轮车还给他,张海洋心说,没拘留你就是万幸了,还要什么车呀?
  事情处理完也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张海洋把钟跃民和高玥带回分局,请他们在分局的食堂里吃了午饭。吃饭时,高玥一个劲儿向张海洋道谢,而钟跃民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刑警队的同事们都听说了这件事,大家都很好奇地涌向食堂,想看看这位当过营长的无照摊贩是什么样子。钟跃民在众人的注视下,旁若无人地吃了三个馒头和一碗红烧肉。午饭后,张海洋把钟跃民、高玥送出公安分局的大门。
  张海洋边走边解释:"我刚来,认识的人还不多,帮不上你什么忙,东西没收了就算了,我和工商局的人讲了你们的情况,他们表示谅解,可以不追究了。"
  高玥则是千恩万谢:"张大哥,谢谢你,今天要不是你帮忙,非把他拘留了不可。"
  "谢什么,老战友了,跃民,以后你可得注意点儿,别这么大火气,你还当你是侦察营长?从部队到地方,环境变了,我知道你一时适应不了,可你不适应也得适应,社会要强迫你适应,不然你就要受到惩罚,我告诉你,我可不想将来在审讯室和你打交道。"
  钟跃民不耐烦地说:"行啦,以后就是有人往我嘴里撒尿,我也伸嘴接着,保证不发火,嘴里还得夸着,跟***五星啤酒似的,味道好极了。"
  张海洋劝道:"你就别发牢骚了,还是找复转办等分配吧,千万别再卖煎饼了,缺钱了跟我说,我反正也没负担,就是别惹事,好吧,今天我值班,就不送你们了。"
  高玥握住张海洋的手:"再见!张大哥。"
  钟跃民若有所思地看着张海洋的背影,高玥轻轻挽起钟跃民的胳膊:"回去吧,明天咱们都不用早起了。"
  钟跃民叹了口气:"看来我还得找个合适的工作。"
  高玥静静地望着他:"我知道你有办法,就是不愿意求人,是吗?"
  "那就求人吧,顾不得面子了……"
  第十六章
  钟跃民按约定时间准时走进李援朝的总经理办公室时,见李援朝穿着一身铁灰色西服,发型一丝不乱,很气派地坐在一张巨大的写字台前,身子埋在高玥背真皮转椅里正在接电话。
  他见了钟跃民点点头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嘴里在继续说着:"你听着,这批货一定要从文锦渡报关,那儿有我的朋友,运输问题可以向部队求援,你到省军区后勤部找何部长,就说是我说的,对,你跟着押车回来,行啦,你就辛苦点儿吧,对了,那五十万吨化肥的批文你抓紧点儿,误了农时咱们连汤都喝不上,好、好,就这样,再见!"
  李援朝放下电话,站起来和钟跃民握手:"跃民,我料定你早晚会来找我的。"
  钟跃民问:"为什么?"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进这个公司吗?刚才还有个副部长来电话,想把女儿调来,我还没答应呢。"
  钟跃民说:"你这儿还真是块唐僧肉呀,援朝,咱们是老朋友了,有话放明面上,你是商人,不是开救济站的,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对我感兴趣,我对你真那么有用吗?"
  李援朝笑了:"跃民,你一点儿没变,头脑清醒,这是你的优点,我喜欢和你这类人打交道,好吧,咱们明说,据我所知,你父亲是当年四野的师级干部,对不对?"
  "没错,但是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有人说,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这话有道理,当年四野在渡江战役后,进军方向直取两广,一直打到海南岛才收兵,你只要看看渡江后四野的进军路线就会发现,四野就象一台大播种机,随走随撒种,建国后的广东广西两省党政军干部大部分是四野的南下干部,也就是说,这两个省有你父亲不少老战友,老部下,而我们公司的业务几乎都集中在两广地区,在编织当地关系网的过程中,你有天然的优势。"
  钟跃民惊讶地说:"我的天,你可真象个特务,连我的家底儿都知道,就因为我父亲是四野的,我才能进正荣集团,你是说,要是没有我父亲的资历,我根本没有来这里工作的可能,我提个问题,假如我父亲是当年二野的人,正荣集团是不是对我就没兴趣了?"
  李援朝笑笑:"恐怕是这样,因为本公司对西南方面还没有什么业务,我们的重点都集中在沿海省份,你知道,当年的渡江战役是由二、三、四这三个野战军共同发起的,渡江后二野进军西南,三野直插江西、福建,四野直取两广,当年的战略格局造成了建国后地方干部的势力范围,这就是中国的现状,你可以不承认它,但它是确实存在的。换句话说,如果你父亲是三野的人,你也可以进入正荣集团,负责福建方面的业务。如果你父亲是一野或二野的人,那我就没办法了,谁让他们当年非往西北和西南打?"
  钟跃民对他的话感到匪夷所思,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做生意还有这么多门道,以前他连想也没想到一部中国革命史能和做生意发财有如此重大的关系,但他又不得不承认,李援朝说得的确有道理。
  李援朝笑道∶"想明白了吗?这道理很简单嘛,你应该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
  "明白了,你是说,没有特权做不成生意,这是中国的现状。"
  "没错,中国有这么多人口,谁都想发财,可财富是有限的,从理论上讲,在财富总量不变的情况下,一部分人聚敛了财富,另一部分人就要与财富无缘,因此财富通常只能由少数人掌握。不错,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希望平等,但那不过是种希望,人类从诞生那天起就从来没有平等过,古今中外都是如此,你想想,咱们小时候受的教育都是这样,'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其实这是瞪着眼说瞎话,当年张春桥和江青这类的激进分子不是还大喊要限制资产阶级法权,批走门吗?老百姓当然拥护,反正他们什么也享受不到,谁不希望平等?可是结果怎么样?特权不但没有消灭,反而越演越烈,七八年我从部队回家探亲,发现北京无论干什么都需要些特权,想看看小说,对不起,新华书店里只有《艳阳天》、《金光大道》什么的,可是高干凭购书证进入内部书店却能买到很多外国翻译小说,你看,连读小说的权利都被垄断了。更可笑的是看电影也要有特权,你要有路子可以看到内部放映的外国影片,什么《罗马之战》、《宫庭爱神》……没路子就只好看老掉牙的《地雷战》、《地道战》。有个哥们儿和我有十年没见了,一碰见我挺激动,一拍胸脯说我带你逛公园去,我心说这小子有病是怎么着,逛公园我用你带着?闹了半天他要带我去逛北海公园和景山公园,这两个公园是六九年关闭的,成了江青的私人花园,因为她要在里面骑马,这一关闭就是十年,江青倒台三年后才向社会开放,在此之前,你要有关系也可以进去游览,我那个朋友要招待我逛北海,这显然是件很时髦的事,而且也说明他很神通广大。当时我就想,咱中国算是没治了,到处是黑色幽默,世界上搞特权的国家不少,苏联不是还有小白桦树商店吗?可没听说连看小说、看电影、逛公园都成了特权,这太过份了……"
  钟跃民打断李援朝的话∶"听你说了半天,你好象并不赞成特权,可你现在又在运用特权,这不矛盾吗?"
  "你听我说完,我的观点是承认特权的存在,但不能过份,我说过,如果一个社会连看小说和逛公园都要体现特权的话,那么这个社会就太糟糕了,我主张有限度的竞争,什么叫有限度的竞争?譬如经商,你应该允许所有有志于此的人去经商,但不是每一个经商的人都能成功,因为每一个人所掌握的社会资源不同,教养、才能、气质、机遇,包括社会关系,这都是你的资源,在这点上绝不可能有什么平等,你必须要承认这里的差别,末代皇帝溥仪从战犯管理所被释放,该是个普通公民了吧?这位老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对社会的贡献未必比蹬板儿车的板儿爷多多少,国家干吗还要给个高薪养着?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曾经当过皇帝,他就不能和板儿爷一个待遇,这就是溥仪的社会资源,从他一出生时就注定了身份,亡国之君也是君,别人有气也没有用。我认为,一个社会总要有些特权阶层,我们要承认这个事实,就象英国人承认女王的特权一样,大家都心平气和地认可这个事实,把它视做一件很正常的事就行了,英国女王整天什么事儿不干,对国家没有半点儿好处,还享受着极高的俸禄,这可都是纳税人的血汗钱,就这样也没见哪个老百姓非要和女王讲平等。一个社会如果没有贵族阶层是不正常的,这是个常识,关键是你要把道理讲明白,千万不能用大话去胡弄人,老百姓其实是通情达理的,你既然享受着特权就老老实实承认,并且要证明享受特权的合法性,如果你一面享受着特权一面又自称'公仆',高喊什么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们的社会人人平等,这就是糊弄人,而糊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老百姓相信了你的话,真以为人人平等了,那么你享受特权的合法性就要受到质疑,老百姓就会认为这个社会不公平,就会有怨气,这是说谎的必然代价。比如江青这个女人,她能把两个著名的公园变成自己的私人花园,其蛮横程度不亚于慈禧,就这么个贪婪自私的女人,居然也是满嘴的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大批特权思想,这就有点儿装孙子了,更可气的是连装孙子都装得特别蛮横,我胡弄你,你就必须听着,我知道你不信,但你不能流露出来,如果你表示不信我就弄死你这种人别看已经当了国家领导人,其实是弱智者,你做人做到这个份儿上,自己就把自己置于一种很危险的境地,就好比当年的秦始皇,天下英雄人人想得而诛之,谁干掉你谁就成了千古英雄,这等于用你的卑劣去成全别人的功名,这不是傻B是什么?"
  钟跃民大笑起来∶"援朝,你这个观点倒是很新颖,简单的说,就是要理直气壮地承认特权,别装孙子,我可以这样理解吗,正荣集团对我拥有的社会资源很感兴趣,我可以待价而沽了。"
  "跃民,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慈善家,没兴趣搞救济,我认识的人多了,不可能谁的事都管,我只能从一个商人的角度去看问题,明说吧,我请你加盟正荣集团是看中了你拥有的社会资源,反过来说,我使用了你的资源也会给你丰厚的回报,你我谁也不吃亏。"
  "明白了,一旦我决定到正荣集团工作,好象用不着领谁的情,我是出卖自己的资源来的,可是……援朝,你难道不怕我黑你?"
  "据我当年对你的印象,你还是个讲义气的人,对此,我比较放心。"
  钟跃民直截了当地问:"你打算给我个什么职位?"
  "贸易部经理怎么样?这活儿挺适合你,要是你干得好,我以后可以向董事会推荐你做公司的副总经理,关键是你要有业绩我才好说话。"
  "我可以试试。"
  李援朝也很干脆:"给你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我要向你要利润,如果指标完不成,对不起,我得炒你的鱿鱼,咱们朋友是朋友,生意是生意。"
  钟跃民说:"可以,说定了,不过,我还有个小小的要求,我想带个人来。"
  "不行,我这里不是皮包公司,人事方面控制很严,想进公司人太多了,我不能都照办。"李援朝一口拒绝。
  钟跃民站了起来:"那就算咱们什么也没谈,多谢了。"他转身要走。
  "等一下,我想问问,是什么人让你如此上心?女人吗?"
  "是,女朋友。"
  李援朝叹了口气:"跃民啊,你他妈早晚会栽在女人手里,好,让她来吧,我想办法就是。"
  自从钟跃民到正荣集团公司任职后,他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生活就象个瞬息万变的万花筒,命运之手轻轻将它一转,就能变幻出各种五彩缤纷充满诱惑的画面。进入正荣集团已经几个月了,他在整个集团公司的部门经理中竟然成了佼佼者,他所领导的贸易部超额完成了董事会规定的利润指标,使董事们大为惊讶,连推荐他进入公司的李援朝都脸上有光,并到处吹嘘自己是慧眼识英才,在引进人才方面为公司立了一大功。
  钟跃民自己还算冷静,通过几个月的商业运作,他终于明白了这类大公司商业成功的秘诀,其实说起来很简单,钟跃民把它归纳为两点,一是占了双轨制的便宜,各种紧俏物资平价进,议价出,人为设置的差价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能获取巨大的利润,如同天上掉下的馅饼。第二点,进行这种掠夺式商业运作的前提是对资源分配的高度垄断。有了这两点优势,即使是个弱智者也能立于不败之地。就连钟跃民这种对商业运作一窍不通的人,也能看出这种经营方式绝非长久之事。钟跃民发现,当权力介入到商业运作中的时候,往往产生出令人目瞪口呆的结果,做生意不一定需要本钱,譬如你从某主管部门拿到一张两万吨平价化工原料的批文,你根本用不着费那个事,将原料购入再加价卖出,你只需在每吨原料的价格上加上你希望得到的利润,直接把批文卖掉就是了,举手之间几十万元利润便从天而降,这种生意和明抢差不多。
  一辆"皇冠"牌轿车停在玻璃旋转门前,门卫拉开车门,西服笔挺的钟跃民钻出汽车。他走进大厦,矜特地向迎面碰见的熟人点头示意。
  他的办公室在这座大厦的八层,从电梯里出来,通往办公室的走廊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迎面而来的白领小姐微笑着向他打招呼,钟跃民做出绅士状频频向小姐们点头示意。
  钟跃民走进办公室,穿着西服套裙的女秘书何眉迎过来,她接过钟跃民脱下的西服上衣挂好,又送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钟跃民啜着咖啡站在落地式玻璃窗前向窗外眺望,整个城市尽收眼底,高低错落的高楼大厦形成大都市特有的城市轮廓线,楼下的大街上,火柴盒大小的汽车川流不息。
  电话铃声响了。
  钟跃民随手打开免提装置,电话机里传来高玥的声音:"钟经理,我是高玥,我正在拱北海关报关,咱们公司的货物已经通过检查,报关顺利,我是不是可以回北京了?"
  "小高,你暂时还不能回京,明后天还有几批货,报关手续还得你来做。"
  "可我在广东已经呆了好几个月了,从这个口岸赶到那个口岸,象救火队员似的,我是不是永远不能回北京了?"
  钟跃民耐心地说:"小高,不要发牢骚,大家都没闲着,要是完不成利润指标,咱们都得喝西北风去。"
  "好吧,听你的,我不发牢骚了,跃民,好几个月没见你了,你好吗?"
  "我还好,你呢?"
  "别的还好,就是有点儿孤独感。"
  钟跃民笑了:"这我可没法帮助你,我还孤独呢。"
  "得了吧,我听说你现在快成蜜蜂了,四处采蜜,我没冤枉你吧?"
  钟跃民严肃起来:"工作时间不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这是公司的纪律,你呀,要把心思用在工作上,听见没有?"
  "哟,干吗这么严肃?真没劲,我不理你了,再见……"高玥挂断电话。
  钟跃民点燃一支香烟,把身子埋进高背皮椅里,高玥的电话使他想起了这个姑娘的存在,这几个月来,他几乎把高玥忘在脑后了。
  由于钟跃民的坚持,李援朝只好答应他的条件,高玥和钟跃民一起进了正荣集团,钟跃民把她打发到广州办事处做常驻代表,他没想高玥居然是个很能干的女孩儿,她很珍惜这个机会,在广州工作得很有起色,很多事情根本不用钟跃民提醒,她总是主动就把事情处理好,钟跃民对这个女孩子很满意,总是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给予高玥最高的工资和奖金。高玥是个懂事的姑娘,她在当着别人时便很恭敬地称他为"钟经理",只有和他单独说话时才叫他的名字,高玥的理由是,当初他们做为合伙人时已经讲好了,两人的身份地位是平等的。而钟跃民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这丫头人小鬼大,总想在辈份上和他拉平,不知憋着什么主意。钟跃民现在忙得很,他近来身边美女如云,根本应付不过来,对高玥这类的小姑娘不感兴趣。
  秘书何眉拿着文件夹进来:"钟经理,请您签字。"
  钟跃民连看也不看就在文件上签了字:"还有事吗?"
  "今天收到十几张宴会请柬,我想了一下,其中有两家恐怕是不能推辞的。"
  钟跃民无所谓地说:"你安排吧,去哪儿都成。"
  何眉合上文件夹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哦,对了,我听说李总昨天向董事会上提出要给您奖励,说贸易部自从您来以后,工作大有起色,总是超额完成利润指标,董事会也认为您的确是个人才,决定给予物质奖励,祝贺您,钟经理。"
  钟跃民喷出一口烟,自言自语道:"这就叫人才?正荣集团不过是占了双轨制的便宜,平价进,议价出,利润如同天上掉下的馅饼,这种活儿傻子也能干。"
  何眉嫣然一笑回答:"理论上是这样,但在实际运作中,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操作好的,在国有公司和民营公司之间,需要有一个平衡点,从经济学角度看,商业行为要符合利益的最大化原则,一个行为,要使双方得益,这种行为才是有效的,钟经理,您现在已经做成了双嬴的局面,我们公司赚到了利润,和我们打交道的客户也发了财,对您的为人也有口皆碑,这不是双嬴吗?要叫我看,您的才能体现在操作手段上。"
  钟跃民笑笑:"何眉,假如我这个职位让给你坐,你是不是会比我做得更好?"
  "这种假设目前还不能成立,因为社会资源的运用是有条件的,社会阶层,家族,血统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是一个庞大的社会网络,这个网络之所以接纳你,是因为你本身就是这个社会阶层中的一员,而我却不是。"
  钟跃民诧异地看了何眉一眼:"问句不太礼貌的话,你今年多大?"
  "没关系,不问女人的年龄,这是西方社会的规矩,咱们是东方人,不必按他们的规矩行事,我今年二十五岁。"
  钟跃民毫不掩饰地注视着何眉,其目光极具侵略性,何眉则很大方地迎住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怯意,她漂亮的脸庞上带着柔和的微笑,一对酒涡在面颊上时隐时现。办公室里突然出现了冷场,两个人都沉默了,只是在静静地对视,何眉索性坐在钟跃民的对面,把手似乎很无意地放在写字台上。
  钟跃民心领神会地向前挪挪身子,把自己的手覆盖在何眉的手上,何眉的另一只手立刻做出反应,也轻轻地握住钟跃民的手。何眉感到钟跃民的手很不老实,他在抚摸之际还忙里偷闲地轻轻挠几下她的手心。
  钟跃民手上忙着,嘴里还没话找话地说:"才二十五岁?你的谋略和年龄很不相称。"
  何眉笑道:"钟经理,我实在弄不清您是在夸我还是在挖苦我。"
  "我不过是对你产生了点儿好奇心罢了。"
  "你有研究女人的习惯?"
  "这有什么不好吗?"
  何眉抽回了手说:"看来我得给您这个机会,我对学术研究向来持支持态度,可以提个建议吗?"
  "当然。"
  "把今晚的宴会推掉,我请我的上司吃晚饭如何?"
  "这主意听起来不坏啊。"
  钟跃民近来净为女人的事忙乎了,在具有中国特色的生意场上,除了盛宴就是美女了,他每天有数不清的应酬,处在他这种位置上是很容易结识女人的。自从他到了正荣集团后,他的生活就变成了一场闹剧,每日每时都充满了戏剧性,你永远闹不清明天会发生什么,平时在大街上难得一见的美女,此时就仿佛是被上帝用魔法从某个角落里呼唤出来,成群地出现在他身边。钟跃民一开始还算清醒,他心里明白这些美人儿都是些现实主义者,不过是各有所图罢了。不过,时间长了钟跃民就有些迷糊了,他无法拒绝美人儿的盛情,哪怕是假的,他也愿意把它当成真的。钟跃民时常这样安慰自己,生活好比一个大舞台,每个人都可以是演员,舞台上的爱情故事不过是在作戏,大家应该都知道演戏的规则,大幕一落,演员们各自回家。他觉得自己十五年的军旅生涯,犹如在庙里当了十五年的和尚,现在总算还了俗,他该过一种正常男人的生活了。
  钟跃民在办公室里与何眉进行了十几分钟的对话,双方就明白了各自想要的东西。钟跃民认为何眉是一只主动撞在他网上的鸟儿,他不能拒绝这只鸟儿。再换一种思路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何眉的鸟儿呢?也许何眉的网张得比他还早呢。
  那天晚上,钟跃民推掉了所有的宴请,把何眉带到他常去的一个西餐厅,这家西餐厅的老板很会营造气氛,深谙灯下看美人儿的效果,这里的灯光柔和幽暗,不经意间制造出一种梦幻般的浪漫氛围,乐台上有一支身穿黑色燕尾服的小乐队,正在专心致志地演奏巴赫的弦乐四重奏。典雅的音乐仿佛从很远的地方轻轻飘来,雪白的桌布上摆着斟满红酒的水晶高脚杯,灯光在水晶杯上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起到一种催情的效果,一对青年男女在这种氛围之下,要是不发生一点儿故事,就显得太不正常了。
  钟跃民和何眉在幽暗的灯光下象一对真正的情人一样相对而坐,钟跃民在不停地说笑话,何眉专心地听着,眼中闪着水波。
  钟跃民说有一个总经理,对漂亮的女秘书有些非份之想,有一天女秘书提醒总经理,说今天是他的生日,女秘书想请总经理去自己家吃饭,总经理很高兴,因为他知道女秘书是个独身女人,今晚很可能有戏。于是欣然前往。第二天总经理的朋友问他昨晚是不是度过了一个销魂的夜晚,总经理懊丧地说,他和女秘书共进晚餐,蜡烛,红酒,音乐一样不少,的确很浪漫,吃完晚餐女秘书说,请他五分钟以后进卧室,她要给总经理一个惊喜,说完就进了卧室,欲火中烧的总经理好不容易等到了五分钟,就急不可耐地冲进卧室……朋友笑道,女秘书肯定在床上等你呢。总经理说,我刚一冲进去,卧室里的灯光大亮,我公司里的几个主管经理捧着一个插满红蜡烛的大蛋糕,大家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朋友说,那也不错呀,你的员工对你真好。总经理低声嘟囔着∶问题是……我是光着身子冲进去的……
  何眉"噗"地一口酒喷出,大笑起来,她觉得有些失态,又连忙用餐巾捂住嘴。
  钟跃民在连说了几个笑话以后,便恰到好处地沉默了,这是他的杀手锏,在以往的实践中非常灵验,在典雅的音乐声中,两人互相凝视着举起斟满红酒的水晶高脚杯,他发现何眉的眼睛里充满着柔情……
  钟跃民把汽车停在何眉住的公寓楼前,何眉下了车,含情脉脉地说:"钟经理,谢谢你,今晚我过得非常愉快,再见!"
  钟跃民望着何眉身子却坐在车里没有动,他心里明白,今晚的铺垫已经完成,鱼饵也抛出去了,下面该做的,就是等鱼咬钩了,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再见,祝你做个好梦。"
  何眉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哦,我忘了一个必要的程序,按惯例,我是不是该说一句话?"
  "什么话?"
  何眉嫣然一笑:"明知故问,那句话是,要不要上去喝杯咖啡?"
  钟跃民笑了:"电影里的俗套,不过我还是想说,非常高兴。"
  何眉不是北京人,她是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的,因此只能自己解决住房。她租住的公寓是个一室一厅的套间,布置得还算雅致,不过钟跃民已经顾不上参观房间的陈设,此时他浑身象是着了火,熊熊烈焰直冲脑门。
  何眉看出了钟跃民的异态,但她却很沉得住气,坚持要把程序走完,既然是邀请钟跃民喝咖啡,她总要意思一下:"钟经理,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准备咖啡。"
  钟跃民笑道:"算了,俗套就免了吧。"
  "什么意思?"
  钟跃民轻轻搂过何眉:"我说小姐,深更半夜的喝哪门子咖啡,咱们有病是怎么着?你心里明白,一男一女深夜出现在一个特定场合,还能做什么?"
  何眉依偎在钟跃民身上小声说:"真是个当兵的,一点儿铺垫也没有,上来就直奔主题,讨厌……"她仰头将嘴唇凑过来,两人的嘴唇渐渐接近,终于粘在一起,欲火中烧的钟跃民对这种颇为浪漫的前奏曲已经感到不耐烦了,他为现在这一刻已经耐着性子铺垫了整整一个晚上,实在没兴趣继续玩小资情调了。他粗鲁地把何眉抱进卧室,一把扔上了床……
  黑暗中何眉光滑的身体象蛇一样缠绕着他,钟跃民的猛烈动作很快就点燃了何眉的激情,她一反平时的淑女形象,瞬间变成了勇猛的斗士,做爱仿佛成了搏斗,两个人一阵雷鸣电闪,激情四射,如果把钟跃民比喻成一条船的话,那何眉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她一会儿把钟跃民颠上浪尖,一会儿又把他扔进峰谷之下,根本不管这条船是否经得住,恍惚间,钟跃民的思维一时错了位,他闹不清自己是在做爱还是在作战,怎么和徒手格斗似的?何眉骤然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呻吟声差点儿把钟跃民吓着……
  钟跃民在音乐厅的售票窗口买了一张音乐会的票,然后仔细看了看贴在一边的宣传海报,这场音乐会的名称叫"黄土之情"
  钟跃民走进音乐厅时节目已经开始了,舞台上一个穿着陕北传统民族服装,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的男民歌手正在唱《这么好个妹妹见不上个面》。
  钟跃民坐在观众席里,入神地倾听着歌声,脸上显露出沉思的神态。
  这是郑桐提供的情报,消失多年的秦岭终于有消息了,此时钟跃民的心中有一种异样冲动。
  男歌手唱罢一曲,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男歌手连连鞠躬向观众致谢。
  女报幕员充满激情地报出下一个节目∶女声独唱,陕北民歌《走西口》,演唱者,秦岭。
  钟跃民浑身一震,目不转晴地盯着舞台,秦岭身穿红色民族服装走上舞台,台下掌声四起,秦岭向观众鞠躬致意。十几年没见了,秦岭仍然光彩照人,岁月在她脸上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观众席里,钟跃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舞台上的秦岭。
  《走西口》的歌声响起,钟跃民的脑海里叠化出一幕幕陕北的山川地貌和当年的画面……千山万壑犹如凝固的波涛,黄土层被雨水切割得沟壑纵横,黄水滚滚的无定河两岸地貌泾渭分明,远沟近壑积留着斑斑驳驳的残雪,凛冽的寒风卷着草叶和细细的尘土,在广袤的原野上打着旋,发出尖利的呼啸,四野一片苍茫,风如刀剑,侵人肌骨……他背着濒死的憨娃在漆黑的深夜狂奔在荒野中的情景……他和秦岭隔着一条深深的沟谷在喊话……他和秦岭充满青春激情的拥抱接吻,那欲望和绝望交织的惊心动魄的野合……歌声中,钟跃民目光炯炯,动情地凝视着舞台上的秦岭。
  秦岭一曲歌罢,全场响起雷呜般的掌声,钟跃民起身退席。
  在后台的演员化妆室里,秦岭在对着镜子卸妆。门外一个女演员喊:"秦岭,有人找你。"
  秦岭没有回头边卸妆边喊:"请进……"突然,她的身子僵住了,镜子里出现了钟跃民,正向她一步步走来,秦岭猛地转过身来。
  钟跃民默默地站在那里,秦岭的眼中闪出泪花∶"钟跃民,你这冤家呀,我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你了……"
  钟跃民低声说∶"没办法,这是命啊。"
  在一家咖啡厅里,钟跃民和秦岭相对而坐,桌上的烛光照亮了两人的脸。
  钟跃民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秦岭,我找了你十几年,今天才遂愿。"
  秦岭微笑着问:"跃民,你还是老样子,不过,成熟多了,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当了十几年兵,现在转业回来了,这些年你怎么样?"
  "当年我父母托关系把我从白店村调到一个地区的歌舞团,一直当独唱演员,结过一次婚,我丈夫是歌舞团里的编导,两年以后我们又离了婚,好在我们没有孩子,我的情况基本如此,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哦,这次是到北京来演出?"
  "前几年我从歌舞团辞职,到北京来发展,演过电影和电视剧,也出过唱片,象刚才这样的演唱会也偶而参与一下,都是圈子里的人,不好推辞的,有时还做点儿生意。"
  钟跃民说:"自由职业者?你生活得很洒脱嘛,秦岭,问句不大礼貌的话,你离婚以后又结婚了吗?对不起,你要是觉得不好回答,可以不回答。"
  秦岭笑笑:"没什么,我想这句话你早晚要问,我也应该告诉你,离婚的责任完全在我,他对我很好,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只是我自己对婚姻有些厌倦,其实我这个人不太适合给别人做妻子,大多数女人都喜欢把丈夫当做依靠,把家庭当做归宿,而我却不喜欢这种生活方式,所以……"
  钟跃民接口道:"明白了,你大概属于梅里美笔下的卡门那类女人,崇尚自由,要过一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我很理解,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谢谢你的理解,跃民,你的确与众不同。"
  "可是……秦岭,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知道,我关心的不是你的过去。"
  "哦,对不起,我现在回答你,我还没有再结婚。"
  "太好了,我也没有结婚。"
  "接下来,你是不是该说,咱们能重温旧梦吗?"
  "当然,这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你独身,我光棍,再加上当年一段儿旧情,咱们实在没有理由不在一起。"
  秦岭目光幽幽地望着他:"跃民,你想过没有,这十几年里能发生多少事,你不觉得这样很草率吗?"
  "这我有心理准备,我甚至无数次想过,等我再见到你时,你早已为人妻了,你丈夫很可能是个弱智者,他头扎白羊肚手巾,披件光板羊皮袄,冲我呲着黄板牙一个劲地傻笑,你怀里抱着个吃奶的孩子,身边还有五六个脏乎乎的孩子,个子由高到低,象台阶一样……"
  秦岭笑得用纸巾捂住嘴:"天那,我还有这种本事?你真的没变,还是当年的钟跃民,还是那张贫嘴。"
  钟跃民注视着秦岭不说话了,秦岭也凝视着钟跃民。乐池中传来充满柔情的钢琴曲。
  钟跃民轻声道:"秦岭,我现在坐在你的对面,请你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一下,看看能否找到当年那种感觉。"
  "好,让我感觉一下。"她轻轻闭上眼睛静思片刻,又睁开眼睛轻声道:"跃民,我得承认,当年的情景……犹如昨天。"
  "这就对了,和我的感觉一样,秦岭,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秦岭低声说:"没有了,跃民,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钟跃民探过身子耳语:"那我告诉你我想做什么,你听好,我想现在就得到你。"
  秦岭顺从地站起来:"咱们走吧。"
  钟跃民没有想到秦岭竟然住在一个很豪华的别墅区里,这里的保安措施非常严密,钟跃民的汽车行驶在小区内,每转过一个路口都能着见身穿制服的保安人员在指示方向,秦岭的房子是一座红顶的二层小楼,墙壁是奶黄色的,楼下还是双车库,一道铸铁矮栏围着不小的花园
  秦岭挽着钟跃民走进小楼,钟跃民惊奇地望着装饰得很豪华的客厅:"我的天,想不到你过着如此奢侈的生活,做什么买卖能这样有钱?你该不会是贩卖毒品吧?"
  秦岭脱去外衣说:"跃民,你又来了?你那张嘴不说点儿刻薄话就不舒服是不是?"
  "那我就保持沉默吧。"
  秦岭双手搭在钟跃民的肩上,温柔地注视着他:"跃民,答应我,什么都别问,你不是想要我吗?好,我现在就给你。"
  秦岭轻轻替钟跃民脱下西服,两人依偎着走上楼去……
  钟跃民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从浴室里传来的水声,他突然被一种前所未有感觉所包围,他无法用语言说清楚这种感觉,此时此刻,他从灵魂到肉体都被一种异样、温馨的氛围所笼罩……他感觉到秦岭已经来到他身边,正在用柔软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身体,犹如春风吹过湖面荡漾起层层的涟漪,他的皮肤在秦岭的手下竟然敏感得颤栗起来,钟跃民不知不觉地进入一种晕眩状态……秦岭的嘴唇在他胸膛上留下一个个温柔的热吻,在幽暗朦胧的灯光下,她美丽的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钟跃民觉得他和秦岭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薄雾,两人虽然近在咫尺,秦岭如娇似嗔,柔情似水的爱抚却如黎明前起伏的山峦,既朦胧,又遥远……秦岭温软细腻的肌肤充满生命的张力和质感,钟跃民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做爱竟能达到如此之境界,同为女人,竟有如此巨大的反差,一个极具魅力的女人不但能抚慰你肉体的饥渴,更重要的,是能抚慰你的心灵,他闭上眼睛,仿佛沉入温暖的海洋之中……
  钟跃民坐在办公室里,他在不停地接电话,几乎所有的客户都不先谈生意,只是说请他找个地方一起"坐坐"钟跃民很纳闷,什么时候生意场上的人都不提吃饭了,一句"坐坐"就包含了所有的应酬内容。
  有个广州大公司姓王的老板想搞一批钢材,经朋友介绍认识了钟跃民,几次邀请他"坐坐",钟跃民实在分身乏术,也就推辞了。那个朋友很不满意,刚才来电话对他发了几句牢骚,说他一富起来脾气就见长,问他是不是有些找不着北了,钟跃民连忙向朋友道歉,答应无论如何今晚和那王总一起"坐坐"
  他刚挂上电话,电话铃又响起来,这次是秦岭的声音:"跃民,是我。"
  钟跃民说:"我知道是你,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快把我忘了吧?"
  "哪能呢,我无时不刻不在想念你。"
  "算了吧,你有两个星期没到我这里来了。"
  钟跃民笑了:"寂寞啦?"
  "就算是吧。"
  "那好,今晚等我。"
  秦岭叮嘱道:"早点儿来好吗?咱们一起吃晚饭。"
  钟跃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我一定去,晚上见。"他放下电话。
  何眉走进来:"钟经理,有个叫宁伟的人,没有经过预约,非要马上见你。"
  "噢,他人呢?"
  "在会客室里,你要见他吗?"
  "请他进来。"
  钟跃民才想起来已经好久没见到宁伟了,最近他净顾着和女人厮混了,把这位小兄弟都忘了
  宁伟被何眉带进来,不知为什么,他每次见到钟跃民总是有一种拘束感,说话小心翼翼的,在部队时就是这样,这倒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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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钟跃民当过他的连长,宁伟是个崇尚强者的人,当年钟跃民的战前动员给宁伟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记得钟跃民谈到死亡时的那种松弛感,他给特遣队员们一种感觉,那血肉横飞的雷场不过是个大游戏场,大家是上去玩一把,要玩就得玩得漂亮些。短短的几句话,就把弟兄们的血性挑起来了,这是个敢于亡命天涯的人,他觉得钟跃民身上似乎有股霸气,一种精神上的强悍,他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只是觉得无论到什么时候钟跃民永远是大哥,他的话不能不听。
  钟跃民和宁伟握手:"宁伟,最近好吗?"
  宁伟说:"大哥,我把饭馆卖了。"
  "为什么?"
  "买卖不好,尽赔钱。"
  钟跃民说:"看样子你有事找我,说吧,什么事?"
  "我想注册一个公司,现在缺注册资金,想请大哥帮忙。"
  "需要多少钱?"
  "五十万吧,借用时间一个月。"
  钟跃民想了想:"钱倒不多,我可以想办法,不过……你一定要守信誉,按时还回来,不然就麻烦了。"
  "放心吧,你还信不过我吗?"
  钟跃民写了张条子交给宁伟:"你到财务部拿支票,记住,一个月后一定要还回来,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了,再见。"
  宁伟规规矩矩给钟跃民鞠了一躬:"谢谢大哥。"
  何眉把宁伟送出门,钟跃民从抽屉里拿出一些合同文件,准备仔细研究一下。何眉又回到办公室,走过来轻轻给他按摩肩部。
  钟跃民无动于衷地继续翻阅文件。
  何眉轻声说:"跃民,休息一会儿好吗?"
  钟跃民冷淡地回答:"有事你就说。"
  "你最近对我很冷淡,我想问问你,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吗?"
  "没有,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不是忙吗,人总不能一天到晚谈情说爱吧?"
  何眉鼓起勇气望着他说:"可你已经一个月没和我约会了,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
  钟跃民看了她一眼,口气温和起来:"你是知道的,我最近哪有空闲时间?"
  "我知道你忙,可我想,如果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就是再忙也能抽出时间来,对不对?"
  钟跃民叹了口气:"今晚我有个应酬,等应酬完了我去你那里。"
  何眉吻了钟跃民的脸:"我等你,你尽量早点儿,别让我着急。"
  钟跃民早忘了,他今晚除了要和王总一起"坐坐",还答应了去秦岭家吃晚饭,现在又答应了何眉,其实在他与秦岭重逢之前,他并没有闲着。除了何眉,他还有几个女朋友,一个是流行歌手,歌儿唱得一般,人倒是很漂亮,钟跃民是在一次酒会上认识她的,酒会结束以后,两人就直接去饭店开了一间房,顺理成章地上了床。还有一个女人,好象是个模特……总之,女人多了也能成灾,钟跃民也觉得自己有点儿扛不住了。
  钟跃民去赴宴的路上遇到一件不大不小的交通事故,他的汽车在一个十字路口被一辆"雪铁龙"轿车蹭了一下,他的司机小赵立刻刹住车窜了下去,经过检查,发现钟跃民的"皇冠"汽车被划了一道长长的擦痕,正荣集团的司机都牛皮哄哄的,更何况是对方车辆违章超车造成的,小赵自然不肯善罢干休,于是和肇事司机理论起来,钟跃民觉得有些疲惫,他懒得管这些小事,便没有下车,坐在后座上合着眼打盹。谁知双方越吵越凶,对方仗着人多竟动起手来,小赵挨了几个耳光,鼻子被打出了血,这下钟跃民就不能不管了,这是哪来的一群混蛋,撞了别人的车还打人,还没王法了?钟跃民钻出汽车吼了一声:"住手!"
  一个男人正揪着小赵衣领骂骂咧咧,钟跃民和那男人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双方都是一愣。
  那男人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钟跃民?"
  钟跃民也认出眼前这个人是当年C军的坦克团一连长柳建国,也是北京入伍的干部子弟,在部队时和钟跃民经常有来往,柳建国是八一年转业的,临走时他给钟跃民留了地址,不过钟跃民早把记地址的笔记本搞丢了,以致和很多转业的战友失去联系。
  钟跃民大笑起来,:"柳建国,是你这狗东西,你他妈还活着?"
  柳建国松开小赵向钟跃民走来:"跃民,真的是你?"
  钟跃民笑着和柳建国握手:"建国,我说这大嗓门怎么耳熟呀,原来是坦克手来啦。"
  "跃民,一起坐坐吧,这么多年没见了。"
  钟跃民对小赵说:"你没事吧,这是我的战友,很多年没见了,我替他向你道歉,这样吧,你给王总打个电话,就说我今晚有急事不能赴约了,请他原谅,他需要的钢材批文后天就可以拿到。"
  小赵阴沉着脸把汽车开走了,钟跃民坐进柳建国"雪铁龙"车里埋怨道∶"建国,你这狗脾气还没改?好歹也是当过连长的人,怎么一转业又成了当年冰场上的玩主,这么多年的军官白干了?"
  柳建国见了钟跃民很激动,刚才的火早已经消了∶"跃民,真对不起,我哪知道是你的人?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这些年我到处找你,谁也不知道你的地址。"
  钟跃民笑道∶"咱们找个饭店去,我做东,好好聊聊吧。"
  柳建国说∶"哪能让你请客,今天本来就是我做东,已经在长城饭店定好包房了,你就跟我走吧,今天咱们哥俩儿要一醉方休。"
  长城饭店的包房里,柳建国把钟跃民一一介绍给在座的男女朋友们∶"这是钟跃民,我们军的侦察营长,当年我们在新兵连是一个班的。"
  一个穿红毛衣的姑娘很大方地伸出手:"钟跃民?我听说过你,当年什刹海冰场上你挺有名的,我哥哥还和你们打过架呢。"
  钟跃民摆摆手∶"不好意思,我那点儿劣迹怎么还有人记着,还让不让我重新做人了?"
  柳建国笑道:"跃民,这是楚晶,你看这妞儿长得还行吧,发给你了,怎么样?"
  钟跃民开玩笑道:"这可不敢当,我有老婆怎么办?"
  "那就再纳个妾,这种事儿还嫌多么?"
  楚晶是个容貌很艳丽的女人,她凑近钟跃民表情夸张,半真半假地说:"求求你,娶了我吧,我不要彩礼,闹不好还倒贴呢。"
  众人大笑。钟跃民没见过这么富有攻击性的女人,便有些发窘,一时语塞。
  众人笑得更欢了。
  楚晶更放肆了,她一把搂住钟跃民的脖子娇声道:"这位大哥肯定是位童男子,没接触过女人,你们看,他脸都红了。"
  柳建国笑着:"楚晶,你这就不对了,怎么调戏上我们哥们儿啦?"
  钟跃民觉得有些栽面子,便很快镇定下来,他腆着脸一把搂过楚晶:"小妞儿,你知道招惹我会有什么后果吗?我可是个床上杀手,你要是不怕死,咱们就过过招儿。"
  楚晶斜视着钟跃民:"那你还等什么?出招儿啊……"
  钟跃民低头吻住楚晶的嘴唇,楚晶张开双臂搂住了钟跃民的脖子,柳建国等人大笑起来,包间里顿时闹翻了天。
  柳建国开了一瓶茅台酒,把整瓶酒分倒在两个大玻璃杯里,他端起一杯递给钟跃民∶"来,老战友重逢,按规矩得喝一个。"
  钟跃民接过杯子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好!"大家鼓起掌来。
  "建国,你转业以后分配到哪儿工作了?"钟跃民问。
  柳建国又开了一瓶酒,继续往杯子里斟∶"我是八一年转业的,那时候已经没什么好工作了,把我分到一个研究所搞人事,我干了两年觉得实在没意思,干脆辞了职,和几个哥们儿开了个公司,现在干得还可以。都说钱不好挣,要我说,得看谁去挣,咱们这些人要是再挣不到钱,那就没人能挣钱了。跃民,你好象也不错嘛,都配了专车了。"
  "我在正荣公司,这是个国有公司,比不了你们,挣了钱都是自己的。"
  "我操,正荣集团?这可是个响当当的大公司,改日咱们得好好聊聊,找机会合作一把。"
  "没问题,以后再商量吧,来,喝酒!"
  此时的钟跃民早把和女人们的幽会忘在了脑后……
  钟跃民和柳建国醉熏熏地碰杯,把酒一饮而尽,他俩谁也记不清已经喝了多少杯了。
  同样醉熏熏的楚晶又把酒杯斟满,和钟跃民碰杯:"老公啊,咱们干杯。"
  钟跃民口齿不清地说:"老婆啊,你……你老公不行啦,浑身软绵绵的,一会儿……入了……洞房,我可什么也干……干不了啦。"
  "浑身软绵绵的也……也没关系,只要……只要一个地方硬就行,我说你行……你就行……老公啊,一会儿咱们到哪儿睡觉?"
  "当然是……***总……总统套房,我要好好的……收……收拾你。"
  "你他妈别吹了,谁……谁收拾谁……还不一定呢……"楚晶的手已经摸到钟跃民的裤子扣上。
  钟跃民迷迷糊糊地拨开楚晶的手嘟囔道∶"别……别他妈瞎摸,那地方能……能随便摸么?那是手……手榴弹的拉火绳,拽出来就……就他妈麻烦啦。"
  包间里的人都醉了。
  一个男人把头伏在桌子上已经不省人事。
  另一个男人醉眼惺松地用手摸摸醉酒者的后背嘟囔着:"这小便池怎么软乎乎的?憋……憋死我啦……"
  他的手哆嗦着在解裤子扣。
  柳建国亲热地把胳膊搭在钟跃民肩上:"哥们儿,这……这才是生活,想当年……咱当兵的时候,真……真***是傻B,我算想……想开了,今朝有酒……咦,你他妈要干什么?"
  柳建国冲过去把那个误把同伙后背当小便池的家伙推开:"你他妈喝高啦?这是……是厕所么?"
  那家伙嘟哝着:"不是厕所?我……我说这……小便池怎……怎么和平时不一样……"
  在深夜空旷的大街上,钟跃民把胳膊搭在楚晶的脖子上,两人跌跌撞撞地走着,柳建国和同伴们互相搀扶着,黑暗中传来他们口齿不清的歌声:"日落西山……红霞飞……"到底都是当过兵的人,醉成这样还知道唱部队歌曲。
  柳建国的家是一个四合院,他走到院门前抬脚一踹,一声巨响,院门被撞开,钟跃民等人跌跌撞撞走进院子,柳建国说:"跃民今……今晚别走了,我家老头子去丛化温泉了,家里……没人,随便……折腾。"
  他们进了客厅,东倒西歪地躺在沙发上,柳建国在摸索着翻抽屉:"放……放盘录像看看,妈的,我……我那盘带子……怎么找不着啦?"
  钟跃民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楚晶也一头栽倒在他身旁睡过去。
  电视屏幕上出现裸体男女在床上翻滚的画面,伴随着阵阵呻吟声……
  钟跃民睡了一会儿突然醒了,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发现楚晶在睡梦中紧紧地搂着自己,他吃惊地推开楚晶,探起身来,他听到一阵阵喘息声和呻吟声,黑暗中的客厅里每个角落都有一对对男女在蠕动着……
  楚晶也醒了,她伸出双臂,又一次搂住钟跃民……钟跃民想了想,便坚决推开楚晶,从沙发上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出客厅……
  他身后传来楚晶的骂声∶"装他妈什么孙子,银样蜡枪头……"
  一双手在使劲摇晃钟跃民,他睁开眼,阳光亮得刺眼,一切物体仍在旋转,他的眼前出现一个女人模糊的面容……女人的面孔渐渐清晰了,竟是高玥,钟跃民糊里糊涂地看看四周,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个街心花园里,天色已大亮,街上行人已经很多了。
  高玥惊慌地扶着他:"跃民,你怎么了,病了?"
  钟跃民摇摇头。
  "我早晨跑步路过这里,发现你躺在地上,你怎么在这里?"
  钟跃民苦笑着:"昨天喝酒喝高了。"
  "荒唐,看看你的脸上,净是口红印子,你现在越来越不象话。"
  钟跃民摇摇晃晃站起来要走。
  高玥连忙扶住他:"你去哪儿?"
  "你别管。"
  高玥坚决地说:"我就要管,到我家去,离这儿不远。"
  钟跃民不耐烦地说:"不去,你躲开。"
  "不行,看你这副样子,别招人笑话了,你非跟我走不可。"
  钟跃民无奈地垂下头,任高玥搀扶着向前走去。
  高玥住在一座普通的旧居民楼上,她扶着钟跃民走上楼梯,钟跃民一屁股坐在楼梯的台阶上不肯再走了,高玥使劲把他拽起来,连拉带推地走上楼。
  这是一套一居室的单元房,室内陈设很简朴,高玥扶钟跃民躺在床上,她忙着打开热水给钟跃民擦脸。
  钟跃民四处张望着问:"小高,你家怎么没有别人?"
  "我父母在我当兵的时候都去世了,我哥哥抢占了父母的房子,把这间房子给了我。"
  钟跃民叹道:"咱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从没问过你家的情况,你也真不容易。"
  高玥望着他幽幽地说:"我命好,遇见了你,要不是你帮我,我也进不了正荣集团,可能还在复转办等工作呢。"
  钟跃民无力地说:"别这么说,你是个能干的女孩子,没有我你照样也能干得不错。"
  高玥端来一杯热奶,扶起钟跃民:"慢点儿喝,别烫着,你好些了吗?"
  "头晕,胃里很难受。"
  "谁让你喝这么多酒?跃民,你比我大十岁,我一直拿你当哥哥,我可以和你说几句心里话吗?"
  "当然可以。"
  "你最近变得很厉害,我在公司听到不少关于你的议论,都说你生活很放荡,男女关系方面也很混乱,当然,我无权批评你,可我……为你担心。"
  钟跃民听着不大入耳:"你别听别人瞎说,我又没干伤天害理的事,不就是和女人接触多一点吗,这又怎么了?这是我的私生活,谁管得着?"
  "你的私生活就是同时跟几个女人好,你难道就不能稍微严肃一点儿吗?"
  "小孩儿别老管大人的事,听见没有?"
  高玥小声嘟囔着:"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人,有这么当长辈儿的吗?成天花天酒地的,就给我们年轻人树立这种榜样?"
  钟跃民不耐烦地喝道:"黄毛丫头,一边儿呆着去,还教训起我了?该干吗就干吗去。"
  高玥知趣地住了嘴,拿起杯子走进厨房。
  当她洗完杯子走进房间时,钟跃民已经睡着了,高玥拿过他的外衣,从衣兜里找到了一本通讯录,她翻到写着周晓白名字的一页,连忙用笔把电话号码记下来,她看看熟睡中的钟跃民,轻轻打开门走出去。
  第十七章
  周晓白刚刚出差回来,她这一去竟去了两个月,刚回到北京,袁军又马上要出差去西藏,这一走恐怕又要去一个月,他是作为随行人员陪总部首长到一些边防哨所视察。
  周晓白和袁军结婚好几年了,就因为两人的工作性质,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多,袁军一直想要个孩子,周晓白却对生孩子毫无兴趣,她是医生,平时在医院里见到了太多的大肚子产妇,对这类事已经很麻木了,她认为,一个女人要是打算生育,首先应该是出于一种感情需要,别的都是次要问题,中国的人口够多的了,自己就别再跟着添乱了,除非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她才愿意有个爱情的结晶。
  周晓白知道袁军对自己的感情,也承认象袁军这样的男人已经很难得了,但是要让周晓白投入全部的感情去爱他,恐怕一时还做不到。不为别的,只因为钟跃民那个混蛋,她知道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再和钟跃民走到一起,可她骗不了自己的感情,即使是在和袁军做爱的时候,她脑子里想的也是钟跃民。
  袁军真是个好男人,对周晓白的想法他心里很清楚,但他仍然很宽容,从来不表现出任何醋意,周晓白相信,要是有一天她又爱上了别人,袁军仍然会很痛快地和她离婚,并祝她幸福对这样的男人,周晓白倒不忍心伤害他了。
  周晓白和几个医生一起给病人会诊时接到高玥的电话。
  放下电话后,她默默地想很久,觉得该找钟跃民谈谈,她有些踌躇,钟跃民这个人可不是能听人劝的,闹不好再引起他的反感就得不偿失了。这家伙可真是够呛,他大概是想把当兵这十几年清心寡欲的日子给找补回来,作为医生,她很理解钟跃民对女人的渴望,可是这家伙有点儿过份了,他以为自己是谁?是西门庆?周晓白笑着摇摇头,这号男人,要是当年真嫁给了他,也够自己操心的……
  钟跃民接到周晓白的电话时,他正在参加一个酒会,周晓白冷冷地通知他晚上到自己家来一下,有重要事情相商。钟跃民正在兴头上,对周晓白的冷淡浑然不觉,他答应酒会结束后去周晓白家。
  今天的酒会是日本三浦株式会社举办的,这家日本公司是经营通讯器材的,总部设在名古屋,是较早进入中国的日资企业。据钟跃民猜测,三浦株式会社里肯定有了解中国现状的高级管理人员,因为这家公司进入中国后,先不忙着做生意,而是四处拉关系,大把地花钱,给人一个印象,这家公司的主要业务就是举办没完没了的宴会、酒会和舞会。在此之前,钟跃民已经两次收到这家公司的请柬,因为应酬实在太多,他一直没有去。这次酒会他本来也不想来,但李援朝却认为他应该来探探虚实,因为通过查询,李援朝发现这家公司的实力并不雄厚,而且成立时间也不长,从资料上看,三浦株式会社创办于1979年,和中国宣布改革开放的政策几乎是同步,这家公司的总裁叫武原正树,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商学院,博士学位这家公司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城市都建立了办事处,如今这些办事处已经开办一年多了,除了花钱,还没有从中国赚走过一分钱。李援朝需要搞清楚,这个三浦株式会社进入中国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只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些日本人绝不会是来搞慈善事业的。
  李援朝、钟跃民和大部分干部子弟一样,对日本人有着天生的反感,因为他们的父辈曾在战场上和日本人结下死仇,这种仇恨不是时间能够冲淡的。在李援朝和钟跃民的印象里,日本人都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者,这是个不按规则出牌的民族,跟他们打交道用不着客气,反正是商场如战场,看谁能把对方算计了。
  酒会的气氛很轻松,男士们都身穿深色西服,端着高脚杯在温文尔雅地交谈,女士们身穿袒肩露背的黑色晚礼服穿插在人群中,乐台上的小乐队演奏着斯特劳斯的圆舞曲《南国的玫瑰》,身穿白制服的待者用托盘把斟满香槟的酒杯送到每个人的面前。
  钟跃民端着酒杯和几位日本女人交谈,这几个女人虽然打扮得珠光宝气,但相貌平平。钟跃民通过日语翻译拼命恭维女人们长得漂亮,他认为女人越是长得差越需要鼓励,要让她们有自信心,不然就很容易产生破罐破摔的想法。女人们在钟跃民的吹捧下都显得容光焕发,喜形于色。
  一个身穿藏青色西服的中年日本男人端着酒杯走过来,对翻译说了几句日语。翻译对钟跃民说∶"这位是三浦株式会社的总裁武原正树先生,武原先生想和您认识一下。"
  武原正树向钟跃民深深地鞠了一躬,钟跃民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总裁先生,我失礼了,还没来得及向您这位东道主致谢呢……总裁先生,我们好象在哪儿见过,您以前来过中国吗?"
  武原正树又鞠了一躬,他转身向翻译说了几句日语。
  翻译说∶"武原正树先生希望和您单独谈谈。"
  钟跃民表示乐意奉陪。他和武原正树来到大厅的一角,两人坐下。
  武原正树凝视着钟跃民,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突然说出一串纯正的北京话∶"钟跃民,你仔细瞧瞧,我是谁?"
  钟跃民先是一愣,随即便放声大笑∶"杜卫东,你他妈还活着?"
  此时的武原正树已经变成了当年的杜卫东,他笑道∶"跃民,我刚才盯你半天了,看你在恭维女人,够肉麻的,你就不怕人家看出来,你在拿那些傻女人寻开心?这可容易引起外交纠纷。"
  钟跃民哼一声∶"我刚才没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就够客气的了。"
  "这么多年没见,你倒成了个民族主义者。"
  "你难道不是吗?"
  "你忘啦,我可是个国际主义者,我的偶像是白求恩同志。"
  "别扯淡了,你那会儿是中了邪,正抽疯呢,你回国后我们还谈论过你,大家一致认为,杜卫东这小子回国以后很可能会加入黑社会组织,你们日本的黑帮团伙不是都叫这个'组'那个'组'吗,你是什么'组'的?"
  "我回国后读了两年预科,后来又去美国读书,毕业后一直在别人的公司里当管理人员,后来我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总的来说,这些年我过得很平淡,上学、拿学位、工作、娶妻生子,就是这样,有时候我还真挺羡慕你们,你们中国前些年虽说乱糟糟的,你们也失去了上大学受教育的机会,可你们活得不平庸,前半生都有些精彩的故事,作为中年男人,没有什么东西比丰富的阅历更重要了,你和李援朝都是从军队出来直接进入商界的,能经营这么大的公司是很不简单的……"武原正树突然停住了,他发现钟跃民正用嘲弄的眼光注视着自己,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
  "说呀,你继续说下去,杜卫东先生,关于我和李援朝你还知道些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们有军队的背景?关于正荣集团你还知道些什么?据我所知,搜集情报是你们日本人的长项,我父亲对我说过,当年战争爆发之前,日军的测绘部门早已经绘制出各种比例的中国地图,连某个村子的水井都标得清清楚楚,我倒是很佩服这种办事认真的态度,杜卫东,噢,武原正树先生,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和你的三浦株式会社到底想要什么?"
  "跃民,你们中国人就是这点不好,太敏感了,好吧,咱们索性直来直去,首先我要声明,我的公司进入中国完全是为了开拓市场而来,说得俗一点是为了利润而来,除此之外,绝无其它目的,我是商人,不是间谍……"
  "我倒也没拿你当间谍,你干不了这个活儿,尽管你已经拿到博士学位。譬如刚才,我还没来得及套你,你自己就说漏了嘴,看来你对正荣集团的背景,对李援朝和我都做了比较深入的研究,在决定和我见面时,你的计划已经形成,还装出一副偶然相遇的样子,武原正树先生,你不该低估别人的智力。"
  "跃民,你不愧是情报军官出身,对人的戒备仿佛是与生俱来的,而且反应很迅速,坦率地说,你这家伙挺难斗的,我早就发现,当年北京那些成名的玩主尽管无法无天,可是他们身上具有一种能成就大事的潜质,具体表现就是胆大包天,敢作敢为,善用逆向思维,很少按游戏规则行事。这是因为干部子弟比起其它阶层的子弟来拥有一定的特权所致。所以,当我决定进入中国发展时,首先想到的就是你们这些人,这几乎不用调查,凭想象就能猜到,当一个国家经济发生转轨的时刻,必然会出现重大商机,你们这些人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况且你们干部子弟还拥有广泛的社会资源,在中国无论有什么好事,你们总能得风气之先。既然是'摸着石头过河',那么无论是从立法还是到执法都会出现很多漏洞,谁能抓住机会谁就会成功。你知道,在一个成熟的、一切按规则行事的商业社会里,一个人想迅速积累财富几乎是不可能的,法律把所有可能出现的漏洞全部堵死了,就算偶而出现个漏洞,立法机构也会迅速做出反应,随时制定出新的法律填补法律的空白点,我们日本和一切发达国家都是这样。对于我个人来讲,只有到中国来发展才有希望,这是我来的主要原因。还有一点我必须要向你说明,我的确对正荣集团、对你和李援朝的背景做过调查,同时我也认为这没什么不妥,在现代商业运作中,搜集商业对手或合作者的背景资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没什么恶意,只是一种必要的谨慎。我想你应该理解。"
  钟跃民微笑着注视着武原正树∶"那么你对调查结果得出什么结论呢?"
  "正荣集团是个国有大公司,实力雄厚,这是明摆着的事,我看中的是正荣集团背后的东西,我太了解中国了,在中国无论做什么,人事关系是第一位的,很多外商不了解这一点,因此他们很难做成什么事。跃民,明说吧,我想和贵公司进行广泛的合作,具体方式我们可以慢慢谈,关键是双方都要有利可图,造成双嬴的局面。"
  钟跃民站了起来向武原正树伸出了手∶"你的建议我会仔细考虑,咱们以后找个时间详谈,我还有些事需要去处理,先告辞了,哦,以后我还是叫你卫东吧,你那个名字实在太绕口。"
  武原正树鞠了一躬∶"悉听尊便,我会等候你的约见。
  在周晓白的眼里,象钟跃民这么优秀的男人,本不该犯这种低级的错误,他完全可以找到很出色的女人,根本犯不上去找那些不正派的女人。她把郑桐夫妇请到家里,想和他们商量一下,大家能聚在一起好好劝劝钟跃民,毕竟大家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不能就这样眼看着钟跃民堕落下去,当然,这都是周晓白的想法,或者说是一个女人的想法。
  周晓白没想到袁军和郑桐听完她的话,都不以为然,反而嫌她小题大做,郑桐甚至轻飘飘地说∶"跃民不就是泡了几个妞儿么,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素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有条件了,不泡妞儿倒不正常了,你们以为这种事劝劝就能改?唯一的办法……算了,不说了。"
  周晓白问∶"说呀,有什么办法?"
  郑桐坏笑了一声说∶"把钟跃民这小子阉了,我保证他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周晓白不满地说∶"郑桐,你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怎么还这么流氓?"
  袁军也说∶"晓白,你管人家的闲事干吗?跃民是个单身汉,要找个女人结婚不是也得挑挑么,总不能谈一个就结婚,多谈几个又不犯法。"
  周晓白听得大怒∶"什么话?你们男人都是一路货色,看样子你们还挺羡慕钟跃民是不是,巴不得自己也去乱搞是不是?"她突然发现男人和女人的想法有时简直是南辕北辙,尤其是涉及到男女关系上,都是站在各自的性别角度上去考虑问题。
  蒋碧云也是坚决站在周晓白一边∶"我觉得有必要找钟跃民谈谈,他也太不象话了,简直是玩弄女性,晓白,我觉得袁军和郑桐也有问题,他们在心里的确很认同钟跃民的行为,我想,如果有机会,他们也不会闲着。"
  郑桐说∶"袁军,你听见没有,跃民泡妞儿,咱们招谁惹谁了?周晓白和蒋碧云不问青红皂白,大搞封建株连,要是有一天这个世界被女权主义者所主宰,那就没咱们男爷们儿的活路了。"
  周晓白说:"你们的事以后再说,今天先解决钟跃民的问题,袁军,你通知张海洋了吗?"
  "通知了,他和跃民在部队一起混了十几年,老战友了,他的话跃民还能听进去。"
  郑桐叹了口气说:"既然女同胞们认为钟跃民的问题很严重,那就按你们的意思办吧,大家还要注意一下谈话方式,跃民这个人向来吃软不吃硬,大家的口气不要太激烈,甚至也不要太严肃,用调侃的方式把意思说到就行了。"
  门铃响了,周晓白去开门。
  钟跃民和张海洋走进来,袁军、郑桐和张海洋握手寒喧。
  钟跃民进来以后,一见大家的表情,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他笑着指着一张单人沙发说:"这是给我留的专座吧?"
  周晓白冷冷地说:"对,这是你的专座,你先坐吧。"
  钟跃民坐下以后看了看表,大大咧咧地说:"我看出来了,今天这儿有点儿鸿门宴的意思,哥几个一定事先商量过,连张海洋都请来了,咱们言归正传吧,我给你们两个小时时间。"
  袁军首先发言:"跃民,你看看你坐的位置,有点儿什么感想?"
  "好象有点儿法庭的意思,这是被告席,我有个问题,谁是原告呢?"
  郑桐说:"这是公诉案件,不一定要有具体的原告。"
  "那么公诉人准备以什么罪名起诉我呢?"
  袁军说:"你的罪名多了,拣主要的说吧,据群众检举,自从被告钟跃民窃取了正荣集团贸易部经理职位后,生活上腐化堕落,糜烂不堪,酒池肉林,骄奢淫逸,特别是利用职务的便利欺骗良家妇女的感情,致使多名良家妇女受到诱惑,从而走上放荡堕落的不归之路。"
  周晓白说:"被告钟跃民,你的犯罪思想是有历史渊源的,广大妇女同志早就认清了你的丑恶嘴脸,于是你另辟蹊径,变换手法,欺骗一些不知道你历史的良家妇女,以满足自己的私欲。"
  钟跃民表示抗议:"哎,周晓白,我怎么听你有点官报私仇的味道?按法律规定,象你这种与被告人有私人恩怨的公诉人应该回避才是。"
  郑桐说:"被告钟跃民,你坐好了,不要满不在乎,更不许你搞人身攻击,党的政策你清楚,就你这种恶劣态度,本来该判你三年的罪,这下也得判你十年,因为你的恶劣态度激起我们全体办案人员的义愤,是不是,弟兄们?"
  袁军附和道:"没错,一定要打击他的嚣张气焰。"
  蒋碧云也严肃地说:"只许被告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钟跃民笑了:"这哪是法庭呀,和文革那会儿的批斗会差不多,就冲你们这些带着整人情绪的办案人员,也不可能做到司法公正,我看你们这帮人就是'四人帮'的残渣余孽,我郑重声明,这种狗屁法庭我拒绝合作,也不承认其合法性。"
  周晓白见钟跃民不买账,连忙向张海洋求助:"海洋,你怎么不说话?钟跃民公然对抗法庭,气焰极为嚣张,你身为司法人员,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张海洋笑道:"这小子一贯耍青皮,我太了解他了,当营长时老实了几年,那时得在战士们面前保持点儿形象,这一转业,又没人管他了,马上原形毕露,我说,大家都别逗了,我说几句,跃民,咱们可是老战友了,我的话要是不中听,你就多原谅吧,我也觉得你最近有点儿出圈儿,说句不好听的,你是在堕落,看看你那腰围,有二尺八了吧?成天胡吃海喝,不干正事,你象话吗?"
  郑桐添油加醋道:"就是,光花天酒地也罢了,还成天泡在女人堆儿里,说你是贾宝玉那是抬举你,说你是西门庆,你又没人家那专业技能。"
  蒋碧云制止道:"郑桐,你又说脏话?"
  钟跃民做出很诚恳的表情:"其实我觉得自己还算正派,我又没欺男霸女,不过是交了几个女朋友,虽说用情滥了些,可主要还是谈感情,总得容我挑挑是不是,你们都结了婚,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们知道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棍有多痛苦吗?"
  袁军说:"那也不能利用光棍儿的身份当金字招牌,见一个就收拾一个,这也太潇洒了吧?要这么当光棍儿,我们还想当呢。"
  周晓白指着袁军说:"你们听听,他总算是说出心里话了,这哪儿是给钟跃民做思想工作?分明是嫉妒钟跃民的生活方式。"
  钟跃民立刻抓住时机大举反攻:"晓白,这回你明白了吧?他们这是嫉妒我,只恨自己结婚太早,尤其是郑桐,有一次喝酒喝高了,和我说了心里话,说只恨当年一时糊涂,着了蒋碧云的道儿,招回一个河东狮吼,平时多看女同志一眼回去都得受罚,这是什么日子……"
  蒋碧云扭头看着郑桐∶"喂!是这么说的么?"
  郑桐气急败坏地说:"血口喷人,绝对是血口喷人,跃民,你就挑拨我们夫妻关系吧,你他妈多行不义必自毙。"
  钟跃民说:"你们看,他情绪激动就是心虚的表现,郑桐,你不要激动,回家和蒋碧云好好解释一下,态度要诚恳,她会谅解你的。至于袁军,他的婚后表现比郑桐稍微好一些,但也不是白璧无暇,他属于那种有贼心没贼胆儿的人,一见到漂亮女士就心猿意马收不住缰绳……"
  周晓白说:"哼,你们男人没好东西,都是一路货色。"
  周晓白的打击面过大,把在座的男人们都捎上了,张海洋听着不入耳:"怎么把我也捎上啦?我可是见了女士从来目不邪视。"
  钟跃民恶毒地说:"那是因为你生理上有毛病,并不能因此证明你品格高尚。"
  张海洋大怒:"我操,钟跃民,你他妈今天怎么逮谁咬谁,我看你小子是乌龟进了铁匠铺--找捶了是不是?"
  周晓白大笑起来:"行了、行了,都别闹了,咱们这些人动嘴都不是钟跃民的对手,还开庭呢,他倒来个舌战群儒,到底是钟跃民。"
  郑桐说:"得,周晓白首先叛变投敌,还是旧情不断,你还有立场没有?哼,凡事就怕出内奸。"
  周晓白笑道:"我就是护着钟跃民,你们管得着么?跃民,咱们说也说了,笑也笑了,你就听朋友们一句劝吧,我们是怕你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会出事的。"
  张海洋说:"跃民,最近我审了几个案子,弄得我挺尴尬,你猜我在审讯室碰见谁了?咱们军坦克团的岳晓明。"
  钟跃民一惊:"他怎么了?"
  张海洋叹气道:"岳晓明的父母都去世了,给他留下个院子,这下可好,没人管了,他就由着性子折腾了,经常招一群男男女女在家放黄色录像,最后发展到群奸群宿,结果是一个人出了事,进去一咬,一帮人全进去了,你咬我,我咬他,越抖事情越多,我算了一下,根据他们交待的事,最轻的也得十年以上徒刑,岳晓明是主犯,很可能是死刑。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就在昨天夜里,柳建国也被捕了,是岳晓明把他咬出来的,他们本来不属于一个团伙,只不过时有来往而已,他知道柳建国很多违法的事,象什么倒卖黄金,传播黄色录像带,群奸群宿等,岳晓明知道自己的事轻不了,就想做些立功表现,减轻对自己的处罚,凡是他知道的事都来个竹筒倒豆子,这下进去的人可就多了,光是咱们C军的人就有七八个,咱们军可是露了脸了,我们队长还和我开玩笑说,怎么这些乱搞的都是一个野战军的?我无言以对,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钟跃民听说柳建国也进去了,他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想起岳晓明当兵时是和柳建国一个连的,记得七九年战争时他也是连长,还立了二等功,想不到岳晓明和柳建国这两个当过坦克连长的人一下子全进了看守所,这太可怕了,钟跃民庆幸自己没和他们走得太近。
  张海洋低声说:"你知道吗?当我把案件移交给检察院时,我一宿没睡着觉,我知道这一送就把岳晓明送进鬼门关了,跃民,你知道我这心里的滋味吗?他是咱们的战友,是战场上的英雄啊,竟落得如此下场,早知这样,不如当初就战死在战场上。"
  钟跃民心情沉重地拍拍张海洋的肩:"海洋,我理解你的心情,听到这消息,我心里也很沉重,都别说了,朋友们对我的关心,我钟跃民领情,请大家放心。"
  周晓白关切地望着钟跃民∶"你能接受大家的劝告,我们很高兴,跃民,你应该是个优秀的男人,可千万别糟蹋了自己。"
  "我谢谢大家了。"
  袁军嘲讽道∶"糟蹋了自己倒没什么,你要是净糟蹋良家妇女就该进局子了。"
  郑桐还不依不饶:"那你刚才对我们的诽谤怎么算?这已经给我的名誉造成重大损失,总不能就黑不提白不提啦?"
  钟跃民笑道:"我做东,今天请大家吃饭,就冲你们这苦口婆心,往后我就当太监了,视女性为洪水猛兽。"
  周晓白说:"别诅咒发誓了,你悠着点儿就是了,谁让你当太监啦?"
  钟跃民站起来:"走啊,吃饭去,我可声明,我的保证只在一种情况下无效,要是有一群小妞儿把我绑架了,严刑拷打,逼我委身就范,我可能扛不住,闹不好就得当叛徒。"
  郑桐笑道:"听听,他的毛病恐怕难改,这叫病床上摘牡丹--临死还贪花儿,钟跃民同志,我们对你没有太高的期望,既不要求你经天纬地,也不求你造福于人类,我们不过是希望你管理好自己的生殖器,这个要求不算高嘛。"
  周晓白啐了一口:"真难听,郑桐,怎么什么话一到了你嘴里就这样下流?当年的流氓习气一点儿也没改,讨厌……"
  钟跃民接到武原正树的电话时正在一个军队靶场上打靶,他的一个朋友是这个师的师长,于是钟跃民就把这个靶场当成了自己家开的,空闲的时候就来过过枪瘾。
  武原正树在电话里说∶"跃民,你怎么没动静了?"
  钟跃民左手拿着手机右手举着"五四"式手枪向二十五米外的胸环靶连连射击,在震耳的枪声中他疑惑地问∶"什么事?"
  "什么事,你他妈装什么傻呀?上次咱们谈的合作的事呗,哟,这是什么声音这么响,你在干什么?"
  "我在射击场,你要是没事就过来,我告诉你地址。"
  "好吧,我一会儿就到……"
  武原正树不到半个小时就赶到了靶场,看来他对合作的事已经迫不及待了。钟跃民递过一支"八一"式自动步枪∶"玩过枪吗?打两枪试试。"
  武原正树接过枪仔细看看说∶"我在自卫队受过军训,还是预备役军官呢,不过我使用的是美制M16,这种枪没玩过,这种弧形弹匣是你们共产党国家的制式装备。"他端起枪立姿向一百米外的胸环靶连连单发速射,灼热的弹壳一颗颗迸落在脚下。
  钟跃民用一百倍的单筒望远镜观察着胸环靶上的着弹点∶"嗯,还不错,都在七八环上下,做为业余射手就很不错了,我还以为你们日本人就会玩三八大盖呢。"
  武原正树放下枪说∶"这种枪还是没有M16好使,后座力太大,不过精度还可以。"
  钟跃民把自动步枪拨到连发位上,举枪向靶子扣动了扳机,枪口吐出了火舌,三十发子弹狂风暴雨般地把胸环靶中心的白点打成了蜂窝状。
  武原正树不动声色地说∶"不愧是玩枪的高手,要是你们中国人都这么尚武,那么民族的整体素质也会高一些。"
  "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不过是随便一说。"
  "杜卫东,咱们有二十多年没见了,彼此已经很不了解了,合作的事以后再说,咱们还是先互相了解一下,在我的印象里,你当年虽然是个日本少年,但由于你在中国长大,所以你的思维方式还是很中国化的,那时我们根本没拿你当外国人。可是等相隔这么多年后我再见到你,第一个感觉就是,这是个典型的日本人,做事有板有眼,在做一件事之前要经过周密的策划,还要隐蔽自己的意图,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这是你们的民族性格吗?坦率地说,我对你们日本人有些戒备,在我的印象中,日本人都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者,而且还很有些莫名其妙的种族优越感。"
  "跃民,你是不是还在翻历史的老账?就因为中日之间发生过战争,你对日本人恶感就永远消除不了?这太狭隘了吧?"
  "问题是你们的政府至今不认帐,连侵略中国的事实都不认,这就有点儿装孙子了,做人不能这样,刚刚干完坏事,提上裤子就不认帐。就凭这一点,很让人怀疑你们日本人的诚信度"
  "跃民,你还记得**瓯本┳钍摈值囊伦攀鞘裁绰穑考偃缥壹堑貌淮淼幕埃?墙?D鼐??,那时我也有一件将校呢大衣,当然,我们家可没有这类衣服,那是我扒别人的,当时穿着觉得神气极了。可是如果现在谁再穿一身将校呢军装参加某个酒会,别人会认为你有神经病,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每一个时代都有其特定的时髦规则,从世界近代史的角度看,十九世纪到二次大战前,世界各强国之间最时髦的游戏就是争夺海外殖民地,那是个弱肉强食的时代,被称为丛林法则,甚至达尔文的进化论也为这种游戏奠定了理论基础,换句话说,'物竞天泽,优胜劣汰'是那个时代的主题。咱们当年打架,谁敢用刀子捅人,谁就会得到大家的尊重,觉得他份儿很大。可是现在看来,这恐怕是一种劣迹,为什么?这是因为规则变了,未必是因为咱们变好了。规则的变化体现在国际关系和地缘政治方面也是同理。二战结束后,随着大批的殖民地独立,世界建立了新秩序,游戏的规则变了,国家独立和民族尊严成了主旋律,以前的游戏已经不时髦了,该玩新的了,我认为,中日两国发生的战争也是那个时代的必然产物,没有必要耿耿于怀。"
  "问题是做了坏事要认帐,德国人就比你们强,人家认帐,还表现出真诚的忏悔,让受害者觉得再不原谅他们就显得不宽容了。哪象你们日本人,挖空心思在字面上做文章,以为把'侵略'改成了'进入'就可以消灭历史,这也太小儿科了,日本的青年就这么好糊弄?"
  "你们中国青年难道就不好糊弄?当年'八一八'我可是经历过,犯病的可不止我一个,大串联时我还把毛泽东像章别在肉上,以为自己最革命,后来伤口还发了炎。当时我最恨的就是我父亲,他为什么是日本人而不是中国人?他为什么不去爬雪山过草地?我为什么不是一个老红军的儿子?那时要是毛泽东说句话,咱把日本灭了得啦,我估计我***第一个报名"
  钟跃民大笑起来∶"我想起来了,你当年还喊过要打到美国白宫去。"
  "我声明啊,这可不是我发明的,当时不知是哪位哥们儿写了首长诗,叫《致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勇士》,长诗里提到红卫兵战友们横扫了世界,最后占领了白宫,一个战友在黎明前牺牲在白宫的台阶上,这个情节可能是对苏联电影《攻克柏林》的模仿。我承认,这首长诗当时使我热血沸腾,我是跟着叫嚷过一阵子。我在美国读书时,还去白宫参观过,走上台阶时我想起了这首长诗,心想这儿可是我们当年梦寐以求的地方,不是打算来参观,而是来作战所以说,无论是哪个种族,人类是有共性的,一个虚幻的东西可以使你热血沸腾,使你失去理性,甚至可以使你成为暴徒。"
  钟跃民说∶"你能有这种认识看来哈佛还没有白读,说实话,我对你们日本人很有看法,既然做生意就是对手,不了解对手就容易吃亏,何况你们日本人在历史上劣迹斑斑,干了不少挺孙子的事。远的不说,就是近些年,中国有不少企业在引进日本设备时吃了大亏,不是以次充好,就是高价卖一些过时设备,要不就是先设圈套,低价卖设备,高价卖零配件,这些把戏我听得太多了,所以不得不从历史上找原因,从民族性角度上看问题。"
  "那么你的结论是什么?"
  "结论是,如果我必须和日本人做生意,我要有一个清醒的认识,首先他们都是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至于原则和道义则是服从于利益的,举例来说,二战结束后日本被占领期间,你们的政府为了减少美军士兵强奸日本妇女的机会,专门建立了供美军士兵消遣的妓院,以牺牲少数妇女的贞操换取大多数日本妇女的贞操,这使我很有看法。大和民族的血性都到哪里去了?在战争中你们的神风队员可以驾着飞机撞击敌方的军舰,这是何等的勇气?可是一旦战败,大和民族的血性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亿多国民,五尺高的汉子伟岸得象森林一样,却要由少数妇女去承担战败的耻辱,而男人们都成了缩头乌龟,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战败了,就该听凭占领军摆布?大和民族崇尚强者,甘心情愿地在强者面前俯首贴耳,相反,对于弱者却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嘴脸,还很有些莫名其妙的种族优越感,这就是典型的实用主义,我说的没错吧?"
  武原正树先是面带微笑地听着,但越听脸色越发阴沉,显然,钟跃民的刻薄话伤了他的民族自尊心,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钟跃民,你可有点儿过份了,你别忘了,站在你面前的是个日本人。"
  钟跃民冷笑一声∶"我知道,和别人我还说不着呢。"他转身端起自动步枪对远处的胸环靶又是一阵速射,枪声震耳欲聋地爆响起来……当他射空了弹匣转回身子时,见武原正树正眯起眼睛注视着自己,钟跃民也微笑着和他对视起来。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武原正树突然笑了∶"跃民,你还是老样子,我想起当年在什刹海冰场上你就是这副好斗的样子。"
  钟跃民微笑着说∶"卫东,你倒是变多了,当年你打起架来出手果断凶狠,不计后果,却很少动脑子,而现在你倒是有些谋略了,表面上和颜悦色,其实心里很想揍我一顿,是不是这样?"
  武原正树淡淡一笑∶"跃民,你是军人出身,我是学生出身,我今天是秀才遇见兵了。也难怪,你我毕竟二十多年没见,彼此还不是很了解,你的戒心我可以理解,你看这样好不好,关于合作的事你再考虑一下,咱们找个时间再谈。"
  "好吧,我会考虑的。"
  "那我先走了,再见!"武原正树走了几步又停住转身道∶"哦,我忘了告诉你,我有个朋友开了个武馆,教什么空手道,我有时也去玩玩,你有兴趣吗?"
  钟跃民笑道∶"我说你心眼儿多吧,想过过招儿就明说,干吗这么客气?行呀,哪天咱们去玩玩。"
  宁伟这些日子忙得团团转,他把饭馆低价转让给别人,又在一个写字楼里租了两间办公室,还购置了电脑和传真机等办公用品,只等着拿到公司的营业执照就可以开张营业了。对于办公司搞商业经营,对于自己能有多大本事,宁伟还是很清醒的。他出身工人家庭,在社会上没有任何背景,他发现眼前的社会是很陌生的,改革开放以后,生活变得令人眼花缭乱,光怪陆离,社会也日渐呈现出多元的复杂性。由于个人阅历关系,宁伟除了认识几个北京籍的战友,就再没有任何社会资源了,这对于从事商业经营活动是极为不利的,他之所以打算办公司,其实还是指望靠在钟跃民这棵大树上,他深知这个老连长的活动能量,很多在宁伟看来遥不可及的事,钟跃民也许打个电话就能解决,他在钟跃民手下当了这么多年的兵,竟不了解这个连长究竟是什么人。
  宁伟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多年来也没有养成读书学习的习惯,他不具备独立思考的能力,对于李援朝和钟跃民这类人,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到,他们属于一个特殊的圈子,这个圈子看似无形却很严密,外人是无法融入的,即使你很有钱,也别想让他们接纳你。
  宁伟对生活的要求不是很高,他只希望能过上小康的日子就可以了,象钟跃民的那种大公司经理的职位,他连想都不敢想,也知道自己没那个能耐。他指望自己的公司营业以后,钟跃民随便给他几宗生意,他就能发起来。他相信老连长不会不管他这小兄弟的,吴满囤就是个例子,钟跃民和张海洋这些年来不是一直给吴满囤的父母寄钱么?他们和自己虽然不属于一个圈子,但毕竟是有过生死考验的战友,宁伟相信他们都是重感情的人。
  宁伟申办营业执照的注册资金已经通过验资审核,接下来马上可以领到营业执照了,他打算今天晚上去钟跃民家,把五十万元的借款还给钟跃民,虽然还不到还款日期,但早还总比晚还好,这是信誉,第一次求钟大哥,应该给他一个守信誉的印象。
  宁伟从工商局的大门里出来,他戴上头盔,开始发动摩托车。
  一个骑"铃木"125型摩托车的人把车停在他身边,摘下头盔说:"是宁伟吧?"
  宁伟马上就想起来这人他是中学同学胡大鹏,外号"锤子"当年胡大鹏的家境很穷困,放学以后还要去拣煤核儿、拣烂纸。宁伟还见过他推着一辆用轴承做车轮的平板车,上面放着盛烂纸的筐,这类似今天时髦少年们玩的滑板,只不过滑动起来噪音大了些。他总是瞄着人家刚贴上的大字报,只要没人注意,锤子就手急眼快地把大字报撕下来去卖废纸,有时还偷几块临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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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码放在门口的蜂窝煤。当年的文化大革命使很多有身份的人倒了霉,但是对于锤子这类人来说,也许还是个福音,很少有人想到,那些写满废话的大字报居然还养活了不少人,至少锤子靠放学后拣烂纸,就能使穷日子得到一定的改善。
  宁伟笑着和他握手∶"哟,锤子,咱们可是有些年没见了,你还好吗?"
  锤子是个五短身材,个子在165米左右,以前很瘦,这么多年没见,他明显地发福了,看样子他早已摆脱了贫困,日子过得蛮不错,只是个子矮的人发胖显得很滑稽,身体成了橄榄状。锤子大声道:"还行,我活得还算结实,宁伟,你小子不是当兵了吗?"
  "我早复员了。"
  锤子说:"真没劲,当年在学校,你们戴着大红花,穿着新军装,牛B得不行,哥们儿当时还挺羡慕你们,觉得你们个个都是当将军的料,怎么着,当了几年大头兵,还是复员啦?"
  宁伟说:"扯淡,有几个人能当将军。"
  锤子扬起手腕看看表,然后提议道:"咱们老同学有多少年没见了?找个地方坐坐去,叙叙旧嘛。"
  "行啊,坐坐就坐坐。"
  锤子把宁伟带进了一家咖啡厅,两人坐下后,锤子翘起了二郎腿,唤过服务员,大模大样地打了个响指∶"两杯意大利黑咖啡,再来点儿甜味剂。"他打发走服务员扭过头对宁伟解释道∶"糖这玩艺儿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般有点儿身份的人都不吃糖,这你就不懂了吧?告诉你,穷人吃糖没关系,反正他吃不上喝不上,什么营养都缺,说句不好听的,饿狠了吃把黄土都能扛几天,可有钱人就不行了,他成天燕窝鱼翅的嘬着,又不干活儿,营养都存在肚子里,抖落不出去,所以吃东西就得留神,你看我这肚子,这身膘儿,不注意行吗?血糖血脂蹭蹭的往上窜,大夫说了,照这么下去就是糖尿病。当时我还不知道糖尿病是个什么玩艺儿,再一打听我冷汗就下来了,这么说吧,您得什么病也别得这个病,得了糖尿病就浑身没劲儿,您那玩艺儿也竖不起来了,想泡妞儿,没戏啦,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要是不行了,我身边那些妞儿非把我吃了。"
  宁伟乐出声来∶"锤子,你的爱好还挺多嘛,就你还泡妞儿……"
  "嘿,你还别拿武大郎儿不当神仙,我承认我当年是个穷小子,放学以后还得顶着西北风在炉渣堆上拣煤核儿,想起当年的日子,我操……一言难尽呀,咱们班马彩霞你还记得吧,就是住在三道弯儿胡同的那个妞儿,想起来了吧?当年咱哥们儿眼神儿有点儿问题,反正在我眼里马彩霞长得比他妈仙女差不到哪儿去,有一次我壮着胆儿给她递了张纸条,具体内容我想不起来了,反正先是吹捧,就跟现在捧歌星似的,什么肉麻的话都往上招呼,虽说免不了有些错别字,可这是我有生以来写过的最有文彩的文章了,结果您猜怎么着?这小妖精居然把我的情书贴在教室的黑板上了,全班同学就跟看大字报似的看了个够,把我闹了个大窝脖儿,份儿算是跌到家了。你说有多巧,前些日子我在大街上碰见马彩霞了,我当时愣没认出来,是她把我认出来了,上赶着问我要地址,我一看,坏了,当年我眼神儿绝对是有问题,怎么把她当成仙女了?她那模样儿也就是个打工妹的水平,别说泡一下,就是自愿到我家当小保姆,哥们儿还得考虑考虑,我那儿来的客人都是有身份的,要是让人家看见我有这么个保姆,咱哥们儿的老脸往哪儿放?咱丢不起那人呀。"
  宁伟听他吹牛有些不耐烦,他很忙,营业执照虽然已经拿到,但要干的事还多着呢,实在没功夫听锤子胡侃,他不好意思站起来就走,只好没话找话地问:"锤子,看来你发财啦,说话的口气很大嘛。"
  "做点儿小买卖,有时帮帮朋友的忙,上次有个哥们儿从境外弄了几百辆"皇冠"汽车,这哥们儿胆儿也忒大,手续不全就敢往国内运,结果在海南让海关给扣了,好家伙,好几百辆车得占多大地方?当时美国的卫星每天都从咱中国人脑袋上遛达几趟,一瞅见这漫山遍野的汽车,心说坏啦,八成是中国军队要解放台湾了,人家把这些车给当成坦克啦,美国跟台湾不是哥们儿吗?咱要收拾台湾,美国人也不能不管呀,当时美国太平洋舰队一下子开过来七八艘航母,一千多架飞机,瞅这阵势是打算跟咱们磕了。其实这是误会,咱中国人这会儿正忙着搂钱,哪有功夫搭理他们呀,你瞧瞧,我那哥们儿惹出多大娄子?就为这点儿汽车差点儿没打起世界大战来,这我就不能不管了,为这点儿事儿打起来值当吗?况且那几百辆车扔在野地里总不是个事儿。我只好去了趟海南,帮着把这件事儿给摆平了,我那哥们儿跟我说,这些车在海南是没法出手了,你帮我在北方想想办法吧。你瞧瞧,我帮忙帮出事儿了吧,人家还讹上你了,没办法,都是哥们儿,不管成吗?我只好弄了几艘滚装船,把这批车运到塘沽港,在北京和天津出了手,你看见满街跑的那些"皇冠"没有?都是我那次出手的等我把这事儿忙完了,国防部的一个朋友给我打了个电话,说美国的航母撤了,我说撤了就算了,丫敢犯葛咱就灭了丫的,这年头谁怵谁呀?现在我还什么都不想干了,人也懒了,也就是每天到出国人员服务部门口遛达遛达,倒腾点儿外汇,每天挣个万八千的,够吃够喝够泡妞儿的也就算了,别的钱咱还懒得挣了。"
  宁伟觉得锤子这句话还算是靠点儿谱儿,他在出国人员服务部门口见过那些獐头鼠目的外汇贩子,看模样都和锤子差不多,他随口问道∶"你在倒外汇,能挣钱么?"
  "废话,不挣钱我到那儿干吗去?我有病是怎么着。"
  "看样子你是大款啦?"
  锤子猛吸了一口烟,冲天花板吐出了一个大烟圈儿,慢悠悠地说:"大款过什么日子我还真不知道,反正我是每天中午十一点起床,梳妆打扮一下就吃午饭,饭后到出国人员服务部门口散散步,挣钱倒是次要的,咱得消消食呀,然后洗个桑拿,蒸一蒸,再找个妞儿按摩一下,说话就下午四点多了,我还有个毛病,不喝下午茶就浑身别扭,喝完茶也就到晚上了,一般来讲,晚上的节目比较多,夜生活嘛,台球保龄球,舞厅歌厅泡酒吧,换着玩呗,吃完宵夜再搂个妞儿睡觉,这一天算是拿下来了。"
  宁伟笑道:"你他妈真的假的?你就吹牛B吧。"
  "吹?哪天带你见识见识。"
  "算了吧,我可没钱。"
  锤子问:"那你刚才上工商局干吗,开什么买卖呢?"
  宁伟有些不好意思:"嗨,想注册个贸易公司,这不刚验完资么?"
  "这公司的注册资金是多少?"
  "五十万。"
  锤子笑了:"还说没钱?这年头儿有几个人能拿出五十万?"
  宁伟说:"我哪有这么多钱?这是和朋友借的,验完资马上得还。"
  "你看,脑子进水了不是?我要是你,就晚一个月还,把这五十万倒腾几把外汇,弄不好一个月就挣二十多万。"
  宁伟表示怀疑:"倒外汇有这么高利润?"
  "这还是保守的数字,怎么样?咱俩联手做一笔?"
  宁伟犹豫道:"这……保险吗?要是赔了可把我大哥给坑了。"
  锤子严肃起来:"操!我你还信不过?你四九城打听打听,我锤子是什么人?这样吧,咱们是哥们儿,算我拉你一把,赔了算我的,赚了咱俩对半儿分,怎么样?"
  "这我得好好想想……"
  武原正树一边穿上白色的空手道练功服一边向钟跃民解释着空手道的竞技规则。钟跃民以前只是听说过空手道,他知道空手道是起源于日本冲绳一带的格斗技术,而且被列入了国际体育比赛项目。他今天之所以来这个武馆主要是因为好奇,他没有兴趣和武原正树在拳脚上一争高低,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再这么争强好胜就显得太幼稚了。
  武原正树可不这么想,他是个崇尚强者的人,认为只有比自己强的人才有资格对他指手画脚,什么是强者?光说嘴没用,得在比武场上过过招儿才行。武原正树对钟跃民的看法是,此人过于狂妄傲慢,出言不逊,尤其是对日本人的成见已经浸到了骨子里,武原正树认为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冒犯,既然如此,钟跃民就该拿出点儿本事来,在比武场上交交手,武原正树练习空手道已经超过十五年了,和钟跃民交手,他自信不会落下风。
  武原正树在介绍空手道的起源和规则∶"空手道是由距今五百年前的古老格斗术和中国传入日本的拳法揉合而成的,在发展的过程中演化为体育空手道和实战空手道两种类型,其两者最大的区别在于体育空手道在实战竞赛中采用'寸止'的方式,即为在被攻击部位前收力;而实战空手道在实战竞赛中采用的是全接触的方式,即在规则允许的情况下,任何部位都可以全力击打。怎么样,跃民,咱们今天怎么玩,是玩体育类还是实战类?"
  钟跃民也换上了练功服笑道∶"我算看出来了,你今天不把我揍一顿吃饭都不香,咱们还是点到为止吧。"
  武原正树笑笑说∶"我可是一直练习实战空手道的,当然,你要是有顾虑,咱们也可以采用'寸止'的方式。"
  "卫东,你小子真够阴险的,千方百计地把我往套里引,然后名正言顺地收拾我一顿,让我还说不出道不出,好吧,咱们就玩实战的,我可提醒你,你要是还想和我有商业上的合作,就下手轻点儿,不然我住进医院合作的事就吹了。"
  武原正树系上了黑腰带半开玩笑地说∶"只要能把你送进医院,我倒情愿放弃合作。"
  钟跃民突然注意到武原正树的黑腰带,他的脸色变得冷峻起来,他知道空手道的段位是以腰带的颜色为标志,黑色为最高段位,武原正树竟是个空手道高手,这倒是他没有想到的。钟跃民有些恼怒了,他最烦别人以切磋拳脚为名达到某种目的,看来今天这个武原正树是想玩真的了,这小子表面上彬彬有礼,说话得体,其实心里正巴不得把钟跃民送进医院,这可太过份了。想到这里,钟跃民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杀气,他若无其事地问道∶"卫东,你给我介绍一下空手道的段位规则好吗?"
  "哦,是这样分级别,白带为无级初学者,然后按顺序是橙带、黄带、蓝带、绿带、棕带、黑带。黑带选手还分段位,从一段到九段,我是黑带四段。"
  "真***,玩什么都有等级,不就是动手打架么,还分什么级别,要是白带把黑带嬴了怎么办?"
  "这不可能,你不了解空手道段位升级的规则,每一次升级都是靠本身的实力赢得的,没有十几年的训练不可能达到黑带的级别。"
  钟跃民系上代表初学者的白腰带,赤脚站在场子中央问道∶"卫东,你准备好了么?"
  "开始吧,请你先出招儿。"
  钟跃民冷笑道∶"还是你先出招儿吧,我要是先出招儿,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武原正树突发一掌向钟跃民前胸打来,钟跃民身形未动,只是出掌迎上去,两掌相撞发出一声脆响。武原正树倏然变招儿,他一个转身后摆腿,右腿在空中划出个三百六十度圆径,钟跃民低头躲过,嘴里称赞道∶"好腿法,再来一下……"武原正树一言不发,右腿闪电般飞起,以高边腿的攻击姿态向钟跃民头部踢来,钟跃民向后一闪,躲过了这一击。
  他现在才发现,自己有些小瞧了对手,这家伙的腿法攻势的确凌厉,到底是黑带选手。面对武原正树凌厉的攻势,钟跃民颇感踌躇,这倒不是因为惧怕对手,问题在于军队所训练的格斗术和空手道有着本质的区别,无论如何,空手道毕竟是竞技项目,哪怕是实战空手道,目的也不是致人于死命。而特种部队所使用的格斗术讲究一招制敌,出手就是杀招儿,譬如掌击喉骨,扭断对方的颈椎等技术,都能在一瞬间取人性命,在以命相搏的战场上,谁还有时间和对手斗上三五个回合?这就是竞技和作战的区别。
  钟跃民就这么稍一分神,武原正树飞腿一个侧踹,正中他前胸,钟跃民躲闪不及被踹出两米多远,仰面跌倒。武原正树两腿叉开,稳稳地站在那里,他用食指向自己勾了勾,示意钟跃民站起来,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嘲弄的微笑。
  钟跃民的眼睛里冒出了火,他站起来掸了掸衣服沉声问道∶"卫东,你当真要分出个输赢?"
  武原正树点点头∶"当然,既然是比赛,就一定要有个输赢,我从来就不认可什么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那好,你看看表,现在是二十一点四十三分,我要在一分钟之内结束比赛,你信不信?"
  武原正树微笑道∶"跃民,别太意气用事,练武的人最忌浮躁,我准备好了,你出手吧。"
  钟跃民突然飞腿直奔武原正树裆下,武原正树从容后退一步躲过这一击,但钟跃民右脚落地的同时身子一拧,左腿闪电般从身后甩出,一个漂亮的转身后摆腿,左脚跟狠狠地扫在武原正树的左脸颊上,武原正树没料到钟跃民的腿法竟如此之快,他身子晃了晃,总算稳住了身形,还没来得及反击,钟跃民的步法一变,身子已经到位,右拳一晃向武原正树软肋打来,武原正树连忙曲臂护住左肋,谁知钟跃民的右拳是虚招儿,左手一个上勾拳正中武原正树的右下颚,钟跃民似乎听到了一声轻轻的脆响,在武原正树的身子即将飞出去的一刹那,他恶毒地微笑了,好了,比武到此结束,这小子的下巴脱臼了,他回头看看挂钟,正好一分钟……
  宁伟拿着日历牌在计算日子,那批五十万元的借款从借出之日到今天已经整整五十三天了。自从和锤子见面以后,宁伟考虑了两天,最后他还是决定拿这笔借款再倒腾一把。关于锤子这个人,宁伟对他有自己的看法,此人虽然好吹牛,但还不至于是骗子,他说自己到海南倒汽车的事肯定是胡吹,就凭他那副模样儿,他那贫寒的出身,即使有钱也只能在社会底层当个爆发户,稍具官方色彩的买卖,都轮不上他做。宁伟只相信锤子在倒外汇,干这行倒是合乎他的社会地位,宁伟听说过,倒外汇的利润还是很丰厚的,他希望用这五十万元借款做本钱,通过买进卖出的差价挣些钱。锤子和他是同学,他也认识锤子的住处,他有一种很固执的想法,认为就算锤子坑了他,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宁伟这些年在部队当兵,他哪里知道社会转型时期的复杂,尤其是底层社会象锤子这类人,完全抱着过一天算一天的想法,他们做事是不计任何后果的,因为他们本来就一贫如洗,连尊严都没有,实在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
  宁伟这两天已经有些坐不住了,自从他把五十万元现金交给锤子以后,锤子就再也没露过面,因为约定还款的日期还没有到,他不好兴师动众地上门去要。但宁伟心里却隐隐有了种不祥的预感,此事恐怕凶多吉少。
  宁伟的父亲在他当兵期间就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母亲一辈子没有工作,只能靠着父亲单位定期发放的抚恤金生活。他在家里是最小的孩子,他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早已成家搬出去单过了,他们的经济状况都不怎么样,顾自己都很勉强,就更谈不上在经济上帮助母亲了。宁伟是个孝子,他千方百计地想挣钱,主要还是想让老母亲晚年能过得好一些。
  宁伟的母亲身体多病,她年轻时操劳过度,生育了六个子女,其中有两个早夭,她虽然没有参加工作,但抚养四个子女长大成人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本打算等四个子女长大了,她可以享享清福,谁知到了晚年,日子却越发艰难起来,那点抚恤金凑合吃饭尚可,但有了病就往往陷入困境,医疗费和药费越来越贵,尤其是没有公费医疗的人,简直看不起病了。这次他母亲的病来得很突然,使他措手不及。饭馆卖掉以后,他还了一些旧帐,又置办一些办公设备,交完租写字楼的租金,他手里的钱就用光了,他仔细盘算了一下,觉得自己手里稍微值点儿钱的就是那辆"铃木"100型摩托车了,如果卖车肯定会被人压价,此外,他还担心锤子的信誉,万一需要他去追款,没有摩托车是绝对不行的。宁伟突然觉得自己活的很艰难,眼前的烦事自不必说了,就算是往远看,他也觉得前途渺茫,看不见任何希望,这种没有希望的生活往往使人感到活着没意思,此时的宁伟就是这种心情。
  宁伟烦躁的举动惊动了母亲,她刚从昏睡中醒过来,老人内疚地望着儿子,她知道自己拖累了儿子,宁伟已经快三十岁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要不是这个穷家拖累,儿子何至于谈一个吹一个,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儿呀,妈拖累了你,妈真想早点儿死……"
  宁伟最怕母亲流泪,他是个脾气倔强,性格冷硬的人,从小到大没流过几次眼泪,即使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也没哭过,但他和母亲感情最深,最疼母亲,他见不得母亲流泪。此时,他看见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在痛哭,宁伟顿时觉得肝肠寸断,他双膝一软跪在母亲床前∶"妈,是儿子无能,让您这么大岁数还受这种罪,儿子不孝啊……"
  宁伟忍不住流泪了……
  李援朝穿着一条时髦的西装吊带裤,双手插在裤兜里,他站在办公室的玻璃落地窗前凝视着窗外的街景在沉思。
  钟跃民坐在办公桌前的沙发上望着他。
  李援朝转身对钟跃民说∶"你小子手也够黑的,硬是把杜卫东的下巴弄脱臼了,他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儿,我又给他装上了,好多年没给人装下巴了,手都有些生了,我托着他的下巴装了五分钟才装上,疼得这小子直冒冷汗。"
  李援朝大笑道∶"真有意思,商场上如今也是刀光剑影啊,不光是情报战,玩谋略,连决斗都出来了。"
  "比武结束后杜卫东讹上了我,他说我不能什么事都当赢家,不然就太不公平了,他要求我在生意上拉他一把。"
  "哦,他到底要做什么生意?"
  "电话程控机,三浦株式会社是专门经营通讯器材的,杜卫东早就盯上中国的通讯器材市场了,尤其是程控交换机,利润非常丰厚,国内很多单位还在使用人工交换机,看来马上会进行设备更新,市场潜力很大,杜卫东的困难是,他需要一家有进出口权的大公司和他联手,这个公司还要有广泛的客户资源,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在他看来,正荣集团是块流着油的肥肉,他需要的所有条件正荣集团无不具备,更何况他对你我都熟悉,他知道中国人做生意很看中人脉关系,早对正荣集团的背景、人事、运作方式及资本构成都做了深入研究,是有备而来的,这两个月来杜卫东被我弄得快发疯了,他说什么我都表示没兴趣,还不时对他冷嘲热讽,这回是真把他逼急了,恨不得借比武把我送进医院。"
  李援朝警觉地问∶"杜卫东怎么这样了解咱们内部的事?你不觉得他的情报来源有些奇怪吗?"
  "我想过这个问题,可以肯定,我们公司内部有人向他提供情报,这个人的地位可能很接近领导层,不过,我现在还没查出这个人。"
  "恐怕很难,这么大一个公司,员工有上千人,杜卫东只要用点儿小钱便可以搞到任何商业情报。不过,杜卫东提出的合作问题我们还是可以考虑的。"
  "我也正在考虑,眼前就有个机会,有家大宾馆准备安装电话程控机,找到了我,准备委托咱们公司进口安装,杜卫东也报了价,价格还算合理,给咱们留出了足够的利润空间。"
  "那还犹豫什么?只要有利润,我们甚至可以和魔鬼合作,就别说一个杜卫东了,依你看,杜卫东可靠吗?"
  "他和所有的日本商人一样,只想趁中国各项法规还不健全时大捞一把,因为凭三浦株式会社这样小资本的公司在日本国内很难立足,日本是个成熟的商业社会,想把生意做大,除了依托大资本和新技术,几乎没有什么法律空子可钻。杜卫东是来钻空子的,也就是说,在商场上无道德而言,以合同为准,如果我们在签合同之前被人做了套儿,那只好认倒霉,你告他也没用,关键是不能让他有空子可钻。"
  李援朝笑道∶"跃民,你可真算是上道儿了,杜卫东的运气不太好,刚进入中国做生意就遇上了你,那么他是不是也想给你下个套儿呢?"
  "我做了调查,这几年通讯器材产品的更新换代越来越快,往往是去年的新产品到了今年就落后了,杜卫东这小子还算有良心,他只是报给我前年的产品型号,而价格却是和最新的产品价格持平,据我调查,他报出的那种型号在日本国内已经落到了新型号价格的一半,我说他有良心是因为他还没拿五年前的产品糊弄咱们。"
  "这个王八蛋,我早说过,和日本人打交道要格外小心,一不留神就被他们算计了。"李援朝愤愤地骂道。
  "这是雕虫小技,他利用的是中国商家对国际市场缺乏了解和沟通渠道,还有就是产品的更新换代速度所产生的价格差。在中国计划经济时代,所有产品都是十年一贯制,按咱们传统的思维,前年的新型号就是最新的产品。在他们日本人眼睛里,中国还是个穷国,前年的型号拿到中国来使用仍然属于先进产品,用户是比较好糊弄的。"
  李援朝笑道∶"我看出来了,你已经有主意了,你就别兜圈子了,说说你的打算,我知道你是个不吃亏的人。"
  "很简单,我也装傻充愣,在合同上做文章,我要的是最新型号的产品,这句话必须写到合同上,至于具体型号则由他提供,预付款只给百分之三十,余款安装验收后结清,我和那家客户谈了,他们认为,只要价格便宜,即使是前年的型号也够先进的。我说那好,现在你们就别吭声,由我来操作……"
  李援朝插嘴道∶"明白了,你是想等安装结束了再提出异议,指出对方没有提供最新型号的产品,有欺诈行为,然后拒绝支付余款,反正电话程控机已经开始使用了,咱们并不着急,这个官司打十年也无所谓。"
  "不可能打十年,就是打一年杜卫东也受不了,大部分的钱都是他垫的,闹不好还有贷款,拖一天就要付一天的利息,最后只能和我谈判,我要把价格压下一半儿,你不干咱就慢慢打官司,看谁耗得起谁,反正最后也是我胜诉。"
  李援朝放声大笑∶"钟跃民啊,你这家伙可真是老谋深算,诡计多端了,好吧,这个同合你就负责到底吧。"
  "援朝,你可得注意保密,杜卫东那小子做生意一般,搞情报倒是把好手。"
  "你放心,到目前为止,只有你知我知,咱们把刀磨快,时机一到,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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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办公桌上电话的铃声响了,钟跃民懒洋洋地抓起电话,是秘书何眉的声音∶"钟经理,三浦株式会社的武原正树先生打来电话,您要接进来吗?"
  钟跃民干脆地说∶"告诉他,就说我不在。"
  "钟经理……这样不好吧?那个程控总机的安装工程已经验收了,按合同规定,我们现在该付余款了,武原正树先生好象就是为这件事找您,您不接电话不太合适吧?"
  "何眉,你的话太多了,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请你执行命令。"钟跃民摔下话筒继续在翻阅文件。
  何眉轻轻走进来,坐在沙发上静静望着他。
  钟跃民抬起头:"何眉,有事吗?"
  "没事,我只想在这里坐坐。"
  钟跃民冷冷地说:"请回你的办公室去坐,你的岗位不在这里。"
  何眉犹豫了一下,顺从地站起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钟跃民现在有些厌恶何眉,起因是因为武原正树,他偶然发现何眉竟然是把公司内部情报提供给武原正树的"内奸",这个发现使钟跃民大为恼怒。何眉的办公桌上有个和钟跃民办公室通话的装置,如果有电话找钟跃民,应该先由何眉接,她问清姓名后再通过通话装置请示钟跃民,得到允许后才把电话转过来。那天何眉不知怎么晕了头,在和武原正树通话时竟没发现直通经理室的通话装置正开着,使钟跃民无意中得知了她和武原正树的交易。钟跃民惊讶地发现,何眉在这次的电话程控机交易中拿到了百分之五的回扣。钟跃民由此推测,这个女人利用合同向对方要回扣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钟跃民翻看了一下最近经自己手所签的合同,涉及的总金额已达到两三亿元,若是以总金额的百分之五拿回扣该是多少?他心里是有数的。钟跃民不是傻子,他不是不知道这些合同的价值,以他的位置拿个几百万元回扣实在是易如反掌。他之所以不收回扣,倒不是因为他有多高的觉悟,而是因为他对金钱有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他是那种有钱就花,没钱也能忍的人。
  在部队当军官时,他领到工资就请战友们吃饭,没钱时吃别人的也不脸红,谁向他借钱他都借,还与不还他都想不起来。有一次教导员的老婆向他借了五十元钱,教导员过了几天就把钱还给他,钟跃民用这五十元钱请人吃了几顿饭也就花光了,谁知教导员的老婆没和丈夫通气,又还了他五十元,钟跃民想也没想,又把这五十元钱花了。等教导员得知他拿了双份钱向他讨要时,他也没有尴尬的表示,只是声明钱花光了,有什么事儿下月再说吧,谁让你们非给老子双份钱?下次记好了,否则还我十份钱我也照样花,战友们都了解他,谁也不认为他是故意的。钟跃民不拿回扣还有一个原因,他是李援朝介绍来的,自己不能对不起朋友,这好比你饥寒交迫时,有个好心人把你请到家里管你吃住,你趁人家一不留神,把人家的存款给卷了,这象话么?钱是好东西,但不能这样挣,他打算先在正荣集团铺铺路,等以后自己开公司时再挣。
  钟跃民无意之中听到何眉和武原正树的对话,口气之亲昵,语言之暧昧,这很使他感到愤怒他不是个爱吃醋的男人,况且何眉也不是他老婆,他与何眉的关系不过是逢场做戏,谁也用不着给对方守节。但问题不在这儿,钟跃民最反感女人为了某种目的和男人上床,性爱是为了男女双方寻找快乐,这好比做游戏,你不爱玩可以不参加,没人强迫你,如果你玩完了就马上提条件,你既又得到了快乐又达到了目的,这就***不是东西了。钟跃民还记得和何眉上床时的情景,那天他还假装浪漫地铺垫了整整一个晚上,又是音乐又是红酒的玩起了小资情调,闹了半天人家根本不需要这些,她要的是钱,在她眼里你就是嫖客,只要满足了她的要求,你用不着花一晚上玩小资情调,在办公室干都成。
  钟跃民想起这些就象吃了苍蝇一样恶心,看来朋友们的忠告是有道理的,这年头好女人可不太多了,一个漂亮女人要是无缘无故向你微笑,你就得留神,闹不好那每一个微笑后面就是一个陷阱,让你糊里糊涂地掉进去。钟跃民唯一感到庆幸的是,自己在和武原正树打交道时,保密工作做得还不错,整个公司上下只有自己和李援朝两个人知道内情,不然何眉把情报一传过去,武原正树就绝不会上钩了。
  不知什么时候,何眉又走进他的办公室:"跃民……"
  "叫钟经理。"
  "好……钟经理,我想问你个问题,可以吗?"
  "请讲。"
  何眉注视着他:"我觉得你最近好象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我都不认识了,如果你不那么健忘,你该记得,你我的关系好象不止是上下级的关系吧?"
  钟跃民合上文件夹:"何眉,我承认我曾经喜欢过你,可那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现在我又改变了主意,我想把这种关系退回到以前的状态,当然,我可以对以前做过的事承担责任,如果你觉得自己吃了亏,可以提出要求,甚至可以开出价格,我会考虑的。"
  "请你解释清楚,我究竟做了什么事才使你这样绝情?"何眉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问道。
  钟跃民叹了口气:"何眉,大家都留点儿面子不好吗?何必非撕破脸?我不愿使你难堪,可你非逼我说出来,还做出一副纯洁无辜的样子,我只是不明白,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姑娘,怎么可以同时有两副面孔?请问何小姐,那个武原正树给了你什么好处?"
  何眉浑身一震,象遭到雷击,她低下头:"跃民,你听我解释……"
  钟跃民做出暂停的手势:"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大概想说你爱我,是吗?这样说就更蠢了,你既不爱我,也不爱那个武原正树,你只是爱钱。何眉,我不明白,就算你想挣钱,想拿回扣,那也不必把自己搭上,我曾很天真地认为自己还算个有魅力的男人,你的行为使我的自信心遭到很大的打击。"
  钟跃民的话说得很刻薄,何眉终于受不了了,她猛地站了起来:"钟跃民,你说够了没有?既然你撕破了脸,那我也和你说句心里话,我看不起你们这些人,你不过是个当兵的,有什么本事,还不是因为和李援朝是朋友?要是真凭本事,你在正荣集团当个业务员都不配,我承认我想利用你的权力,我出身贫寒,我没有背景,我想出国深造,我需要钱,可我不是妓女,也不想靠卖身来挣钱,我是用智慧来挣钱,你也好,那个叫武原正树的蠢货也好,我从来没把你们放在眼里,你们不过是我棋盘上的两个棋子,你明白吗,钟跃民?"
  钟跃民微笑着:"何眉,你总算说出了心里话,对你的行为我可以理解,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有追究你索取回扣的行为,好了,这件事我以后不会再提了,你可以去工作了。"
  何眉反问道:"你不会再提了?"
  "当然,我原谅你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何眉的脸上腾起了怒火:"那我告诉你,我并没有原谅你,我恨你,你侮辱了一个女人,迟早会付出代价的。"她说完扭头欲走。
  "等一下……"钟跃民轻声说∶"也许你需要调换一下工作,要我帮忙吗?"
  "你随便吧。"何眉摔门而去。
  钟跃民点燃一支烟,陷入沉思。
  钟跃民在秦岭的小楼前停好汽车,他西服革履,抱着一束红玫瑰按响了秦岭的门铃。
  身穿睡袍的秦岭打开门,一见到钟跃民便欣喜地喊道:"跃民,怎么不打个电话告诉我你要来,快进来。"
  钟跃民走进客厅:"我想给你个惊喜,这束花儿漂亮吗?"
  秦岭兴奋地看着花束:"美极了,谢谢你。"她帮钟跃民脱下西服,把上衣挂好,然后展开双臂环绕着钟跃民的脖子:"跃民,你是不是寂寞了?"
  "什么话?好象我是嫖客似的。"
  秦岭嗔怒道:"你说什么呢?你是嫖客,那我成什么啦?"
  钟跃民开玩笑:"你是茶花女,玛格利特。"
  秦岭脸色骤变,猛地甩开钟跃民扭过身去。
  钟跃民陪笑着:"哟,急啦,真不识逗,得,我说错了还不成,向你道歉,请你宽恕……还生气?得啦,意思到了就行了,你有完没完,要不我给你跪下?"
  "你跪。"
  钟跃民做出要下跪的姿式:"我可跪了啊……你还真让我跪?"
  秦岭转怒为笑:"行了,饶了你,以后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的嘴用胶带封上。"
  钟跃民坐在沙发上,秦岭把头依偎在他的肩上。
  钟跃民抚摸秦岭的长发:"秦岭,我想结婚了。"
  秦岭一惊,挺直了身子:"和谁?"
  "还能和谁?我找你找了十几年,你说,我还能和谁结婚?"
  秦岭慌乱地说:"跃民,这……这有点儿突然,我没有心理准备。"
  钟跃民严肃地问:"你不爱我?"
  "不,我爱你,可是……为什么要急着结婚,咱们这样不是挺好吗?"
  钟跃民注视着秦岭的眼睛:"秦岭,我爱你,我希望你能名正言顺地做我的妻子,你愿意吗?"
  秦岭闭上眼睛,泪水顺着面颊滴落下来。
  钟跃民继续说着:"我这个人毛病挺多,也放荡过,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仔细想过,如果我决定结婚,就应该正式告别荒唐的生活方式,做个有责任感的人,我可以保证,婚后我会做个好丈夫,希望你能接受我的求婚。"
  秦岭温柔地吻了他的脸一下:"跃民,请给我些时间,容我想想,好吗?"
  "可以,但我想问一句,你是不是心里有事?能告诉我吗?"
  "你别问了,到时候我会把所有的事告诉你,跃民,你去浴室吧,我在卧室等你。"
  "钟经理,日本三浦株式会社的武原正树先生又来电话找您,这已经是第六次了,您接吗?"新调来接替何眉的秘书小张问道。
  "噢,是杜卫东,这小子最近大概是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连寻死的心都有了。"钟跃民幸灾乐祸地笑着吩咐道∶"接进来吧,我该和他谈谈了。"
  "跃民,你在躲我吗?"武原正树在电话里有些气急败坏。
  "哪儿的话?我最近出差了,一直不在北京,对了,你那个安装工程怎么样了?嗯,我得看看合同,好象是已经过期了吧?这可不大好,合同上写了,过期要罚款的。卫东,你真让我为难,咱们是朋友,我可不好意思真按合同追究你的违约责任。"
  武原正树压着火气说∶"工程早已验收通过了,用户现在已经开始使用了,可是贵公司并没有按合同规定的条款将百分之七十的余款付给我,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哦,是这样?财务部太不象话了,现在还没有付款?你先挂上电话,我去财务部问一下,一会儿你再来电话。"钟跃民放下电话点燃一支烟,得意地微笑起来。
  二十分钟以后,武原正树又迫不及待地打来电话∶"跃民,你问了吗,他们为什么不付款?"
  "我问了,财务部说咱们的合同有点儿问题,让我去问技术部,我又颠儿颠儿地跑到技术部去问,技术部的秦部长很生气,他认为贵公司有利用合同进行欺诈的行为,他已经上报了董事会,建议起诉贵公司。卫东啊,你这就不仗义了,咱们好歹是朋友,对不对?你坑谁也不能坑我啊,我不是专业人员,也搞不清电话程控机的具体型号,我一直认为你在合同上写明的型号是今年最新的产品,可你怎么能拿前年的旧型号来以次充好呢?技术部的一个工程师对我说,这种型号的产品在日本已经是淘汰设备了,卫东,你看这件事怎么办?"
  武原正树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轻轻笑了∶"跃民啊,这大概是我公司技术人员的疏忽,把型号搞错了,但即使是前年的产品,若是在中国使用也是很先进的,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中国很多部门还在使用人工交换机,这已经是进了一大步了嘛。"
  钟跃民冷笑道∶"贵公司的疏忽实在大了些,型号搞错了可以理解,但价格也搞错了就令人费解了,无论如何,一种即将被淘汰的产品不应该卖出一流的价格。这使我想起童年时我家院子里有个傻子,这个傻子总把别人晾在窗台上的鞋拿回自己家,他的家长告诉邻居,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是傻子。那时我也淘气,总想证实一下这小子是真傻假傻,于是我也到他家窗台上拿了一双鞋,结果你猜怎么?这傻子二话没说,抄起菜刀就追,硬是把我追出两公里,直到我扔了那双鞋。你知道中国人怎么评论这种傻子?这叫往里傻不往外傻。"
  "跃民,你这是什么意思,说话不要这样尖刻好不好?不管怎么样,合同终归是合同,即使打官司,法院也会以合同为准,合同上写明了产品型号,我也根据合同完成了安装,验收报告上表明,通过验收的产品型号和合同上规定的产品型号是一致的。如果贵公司有异议,那只能说明,贵公司的代表在签订合同时,自己的理解能力出现问题,与三浦株式会社无关。"
  "武原正树先生,请你再仔细看看合同,上面的第二款清清楚楚地标明,乙方,也就是正荣集团要的是最新型号的产品,是委托甲方购买及安装。为什么是委托呢?因为你们不是生产厂家,是经营通讯器材的贸易公司,我们不可能去日本国内购买,只好委托你们去购买,你们应该为用户采购到最先进的设备,这是你们的责任,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这好比我不懂医药,有一天我拉肚子,请你替我去买治拉肚子的药,但我说不出药名儿来,于是你就给我买来泻药,你的理由仅仅是我没报出药名。我想,这场官司不管是在日本打还是在中国打,我相信法官们的思维应该是清晰的。"
  武原正树终于气急败坏了∶"钟跃民,咱们法庭上见……"
  "别这样,卫东,你不要意气用事嘛,打官司需要很长的时间,这么拖下去恐怕对贵公司不利,据我推测,你也许向银行贷了款,商业贷款的期限不会太长,而且利息很高,很可能官司还没打完你就破产了。卫东啊,你要三思,你不能和我比,正荣集团是国家的公司,我亏损个几亿还扛得住,照样小酒喝着,小妞儿泡着,更何况我只付了百分之三十的合同款,真拖个一年两年我怕什么?"
  电话里的武原正树不吭声了,他大概正在算帐,权衡利弊。
  钟跃民继续数落着∶"卫东啊,你太不仗义了,在合同上给我设套儿就不提了,我可以理解,这年头儿不管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想发财都想疯了,谁不想逮住机会捞一把?可你不该抢我的女朋友,我找个女朋友不容易啊,本来我都打算和何眉结婚了,正想去买家俱,结果让你插了一杠子,真***鸡飞蛋打啊……"
  "对不起,跃民,这件事我做得是有点儿不地道,我向你道歉。"武原正树低声道。
  "算啦,我的痛苦已经过去了,也想开了,不就是个女人么,咱们认识多少年了,就算你有天大的不是,我也不能为个女人就和你翻脸不是?何况你也为何眉花了不少钱,我只不过是心里有点儿堵得慌,本来我和她之间是个很纯情的故事,闹不好就是一出罗蜜欧与朱丽叶,结果你这孙子半道儿插了一杠子,操!罗蜜欧没当成,我倒***成了奥赛罗,我真该掐死何眉那娘们儿……"
  "跃民,咱俩再好好商量一下,都是朋友,打什么官司?我刚才说的不过是气话,你不要当真,现在兄弟我听你的,这个合同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就是,反正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太吃亏。"
  "这样吧,除去你的采购安装成本,我在全部成本的总额上给你百分之十的利润,虽然挣得少点儿,也算没白干。"
  "可是……光是何眉就从我这里拿走了百分之五,这等于我干了半天只拿到百分之五,这单生意我亏大了。"
  "那你还泡了妞儿呢,当嫖客能不花钱么,你们日本人怎么这么抠,连这点儿钱都要省?"
  "问题是,百分之五是多少?有这么贵的小姐吗?我们东京红灯区的小姐不到一百美元就能干一夜,***何眉……"
  钟跃民终于烦了∶"那是你和她之间的事,我管不着,至于合同,如果我提的方案你不同意,那就还是打官司吧,我挂了……"
  "别,别挂,跃民,我同意,就按你说得办,操!钟跃民呀,你丫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宁伟把摩托车开进一条破旧的胡同里,他在一个院子门前停住了车,仔细辩认着字迹模糊的门牌,又掏出通讯录核对着门牌。
  一个戴红袖标的老人在一旁警惕地打量着他:"你找谁呀?"
  宁伟客气地问:"大爷,锤子是住这院么?"
  老人继续打量着他:"你是哪儿的?"
  "我是他中学同学。"
  老人点点头说:"嗯,看样子,你是来要债的吧?"
  "您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我是看着这小兔崽子长大的,我还不了解他?来找他的都是要债的。"
  宁伟晃了一下,急切地问:"他在家吗?"
  老人哼了一声:"他有两年多没回来过了,鬼知道他在哪儿,这儿住着他妈,七十多岁了,吃了上顿没下顿,这小兔崽子从来不管,要不是街坊邻居照顾,他老妈早饿死啦。"
  宁伟一跺脚,仰天长叹:"坏了,我上当了。"
  老人同情地说:"小伙子,你不是第一个上当的,这小子是个骗子,骗的人可就多了,公安局也找他呢,逮住他就没轻的,哼,打小我看他就不是只好鸟儿,爬墙头钻狗洞,打瞎子骂聋子,啥坏事都少不了他……"
  宁伟咬牙切齿地跨上摩托车,一轰油门,闪电般窜了出去。
  宁伟骑车赶到位于和平里的出国人员服务部门口,这里人流如潮,各种车辆在这里装卸着日本产的电视机,收录机等免税商品,很多北京市民在围观,他们羡慕地望着从国外归来的出国人员提着各种免税商品进进出出。几个叼着烟的外汇贩子出没在人群里,见人就纠缠。宁伟很奇怪,怎么这些外汇贩子的形象都是大同小异?在他们中间你看不到一个稍微顺点儿眼的人,百分之百都是些形象猥琐,獐头鼠目的家伙,锤子的形象天生就是干这行的。
  一个外汇贩子踱过来:"哥们儿,有美子么?"
  宁伟客气地问:没有,我想打听个人,你认识一个叫锤子的人吗?
  那家伙一看无利可图,马上就泄了气,他不耐烦地回答:"锤子,还他妈斧子呢,没听说过"
  宁伟耐心地说:"哥们儿,你再仔细想想,他老在这儿倒汇,你肯定见过。"
  贩子幸灾乐祸地笑了:"我明白了,你让人切了吧,这到哪儿找去,人家拿了钱还站这儿等你?不定上哪儿泡妞儿去啦,别找了,下回留点儿神吧。"
  宁伟愣愣地望着远处,沉默不语。
  李援朝背手站在落地窗前,他望着窗外,眉头紧锁地思索着什么。
  钟跃民走进办公室:"李总,你找我?"
  李援朝冷冷地说:"跃民,你先坐下,我有重要事要和你谈。"
  钟跃民开玩笑道:"这么严肃,李总有什么批示,打个电话给我就行了,还这么郑重其事,好象天要塌下来似的?"
  李援朝绷着脸说:"我没心思和你开玩笑,告诉你,天还真有可能塌下来,你告诉我,贸易部帐面上的五十万资金哪儿去了?"
  钟跃民松了一口气:"就为这事?我有个战友要注册公司,想拆借五十万验资,验资完成后马上归还,利息也是按国家归定的比例偿还。"
  李援朝无力的坐下:"糟啦,事情就出在这里,有人给检察院写了检举信,检举你挪用公款,检察院已经开始调查了。"
  钟跃民急了:"援朝,企业之间互相拆借资金是很正常的呀?更何况人家按规定付利息,为期仅一个月,我更没有从中渔利,我看不出这里有什么违法的事。"
  李援朝敲敲桌子道:"你糊涂呀,还没有违法?第一、咱们是国有资产的公司,而你战友要注册的是私人公司,这等于你把国家的钱借给了私人,这已经触犯了法律,叫挪用公款罪。第二、我让财务部查了一下,那笔资金从转走到今天已经六十多天了,也就是说,你到现在还没有归还。第三、就算是企业间的短期拆借,你为什么没有签合同?没有合同就转走了五十万,你说得清楚吗?"
  钟跃民一听,顿时惊得冷汗都下来了:"援朝,是我糊涂,对财务制度我确实不懂,真对不起,我马上把这笔资金要回来,决不会让公司受损失。"
  李援朝公事公办地说:"赶快要回来,检察院还在调查阶段,现在把钱追回来,事情要好办得多,一旦检察院决定立案,那就谁也帮不了你了,跃民,你好自为之吧。"
  钟跃民火烧火燎地站起来:"谢谢,我马上就去。"
  手表盘上的指针已经指向凌晨一点,钟跃民坐在车里,他手扶方向盘,目光炯炯,没有一丝倦意,他在车里已经等了整整六个小时了。宁伟的家住在一个老旧的居民楼上,钟跃民傍晚时找到这里,宁伟不在家,家里只有生病的老母亲,他母亲见过钟跃民,知道他是宁伟的连长,老太太很热情地请他坐下等一会儿,他谢绝了老太太的挽留,转身下了楼。
  此时钟跃民恨不得宰了宁伟,他不想让老太太看见这情景,今天他就是在这里等一夜也要等到宁伟,他不相信宁伟能坑自己,当宁伟还是个新兵时,钟跃民就是他的班长,在一个连队里混了七八年,要说宁伟是个骗子,打死他也不相信,钟跃民下了决心,今天一定等到宁伟,他要问问这个混蛋,为什么敢坑老战友。
  前方亮起雪亮的车灯,钟跃民终于看见宁伟开着摩托车回来了,他不动声色地坐在车里看着
  宁伟关掉引擎,摘下头盔正准备上楼。
  钟跃民猛地打开了车大灯,两道雪亮的光柱射向宁伟,他被强光刺得捂住眼睛。
  钟跃民下了车,砰地一声关上车门,一步一步走向宁伟。
  宁伟一见钟跃民就慌了:"大哥,你听我解释……"
  钟跃民不说话,挥起一拳击中宁伟的脸,宁伟仰面栽倒,他挣扎着刚爬起来,钟跃民飞起一脚又将他踢出两米远,狠狠地摔倒。
  宁伟的嘴角流出了鲜血,他突然放声大哭:"大哥,我不是躲你,我让人骗了,我在街上找了他一天,我非弄死他不可,大哥,我对不起你,你打死我吧,你打呀……打呀……"
  钟跃民仰天长叹,无力地垂下拳头,他转身默默地向汽车走去,宁伟哭着追过去∶"大哥……"
  钟跃民喝道∶"滚……再跟着我弄死你。"
  钟跃民在秦岭楼下的小路旁停住车,正在锁车门,他突然发现前面有个中年男人也刚刚锁好车,已经迈上了小楼的台阶,按响了秦岭的门铃。
  钟跃民警觉地停住脚步。
  门开了,打扮得光彩照人的秦岭和来人亲热地拥抱,接吻,然后相拥着走进客厅,钟跃民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小楼一层的客厅窗户被厚厚的窗帘遮住,但仍有柔和的光线从缝里透出
  钟跃民的目光落在那男人的轿车上,那是一辆昂贵的"林肯"牌轿车,他点燃一支香烟,面部肌肉抽搐了几下,他发现二楼卧室的灯也亮了,秦岭的影子映在窗子上,她正在拉动窗帘
  钟跃民的心里腾起了一股怒火,他摔掉香烟,走上台阶按响了门铃。
  穿着睡衣的秦岭来开门。
  她一见是钟跃民大惊失色:"跃民,你怎么来了?我跟你说……"
  钟跃民推开秦岭走进客厅,秦岭惊慌地跟着他,那个中年男人已换上睡衣正从楼梯上下来。
  钟跃民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举起拳头……
  秦岭带着哭腔,不顾一切地抱住钟跃民的胳膊:"跃民,你冷静点儿,他是我男人……"
  那个男人有五十来岁,脸上的皮肤却保养得极好,看上去是个很儒雅的人,他愤怒地盯着钟跃民:"你是什么人,敢到这里撒野?我要报警……"
  钟跃民冷静下来,放下拳头:"秦岭,我想听听你的解释,我在外面等你。"他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中年男人抓起电话要报警,秦岭一把按住电话:"千万别报警,求求你了。"
  "小岭,这是什么人?是你的情人吗?你怎么能这样?我需要你的解释……"
  秦岭突然爆发地大喊:"好,我给你解释,我也给他解释,反正都是我一个人的罪过,我是个坏女人,你满意了吗?"
  钟跃民在汽车旁抽着烟踱步。
  秦岭走出门来:"跃民……"
  钟跃民做出手势阻止住她:"你别说了,我来说说我的判断,这是个有钱的老板,是他包了你,这所房子和你的豪华生活都是他送给你的,对不对?"
  秦岭平静地说:"是的。"
  "为什么早不和我说?你为什么要骗我?"
  "跃民,我对你说过,你我分手的这十几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此时的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
  钟跃民固执地问:"我问你为什么要骗我?"
  秦岭低声道:"因为……我还爱你,不想伤害你。"
  钟跃民冷笑道∶"你不爱他,只是为了钱,是这样吧?"
  秦岭扬起头,挑衅地说:"如果你愿意这么理解,也随你吧,我不想解释,我并没有嫁给你,你无权指责我,我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钟跃民突然仰天大笑:"秦岭啊,你和我开了个大玩笑,让我钟跃民也尝尝被人涮一把的滋味,真是报应啊。"
  "跃民,你别这么想,我没有要捉弄你的意思……"
  钟跃民摇摇头:"秦岭,我发觉命运这东西真让人琢磨不透,我钟跃民本是个无福之人,好事要是太多了,我还真无福消受,杯满则溢,月盈则亏,古人说得没错,看来,我的恶运该到了,这也算公平,总不能好事都让我占全了吧?"
  秦岭抓住他的手:"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钟跃民的话里带着苦涩:"本来,我今天是向你告别的,这一去不知哪年才能回来,我心里实在放不下你,现在……我放心了,我走了,你多保重。"
  钟跃民坐进汽车发动车子,秦岭不顾一切地追过去喊道:"跃民,你别走,发生了什么事?请你告诉我……"
  钟跃民的汽车象箭一样窜出去……
  秦岭满脸是泪地喊着:"跃民……"
  钟跃民正坐在办公桌前收拾东西,新来的女秘书张小姐走进办公室:"钟经理,刚才保卫部来电话通知,请您去一下。"
  钟跃民镇静地回答:"我知道了,小张,这是我的车钥匙,文件已经整理好,都放在桌上,这是几份正在执行的合同,你要注意上面的截止日期,千万别违约。"
  张小姐睁大了眼:"钟经理,您这是怎么了?要辞职吗?"
  钟跃民笑笑:"我要走了,请转告李总,就说我钟跃民很抱歉,将来有一天,我会报答他的小张,你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
  "那我祝你找个好丈夫,再见!"钟跃民走出办公室。
  钟跃民走进保卫部时,两个穿检察官制服的人正在和保卫部的干部交谈,还有两个持警棍的法警站在一边。
  检察官们站了起来:"你是钟跃民?"
  钟跃民点点头回答:"我是钟跃民,你们是检察院的?"
  一个检察官说:"我叫魏平,检察员,请你和我们走一趟。"
  钟跃民反问道:"有证件吗?给我拿出来看看。"
  魏平颇感意外:"嗬,你事儿还不少,还怕我们是冒充的?"他掏出证件给钟跃民看。
  钟跃民仔细看了看证件上的照片,抬头看看魏平,又低头核对了一下,然后把证件还给魏平:"嗯,看样子象是真的。"
  魏平不满地说:"什么叫看样子象是真的?我们还没问你什么,你倒审查上我们了?"
  钟跃民笑笑:"别介意,这年头假货太多,我有个战友前些日子不知和谁结了仇,也是来了两个穿检察服的人,要他跟着走一趟,结果那两个穿检察服的是流氓,走到半路上就把他打了一顿,然后就没影儿了,你说冤不冤?"
  "你这话里有什么意思吧,该不是把我们也当成流氓了?"
  "没有,一看你们就是真的,一脸的正气,流氓可装不出来。走吧,检察官先生。"
  这是钟跃民第一次和检察官打交道,在检察院的审讯室里,魏平和一个女书记员坐在审讯者的位子上,钟跃民坐在一个铸在地上的水泥墩上。
  他的案子很简单,反正钱是他借出去的,想赖也赖不掉,他如实交待了事情的过程,按办案人员的说法,叫"供认不讳"至于钱的去向,他也交待得清清楚楚,审讯很顺利,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了。
  魏平合上卷宗夹说:"钟跃民,你刚才的供词和我们掌握的情况基本一致,我欣赏你的合作态度。我想问句题外话,你知道是谁写的匿名检举信吗?"
  "能猜出来,是我的前任秘书何眉。"
  "她和你有私怨?"
  钟跃民露出了玩世不恭的微笑:"这是个很俗的故事,当领导的和女秘书之间常常会发生点儿故事,我当然也未能免俗。"
  魏平点点头:"噢,明白了,始乱终弃引起的仇恨,是这样吧?钟跃民,我翻了你的档案,发现你的经历很不一般,当过侦察营长,上过战场,指挥过一支特种部队,还是二等功臣,你怎么从部队转业不到两年,就腐化成这样?"
  钟跃民自嘲道:"就象通常所说的那样,我放松了思想改造,被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所击中,我说魏检察官,这种事好象与本案无关吧?你要想听故事咱们单独讲,这儿不是还有位女书记员吗?"
  魏平说:"钟跃民,看看你这玩世不恭的态度,你大难临头了,知道不知道?给国家造成了五十万元的损失,这罪可不轻啊,要是你能想办法把这五十万元补上,那么对你的处理会轻得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但我就算把自己卖了,也卖不出五十万,没办法,我只好承担自己应负的责任,该判几年由法院说了算。"
  魏平说:"对不起,我不得不给你办个拘留证,你被拘留了。有些事我们还要详细调查,时间可能拖得长些,最近经济案多,我们人手有限,你在看守所里要有心理准备。"
  钟跃民站起来问道:"听说看守所的环境挺糟糕?"
  魏平冷冷地回答:"那儿要是跟疗养院似的,我还想进去呢。"
  钟山岳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看报,院子里门铃在响,小保姆去开门。
  高玥拎着很多食品蔬菜走进客厅:"钟伯伯,您好,我来看看您。"
  钟山岳摘去老花镜仔细看着她:"你是叫高……高什么的?"
  "高玥,您忘了?我和钟跃民还搭挡卖过煎饼呢。"
  "对了,想起来了,我还吃过你们不少煎饼呢,后来,你们都有了工作,我也吃不上啦,对了,钟跃民不在家,有个同事打电话来,说他有紧急任务,出差去深圳了。"
  高玥笑着说:"我不找他,我来看看您。"
  钟山岳惊奇地说:"看我?……哦,我明白了,你是跃民的女朋友。"
  "对呀,我们是好朋友,我又是个女的,所以就叫女朋友。钟伯伯,今天我休息,我来给您做饭,让您尝尝我的手艺,好不好?"
  "好啊,我这张老嘴可馋了,我就等着吃你做的饭了。"钟山岳用手向院子里的小保姆一指,小声说:"那丫头做饭不好吃。"
  高玥挽起了袖子:"您稍坐一会儿,我做饭快着呢,一会儿就好。"
  高玥的手脚很麻利,她用了不到四十分钟,就做好了三菜一汤,当她把菜端进餐厅时,发现钟山岳早就坐在餐桌前等候了,老人脸上露出了兴奋的表情,她不由黯然神伤,这个老人太可怜了,他偶尔吃上一顿家常饭就这样知足,可想而知,那个小保姆的做饭手艺肯定很糟糕高玥愤愤地想,养个儿子有什么用?钟跃民这个混蛋成天就象个蜜蜂似的,来往于花丛之间,过着灯红酒绿的生活,他老父亲在家里竟然过着这种日子,这个混蛋,是该给他点儿教训。
  高玥把菜一盘盘端上桌,钟山岳眉开眼笑地说:"姑娘,你的手艺是不错,光闻味儿就知道。"
  高玥说:"钟伯伯,我给小保姆放了一天假,今天我来照顾您。"
  钟山岳象个馋嘴的孩子,顾不上和高玥说话,只顾着吃,高玥望着钟山岳便想起钟跃民,不由感到一阵辛酸,她转过身去,轻轻擦去脸上的泪水……她忘不了和钟跃民相处的那段日子,虽然没有钱,但日子过得很快活,和钟跃民在一起,她的心情总是很愉悦。那个家伙就有这种本事,他要是一高兴,就开始胡说八道,高玥总是被他逗得大笑不止,乐得喘不过气来,这样愉快的日子,还会回来吗?
  电话铃响了。
  高玥拿起话筒:"喂……什么,你是哪儿?看守所,噢,我知道了,这里是钟跃民家,您请说,好、好,我明天就送被褥去,谢谢,再见。"
  高玥挂上电话,转过身来,她突然愣住了……白发苍苍的钟山岳望着她,脸上老泪纵横。
  高玥惊慌地扶住老人:"钟伯伯,您怎么了?"
  "跃民出事了,他不是出差,你别瞒我老头子,从你今天进门我就有感觉……"
  高玥扶住老人,流泪道:"钟伯伯,您别着急,您听我说……"她忍不住痛哭起来
  钟跃民被一个警察押着走过长长走廊,警察打开一扇铁门命令道:"进去!"
  钟跃民走进去,铁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室内的光线很暗,他发现监舍里坐着十几个人,这些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态度似乎不大友好。钟跃民向他们点点头,便默默地坐下。于是这些人又都把目光转向一个面目狰狞的人。那人坐在墙角里,身子下面垫着两床叠好的被子,另外的两床被子垫在他的后背,看上去,他似乎在享受沙发的舒适,身旁还有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在为他捶腿。
  钟跃民用眼睛的余光发现那人在向同伙使眼色,马上就有两个家伙站起来,狞笑着走到钟跃民身边。
  一个家伙一脚踢在钟跃民的背上喝道:"站起来。"
  钟跃民坐着没动:"有事么?"
  那几个家伙互相望望,突然大笑起来。
  一个胖子笑道:"傻B,第一次进来吧,不知道规矩?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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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瞧你问的这句话,你的事儿多啦,还没办手续呢,是不是,哥几个?"
  同伙们狞笑着附和:"没错……让这傻B先反省一会儿再说……"
  胖子说:"听见没有?先站到墙角反省一会儿,我先给你做个示范。"他弯下身子成90度,两臂向后高高扬起,做出喷气式挨斗的姿式。
  他们又大笑起来。
  胖子直起身子说:"看清楚没有?姿式要准确,身子要绝对90度,这是规矩,先反省一会儿,晚饭后还有节目,等这十几套节目都做完了,你小子算是被录取了,这好比考大学,你还没参加高考呢,这所大学暂时还不能录取你。"
  钟跃民慢慢站了起来,用手指指那个象是头目的人说:"你,是这些混蛋的头儿吧?你听着,十几年前,我象你们一样混蛋,那时你们恐怕还穿着开裆裤,动手打架是我最开心的一件事,真想和你们玩玩,可我今天不想打,因为我不愿伤了你们,这会加重我的罪,我不想在监狱里呆一辈子。如果你们觉得打我一顿会很开心,那我可以同意,但有一点,你们只能打一次,要是打顺了手,没完没了,我可要还手了,好吧,你们开始吧。"钟跃民坐下,轻轻合上眼睛不说话了。
  那些喽罗们都转过脸用眼睛看着那个面目狰狞的人,好象他能掌握所有人的生杀大权。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年人站起来,战战兢兢地哀求道∶"迟宝强……不,迟大哥,你饶了这位新来的弟兄吧……"
  那个叫迟宝强的人发出阴冷的声音:"老白毛,你他妈是不是也想挨揍了,要不你来替他?"
  老白毛辩解着:"我不敢……"
  "那就闭上你的臭嘴,再敢说一句话,我就把你这老东西的门牙掰下来。"
  迟宝强慢慢站起来,拎起一床毛毯,一步一步向钟跃民走来。
  钟跃民合眼一动不动。
  迟宝强猛地把毯子蒙在钟跃民头上,他身后的一伙人一拥而上,向钟跃民拳打脚踢……
  几个年龄较大的室友坐在墙角,惊恐地看着这残酷的殴打场面,重击人体发出的闷响一下一下传来。
  迟宝强打累了,他又狠狠地踢了钟跃民一脚,吩咐道:"行了,把毯子掀开。"
  胖子掀开蒙住钟跃民的毯子。
  钟跃民挣扎着爬起来,走到墙角的水池边吐出一口血水。他惨笑道:"够他妈专业的,脸上一下不打,怕让人看出来,谁教你们的?"
  迟宝强阴笑道:"怎么样,哥们儿,服不服?"
  钟跃民活动了一下脖子说:"打也打了,再问这个就没什么意思了,这规矩我懂,宋朝就有了,武松不是还差点儿挨了一百杀威棒吗?"
  "懂规矩就好,哥们儿,别往心里去,谁进来都一样,规矩不能破,看你还象条汉子,别的节目就免了。"
  钟跃民看看他:"哥们儿,你刚进来时也有这么一顿吗?"
  迟宝强笑了:"我是订规矩的人,能和你们一样么?不瞒你说,长这么大我还没尝过挨揍的滋味呢,净是我揍人了。"
  "噢,明白了,有机会你也该尝尝这滋味,这感觉还不错。"
  "嘿,听这意思你还不服,还想挨揍是怎么着?"
  "算啦,哥几个也够累的了,歇口气,明天再收拾我行不行?"
  第十九章
  张海洋最近交了个女朋友,是个刚从警官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叫魏虹。魏虹刚被分配到刑警队时,张海洋刚好被提为副队长,因为老队长升任副局长,以前的副队长被扶了正。张海洋在部队就是正营职,是有级别的二线干部,所以被提为副队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初到刑警队的新刑警都要由老刑警带一段时间才能独立工作,因此张海洋毫不客气地把魏虹收为徒弟,他从魏虹报到的那天起就动了心思。张海洋三十多年来还没正经交过女朋友,在部队时是没机会,转业以后别人也给他介绍过几个姑娘,但都没谈成,主要是人家不干,那几个姑娘都很实际,认为他当个普通刑警没有多大出息,弄得张海洋灰头土脸的。这一次总算老天开眼,把个漂亮的女大学生送到他面前,他不能再放过这个机会了。
  张海洋老老实实给魏虹当了两个月的师傅,到了第三个月头上,就频频向女徒弟发起攻击了为这件事,他还专门找过钟跃民,他认定钟跃民是个寻花问柳的老手。
  钟跃民果然经验老道,他问清楚了魏虹的文化背景,然后告诉张海洋,这类妞儿好蒙,稍微给她点儿浪漫就可以了,你就往白马王子那路数上装就行了。
  张海洋听得一头雾水,白马王子是***装出来的么,浪漫,怎么个浪漫法儿?总得有点儿具体操作呀。
  钟跃民不耐烦了,说你这个人怎么有点儿弱智?怪不得连个老婆都找不着,女人要的是个氛围,你送她一束花儿就行了。
  张海洋觉得钟跃民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送花儿算得上是个高招儿。他忙问钟跃民哪里有花店,钟跃民正急着要走,便没好气地说,到公园掐去……
  张海洋当然没敢到公园去掐花儿,他找到一个花店,买了一束红玫瑰,趁魏虹感冒休病假时送去,果然,魏虹兴奋得眼睛闪闪发亮,效果非常好,张海洋大受鼓舞,准备趁热打铁继续进攻,不过下一步该如何走,他还想和钟跃民再商量一下,等他再找钟跃民时,这家伙却不见了,哪儿去了?进去了。就住在张海洋所在的分局看守所里。
  这是钟跃民在看守所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牢房里的人都睡着了,鼾声此起彼伏,钟跃民靠墙坐着,他解开衣服检查自己的伤势,发现身上布满青紫色的伤痕,他轻轻地按摩着受伤处,时时疼得丝丝地哈凉气。他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墙角的水池边,又吐出一口血水。他知道自己的伤不算重,顶多是些皮肉伤,内脏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胃里不太舒服,可能是溃疡面又出血了,挨打的时候,他护住了所有的要害部位。他只是觉得有些窝火,这辈子还没人敢这么揍过他。
  假装睡着的老白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观察着钟跃民的举动,钟跃民在水笼头那里洗了把脸,又爬回自己的铺位。老白毛悄悄伸出手碰碰他,钟跃民看着他。老白毛向他伸出大姆指,钟跃民轻轻拍拍老白毛的手背,表示谢意。
  老白毛把嘴伸到钟跃民耳边耳语:"小伙子,没事儿吧?"
  钟跃民小声说:"没事儿,皮肉伤,胃里有点儿出血,没关系,我本来有胃溃疡的毛病,谢谢你,老先生。"
  "小伙子,忍了吧,这些人心毒手狠,别跟他们顶,会吃亏的。"
  钟跃民点点头:"我知道,老先生,您睡吧。"
  不远处的迟宝强翻了个身,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注视着他们。
  钟跃民被捕的消息在朋友们中间引起轩然大波,最着急的当然还是周晓白,她特地请了几天假,托了她能想到的一切关系。她所在的内科有个刚从军医大分配来的女医生,这姑娘的男朋友是检察院的检察官,周晓白从这位检察官嘴里了解了钟跃民的案情。检察官认为,钟跃民的案子很简单,关键就是那五十万元公款,如果能还上,他顶多是个免于起诉的问题。周晓白听了检察官的分析,她心里略微踏实了些,钟跃民没有别的问题,只是钱的事情,这使她颇感欣慰,但是下一个问题又来了,这五十万元可不是小数儿,到哪儿去找这么多钱?
  周晓白把郑桐夫妇和张海洋都约到自己家,想和大家商量一下,看看能凑多少钱,谁知这些人都是清一色的穷光蛋,大家都是靠工资吃饭的人,基本上是挣多少花多少。
  袁军这时才想起自家的存折,他在抽屉里胡乱翻着,一边问周晓白∶"咱们还有多少钱?"
  周晓白没好气地回答:"你才想起来?咱们的存款连一万元都不到。"
  郑桐叹气道:"我们也是,真是穷到一块儿去了,我算了一下,咱们的朋友里就没一个有钱的。"
  袁军丧气地说:"唉,想得头疼,真想不出办法。"
  周晓白说:"那也得想,跃民还在里面呢,也不知受什么罪。"
  袁军发火道:"你唠叨什么,就会埋怨,你倒想个办法呀?"
  周晓白站起来:"你冲我嚷嚷什么,谁让你是男的呢?"
  "男的怎么啦,男的就该倒霉?哼,跃民就是瞎了眼,栽到一个女人手里。"
  "袁军,你给我说清楚,少在这儿含沙射影,事情是宁伟引起的,不是女人,再说了,我又不是那个何眉,你冲我发什么火?"
  "我不跟你说,神经病!"
  "你才神经病呢,袁军,你今天总算露出真实嘴脸来了,你要看我不顺眼,你早说呀,不想过了就给我滚。"
  郑桐息事宁人地劝道:"行啦、行啦,都少说几句,袁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晓白是个女人,你怎么能当着女人的面指桑骂槐的说女人不好?你犯不上跟女人一般见识嘛。晓白,我也得说你几句,两口子过日子吵几句嘴是正常的,不能动不动就让男人滚,真滚了你怎么办,那不就守寡了吗?"
  周晓白心里正有气,她一听有人教训自己就火了,于是怒火便向郑桐倾泻过去:"我们俩吵架关你什么事?我乐意守寡,你管得着么?我告诉你,少在我这儿指手划脚,你先把自己的老婆管好再说。"
  蒋碧云不爱听了:"哟,晓白,你怎么把我也捎上啦?什么叫把自己老婆管好再说,我怎么啦,偷人了是怎么着?"
  袁军也无名火起:"郑桐,我最烦你这种人,要主意没有,就会火上浇油,有能耐你想出个好办法来,要不怎么说你是臭知识分子呢。"
  郑桐也来了气:"嘿,怎么都冲我来啦,我说什么啦?袁军,咱们可是商量正事儿呢,你不能一不高兴就搞人身攻击,恶意诽谤,什么叫臭知识分子?我看你是'四人帮'残渣余孽,都到现在了还使用文革语言,我要说你是臭当兵的你干么?"
  周晓白立刻做出反应:"郑桐,你说谁呢?我也是当兵的……"
  张海洋听不下去了:"哎哟,我说哥们儿,姐们儿,咱们不是在商量钟跃民的事吗,怎么自己干起来了,咱们说正事行不行?,我认为咱们现在凑钱不太现实,得想点儿别的办法,比如,咱们能不能想法抓住锤子那个骗子。"
  郑桐说:"这可是你们公安局的事,我们能抓得着?"
  周晓白这才想起张海洋的警察身份:"对了,我才想起来,你是警察,跃民不是关在公安局的看守所吗?你明天带我们看看他去,我给他送点儿吃的……"
  张海洋苦笑道:"跃民的案子是检察院办的,跟我们公安局没关系,是属于代押的,再说了,也不是我想见就能见的。我现在能做的,是利用一切眼线关系寻找锤子,从这个人的生活方式分析,他是个闲不住的人,特别是有了钱以后,他肯定要光顾高档消费场所和娱乐场所,要是能抓住他,跃民的事情要好办一些。"
  郑桐问:"那个宁伟怎么样了?"
  张海洋说:"还在满街找锤子,我见了他一次,他一声不吭,这家伙是个性格内向的人,认死理,不是能听人劝的人,我担心他要惹事,想找他谈谈,可是好几天都找不到他。"
  秦岭和李楚良是在一次音乐会结束时认识的。秦岭那时还在黄河歌舞团当独唱演员,她离婚还不到一年,已经被团长张玉喜骚扰得快要发疯了。她的处境团里很多人都知道,不过大家认为,当领导的总该有些特权,况且一个漂亮的女演员也该有棵大树靠着,都是文艺圈子里的人,有些绯闻是正常的。
  李楚良的祖籍是陕北绥德,他的父亲李义德早年投身西北军冯玉祥部,1949年以国民党国防部中将参议的身份随撤离大陆的国民党部队去了台湾,后来因"孙立人案"受牵连,他辞去军职赴新加坡定居。到了李楚良大学毕业子承父业时,他的父亲已经是身家过亿的东南亚富商了,毕业于哈佛商学院的李楚良博士,顺理成章地经营起庞大的家族企业。
  五年前李楚良回大陆考察投资项目,考察的第一站就是西安,他被邀请参加了一个当地政府主办的音乐会,这个音乐会是专门为回来考察投资的陕西籍海外华人举办的,目的是为了招商引资,因此这场音乐会充满了乡土风情,除了几段秦腔清唱外,整场演出几乎都是陕北民歌。那天秦岭演唱的是那首著名的《蓝花花》,她唱得很投入,第一段还没唱完,李楚良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这是他父亲最喜欢的歌,他是从小听这首民歌长大的,他记得父亲去世前在医院的病床上还在听这首歌,每次都听得老泪纵横,那种浓浓的,化不开的乡情使老人至死都对黄土地魂牵梦萦……
  李楚良虽然出生在海外,但他家族中的那种对黄土地的思念之情对他影响至深,秦岭的歌声着实打动了他,他擦着眼泪关照随行人员去买鲜花,当时的西安城鲜花还属于奢侈品,他手下人跑遍大半个西安城,在音乐会结束之前才花高价买来了一批鲜花,制成了一个两米高的巨大花篮,李楚良亲自带人将花篮送到了后台。此举惊动了后台所有的演员,他们都没见过这个场面,连秦岭都被震惊了,她从艺时间不短了,还从来没有人给她献过花,这巨大的花篮超出了她的想象,她首先想到的不是李楚良出手的阔绰,而是感到他对民歌艺术的尊重和理解。当李楚良问秦岭能否赏光一起吃饭时,秦岭本想拒绝,但她看到李楚良眼泪汪汪期盼的样子,在这一瞬间,秦岭竟被深深地感动了,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是秦岭命运的一个转折点,接下来的两个月,两人的关系急转而下,为此李楚良把公司的一切事务都抛在脑后,他被秦岭迷住了,他发誓将不惜一切代价得到秦岭,如果秦岭不答应,他决不离开西安。
  在秦岭的眼中,李楚良也的确是个很优秀的男人,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举止谈吐都显出一种儒雅的风度,他是西方上流社会教育的典型产物,对音乐和艺术有着极高的鉴赏力,也很会享受生活,对美食、服装、游历和各种上流社会运动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实践,此外,他还是个成功的商人,这种男人简直无可挑剔。象李楚良这种集多种优势于一身的男人,是很难不使女人动心的,秦岭当然也不例外,因为象李楚良这样的男人,好比多种优势集于一身的优良品种,你很难把其中一点从他身上分离出来,若是这样,他就不是李楚良了,是智慧、品味、阅历和财富共同造就了李楚良,而俗人只会关注他的财富,因此秦岭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心灵深处是否也有某种对财富的渴望。
  总之,秦岭毅然走出了这一步,她成了李楚良的情人。李楚良是个有家室的人,他没有向秦岭隐瞒,只是向她征求意见,而秦岭对婚姻也并无要求,她不是个传统型的女人,喜欢自由的生活,如果李楚良执意要和她结婚,她也许倒要考虑考虑,她愿意和李楚良保持情人状态多年来,秦岭对自己身边复杂的人事关系和生存状态早已感到厌恶,她无法摆脱那些权势者人为的控制,她的命运总是操纵在别人手里,就凭这一点,她也要反抗一下,那些想控制她的人,无非是靠着掌握档案关系和人事制度的权力,如果你把这些东西统统抛弃的话,这些权力对她也就失了作用。秦岭干脆辞了职,回到了北京。
  在生活中秦岭向来主张顺其自然,李楚良曾开玩笑地问她∶"我不在你身边时,你还会有其它的情人吗?"
  秦岭回答∶"我不敢保证没有,这取决于我的运气,如果我遇到一个很出色的男人,我想我不会拒绝的。"
  李楚良自信地说∶"那我对你可以放心了,因为我相信你对男人的鉴赏力,比我更出色的男人也可能有,但你未必能遇见。"
  秦岭更正道∶"阿良,你在这点上不够聪明,一个人的魅力不是靠所有优点的累积,就象参加高考,以几门课的总分达到录取线,这种方法可能适合考试,但决不适合感情的取舍,一旦涉及到感情,很多事就说不清楚了。"
  其实秦岭在和李楚良进行这番对话时,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和钟跃民重逢,钟跃民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回忆,当年她认识钟跃民时,他只是一个活跃的,充满青春气息的大男孩,这么多年过去了,谁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秦岭自己也闹不懂,当钟跃民又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尽管岁月流逝,可当年那种感觉却依然如故,那天音乐会结束后,她和钟跃民坐在咖啡厅里,那时她还没有和钟跃民重温旧梦的打算,奇怪的是,当钟跃民和她相对而坐时,秦岭竟感到一种雄性的气息迎面扑来,使她感到一阵慌乱,一阵窒息,一股久违的激情从灵魂深处喷涌而出,使她难以自抑。那个当年的大男孩,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伟岸的男人,浑身散发着男性的魅力,他的思维和动作都同样的敏捷,秦岭在他的脸上读出了沉静如水的自信,杀伐决断的霸气,秦岭后来才明白,只有在血与火的战场上淬过火的男人,才能造就出这种气质。钟跃民这个家伙还是这么坏,他明明知道秦岭已经彻底解除了防线,还要装模做样地要她闭上眼睛,找一找当年的感觉,其实秦岭早就打定了主意,那天晚上钟跃民无论想要什么,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给他,这样的男人她绝不想放过,哪怕只有一夜她也情愿,这时李楚良在她心中已经化做了一个符号,当秦岭在床上抚摸钟跃民时,连那个符号都不存在了。
  李楚良对秦岭不忠的表现感到很伤心,那天晚上他和钟跃民打了一个暂短照面,在他看来,这个男人似乎很粗野,他实在不明白秦岭为什么会爱上这种男人。李楚良是个商人,他在处理一切事务的时候是很重视契约精神的,他为了得到秦岭,已经花了很大的代价,秦岭现在所享受的豪华生活都是他给的,他和秦岭之间的关系,前提当然是感情,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有一种约定俗成的契约关系,秦岭无论如何不应该违约。
  秦岭是个聪明女人,从她和钟跃民重逢那天起,她就明白,这一天迟早要来,但她不在乎,她已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随时准备搬出这座小楼,她甚至已经和几家音像出版社联系好,准备再出几张唱片挣些钱维持生活,秦岭认为,顺其自然的生活方式最适合自己,她愿意享受这种豪华的生活,但如果有一天生活要求她放弃这些,她同样也会顺其自然,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很多,她一样可以生活得不错。既然李楚良是个商人,愿意用商业思维去处理事务,那就谈谈,她同样也可以用商人的思维来处理两人之间的关系。
  秦岭和李楚良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在谈话之前他们已经商量好,双方谁也不许说伤人的话,即使分手也应该心平气和。
  李楚良很伤心地说:"小岭啊,这些年我待你不算薄吧?给你买了房子车子,都是最好的,你该知道,我心里只有你,没有第二个女人,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秦岭平静地回答:"阿良,我承认你对我好,但是你不想想,你对我好的目的是什么,是搞慈善,还是搞扶贫?都不是,你的目的是得到我,我也把自己给了你,坦率地说,这是一种交换,咱们都得到了各自想要的东西,你并没有吃亏。"
  李楚良说:"你要这么说,当然也可以,平心而论,我一直认为你很有经营商业方面的才能,因为你的头脑很冷静,我欣赏你的直率,同时我也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正因为喜欢你,才愿意花大价钱,只要物有所值。但我希望你真正属于我,而决不允许别的男人染指,做个不恰当的比喻,这好比我买了一辆卡迪拉克汽车,它的价格不菲,我买它是为了自己使用,可有一天我发现它成了公车,任何人都可以使用它,这样对我就不公平了。"
  秦岭笑了:"阿良,你是个好商人,在商务谈判方面确有独到之处,你的比喻很有意思,我很希望自己能变成你的卡迪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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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可你忽略了一个小小的细节,你的汽车总要有个牌照登记手续吧,那上面写谁的名字呢?"
  "当然是写我的名字,因为是我花钱买的。"
  "这就对了,你的汽车应该用你的名字登记,但你的妻子呢?是否也应该用某种合法的形式固定下来呢?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的妻子好象不是我,而是一个居住在新加坡的女人,也就是说,这个女人和你是有契约的,她有责任遵守契约,如果她和别的男人相好,那应该视为违约,至于我,我不记得咱们有这方面的契约。"
  李楚良想了想也笑了:"小岭啊,我说你是个好商人嘛,你说得有道理,使我无话可说,好吧,我想提个建议,咱们能否重新签个合同,我和新加坡的妻子离婚,然后买断你这辆卡迪拉克,请告诉我,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买断的意思是……"
  "一旦你成为我妻子,就要遵守契约,这是唯一的条件,你可以开价。"
  话一旦说到这个份上,就有些伤感情了,其实这种商务谈判式的交谈,都是双方情绪化的表现,在彬彬有礼的交谈中,话中暗藏机锋。
  秦岭忽然觉得很没意思,再这么谈下去,双方受伤害的程度会更重,秦岭不想再进行这种谈话了,她站了起来∶"阿良,我得承认,我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女人,刚才我和你说的那些话,都是气话,请你不要当真,你为一个女人花了很多钱,这个女人当然应该忠实于你,毕竟这是个男权的社会,而男权社会的道德准则大部分是为了约束女人的。譬如你,一个成功的商人,可以有妻子为你生儿育女,还可以有情人点缀你的生活,你还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你的情人忠实于你,是什么理由使你这么理直气壮呢?其实说开了,那不过是因为你为这个情人花了钱,就是这么简单,除此之外,你的任何指责都不过是借口。可我不明白,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你何必要搞得这样复杂?你看,我处理问题就比较简单,我的东西已经收拾好,只想麻烦你最后一次,能帮我叫辆出租车吗?"
  李楚良没到想秦岭已经决意离开他,他刚才说的不过是气话,目的无非是希望秦岭能忠实于自己,他不想失去这个女人,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竟然把商务活动的原则应用于感情方面的谈话,把自己平时极力掩盖的商人面目,突然暴露在秦岭面前,这实在是愚蠢之极。
  李楚良抢上一步,堵住客厅的门,他的精神完全垮了,他哀求道∶"小岭,你听我说,我刚才说的完全是气话,请你原谅我,我爱你,不想失去你,现在我一切都听你的,如果你同意,我马上回去办离婚手续,请你做我的妻子,好吗?"他说着竟流下了眼泪。
  秦岭的心又软了,她给李楚良擦去眼泪,温柔地抱住他,神色黯然地说:"阿良,你容我想想,好吗?毕竟,走出这一步是需要勇气的。"
  周晓白匆匆走进"红玫瑰"咖啡厅,她从没来过这里,这么豪华的消费场所可不是军人能消费得起的。
  一个扎着玫瑰红领结的服务生迎面向她鞠躬道:"请问,您是周小姐吗?"
  "是的,我找一位姓秦的小姐。"
  "请随我来。"
  服务生引周晓白穿过大厅,来到一张靠窗子的桌前。
  穿着雍容华贵的秦岭站起来和周晓白握手:"周小姐,请坐,原谅我的冒昧,把你约来,实在是不得已的事,请不要介意。"
  周晓白微笑着:"别客气,秦小姐,我也是久仰你的芳名了。我感到奇怪的是,你是怎么知道我办公室的电话的?"
  "这很简单,钟跃民常和我说起你,也说起过你在哪个军队医院工作,我一查就清楚了。"
  周晓白凝视着秦岭喃喃道:"你果然漂亮。难怪跃民当年被你迷住。"
  秦岭笑道:"你也不差嘛,漂亮的女医生可并不多见。"
  "秦小姐,你真会说话,好吧,咱们说正事,你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秦岭直截了当地问:"钟跃民究竟出了什么事?请你详细告诉我。"
  "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你知道得比我详细呢。"
  "那天夜里,钟跃民从我家走的时候,情绪很异样,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后来,我给他公司打电话,才知道他出事了。"
  "哦,钟跃民常在夜里出入你的家吗?他可真有艳福……"
  秦岭正色道:"周小姐,这不是咱们今天要谈的,请你谈谈钟跃民的案子……"
  清晨,一缕阳光从铁窗射进监舍,离地面高约25米的窗户上安装着很密的铁栏,阳光被铁栏切割得支离破碎,这时,牢头儿迟宝强把枕头摆在室内唯一的一小块儿阳光里,他横着身子躺在那里享受着难得的日光浴,两个年轻的室友在为他做按摩,迟宝强闭着眼睛,舒服得直哼哼。钟跃民冷眼看着他,心里在纳闷,这个流氓的心理状态倒是很稳定,哪怕是在最糟糕的环境里,他也能因陋就简地创造出环境所能提供的最大享受,在某种意义上,有了这样的心理素质,坐牢也许就成了休养。钟跃民很怀疑这种人在外面是否享过福,闹不好是进了监狱以后才享起福来。他仔细观察这家伙,他的上身胸大肌和胳膊上的肌肉异常发达,但双腿却显得又细又瘦,通常这种情况,是因为少年时干过某种依赖上身动作的粗活儿造成的,从徒手格斗的角度看,这人的"下盘"实在不堪一击,以钟跃民的腿功,只需轻轻一脚就能踢断他的腿骨。他的皮肤黝黑粗糙,手指的关节粗大变形,赤裸的身体上伤痕累累,胸前纹着一个硕大的心形图案,两支带羽的箭交叉着穿透那颗心,心形图案的两侧还纹着两个直径五公分的字,"忠"和"孝"钟跃民看得笑了起来,这人已经坏得流油儿了,还讲什么忠孝,这不是扯淡么。
  走廊里传来用钥匙开锁的声音,迟宝强象兔子一样窜起来,迅速坐到墙角里,把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看来他也不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监舍的铁门被打开,一个看守员把脑袋伸进来问:"哪个是钟跃民?"
  钟跃民答应着站起来。
  看守递过了一包东西:"这是你家里送来的东西,你清点好。"
  监舍的铁门关上了,钟跃民默默地清理物品,迟宝强走过来,蹲在一旁动手乱翻钟跃民的东西。
  钟跃民冷眼看着他,没有说话。
  迟宝强挑出两件衣服,连同香皂牙膏一同拿走,钟跃民眯缝起眼睛看着他,把拳头攥紧又松开了,此时他最担心的是怕自己控制不住,一下子废了迟宝强。
  钟跃民想,世界上怎么还有这种窝心的事?为了怕一个恶人受伤,只好委屈求全地受这个恶人的欺负,这叫***什么事?他强咽下这口气,靠着墙合上眼睛,他觉得这些人大概是坐牢时间长了,心理有些变态,虐待一下新来的人,心里能找到某种平衡,发泄完了也就算了
  钟跃民没有想到,这些人想的和他并不一样,他们不想让钟跃民过安稳日子,在他们看来,节目才刚刚开始,大伙正在兴头上,怎么能匆匆收场呢?他们很快就让钟跃民忍不下去了。
  这是钟跃民进看守所以后的第一顿牢饭,大家都规规矩矩坐成两排,等一个值日的服刑犯给大家分饭,每个人都分到两个窝头和一碗菜汤。
  轮到钟跃民时,分饭的人竟隔过了他,钟跃民奇怪地四处看看,发现几个年龄大的室友都只分到一个窝头,而迟宝强和几个喽罗的面前却摆满了窝头。
  钟跃民站起来和颜悦色地问道:"这里的规矩是不是还有绝食这一条?"
  迟宝强笑道:"你刚进来,肚子里油水大,怕你吃坏了肚子,你先扛几顿,这得慢慢适应。"
  钟跃民开始较真了:"没关系,我不怕吃坏肚子,我在外面吃过比这更差的东西,你能不能开恩赏我两个?"
  "不行,我得对你的身体负责,出门在外,身体最重要,真要吃坏了肚子,不是给政府添麻烦么?对不对,哥几个?"
  喽罗们七嘴八舌地起哄道:"就是,只要你身体好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
  "……哥们儿,你好好歇着,这点儿活儿不算什么,我们哥儿几个替你干了……"
  钟跃民终于火撞脑门了,他决定教训一下迟宝强,要让这小子长长记性,他脸色一变,冷冷地问道:"可我不明白,你们都凭什么这么从容地吃别人的饭?"
  迟宝强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晃晃硕大的拳头:"就凭这个。"
  "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谁的拳头硬谁就可以抢别人的饭?"
  "没错,是这道理,学着点儿吧,哥们儿。"
  钟跃民走过去一脚踢翻了迟宝强的碗:"那你先别吃了,咱们比比拳头,谁输了谁饿着。"
  迟宝强停止了咀嚼,诧异地盯了钟跃民一眼,站了起来:"嘿,这不是斗气儿么,身上又痒痒了是不是?"
  钟跃民向几个喽罗一指:"你们,一起来。"
  几个喽罗骂骂咧咧地要爬起来,被迟宝强制止。
  迟宝强脱下上衣,活动着手腕,把指关节按得叭叭直响:"小子,昨天我走了眼,没想到你还是个敢磕的主儿,咱们可说好了,要是见了血,在看守那儿可得说是自己不小心磕的。"
  "我没问题,看你的了。"
  迟宝强凶狠地向钟跃民脸上打去,钟跃民低头躲过一拳,随即一个勾拳击中他的腹部,迟宝强疼得弯下腰,钟跃民站立不动,静静地等他恢复原状。
  迟宝强终于直起身子,挥舞拳头向钟跃民扑过来,钟跃民右腿闪电般飞起,脚尖踢中他的右下颚,这一脚力道非同小可,迟宝强四肢摊开飞出三米多远,身子狠狠地撞在水泥墙上又弹了回来。钟跃民静静地站在那里,等迟宝强爬起来。他只用了三成的力,还真怕把他踢伤了
  迟宝强艰难地爬起来,他吐出了一口血水,看样子他的牙床被踢烂了,右面颊肿胀起来,但他还不想服输,稍微定定神又一拳向钟跃民的脸部打来,钟跃民闪过拳头,左右开弓,随着两声脆响,迟宝强的脸上挨了两记沉重的耳光,他被打得一愣,还没醒过味儿来,脸上又挨了四个耳光……
  钟跃民象猫玩老鼠,不停地变幻着步法,两只手左右开弓,不停地扇迟宝强的耳光,无论他怎样护住脸部,钟跃民仍能准确地打中他的脸,转眼间,迟宝强两边的脸都肿涨起来,成了酱紫色,眼睛成了一条细缝。
  钟跃民觉得差不多了,再打下去就容易出事了,他一脚踢中迟宝强的小腹,迟宝强捂着肚子栽倒在墙角,痛苦地翻滚着。
  钟跃民用手指着几个喽罗:"你们,一起来。"
  喽罗们惊恐地望着他,动也不敢动。
  钟跃民一把抓住一个喽罗的头发,用一记沉重的耳光把他打倒在迟宝强的身上。
  钟跃民正准备抓第二个,喽罗们吓得跪在地上不停地求饶:"大哥,我们服了……"
  钟跃民摇摇头说:"就这点儿胆量,还想欺负人,是谁把你们惯成这样?不行,都给我起来,排队站好。"
  喽罗们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排好队,钟跃民挨个赏了每人两记耳光,这两记耳光打得重了些,这些家伙被打得口鼻喷血,面颊呈酱紫色,他们被吓坏了,没想到挨耳光也能被打得这样重
  迟宝强挣扎着要爬起来,钟跃民又一脚踢中他的下颚,他栽倒在墙角不敢再动了。
  钟跃民指着迟宝强冷冷地说:"也该给你立立规矩了,三天之内,不许吃饭,不许说话,如有违反,我打掉你的门牙。"
  下午开饭时,每人都分到自己应得的一份,室友们开始狼吞虎咽吃起来,尤其是几个年龄大的室友,他们自从进来的那天起就一直被克扣着口粮,今天总算是吃到了自己的全部定额,因此显得迫不及待。钟跃民注意到,迟宝强也端起了碗,这让他感到很恼火,这小子分明是把他的命令当成了放屁,这还了得,看来还是欠揍。
  钟跃民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端走了他的饭,迟宝强急了,站起来想抢回他的饭,钟跃民把一碗菜汤扣在他脸上,又左右开弓给了他四个耳光,迟宝强的鼻子又被打出了血,钟跃民又抬起膝盖猛撞在他的胃部,迟宝强脸色煞白地瘫软在地上,钟跃民把迟宝强的窝头随手分给几个年龄大的室友,他们低声道谢不已。
  钟跃民踢了迟宝强一脚说:"我再说一遍,三天之内,不许吃饭,不许说话,你违反一次我就打你一次。"
  迟宝强趴在地上喘着粗气恶声说:"老子手里要是有把刀子,我他妈非挖出你的心不可。"
  钟跃民冷笑道:"我倒真希望你此刻有把刀子,那我就可以以正当防卫的理由拧断你的脖子,迟宝强,在我看来,你的颈椎比火柴棍也粗不了多少,咦,你怎么又说话了,我不是刚说完吗?"
  钟跃民一把拎起迟宝强,照他脸上又扇了四个耳光。
  迟宝强的嘴里,鼻子里又流出了鲜血,他闭着眼睛躺在墙角不吭声了。
  老白毛过来解劝道:"算了吧,大家都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事就过去了吧?"
  钟跃民哼了一声:"没那么容易,这里的规矩不是他定的吗?好,就照他的规矩办,凭拳头吃饭,他要是能把我打了,我可以饿三天,没本事嘛,挨饿活该。"
  宁伟坐在"金马"夜总会吧台的高脚凳上喝啤酒,他的眼睛在不停地向四周巡视。
  宁伟卖掉了摩托车,顺便也把公司里的办公设备低价卖了,他再也不打算开什么公司了,就为了开这个狗屁公司,他连累钟跃民进了牢房,一想起这些,宁伟的眼睛就要冒火,他今后什么也不想干了,他把自己今后的命运和那个混蛋锤子连在了一起,不找到锤子决不罢休,这个骗子一定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一个打扮得很妖艳的女孩子坐在他身旁,挑逗地看着他,宁伟无动于衷地继续喝啤酒。小姐用胳膊肘碰碰宁伟:"哥,能给我买杯酒吗?"
  宁伟点点头。
  女孩子立刻对调酒师说:"来杯XO"
  宁伟把啤酒杯重重地放在吧台上:"给她啤酒。"
  女孩子撒娇地说:"哥,我不喝啤酒,我要喝XO"
  宁伟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要饭吃还挑嘴?不喝就算了。"
  女孩子小声说:"小气鬼……"
  "去你妈的,滚……"
  女孩子恨恨地离去。
  宁伟一口喝干啤酒,穿过一个走廊,走进舞厅。
  舞厅里灯光昏暗,各种颜色的激光束在人群中扫来扫去,在震耳欲聋的迪斯科舞曲中,人们在疯狂地扭来扭去,宁伟在狂舞的人群中寻找着。
  黑暗中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一个人凑在他耳边问道:"哥们儿,要粉儿么?"
  宁伟摇摇头。
  "那要妞儿么?"
  宁伟摇摇头。
  "那你找什么?"
  宁伟烦了,他张嘴骂道:"找你妈呢。"他走出舞厅,走过两侧都是包房的长长走廊,一阵嘈杂声传来,前面一间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披头散发,满脸是血的女人哭叫着迎面跑来,后面追着几个面目凶恶的汉子。
  那女人一头撞在宁伟身上,宁伟连忙扶住她,那女人鼻青脸肿的,他认出这正是刚才在酒吧和自己搭过话的那个女孩儿,她也认出了宁伟,她无助地躲在宁伟身后:"哥,救救我。"
  几条恶汉骂骂咧咧地要抓住女孩儿,她躲闪着,拚命抓着宁伟的衣服。
  宁伟拦住恶汉:"怎么回事?"
  恶汉诧异道:"怎么着,你是这妞儿的保镖?"
  "什么保镖?我谁也不认识。"
  "那你就他妈给我靠边儿点儿。"
  宁伟好言道:"不过……你们这一群人打一个女的,总不是件露脸的事吧?"
  "嘿,还真碰上个叫板的?你知道我是谁。"
  宁伟笑道:"我管你是谁。"
  恶汉扭头对几个同伙说:"你们看见没有?我说这妞儿不简单嘛,还真有给她撑腰的,把酒瓶给我。"
  恶汉接过同伙递过的酒瓶对宁伟骂道:"怎么着,你丫是不是活腻了?"
  宁伟不耐烦地说:"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儿招我烦。"
  恶汉一把抓住宁伟的衣领,另一只手高举酒瓶:"打你丫的。"
  宁伟大怒:"打啊,不打你是孙子。"
  恶汉猛地抡起酒瓶砸在宁伟头上,酒瓶被砸得粉碎……宁伟用手掸掸头发,抖落头上的碎玻璃渣,他的头部毫发无损,宁伟平静地说:"打完啦?那该我了……"他一拳将恶汉打出两米远,恶汉仰面摔倒。
  恶汉的几个同伙纷纷扑上来,宁伟飞起一脚踢中一个家伙的裆部,那家伙发出一声惨叫,捂着裆部痛苦地在地毯上打起滚来。另一个家伙一时收不住脚,已经冲到了宁伟的面前,宁伟把头一甩,他的额头猛撞在那人的鼻梁上,那人的鼻梁骨被撞碎,鲜血喷了他一身……
  剩下的两个家伙被吓坏了,他们呆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了,宁伟整整衣服,扭头就走。
  那女孩儿在走廊尽头追上宁伟说:"哥,谢谢你。"
  宁伟烦躁地说:"滚开。"
  "哥,我不走,你想骂就骂吧,反正我也是让人骂惯了。"
  "我说你怎么这么烦人呀,你跟着我干什么?"
  "因为你是好人,这儿的好人不多。"
  宁伟走出夜总会大门,女孩儿紧紧地跟着。
  宁伟回头看看:"你还跟着?想挣钱别找我,我没钱。"
  女孩儿小声说:"我不要你的钱。"
  "不要钱?那我还怕你有病呢。"
  女孩儿说:"那我请你吃饭行不行?"
  宁伟停住脚和气地说:"谢谢,我不饿,我只想求你一件事。"
  "你说吧,怎样都行。"
  "你他妈别老跟着我行不行?我烦。"
  "那你一个人呆着不是更烦吗?我陪你说说话就不烦了。"
  "嘿,你这人怎么跟猪皮鳔似的,粘上就甩不掉了?小姐,我告诉你,我不是见义勇为的好汉,也没想帮你,你犯不上领我的情,今天的事是因为我本来正心烦,那帮混蛋把我招得更烦了,不打他们一顿我今天就睡不着觉,你明白了吧?"
  "我明白了,你不是这里的常客,刚才在酒吧里我注意你半天了,你象在找什么人,是不是?也许我还能帮你忙呢。"
  宁伟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上下打量着女孩儿:"你常出入这种场所?"
  "当然了,歌厅、舞厅,酒吧、夜总会,你随便提哪家,我都熟,再说,我还有一群姐妹呢"
  宁伟一拍脑门,喜形于色说:"嗨,我怎么早没想到这儿,对不起,小姐,我请你吃饭吧。"
  女孩儿坚决地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请你。"
  "不行、不行,哪有让女的掏钱的道理?我来。对了,怎么称呼你呢?"
  "我叫珊珊。"
  秦岭总算是从周晓白的嘴里得知了钟跃民的事情,她没有感到惊讶,这个不安份的男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不会感到惊讶的,这才是钟跃民的生活,他不是最不喜欢过平庸的日子吗,他这辈子讨过饭,打过仗,当过营长,还卖过煎饼,可就是没有体验过坐牢的滋味,这不是正好吗?
  秦岭沉思道:"你的意思是,五十万元就能救钟跃民,是这样吗?"
  周晓白说:"按法律规定,挪用公款要超过一定时间才能构成罪名,跃民挪用这笔款时间还不长,另外,跃民个人没有从中获取好处,况且宁伟的公司是集体所有制,只要追回这笔款项,事情就可以定为单位间的资金拆借。"
  "五十万元,这可是不小的一笔钱呢。"
  "可不是,我们都快急疯了,到处去借,连十万都凑不齐,差得远呢。"
  秦岭紧锁眉头自言自语地说:"我来想想办法。"
  周晓白兴奋地探过身子:"你有办法?这太好了,秦岭,你可得救救钟跃民,不然他一辈子就完了,更何况,你和他的关系……"她望着秦岭住了嘴。
  秦岭说:"没关系,你说下去,他和我是情人关系,说起来让你笑话,我们第一次的时候,还是在陕北农村的一个草垛里,钟跃民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我想问句不该问的话,如果跃民出来了,你会和他结婚吗?"
  "不会。"
  "为什么?"
  "周小姐,你问得太多了。"
  "对不起。"
  秦岭在招呼服务生结帐。
  周晓白站起来戴上军帽说:"秦小姐,我今天很高兴。"
  "哦,就因为我答应救钟跃民?"
  "这还不该高兴么?朋友们都想帮他,可实在是能力有限,你要是能帮上他,那就太好了。"
  "周小姐,你对钟跃民倒是一往情深呀?"
  "人在危难中,就算是朋友,也该拉一把,更何况……我还爱过他。"
  秦岭淡淡地说:"钟跃民的确是个不俗的男人,他身上有一种奇异的气质,若是发挥得当,他是个能成大事的人,这也是我这么多年没把他忘记的原因,周小姐,我要告诉你一句话,这种男人,你要离他远点儿。"
  "为什么?你不是也和他……很亲密吗?"
  "可我从来没打算嫁给他呀?这就是和你的区别,因此我受伤害的程度要小得多,我可以做他的情人,不要他为我负任何责任,你能做到吗?这是个游戏人生的家伙,生活对于他来说,是只有过程而没有目的,他在品尝各种人生的滋味,连坐监狱都可能成为他人生的资本,我估计,此时他在里面快活得很呢,这种体验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的。"
  周晓白不好意思地承认:"你的想法很奇特,我承认,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他,我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很愉快。"
  秦岭付完帐也站了起来:"所以,当年就是没有我的出现,你们的结局也不会太好,因为你们根本没有共同之处,咱们走吧,我开车送你。"
  在停车场上,秦岭就象个大姐姐一样替周晓白打开车门,还伸出手亲热地摸摸她的脑袋。
  周晓白钻进汽车后问道:"秦岭,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傻?"
  秦岭面带微笑看着她:"这倒不是,你挺单纯的,将门之女,从小得到宠爱太多了。"
  "你这是客气的说法,我能听出来,这就是傻。"
  秦岭发动车子说:"要说傻,咱俩都够傻的,钟跃民这个混蛋正在尽情品尝生活的各种滋味,倒是咱们俩在为他担心,我正在考虑,是不是让他在里面多呆些日子,省得他出来后埋怨"
  看守所里又开饭了,分饭时大家的眼睛都看着迟宝强,他半合着眼,对放在眼前的窝头菜汤似乎无动于衷,大家开始吃饭。
  迟宝强突然抓起一个窝头拚命往嘴里塞,噎得他直翻白眼,室友们都吃惊地停止了进食,呆呆地望着他,屋子里很静。
  钟跃民站起来,一脚踢掉迟宝强手里的窝头,一把拎起他,左右开弓又是四个耳光,迟宝强终于号啕大哭起来:"我操,姓钟的,没他妈这么欺负人的,我都两天没吃饭了,你打也打了,仇也报了,还有完没完?"
  迟宝强边哭边把头往墙壁上猛撞。吓得老白毛拚命抱住他。
  钟跃民冷酷地说:"别管他,让他撞,迟宝强,你要是不撞出脑浆来,都不算条汉子。"
  迟宝强呜咽着:"我实在受不了了,你打死我得了……"
  钟跃民笑道:"打死你多没意思,还是自己尝尝挨饿的滋味,也省得以后欺负别人,这规矩是你自已定的,要破也得自己破,你说吧,怎么办?"
  迟宝强低声说:"我……我认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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