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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归随我去看晚晴(上)



  传谟阁在皇宫禁城的西华门外,而三皇子府在皇城正门外中央大道长安街的东首,从传谟阁到三皇子府,需要穿越大半个京城。
  身为胤轩帝最宠爱的儿子,三皇子风司廷的座车自然极其华贵,飞檐挡壁描金绘彩,车身更雕着精致无比的千凰张羽的花纹。虽然等青梵和林间非坐上车后风司廷便命人下了飞檐,但这样一辆马车从长安街上走过,路上行人车马还是纷纷让道绕行。

  懒懒地靠在柔软却厚实的靠垫上,看着风司廷对一路畅行的事实流露出的微微懊恼的表情,青梵唇边不由自主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一个能够在十八岁便看透了朝局毅然放弃近在咫尺的权利而选择跳出争夺圈的皇子,风司廷当然不会是天真单纯的傻瓜。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聪明得完全了解他和他面对之人的能力心志,风司廷才会丝毫不忌惮地在自己面前露出真实的情感:既要充分利用自己给他造成足够声势,又因为深知他无法真正利用自己而给他自己处处留足余地;他流露出的所有的为难、矛盾、冲动、懊恼都是真实自然的,却又不掩饰将这些情绪刻意表现在自己面前的意图——相比于风氏王族的其他皇子,他无疑是深沉老练得多;而对于这样的风司廷,要不欣赏,很难。

  不过,也只限于欣赏。青梵慢慢地敛起笑容,一贯沉静的眼眸显得益发幽深。

  “……到五月亦璋就满七岁了。前日母后召见我兄弟,晚膳的时候偶然说到璋儿入藏书殿读书的事情。责怪我因怜惜他幼年丧母便一味娇宠,反倒疏忽了对孩子的教育。至于琛儿,虽然是先天的不足,但头脑却半点不下于他哥哥,每每跟我说要多多读书识字,才不愧对了众人对他的服侍爱护……”

  风司廷倚着下了纱帘的车窗,低垂的面孔没有刻意对着谁,但车里三个人都知道这一席话是说给谁听的。风氏王族极重子孙的教养,王族嫡系子孙年满五岁则必须进入藏书殿读书,直到十六岁簪礼完成才离开擎云宫。王族子弟在藏书殿读书的这十一年,除了每年新年和四季的花朝节允许回各自府上与父母家人相聚之外,其他就只有生母每月三天的入宫晋见。因此风氏王族的子孙于父母亲情多淡薄,但与一同读书的宗族兄弟则较为亲厚,而负责教导其礼仪课目的太傅更成为重要的引导者和依靠者。尤其是当朝皇帝的皇子,藏书殿里亲近的兄弟伴读、教导功课指点时政策论的太傅,最后都会成为支持其处理政务立足朝堂的力量中坚。风司廷身份高贵又极得胤轩帝爱重,他的嫡系王子一旦进入藏书殿自然会成为所有人目光的焦点;而王子的太傅人选,则将有力地说明胤轩帝和他本人对于太子名位的态度。

  但是风司廷在此刻说出这件足以牵动所有人目光的事情,却又再自然不过。他深爱仙逝的皇子妃琼华郡主,三年守丧,甚至溺爱王子不愿他们离开身边。徐皇后身为人母,自然不会放任自己心爱的儿子沉溺于丧偶之痛,更要对皇孙的未来负责。为风司廷再选正妃,为三皇子世子选择太傅,都是一个母亲一个祖母的良好心意……

  天家无情,并非真的无情,只是真挚天伦之中总是掺杂了太多其他的考量。

  微微调整一下自己的坐姿,青梵淡淡笑道,“亦璋和亦琪还是我与师父一同接到这个世上的,多年不见,青梵倒是很想念世子。”

  “是啊,还记得当时情势危急,是你不顾所谓的礼仪大防直接冲入产房,将他母子三人硬生生从塔尔手里抢了回来。”风司廷也微微笑起来,眯起眼睛像是回忆当初情景,“王族之中从未出现一胞双生的,你却那般肯定地说若云儿怀的是双胎,在亦琪之后接下亦璋,还止住了云儿的血崩……”

  说到这里,风司廷眼眶红了一红,青梵也轻轻叹一口气,“真希望当时我在这里,也许郡主就不会走得那样匆忙了。”

  “若云儿喜欢孩子……我总说一个世子一个郡主已经足够了,她却偏偏不听,硬是瞒着我偷偷怀上琛儿。”擦一擦眼角,风司廷扯出一丝微笑,“琛儿极聪明,懂事,虽然身子弱些,却从来不需要人多烦心,照顾他的人也没一个不说好的。”

  “二世子能够如此,也是三殿下的福分了。”

  “琪儿也伶俐,像极了她母亲。我想,便是一辈子做个安安分分的闲王,看着三个孩子平安长大,我也可以安心去西斯大神那里和若云儿相会。”轻轻叹一口气,风司廷继续道,“但母后却说,孩子不能没有母亲,做父亲的再怜惜疼爱都是不够的。若我一意孤行,就连若云也不能放心不得安生……”

  感觉到林间非投过来的充满惊愕和疑问的灼烈目光,青梵回过去一个极淡极清浅的笑容。一边转向风司廷,“其实,殿下原是想得通道理的人。孩子不能没有母亲,父母亲情任何一方的缺失都会给世子郡主们带来难以补救的伤害。为了世子郡主着想,为了琼华郡主留下的最后一点想念着想,也为了殿下自己着想,确实也该考虑殿下的婚事。”

  风司廷微微笑了一下,“青梵总是这样思考周全。”

  “殿下毋怪青梵不通人情。殿下爱重琼华郡主深情可嘉,但百善孝为先,殿下的婚事总是帝后心头大事,也是天家礼仪必然要求。”青梵语声平静,幽深黑眸波澜不显,“家国天下,殿下是知道其中道理的。”

  “天家……本多拘束。”轻叹一声,风司廷转眸看向林间非,“林相大人,您看呢?”

  林间非怔了一怔,随即微微欠身,“天子无私事,天家子弟……也无私事。”

  “无私事,不意味着便无私情。”风司廷伸手抚着袍服衣角,“青梵、间非,你们不同外人,司廷对于若云的心事感情朝中也无人比你们更清楚。虽然当初是为了表明心迹才选了她,但夫妻五年相敬相爱,彼此扶持担当,我是真的以为人生有此可以再无所求。此情此心,这一生一世也不能稍有改变。就算依了母后心愿再娶,只怕司廷也给不了同样的温情;若是由此引发其他的烦恼,却也是司廷无法控制的了。”顿了一顿,风司廷一字一句地说道,“青梵,你少年高才聪明绝顶,凡见过你之人人都赞你青衣风流潇洒不拘。可你未有家室,也不曾见你亲近爱慕女色,而情之一事,原本便是再聪慧睿智也未必能够真正了解确切——你所思所虑所言,我如何不知?但我虽深知身份责任,却仍如此任性不改……青梵,其实我并不愿是你来劝我。间非家庭和睦夫妻恩爱,向我开口原是为难,你强求了他来我也不能怪你什么,可是作为朋友,青梵,若说我心中不怨也是说谎。”

  听出他言语中的真情实意,青梵和林间非相视之下都是震惊,林间非更是露出十分感叹的神色。正如风司廷所说,他自四年前娶妻成家,家庭之中是难得的和美恩爱,对于风司廷之于琼华郡主的爱恋深情自然同情感动。青梵脸上表情渐渐柔和,沉默片刻,才慢慢道,“殿下责备的是。只是……青梵既在朝堂,则身不由己。”

  “若真的不由己,为什么青梵不去为九皇弟安排考虑,反而先来劝我?”风司廷淡淡一笑,“柳太傅是九皇弟的太子太傅,更亲自为九皇弟完成簪礼和迁居之礼,是父皇亲口认准的九皇弟的保护与引导之人。他的成年大婚之礼,应该才是柳太傅此刻最需要考虑的事情吧?”

  虽然风司廷说的确是事实,但那种充满了自我保护意味的语气还让青梵忍不住心中暗暗叹息。“九殿下才行过簪礼,距离大婚还有两年时间,与殿下自然不同。”

  风司廷微微一笑,随即坐直了身子,“但九皇弟尚未知人事,两年时间也不过匆匆……太傅竟不以为紧急么?”

  青梵闻言顿时呆了一呆,“殿下此言何意?”

  “啊,柳太傅与林相大人早早逃席而去,自然不知昨夜靖王府热闹。”风司廷眨一眨眼,笑容中带了三分轻微讽刺,“将好好的温香软玉,当作战场的恶煞凶神,也只有九皇弟这样未知人事不解风情的孩子才会做的事情。若是大婚之夜也闹出这种事情,岂不要演出‘亲家变冤家,新房变灵堂’的人间惨剧?”

  青梵眉头顿时深深拧起,疑问的目光转向林间非,却见他一脸茫然不知的表情。风司廷微微一笑,“今早小朝前,父皇问九皇弟王府新居如何,结果九皇弟当着父皇的面就要撤换掉皇上亲点的靖王府总管伍茅,原因是毫无防备戒心任凭刺客摸入卧房。”

  林间非插口道,“可是昨夜京畿平安,今早也未收到京城禁卫的奏报……”

  “是啊,侍寝的婢女误被看成刺客,一剑下去没有半点留情。但既然是靖王府的私事,承安府尹又哪里管得?自然是没有奏报了。”

  青梵眉头锁得更紧。想到昨夜自己经历,略一思索已然明白事情大致,心头顿时一股怒气冲荡;刚要开口,但觉手上一紧,转过目光却是林间非缓缓摇头。头脑猛然清明,青梵深深吸一口气,“多谢三殿下告知,柳青梵知道该怎么做了。”

  风司廷嘴角微微扯了一扯,随即低下头,“有太傅护佑,真是九皇弟之幸。”

  幽深的眼底渐渐浮起一抹难以言喻的笑意,“是啊,有柳青梵在,就绝不容许有人算计他分毫——无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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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朝自由他舞风景



  辰时一刻,传谟阁。
  澹宁宫小朝,在辰时三刻开始,总在上午结束。所谓小朝,是各部每天早上递来的急报在辰时二刻前汇总交到传谟阁当日的值日官那里,轻重缓急地整理了节录递进擎云宫去;然后澹宁宫便按着节录传相应的官员入朝,随胤轩帝议论朝局处理一天的政事。也有紧要关键的政务命令,胤轩帝另外宣了官员到澹宁宫和议事殿商议的。但总的来说,除了总掌朝政大局的上朝廷宰相林间非,参与小朝的官员少有两日相同。因此,当林间非和青梵两人达到传谟阁的时候,大部分在朝的官员都聚集在传谟阁西厢暖阁里,另一些递上奏报的则散坐在值日官沈岳遥桌前,等待他整理分析出今天的奏报节录。

  两人并肩跨入传谟阁正堂,堂中众人早是急急站起行礼,一迭声的“大人”、“林相大人”、“太傅大人”,招呼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林间非只向其中两个淡淡点一点头,拉着青梵到正中央上座坐下,自己却坐了陪座,随手拿过案上一本奏折翻开,竟是径自看了起来。青梵微微一笑,接了侍官递来的茶水,端到唇边慢慢品着,一边光明正大接受所有人投来的或好奇或仰慕或敬畏或猜度的目光。

  在传谟阁,素来讲究仪容修整的林间非自然是整齐肃然的宰相朝服,但柳青梵却是一身淡淡的青衫布履,在满眼靛青底色的朝服当中显得异常刺眼。阁中等候旨意的朝臣在昨日九皇子的迁居之礼上都见到了胤轩帝对这位赫赫声名的青衣太傅刻意的恩宠。再看到皇子之间汹涌将奔的暗潮,但凡有些头脑的都在想着如何和柳太傅说上两句。只是皇帝离席后很快他也逃席,就连宰相林间非都借着“追拿”的名义跟随而去,害得多少朝臣乃至几位皇子都对自己一时的犹豫忐忑后悔不迭。因此今日传谟阁里聚得极齐全,倒像是将明日的大朝提前搬到今天举行一般。只是,柳青梵人确在眼前,但招呼打过,又找不到其他话因由头,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谁也不能上前。一时传谟阁中寂静一片,只听得到林间非翻看奏折和沈岳遥下笔成文的声音。

  “林大人,这是今天的奏报节录,您请过目。”

  林间非接过,扫了一眼然后递给青梵,“你也看看。”

  青梵接了节录拿在手里,嘴角扬起一道颇为有趣的微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间非是嫌我不够心烦?”

  林间非顿时笑起来,伸手从他手里抽走节录还递给沈岳遥,“你先送上去吧。”然后站起身,抖一抖身上朝服,在正堂里踱了几步随即站定,“蓝子枚大人、宗熙大人、商飞白大人、成源大人,都请过来。”

  听到这四个名字,青梵顿时微笑起来。由御史转任吏部侍郎的蓝子枚、主管财帛的户部侍郎宗熙、礼部尚书商飞白,再加上工部侍郎成源,再加上必然今日入朝的轩辕皓、郗锋以及自己,兵刑工户吏礼六部倒是聚了个齐全。今日小朝原是为明日大朝做最后的提前准备,将各部主管具体实务的朝臣召集了朝见是再正常不过。只是看到应着林间非话音聚到身前的四个人,青梵忍不住心中轻轻感叹:除成源以外,其他的三个包括林间非都是胤轩九年大比之后上来的青年朝臣,而放眼此刻的传谟阁,也是四十岁以下的官员占了大半,胤轩帝的改革也都是仗着朝堂中这些新鲜活泼的力量而推行顺利。但少年人血气足胆量大,诸事凭着一时意气无所顾忌,又仗着胤轩帝对年轻人的偏重,对朝中元老旧臣尊敬多有不够。此刻各种新政朝务渐上轨道,胤轩帝想要收拢权利、严整规矩也是自然之极的事情。放下手中茶杯,青梵向走过来行礼的四人微笑颔首,眼底却无半丝笑意。

  青梵并未掩饰表情神色中刻意的距离,宗熙只淡淡笑着,脸上表情不变,蓝子枚却是皱起眉头转过脸去。见堂中众人一阵尴尬沉默,林间非轻咳一声,“差不多是时间入朝了。”

  话音未落,外面定时梆子已然响起,正是辰正二刻。随即一串靴音,澹宁宫伺候的大太监程微已经站到了传谟阁正堂阶前。

  “旨意,宣傅柳青梵、林间非、商飞白、成源、宇文昊云、宗熙、白羽、蓝子枚、王楷、李承蠡入朝晋见。”

  所有人都注意到旨意将柳青梵的名字放在林间非之前,彼此相视,众人神色都是微微的异样:皇帝旨意向来的规矩,所列人物姓名都是依照官位品阶的高低依次排列,同阶官员则是按着兵刑工户吏礼六部的顺序。太子太傅虽然地位尊贵,却只是官衔而不是官职,柳青梵真正的官职只有正四品的太学学士,位次排列不但超过了二品的尚书,更在当朝宰相首辅之前。众人都知朝廷风传三司一统的消息,此刻听到旨意上人名排次心中都是不由自主的一颤。

  “今天提前了半刻钟的时间……轩辕将军那边应该都已经到了。”林间非笑一笑,顺手拍一下青梵的肩头,“我们也快些走吧。”

  ※

  辰时三刻开始的小朝,等从澹宁宫出来,已是未时三刻。

  整整三个时辰,看到宫外青天明晃晃的日头,青梵不由伸手揉一揉眼睛。身后捧着托盘紧随着的小太监连忙上前一步,“大人可是倦了?议事殿那边有专门供大人们休息的暖阁,柳大人可以到那里歇一歇再走。”

  能够跟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大凡都是机灵便宜的主儿。看着那双透露出十分真诚的眼睛,青梵微微地笑了一笑。刚要开口,却听身后有人高声道,“太傅,且等一等。”

  擎云宫里规矩森严,此处是胤轩帝每日办公的所在,这般高声呼喊,除了最得帝君宠爱的三皇子殿下不会有其他人。青梵慢悠悠转过身子,脸上已是一贯温和沉静的笑容,“司廷殿下。”

  风司廷快步赶上来,“太傅,且慢些走,等司廷一等。”

  青梵看着他微微笑道,“啊……原来不是皇帝陛下有其他旨意。”

  风司廷顿时一窘,随即露出一张最完美的笑脸,“多谢太傅教导,司廷知错了。”随即同他并肩向议事殿走去。一边说道,“今日澹宁宫中,太傅怎么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百官各有所司,旁人不得越权代办,方才有朝廷的秩序井然——在藏书殿的时候,青梵已经给众位皇子讲过这个道理。”见他张口欲言,青梵摆一摆手,“朝堂之事,礼不可废律不可违,身在官场,里面的规矩自然是要守的。殿下平素最通此中道理,怎么几年不见倒变得如蓝子枚般随性起来?啊……想是近朱者赤吧。”

  风司廷眉头微微一皱又旋即放开,笑道,“子枚坦荡磊落,是赤诚君子。”

  青梵不答话,只是笑着点一点头。之前澹宁宫中小朝议事,对胤轩帝的旨意提出最多异议的就是蓝子枚,其中更不乏针对三司一统的强烈反对。蓝子枚自殿生出身,甫入仕途走的便是御史言官一支,正直顽强和书生意气的铮铮风骨让许多年轻人为之感叹崇拜,更引以为楷模;就连胤轩帝对他的为人行事也是大加褒奖——青梵当然知道这其中有多少属于刻意的成分,但朝廷需要不同的声音,蓝子枚的纯正倔犟原是他所欣赏,既然有一国君主的偏重护佑,也就不担心蓝子枚的宦场前途。不过放在此刻,尤其是看到他对于自己刻意划出的距离产生的强烈反应,青梵却只能轻叹一声。

  风司廷一时也没有说话。两人默默进了议事殿偏殿暖阁,小太监送了茶水上来,风司廷目光转动,落在一直跟着的那个小太监托盘上,轻笑着道,“是太傅的朝服冠带?”

  青梵点一点头,“是。”他虽是太傅,但并未真正入朝为官,平时在擎云宫也总是一身青衣。此次回京,胤轩帝却是早早做下了朝服,显然是准备完善了。顿了一顿,看着风司廷,“你往传谟阁去?”

  “西陵求和的国书是早就到承安的,昨日使者也到了驿馆。明日大朝,就会将念安帝的亲笔国书当着朝廷百官呈上来。”风司廷喝了一口茶,一字一句慢慢说道,“而刚到的廷报上说,西陵五皇子上方无忌率领的使节团已经到了安塔密斯国境边上。”

  青梵微笑着看向风司廷,“接待西陵使节团的这件事情,自然是你去做了。”

  “旨意还没有发下来。”

  “明天大朝之后就会有明旨的。今天特意宣了祈年殿徐凝雪过来也是为了这个——西陵重视神道,许多事情由神殿祭司出面比较说得上话。虽然北洛在此方面不比西陵,但殿下多用些心也就是了。”吹一吹浮在水面的两片茶叶,抬眼看着风司廷目光神色,青梵微微笑道,“上方无忌是个有分寸有风度的人,不难相处,司廷殿下尽管放心。”

  “太傅这样说,司廷果然安心许多。”沉默片刻,风司廷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抬起眼正对青梵,“太傅。”

  “殿下请讲。”

  “关于三司一统,太傅究竟是怎样想的?”

  忍不住笑一笑,青梵又呡了一口茶水,“三司本就是从御史台监察转化而来,虽然分立了各有职权的三司,但本就是一体,其实根本说不上统不统一的问题。殿下也是早早地接触朝廷政务的人,这一点应该是知道的。”

  风司廷闻言皱一皱眉,“可是……”

  “朝中对三司一统的反弹,多半是从官吏职权上考虑的。原本将对朝廷命官督点刑赏的权力从刑部吏部剥离,是为了限制六部职权膨胀,刷新吏治推行改革,使朝堂清明政令畅通。这些年下来,确实收到了实效,百官各守本分为君主效力,与三司的政绩考察刑赏分明有直接的关系。但是三司权力逐渐积累,而对君主影响力的巨大,同样是让朝臣百官十分忧心的问题。三司分立各行职权的时候,众人以为还可以容忍,但现在要将三司职权完全地收归一人掌控,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在一时半刻接受的事情。”

  青梵的声音温和平静,风司廷却只觉身上一阵阵发怵。他很清楚地记得当初胤轩帝推行新政之时,对于一路阻挠的元老旧臣柳青梵是用怎样的手段将其一一解决铲除的。虽然极少见血,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查处各人陈年旧弊、毫不迟疑地进行人员调度、大胆起用新人担当重要职位……朝廷上下都只当是胤轩帝锐意改革、坚定不容反对,但身在擎云宫帝座最近处的自己却完全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出自那位潇洒风流的青衣太傅的主张。那深深烙印在自己头脑里的平和沉静、镇定从容的风采气度,让此刻的风司廷不由站起了身。“太傅,许多事,许多人不在其中,实在看不分明。”

  淡淡扫了他一眼,青梵轻轻放下手中茶杯。“我知道。”

  猛然听出这淡淡三个字中一丝微不可察的不悦,风司廷一惊,顿时一股懊悔直冲心头;一时不知如何辩说,只能低下了头。

  见他神情尴尬,青梵倒是微微笑起来,“殿下的心意,柳青梵已经知道了。所以,现在殿下可以放心同青梵去传谟阁了。”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看着风司廷淡淡笑道,“体贴下情是身为上位者当有的品行,殿下何必为此懊丧?时间不早了,传谟阁那边林间非他们也当是等得着急了,我们赶快过去才好。”

  风司廷微微一笑,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目光沉着,“是,太傅。”

  ※

  “这‘传谟阁’三个字,是宗容帝的手迹御笔吧?”

  见青梵仔仔细细研究着传谟阁里每一处,顺便将身边往来的官员一个不落地尽数惊起,坐在最上首的林间非终于忍耐不住,“柳、青、梵!”

  转过身,微微笑着从容迎上林间非带了三分火气的目光,“什么事,林大人?”

  “这是宰相的令牌,拿去!”随手丢过来一块镂着云纹的黑色木牌,林间非的语气十分无奈,“文图监里六部的宗卷,今日之内,凭此由你调阅查看。”

  抚着木牌,青梵满意地笑了,随即叫过一个侍官,“去国史馆文图监,将胤轩十三年的卷册全部调来。”

  听到“胤轩十三年”这几个字,传谟阁里众臣无不为之一惊。擎云宫上下无人不知胤轩十三年乃是胤轩帝最大的忌讳,“玉螭宫之变”卷入了近百名朝臣命官,青衣太傅柳青梵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显示出“天命者”不凡力量;北洛朝堂的人事大换血在那一场惊风密雨的宫变后彻底展开,九皇子风司冥离开擎云宫进入军队;西陵东炎趁机联合发动对北洛的攻击,战事一直到此次蝴蝶谷大捷才告一段落……对于北洛,胤轩十三年无疑是一个重大的转折。只是因为胤轩帝的忌讳,众人平时不敢稍提,国史馆的史官在记录之时也都是胆战心惊语焉不详。此刻在其中扮演了至为关键角色的柳青梵竟堂而皇之调出胤轩十三年的卷册,众人都是心惊疑惑不已。

  望着埋首宗卷的青梵,林间非微微皱了皱眉头:他自然是知道青梵此举只是为了即将接管的三司做最后的准备。督点三司地位的真正确立便是在胤轩十三年之后,而此刻各部在任的直属官员也多是从胤轩十三年之后稳定了职位然后根据各自政绩按部就班升迁上来。青梵是北洛吏治改革最重要的策划者,但他之前所做的只是协助胤轩帝扫清障碍做好铺垫,具体推进的过程他身在国境之外没有参与。虽然五年来自己和他议论朝政分析时局联系从未中断,但此刻的三司一统却必然要涉及到具体的官员和职位。只是柳青梵向来为人行事都是沉静内敛,心中计算绝不泄露外人,此刻却当着众人的面大张旗鼓地调阅卷宗文案,显然是特意做给有心人看的了。

  ——有心人……君氏一脉,最擅长的就是对人心的把握。但愿传谟阁中能有一个两个领会他的一番苦心并传达开去,而不要轻易和那个最高位置上的君主作对。

  轻轻叹一口气,目光和一边的风司廷相接,林间非顿时明白青梵这一番作为由何而来。再顺着他的目光转到正堂西首蓝子枚的座处,林间非心中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身为宰相首辅,虽然权势倾朝,但身上约束也比常人多了许多。职权所限,自己不能向蓝子枚分辩胤轩帝要求三司一统的真正用意,而青梵更不会自己向他说明。蓝子枚性情直率单纯,明日大朝只怕真要不解君心闹出一场风波……

  “林相,林相大人!”

  猛然回神,林间非向风司廷挤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容,“殿下。”

  “申时将尽,林相可愿赏光往小王府里一行,共进晚膳?”风司廷声音不高,但是周围之人尽可以听见,“蒙柳太傅不弃,已经答应了小王的邀请。”

  想到昨日与青梵的对话,林间非顿时一个激灵,抬头看向青梵,却见他目光平静一如常日。稍稍定一定心神,“殿下有请,间非自当效劳。”

  “如此甚好。小王马车便在外伺候,林相,太傅,我们这便动身?”

  虽然显得过分急切,但对传谟阁沉闷气氛的缓解却是大大有利。林间非微微一笑,见青梵站起了身向这边走过来,也放下了手中廷报奏折,含笑应道,“遵命,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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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新的时候突然发现字数不对——剩下的部分居然没到2000字,大失策!!!现在把这一章补全了上来,大家先看了这一章再接着独下去,这样今天还是更新差不多五千字,咕噜噜咕噜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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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新燕蹁跹新梁厅(中)
(更新时间:2006-9-7 8:06:00  本章字数:5573)


  “这么堂皇正大地逃席,青梵真好架子啊!”
  听到身后熟悉的笑语,青梵微笑着回转过身子,“这不正好给了林相一个追拿逃兵的借口么?”

  林间非笑吟吟赶上来和他并肩而行,一边摘了头冠松了官服,“青衣太傅海量,朝堂内外哪个不知?间非素来量窄,三杯便倒一醉十天,有谁敢误了我公事?”伸手将袖子拎到鼻子下面,“何况,就算按着礼数上只喝了两杯,这一身酒味也能让我昏昏沉沉。里里外外都是明眼人,谁看不出我是到极限了……”

  青梵笑一笑,又笑一笑。“间非兄的酒量瞒得了别人,可瞒不过我。当初在清心苑调酒试味,你可是一次都没落下过。”

  林间非顿时哈哈大笑,“但哪一次不是喝得大醉如泥,在清心苑一睡一天?”

  柳衍精通医药之术,住在清心苑的时候总是忙着研究药理救治百姓,但未脱少年飞扬跳脱性情、欢喜玩闹的青梵却总将医术药理用于食用之道。同御膳房的御厨研究药膳制作且不用说,平日更喜欢自己做些花茶之类的点心饮品;甚至还每每让宫女们用药草编结了各种福袋香囊,出去换了新鲜的胭脂水粉或是其他民间的小玩意儿给众人玩耍。而酿酒称得上是青梵众多稀奇才能中最难得的一项,虽然都是现酿的清酒,但是滋味香醇酒劲沉厚,绝对当得起“美酒”二字。那时每逢新酒酿成,清心苑都会热闹非凡:青梵、风司冥、风司廷、宗熙、蓝子枚、多马、言邑……还有自己,在苑中当着杨柳晓月欢言畅饮,有时就连轩辕皓也会跑来凑个热闹。自己量窄不能多饮,当着挚友良朋却是毫无顾忌,击节而歌,舞箸而谈,真正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见青梵脸上表情柔和带笑,显然也是回想起往事,目光相接不由莞尔;片刻,两人同时哈哈大笑,数年不见的隔阂顿时云散烟消。

  “青梵,你回来了,真好。”

  笑了一会儿,林间非低垂下眼睛,轻轻叹道。

  “间非,这些年你一个人在承安支撑着,也辛苦了。”

  林间非顿时笑起来,“我在传谟阁里再苦再累,总是好吃好睡地养着,哪里比得上你在西陵奔波往来的风尘劳累?”他是五年间唯一一个和青梵保持着联系的人,也是始终保持青梵行踪隐秘的人,自然知道他为北洛朝廷究竟做了多少。“看你身形长高长大了些,看着居然比我还单薄,这次回到京城,一定要好好歇着修养才是。”

  青梵不由苦笑:在承安数年,宫内朝中交往无数,但称得上挚友深交的却只有林间非一个。两人难得的相知相投全无顾忌,自己就连身为君雾臣之子的身世隐秘都可以坦然相告,彼此之间自然是信任到了十分。只是林间非因为年纪上大了九岁就时时流露出关爱照顾的兄长姿态,却总让青梵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此刻听他说得坚决不容反驳,只能拱一拱手,“青梵知道了。”

  林间非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才差不多。青梵,刚才看你在宴会上也没吃什么东西,现在定是饿了。走,跟我吃羊肉饺子去。”

  青梵微微一愕间,已经被林间非拖着大步向前走去。

  风司冥的靖王府在京城中央大道的长安街西首,林间非一路向北,穿过两条大道后拐进一条小小巷子。青梵正要说话,却见林间非已经大踏步向紧挨着巷口的一家小铺子走了进入。

  “老宋,两份羊肉馅的饺子,要快一点。”

  “好嘞——”拖长了声调,兜着油腻腻围裙的店老板乐颠颠地迎出来,“今天相爷来得可有点晚,饺子早备好了,就等着下锅呢。啊,这位大人是相爷的朋友?第一次见,面生。不过吃了老宋的羊汤和饺子,您下次一准还往这里来!”

  青梵走过地方多了,但像这样爽快不拘束的人物却也是第一次见到。林间非在朝堂上虽然是有个温雅和气的印象,但到底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首辅当朝一品,性情再温和也终使常人敬畏三分。以一个小小店老板的身份能和林间非这般熟稔随意,青梵不由佩服起他来了。

  热气腾腾的饺子很快端上来了。林间非笑着向那店老板道,“我们自己用就好,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管这里了。”

  店老板干脆地应了一声,立即就回到里间厨房去了。林间非见青梵脸上表情神色,顿时轻轻笑起来,“这时间晚了,外间没什么客人,让他蹲在这边一声不吭听我们说话还不如直接杀了他比较痛快。”

  青梵微微一笑,举箸夹起一个饺子送到嘴里,“味道确实不错。”

  “我每天从传谟阁下来,总是在这边吃他一份饺子再回去的。”林间非笑眯眯地吞进第二个饺子,“冬天吃起来尤其香。我回府没个定准时间,他这边饺子面条下起来方便,我又爱吃,也就省得回去再让人忙活。”

  “都说间非兄体贴嫂子,原来果然是真的。”

  林间非顿时呵呵一笑,“我记得我们传讯时可从来不提彼此私事,不知道你竟然也喜欢听这些。”

  青梵也不答话,只是将饺子一个一个吃进肚里,然后端着碗慢慢地喝汤。那汤是多年不熄火的老汤膏子,味道纯正浓香,在这春日风凉的夜晚,喝着也是十分的舒畅。林间非笑嘻嘻地看着他,脸上显出一种主人式的满足。

  等青梵将最后一口汤喝完,林间非这才叫店主出来收拾了碗筷,送一壶茶两个茶杯过来。满满斟了两杯,推一杯给青梵,林间非自己握住杯子,看向青梵的目光已经收敛起所有的轻松随意。“今天皇上的举动,很不平常。”

  “既然他想把火炭团的三司推给我,当然要有点表示才行。”青梵却是一副懒散随意的表情,将茶杯凑到嘴边咂一口,“今天小朝会上他没有说么?”

  林间非沉吟一下,“三司归一的意思皇上是一直存着的。只是你一直不在朝中,我竟一时没有想到……旨意下了么?”

  “暗旨前后九道催我回京,明诏的话,大约是后日大朝的时候宣布吧。”青梵微微一笑,“看来他是打算不给你们时间反应了……可怜我才回来就得开始找地方躲,那帮子老臣我还真不想面对。”

  “谁让他们在年纪上占了优势?”林间非轻笑着摇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如你到我府上住两天?”

  “然后坐在一边看你听他们从武德帝建立基业的功绩讲起?还是算了罢。”轻轻放下茶杯,青梵微笑着看向林间非,“何况你以为他会给你机会去听人唠叨?明天你要是能从擎云宫脱身回来,我青梵两个字可以倒着写了。”

  林间非顿时呵呵而笑。“说得也是。那,青梵你打算怎么做。”

  “君命不可违,除了领旨谢恩,间非兄认为我还会有什么其他选择?”

  见他脸上神情自若,林间非苦笑一下,“是,君命不可违。今日的举动想来也是为你接掌三司铺路,毕竟太子太傅虽然地位尊崇,到底是有名无权。你身份特殊,还是实职实权的好,也省得行动做事处处掣肘,招一帮无聊朝臣议论。”顿了一顿,“只是青梵,你昨日便已到京,怎么今天澹宁宫小朝会不来?按理……”

  “按理我应当出席,但问题是当时我被皇后娘娘召见,还留了午膳。”

  听到“皇后娘娘”四个字,林间非顿时呆住,一时作声不得。见他神情青梵微微一笑,“我这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间非兄不要太过担心。”

  林间非皱起的眉头慢慢放开,然后便是一声深深叹息:担心……青梵将事情轻描淡写的工夫,果然丝毫不逊于他一纵跃上房梁的身手。他自胤轩九年大比入朝,担任朝堂首辅也已三年有余,虽然年纪不过而立,经历的风雨却着实不少。至于见过结交的人物,且不说侍奉的胤轩帝英明神武,面前柳青梵的风采卓绝,便是每日上朝议政理事的百官同僚,也都各有各的过人之处。然而,若说有什么人能够让他闻名而色变,却只有胤轩帝的正宫、北洛的国母徐皇后了。

  林间非很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真正接触到这位擎云宫乃至整个北洛地位最为尊贵的女性,是在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后,对谋逆的一干罪人宣旨发落的大朝会上。徐皇后一身素白罪服,一步一跪拜入泰安殿,请求胤轩帝将谋逆首脑、自己的亲生父亲徐密按律处以极刑;又道,自己身为后宫之主,不能教导皇子约束宫妃,使得螭贵妃与八皇子造下滔天巨祸,是皇后失职失德,请胤轩帝按内廷宫法废后。一番话清清楚楚有礼有节,其中言语举止中流露出来的高贵尊严令殿上百官屏息伏拜不敢抬头。胤轩帝果然重办徐密及其一族,但驳回废后之请,亲笔写了“睿敏恭德”四个字给她,又赏了无数珍宝安抚。徐皇后坚决不受,更在徐密处刑后自入神殿静思一年,为父亲赎罪,也为父亲亡魂祷告。这番作为,使得朝野上下对于皇后的贤德更是交相赞誉有口皆碑。

  对于林间非,这位一直以贤德闻世的皇后徐韵芳实在是一位极难应付的人物。徐皇后身为胤轩帝的元配正妻,数十年来皇帝对她始终敬重爱护,皇后地位稳如泰山分毫不动。她育有皇子公主四人,其中三位皇子都有继承王位的资格和实力。历来为皇帝宠爱的三皇子和目前圣眷日隆的九皇子且不说,单是大皇子风司文,就顶着“嫡长子”这一尊贵非常的身份!她唯一的女儿安乐公主风若琳,驸马是北洛最出色的青年将领、飞羽将军慕容子归。虽然她从不对朝廷之事发一言一语,但林间非如何不知道这位皇后娘娘在承安纷乱繁杂的朝堂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想到她曾经为风司廷张罗婚事的举动,想到她当年泰安殿震慑群臣的言语,想到她昨日将三位皇子一起召进宫聚会并透露出对风司冥婚事关注的动作,林间非就只觉心头一阵阵悚然。

  但,她竟会在柳青梵回宫的第二天就直接召他觐见,这种干脆果决却是连林间非都无法想象。

  睿敏皇后不喜欢九皇子,这是擎云宫内外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北洛风氏王族的规矩,皇后为国母,首要的职责便是抚育和教导所有的皇子皇女。徐韵芳在为皇子妃时就亲自教导胤轩帝所有子女,她亲生的风司文和风司廷更是聪明机智,在一众皇子王孙中出类拔萃而使先帝宠爱有加,就连胤轩帝本人也因此深得其惠。但是,胤轩二年出生的风司冥却是从出生起就被她抛弃,虽然皇子基本的生活供给一样给予,但是从来没有给予母亲乃至皇后应有的关怀。其他的皇子以欺负幼弟为乐,宫人对小皇子傲慢无礼,这些事情主掌后宫的皇后如何不知?她却是一味的放任不管;除了一些特别重大所有皇子必须出席的场合会有太监奉了皇后旨意宣他到场,平日她的表现就好像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小儿子一样。这种毫无掩饰的厌恶和冰冷,就连柳青梵成为太子太傅,专门教导九皇子风司冥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林间非并不知道为什么一位众人皆称贤德的皇后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也无意知道——天家的事情,不是一个外臣可以轻易插手的。他唯一需要知道的是,徐皇后此刻召集皇子营造一派天伦共享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景象,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给儿子娶两房得意的媳妇,顺便看一下胤轩帝陛下的真实属意。”

  听到耳边骤然想起的声音,林间非不由愕然,但随即想到定是自己方才不自觉地就将问题问出了口。苦笑了一下,“九殿下才十六岁。”

  “但已经是地位仅次于皇帝的亲王了。比之于其他皇子,明显的地位要高过一节,以后就算行家礼也不需要任何低头伏拜。这样的恩宠有加看似心思明显,其实根本就是有意制造麻烦。地位尊贵的嫡系王族从出生就被赐予了郡王爵位,但亲王不同。亲王王爵要么是新皇登基赐给他同母的嫡亲兄弟,要么就是……”

  就是皇帝赐给得宠却早夭的皇子——这句话就算不出口林间非也知道,脸上颜色顿时变了数变。

  青梵顿了一顿,这才继续道,“这差不多是一个王族能够期望最高爵位,也可以说是王族个人权力的顶峰,皇帝可以给予的最大恩宠——他提前支取了未来皇帝的这项权力,间非兄,这里面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也就是说,现在九殿下就算不想争也得争,别人就算想等等时机再争也被逼得尽快下手争了?”林间非叹一口气,“但皇后娘娘对三殿下的婚事,又当怎么说?”

  “司廷殿下本来就是帝后最宠爱的皇子,若换了我是皇帝,选这个儿子做个平平安安的太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去理会他绝对大逆不道的话语,林间非只是思考他话中的含义,“青梵的意思是……”

  “间非,三皇子的这件事情,无论作为朋友还是臣子我们都要去说的。劝解开导也好,称述利害也好,或者,双管齐下。”抬头微微笑一笑,青梵端起茶杯呡了一口,“天家之礼不可废,琼华郡主过世已满三年,留下的王子和郡主年纪都小,自然要续弦再娶。”

  “三殿下对琼华郡主的心意朝廷上下无人不知……作为朋友的话,我做不出来。”

  “既然间非兄这样说,青梵也不强你,明天你就同我过去做个陪客吧。”

  “明天?那么急吗?”

  “后日是大朝,大朝之后必有大宴,那之后再说就晚了。”青梵笑一笑站起身,“我们该走了——太晚回府的话,嫂子一定会惦记着急的。”

  林间非也站起来,脸色却远不如青梵那般轻松自在,随手在桌上丢下两粒碎银,“后日大朝……督点三司虽都是另立,但三司提调、典狱、尚礼确是自建立以来一贯的职权分明。若是统归一人辖制,大朝之上议论想必难免,不过……青梵,这一次你可是真的要和我分庭抗礼了。”

  说到最后一句,林间非自己也是忍不住微笑起来。

  “我们从来都没有站到过对立的位置上,间非。”淡淡笑一下,抬头看向月光下昏暗幽深的街道,沉默半晌,青梵终于轻轻叹一口气,“除非万不得已,我不去动上下朝廷。”

  林间非脚下顿时一个踉跄,连连冲出去几步才站稳了身子,急急回转过头看向青梵,却见淡淡月光均匀涂撒的温文面容流露出自己从未见过的倦意。“青梵!”

  “我没事。”知道自己一时思绪千万让他担心,青梵不由微微一笑,脸上又是一贯的沉静从容,伸手携住了他的手,“走吧,天已经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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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约的五千字更新,累死……下一章节,嗯,会出现一个让我都郁闷到现在的镜头(眉毛:儿子,为什么人家色诱你会不成功呢……)

  




第三十八章 新燕蹁跹新梁厅(下)
(更新时间:2006-9-9 10:52:00  本章字数:5869)


  
  承安的布局,一如都城应有的威严整齐。皇宫禁城整体在北,除了宰相的传谟阁总理台和三司前身的御史台在西华门外,各部与司监的官衙也都在城市的东北方向。相对的,城市南部是百姓集中的居所和集市,除了五城巡检司之外不设置其他官衙。

  长安街西首向北,经过三条大道,巷口水井边长着巨大枞榕树的便是交曳巷。交曳巷是京城之中文官居住得最为集中的地方,泰半的太学学士都住在这里;而当朝唯一一位太子太傅柳青梵的府邸,就坐落在巷口第二户。

  从门户形制上来看,很少有人能够想到这就是北洛赫赫有名的青衣太傅的府邸:不设照壁,不建门楼,本色的粉墙青瓦,看不见一点飞檐翘角的雕饰。门上简简单单本色的木匾上“柳府”两个字,字体清隽挺秀,没有这一条巷子里各府各门上匾额上特意突显的落款,也不用描金绘彩——这样的宅子,放到城南自然被人轻轻一眼便即忽略,但在这里却是异常的醒目,便是此刻的夜色深沉,也不能将它的夺人注目消减了半分。

  林间非停了脚步,侧着头看向身边青年。“我早说过,你这边虽然有人看顾,但总要收拾些。这般的鹤立鸡群,还嫌不招人注意么?”

  青梵淡淡一笑,“我也就来过一趟,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只怕这边的管家仆役都不认得我。”

  “再笨再呆,当朝宰相总是认得的。”

  林间非笑着走上去,抓住门环扣了两下。门房立即亮了一个小窗,里面的人端了油灯凑到窗前,“谁啊?啊——林相大人!您稍等,我就来开门!”说着只听一阵吱吱嘎嘎的门枢响动,灯光照亮处一个灰色衣服的门房小厮已经迎了出来。“小人问林大人安。大人有什么吩咐?”

  看一眼端端正正下跪行礼的小厮,忍不住和青梵相视而笑,林间非跺一跺脚,“快去叫府上管家出来,柳青梵柳太傅回府啦!”

  那小厮顿时惊得抬起了头,像是这才发现林间非身后的青梵并非他原本想象中的仆人随从,呆了一呆,然后才拔腿飞一般地向屋里冲去。

  听到里面传来一迭声的呼喊叫人、半夜惊起的人在门槛走廊上磕磕碰碰的声音,青梵忍不住好气好笑摇一摇头,“就是到擎云宫也没有这么大动静排场……”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规规矩矩官家服色的中年男子已经快步迎了出来。到门口顿了一顿,随即赶上前两步在两人面前跪下,“小人全方维给大人见礼!请林相大人安。”

  林间非笑着向他摆一摆手,“罢了罢了,赶快起来将你家主子迎进去。青梵,我可是将你安全送到府上了,明日卯正二刻我过来同你上传谟阁。”

  青梵笑道,“好。要收拾车马送你么?”顿一顿,“或者让小厮往你府里传个话,就在这边歇一晚?”

  林间非微笑不语:他的相府离此其实并不遥远,碧玉苑在城西北的畅柳湖边,与交曳巷只隔了一条宽街。虽然天晚,但月光明亮,行走在街道上也是十分舒服。片刻,见有机灵的小厮牵了马过来,林间非笑容顿时加深,“真不负了你青衣太傅的见事灵便,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下人,真是一点不错。”

  见他稳稳地坐上马背,青梵笑着伸手握住缰绳,“是胤轩帝陛下的好心好意,间非兄需要的话,青梵自然去求了天恩也给兄长配上这么一批。”

  林间非顿时摇头苦笑,“若我也落到这个份上,宰相不当也罢。”说着一提缰绳,纵马直奔而去。

  看着他背影在巷口消失,青梵这才敛起了笑容,转身向垂手侍立的全方维,“进府去吧。”

  “是!”

  ※

  夜已深沉。所以,全方维领着青梵直接向卧房走去。

  主家的卧房是一个套间,用四面绣锦的屏风隔开内间的卧室和休憩用的外间,但不完全隔断。室内很明亮,床前的一丈红错落有致地点着十来支淡红色蜡烛——这种蜡烛是宫中的特制,虽然细,却极耐点熬,历来供深夜使用。外间的书桌上两盏极大的纱灯,灯罩用极细薄几乎透明的绢丝制成,当中点着白色的大蜡,发出十分柔和的光芒。

  空气里没有半点油烟味道,青梵不由微笑着点一点头,随即环视室内陈设。

  屋子收拾得很整齐,很舒适。每一样东西都在应该在的地方,从床铺上的被褥到书架上成套的《博览提要》,放眼所及都是自己在秋肃殿时用惯了的什物。书桌边花架上是青葱的望月兰,虽然过了花期,但碧绿纤长的枝叶却是柔美可爱。窗前案几一只青玉雕的小巧香炉上轻烟袅袅,清幽恬淡,衬得整个屋子益发宁静舒畅。

  “很好。”

  全方维训练有素的脸上表情丝毫不动,只是躬身道,“已经命人准备了热汤水,大人现在洗漱么?”

  青梵微笑颔首,“好。”

  “请大人稍待。”

  浴桶很快就抬进了屋子,两个直衣短打扮的小厮在桶里注满热水,再抬了一大桶热水放在浴桶旁边,然后垂着手退了出去。随即两个侍女进来,手上分别抱着浴巾、肥皂、皂角提炼的浴液一类洗漱用品和换洗的衣服。看着她们两个将东西放在浴桶边随手可及处,青梵随即向她们挥手示意可以退出房去。

  试一下水温,青梵刚刚解了衣服入了水,突然听房门一响,两个侍女又走了进来——不像方才的衣着整齐,薄薄的轻纱几乎遮不住任何女性的柔美。微微怔愣间,两个侍女已经走到浴桶边,伸手拿起浴巾,沾了水便往他身上擦去。

  青梵虽然凡事独立,但在擎云宫的时候洗漱擦澡这一类的事情还多是由小太监服侍。毕竟背心一块不是一个人便可以擦洗干净的,他也没有完全容不得人近身的习惯。当即放松了身体,任两个侍女为自己擦洗身体。

  只是……看着两个女子越来越亲近暧昧的动作,青梵不由微微皱起了眉。那一层薄纱早已被水打湿,贴在女子柔软丰满的身体上,勾勒出极诱人的曲线;探手到水里,擦洗他前胸时低头俯身的姿势,更是将大半个饱满的胸脯直接凑到他眼前。一时鼻子里充盈着女性妩媚轻柔的气息,混合了屋中熏香更是令人骨销魂飏。

  青梵低头默然,一根柔软纤细的手指却已经大胆地触到他的小腹,抬起眼,顿时与一双柔媚如水的眸子相接——

  “出去!”厉声一喝,那侍女顿时吓得跌倒在地,青梵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扬声道,“全方维!”

  精干整齐的管家立时出现在卧房门口,“大人有什么吩咐?”

  “带这两个女子出去。”

  “是,大人。”全方维抬起的眼睛里透出些微的惊讶,却没有多嘴,只是躬一躬身道,“请大人稍待。”

  看着全方维领两个显然被吓到了的侍女走出房去,青梵随手加了一些热水,重新将身体埋入水中。水温有些稍稍的偏高,但对于春天的夜晚这样的温度却是正好。青梵轻轻舒一口气,将浴巾叠了几叠枕在脑后,随即闭上眼睛,放松了感受水温水流。

  这一次服侍的人显然吸取了前面两个的教训,擦洗的手算是十分规矩也十分卖力。青梵闭着眼睛任其动作。感觉到擦洗的手微微的停顿迟疑,青梵不由暗暗叹气:女子毕竟是女子,和宫里的小太监到底是不同的。“好了,做到这里便行了,到外面伺候吧。”不料话音未落,那只抓着浴巾的手像是骤然下定了决心,径直往自己小腹以下而去。青梵眉头一皱,左手疾伸顿时将其扣住;一拖一拽,已经将人反手按在浴桶边上,“大胆你——”

  话音在看清那人面孔的时候戛然而止,青梵眉头皱紧,但扣着对方的手却轻轻放开。

  咬一咬唇,和方才侍女一样只披着薄纱的男子退后一步跪下,也不声响,只是安安静静垂着头。

  “写影!”

  轻轻一声,月白色的身影从窗口跃入。月写影随即拿起一块干燥的浴巾递给跨出浴桶面色阴沉的青梵,一边极其顺手地用另一块将他满头湿淋淋的黑发擦干,然后再拿起一边圆凳上干净的衣物抖开,一件件穿到青梵身上。

  一边任写影从上到下将衣服整理妥帖,一边盯着面前跪着的一声不响的男子,青梵脸上神情变了又变,终于咬着牙一字一顿喊道,“全、方、维!”

  “公子。”察觉青梵神情大异寻常,月写影顿时开口。

  青梵却是不应,趿了鞋子大步走到屋外阶上站住。全方维已经伏跪在地,原本的精明强干镇定从容一扫而空,月光下身子竟似有些微微的颤抖。看到这样的情景,青梵张了张口,一时没有吐出话来。感觉到月写影慢慢走到自己身后,周身都是抑制不住流露出来的紧张,本来波澜滔天的幽深眸子渐渐恢复沉静。再定一定神,出口的话已是一如往日的温和平稳,“叫人过来把屋里收拾了吧。以后,只准备热水衣物就好。”顿了一顿,见小厮急急地往屋里去,才又开口问道,“府里的这些人,有契吗?”

  “回大人,府上所用之人都有契——死契。”

  死契,终身为奴的契约,即使主家愿意放了奴隶解了契约,签了死契的奴婢仆役还是不能拥有身为普通“人”的资格,北洛的户籍律法也不承认他们同其他百姓一样的地位。这样剥夺了人之权利的契约,通常只有宫监、罪人、死士才会签订。青梵微微皱一皱眉头,沉吟片刻,“今天的这三个,就罢了,别为难了。以后不要再出这样的事情——我不喜欢。”

  “是,大人。”

  “天晚了,让大家都睡下吧。早上再起来伺候。”

  “是,大人。”

  “去吧。”

  回过头,见那一身薄纱的男子站在屋门口,身子颤抖得仿佛风中残叶,青梵不由又皱起眉。“进屋里去!”

  男子顿时呆住。

  “否则,染风寒死了,也是选择。”转开目光,青梵深深吸一口气,身形顿时展开,便如一只大鸟直冲而去。月写影看了那男子一眼,丢下一句“主上叫你进屋!”,也是急急展开身形,向着月下那道身影急赶而去。

  ※

  “说吧,写影。”

  负手站在畅柳湖边,望着月下盈盈波光,青梵脸上却没有任何的波澜。

  “主上要不要去一趟霓裳阁?”

  听到小心翼翼的探问,青梵不由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写影,你可真是出息了!功夫没精进多少,问东答西故作糊涂的本事倒是一天比一天见长!”冷笑一声,“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回京第一天便眠宿青楼,成何体统?!”

  “但是……”

  “不过是一点点‘天萝酥’而已,对我又算得了什么?”

  天萝酥是上品的助情药物,药性温和,于人体损伤极小,药效作用却十分长久;但既然是温和舒缓,和熏香混用在一起使用便不易觉察。天萝酥价格不斐,普通的青楼楚馆都极少使用,就连月写影也只在青梵配制各类药品时见识过一次,怎料承安的学士府里居然也会有这一味药物?只是看到青梵此刻脸色,月写影不敢多言,只是躬身道,“是写影照顾不周。”

  “你要是能把胤轩帝的心思全部料到,这北洛的天下岂不是要换你来坐了?”

  虽然说的尖刻,但到底不是针对自己,月写影不说话,只是慢慢地将被反复搓揉的柳枝从青梵手里一点点解放出来。见他缓缓松开了手,月写影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轻轻叫一声,“主上。”

  “是我的错,不该发作你。”顿了一顿,“回去吧——今夜不回去,总得一府的人睡不安生。”

  签了死契替主子卖命,都是可怜的人——写影清楚青梵言下未尽的意思,默默点一点头,然后跟在他身后一步的距离,慢慢地向交曳巷的学士府走回去。

  “写影。”

  “属下在。”

  “什么样的女人,才会被你承认为主母?”

  月写影顿时一怔,脚下顿了一顿这才急急赶上两步,“主人选择的女子,自然是属下的主母。”

  微微侧过头,青梵轻轻笑了起来,“当年君离尘不顾众人议论劝阻,迎娶大神殿名声被污的神女,传下我君氏一脉……启明夫人巫卜曜,才智绝代艳冠天下,与离尘公结褵五十七载,最后同一日登仙而去。去的时候盛装宛若新婚,一句‘生生世世,夫妻一体’让后来人多少感叹!写影,若我说,我只要这样的女人做妻子,你以为上天会为我再创造一个启明夫人么?”

  “主上的妻子,只会是主上的妻子,不是启明夫人——主上必然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生挚爱,便如当年离尘公找到启明夫人一样。”

  青梵顿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月写影的眸子里竟是笑意闪动,“写影,你果然聪明。”慢慢伸出手,看着掌心里流动的月光,“被夹在东炎、西陵、北洛三大国的漩涡里不得脱身,任何轻微的举动都可能会引来三国激烈的动荡乃至兵戎杀伐——对比今日此身所处的情境,真是不得不佩服先人的举重若轻履险如夷。当着两三个试探之人便失去了一贯的镇定,君无痕……果然是不如其祖多矣!”

  “主上只是重情而已。”突然想到数月前在西陵国都淇陟,五皇子府云石轩中的那个令人长叹的月夜,月写影深深地吸一口气。“主上重情,所以对任何试图以情为诱饵取利者深恶痛绝。但无论如何,还请主上万事小心,能屈能伸,方为智者处事之道。”

  “啊?”发觉月写影想得远比自己复杂深远,青梵愕然之下不由微微苦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写影。”

  “嗯……写影有一事禀告主上。”

  虽然对他突然明显地岔开话题感到微微的怪异,但难得月写影会有这般迟疑不绝的表情,青梵倒是有了兴趣。“什么?”

  “刚才属下说到……霓裳阁。”虽然一直低垂了眉眼,此刻却偷偷望一眼青梵的表情,月写影字斟句酌地慢慢说道,“属下提议主上去那里,是因为收到花阁报告,弄影……已经到承安了。”

  青梵呆了一呆,“红丫头她……把淇陟那边都丢给照影一个了?影阁花云柳月四天,倒有三个做主的跑来承安,这算是看戏凑热闹?怎么红儿还是这般小孩子脾气?还有照影——他不是素来拘束着丫头不让她乱跑,怎么这次倒肯替她接下那一大摊子事情了?”顿一顿,轻轻喘口气,这才又向月写影问道,“在霓裳阁,她现在算是个什么身份?”

  见成功转移了青梵的注意力,月写影不由微微一笑,“是头牌的舞姬——主上何不如以前那样,将计就计顺水推船?”

  青梵微笑着,轻轻摇一摇头,“写影,知道吗?假戏做了太多次,终究会有人当真的。”负手迈步,有意无意数着脚下一块又一块青石街板,“红儿虽然伶俐,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再说,要当着老客演戏,有的时候,还是换一个新角儿更能取信观众。”

  “那主上的意思是……”

  “就像你说的那样——偶然,顺着他的意,也不完全是一件坏事。”

  青梵笑一笑,抬起头,“柳府”两个字已正悬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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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盈盈地溜达上来,想看色诱的大人们,咳咳咳咳,满意吗?不满意吧?咕噜噜咕噜噜,相亲大宴还请再等一小会儿,嗯,我发誓一定不会亏待我家宝贝儿子的(叹气,儿子咧,不要娘一个一个往你屋里塞,你一个一个丢出来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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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新燕蹁跹新梁厅(上)
(更新时间:2006-9-5 13:08:00  本章字数:3225)


  迁居之礼。
  擎云宫特有的礼节,只有皇帝的皇子十八岁成年迁出擎云宫外,正式搬进皇子府里的那天由皇帝亲自主持执行的礼节。作为皇子成年礼的重要部分,迁居之礼和加冠礼、常服礼合称为天家的“成年三礼”。只有三礼礼毕,宣布正式成年,皇子才真正拥有出入朝堂议论政事以及出任和巡视地方的权利。

  但是,今天的迁居之礼却格外的不同。原因很简单,因为乔迁新居的主人、搬入王府的皇子,刚刚满十六岁。

  为了做到符合基本的皇家礼仪规范,礼部的众臣都是好一阵忙碌。新上任的礼部尚书商飞白果然是处理此类事务的好手,虽然胤轩帝只给了四个时辰,当皇帝车驾到达新落成的靖宁王府门前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秩序井然。

  站在早已等候多时的朝臣最前方的商飞白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跪下禀报。御辇中风胥然轻“嗯”了一声,然后才轻轻笑道,“既然都准备好了,那么便开始吧。司冥。”

  “儿臣在。”

  “去后面车上请你柳太傅一起过来。”

  听到御辇内少年清亮明朗的声音,朝臣们这才反应过来:九皇子竟是同胤轩帝坐同一辆辇车过来!而原以为是九皇子车驾的马车上坐的竟是离开承安朝堂五年有余的青衣太傅柳青梵!绝龙谷之役和蝴蝶谷大捷的战报上都提到青衣太傅奉了暗旨军前激励士气的事情,但是对承安的文武群臣而言到底是未曾眼见无法轻信。见一声玄色皇子正袍的风司冥从御辇上敏捷地跳下,三步两步到后面马车前,亲手恭恭敬敬放置了踏脚的板凳然后才躬身相请,众人心中都是忍不住感叹。

  那一道青衣潇洒的身影,映着背后满天的夕阳金光,时间仿佛凝滞在这一刻,从未有半点流逝。

  目光扫过王府门前侍立的那一大群,风胥然嘴角微扬,见青梵跟在风司冥身后慢慢走到近前,眼底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竟是踏上一步携住了他的手,“青梵,今日迁居之礼,你与朕一同执礼。”

  “臣,遵旨。”不行礼,不拘束,平静沉稳的应答仿佛完全不知道这一句在众人心中引起的滔天波澜。“时辰已到,陛下开始吧。”

  风胥然微微笑着,携着青梵当先向王府内走去。风司冥紧紧跟在两人身后,随后才是一大群从震惊中恍然回神的各部朝臣官员。

  王府正堂之上早已摆好一切礼器祭祀,一身最高祭司白色礼服的徐凝雪稳稳地站在正堂中央。身后两个同样祭司袍服的年轻男子各托一个金银错托盘,托盘上面分别是一尊三寸高用最上等白玉雕成的狮身鹰翼的斯托瓦姆神像和一把镶金嵌宝光彩夺目的华丽金刀。

  风胥然稳步上前,先向正堂上主神西蒙伊斯大神像叩拜行礼,然后站起身来稳稳走向徐凝雪。两名男性祭司立刻在他面前跪下,高高托起托盘。风胥然伸手取过金刀,拔刀出鞘,刀刃一翻,左腕上已然划开一条;随后将左腕悬到神像上,让鲜血一点点浸润过整个神像。目光凝视着落到神像上的鲜红的血液被玉石一点点吸入,众人的神情都是异常庄严。

  “殿下,请取出您的皇子玉堞。”

  跪在风胥然身后的风司冥立即从怀中将镌刻着自己生辰名姓的玉佩取出,恭恭敬敬交到徐凝雪手中。

  神像已经被风胥然的鲜血完全浸染一遍,表面发出一种异常的光泽。徐凝雪伸手将神像翻过,将玉堞嵌入座底一个凹槽。只听“嗒”地一声,玉堞已然和神像完全咬合,严丝合缝再不能分开。而那神像本是洁白玉色,吸收了鲜血而显出一丝淡淡的润红,与那块同样显出微微红色的玉堞颜色浑成一体无法分辨。徐凝雪捧着神像,在西斯大神像前连续跪拜三次,这才缓缓起身,将神像递到青梵面前。

  接过带着温度的玉雕神像,青梵心中暗叹一声,但旋即展眉,身形一动,整个人已经拔地而起窜上正堂最大的横梁;将神像轻轻放置在横梁上掏空的神位上,一个纵身,又轻轻落回风胥然面前,望向他的黑色眼眸平静无波。

  护佑家宅人生的主神归到正位,意味迁居之礼最重要一步的完成——这个送神归位的步骤,通常是由执礼人亲自完成的。

  但,风司冥尚未成年。

  所以,是由为他执行簪礼的青梵来做,表示着……允诺,护佑他平安成年。

  谁都知道天命者的选择将意味着什么,青衣太傅和九皇子殿下之间的牵绊承安朝堂无人不知。只是这一次,是胤轩帝陛下明确地向众人宣告,靖宁亲王的身后,是朝堂唯一的太子太傅。

  ※

  离开了承安五年有余的柳青梵,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为九皇子殿下完成迁居之礼。

  其中的利害关系,明眼人一望便知。

  所以,之后的晚宴上,众朝臣无论高谈私语,目光都始终在上席的胤轩帝、柳青梵还有立在席侧随侍的四位皇子身上打转。

  自从胤轩十三年擎云宫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后,皇子之间所有的争斗都不再显露人前。但是皇子在朝廷政务上各显神通展露才华,彼此之间的争夺只有比之前更为激烈,其中又以二皇子风司宁、七皇子风司磊尤其出色。风司宁今年二十有九,虽然性情略显优柔,但为人细致行事稳重,协理工部极是稳妥周到。而刚过了二十二岁的风司磊性急喜动,少年时跳脱不羁,十八岁成年后便请旨出宫行走,尤其精擅北部沿海各族各地方言人情,胤轩帝几趟北海的巡游对他也是大加赞赏。

  但是对大部分在朝十年以上的臣子而言,三皇子风司廷始终是胤轩帝最疼爱的儿子。且不说他是皇后嫡出,单是胤轩九年大比他以绝佳文采眼界赢得所有文试殿生对他由衷钦服的那份气度风采,就足以让士人心折。十八岁甫一成年的他便进入胤轩帝最看重的六部中的户部,在理事经济上更是一把长才。就是曾经九岁以一篇《随都赋》而被称为“神童”,十三岁协助父亲管理一郡事务的才子宗熙,也每每在人前人后盛赞其经营才能。“玉螭宫之变”,他是祸首螭贵妃与八皇子风司退第一个要谋害的对象,胤轩帝和柳青梵都是抢先救护。这几年来,他虽不是太子,但胤轩帝给予他批复奏折公文的权利几乎与太子无二。加上他处事正直,为人却不失谦和,宽容温雅,更得到朝廷上下一致好评,而胤轩帝对于他的宠爱也是始终没有消退过。

  可是,胤轩十六年风司冥攻克贝南城解“池阗之围”并击退东炎大军,九月回京述职时胤轩帝一道“比照太子还朝一切礼仪”的明旨,让许多观望中的官员从此紧盯住这位一向不得皇帝爱重更不得皇后欢心的九皇子殿下。人们纷纷记起他是青衣太傅最早教导的皇子,他是军队中声望拥护最高的“不败冥王”,他是北洛百姓乃至整个西云大陆人们口中的“战神”和“奇迹”……同样嫡系皇子的高贵出身,比起早早接触军政兵事的大皇子风司文,在军中九皇子明显比他拥有更高的威望,在百姓中也拥有更多的民心。而这一次胤轩帝再明显不过的示意,更是让所有人看到,这位少年皇子得到了皇帝多少特殊关爱,简直称得上是恩宠无边。

  胤轩帝已过半百,虽然精神旺健身体强壮,但后嗣继承作为国家根本,自然是君臣瞩目的焦点。胤轩帝本人精明强干,此刻的四位皇子也都是人才出众各有优势,皇帝似乎常有偏重的表示,太子之位究竟属意何人却是从未点明。朝中暗潮无数,局势走向实在难以预料。九皇子晋位亲王举行迁居之礼,各部官员一例到场,看的不是皇家礼仪而是帝心归属。对于眼前案上美食佳酿,众人只能是辜负了。

  风胥然又坐了一会,见风司冥敬了一圈酒过来,又换了大杯要向自己祝寿,顿时呵呵笑道,“皇儿的心意朕知道了。你虽身体强健,但到底年幼,这么一圈下来,酒可是用得多了——这一杯你只随意便可。听说你昨日在皇后那里已经小醉一场,此刻身上可还有不适?”

  “多谢父皇关心,儿臣身体无碍。”

  见他不自觉目光瞟向一旁的青衣青年,风胥然微微一笑,随口喝干了风司冥的敬酒。然后说道,“天色渐晚,朕也乏了,先起驾回宫。诸臣公近日也多辛苦,不妨借此酒宴欢饮,今日便尽了兴。朕也不在这里扰了你们,你们也只管无拘。只一条,不能多少人一起闹着逼靖王爷的酒,知道了吗?”

  说完站起,一边和苏上前扶住他手,风胥然又看了柳青梵一眼,随即微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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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阁上归鸿今在
(更新时间:2006-9-2 13:16:00  本章字数:2961)


  戌时三刻。
  听到宫里定时的梆子,青梵不由轻轻叹一口气。

  原是因为不习惯不能随时知道时间,才借了胤轩帝调整宫内机构、重编内廷侍卫规矩的机会建议让宫中每隔半刻就报一次时辰。不想风胥然就此定下规矩,宫中事务处理不得拖延过两次梆子声响,逼得内廷大小主管在最初的三个月每听到梆子声响便肉跳心惊。不过,内宫之中虽然事务繁杂,但到底多是衣食穿用之类的“小事”,被风胥然旨意一逼,后宫女官妃嫔要领用所需物品、各处主管首领要调度人手,比起从前确实是快捷效率得多;只是苦了传谟阁的大小官员,被林间非以同样的速度指标要求,也成就了传谟阁一流的办事效率……

  扯回飞远的思绪,青梵微微苦笑着低下头凝视自己的双手:本只想将千金堂信物交给徐凝雪助她一臂之力,却没想到两人会谈了这么许久。北洛前身宓洛本只是大陆北方多民族地区小国政权中较为强大的一个,风氏一统后拓展疆土,北方民族尽数在国境之中,而各族各姓始祖神各自不同,因此虽然风氏王族信奉公正之神斯托瓦姆,北洛唯一的正神只有也只能有西蒙伊斯神一个。也是因为如此,教宗的力量在北洛远不如西陵东炎那般强大,更不可能形成足以影响王朝君主的独立势力。历代风氏君主和朝廷宰辅的君家家主虽然都尊重神殿教宗,但对于其在国家生活中可能起到的作用却都忽略或者说有意抑制和淡化。自己在西陵五年,收集西陵风物人情,分析两国不同;两国之间这一最大差异,无疑与朝堂国主的态度密不可分。风氏君主固然天纵英才,辅佐他们的君家家主更是无不卓绝,为何如此行事自然引起他最大的思索和怀疑——北洛虽然不比西陵,但对于神明的信仰在民众心中却同样是坚定不可转移;而在君雾臣当政的三十年中,教宗的组织和机构力量都被刻意压制到了最低……

  忍不住伸手按上不住轻跳的太阳穴,青梵苦笑着轻轻摇头:数千年的封建历史让自己清楚地知道,宗教只有为独裁的帝王所用,在唯一大权的控制和掌握下,才不会让信仰成为左右政权甚至颠覆王朝统治的力量。不得不承认,君雾臣,确实给他选择的君王创造了一个将教宗力量完全抓到掌中的机会。

  也许,血脉的力量真是无法阻隔,这样的机会放在眼前,君无痕……又岂能放过。

  轻轻叹一口气,抬头看向前方熟悉的殿宇,青梵脸上渐渐升起清浅笑容:秋肃殿,擎云宫中清心苑外唯一一处清静安宁之所,自己素性恋旧念故,在秋肃殿居住数年,此刻重见旧时殿宇,竟是一股回家的亲切欣喜由心底升起。

  而当看到秋肃正殿前那张清秀安静的面孔,青梵更是忍不住加深了笑容。“水涵。”

  “公子……”少年张了张口,突然拔脚直奔到青梵面前,“扑通”一声直直跪下,“公子,你……回来了!”

  伸手将激动不已的少年拉起,注视那双泪水充盈却满是喜悦的眸子片刻,青梵轻轻笑起来,“好了水涵,你也是一宫的侍从首领,这般模样不是让人笑话吗?”抬头看一下正殿,“九殿下还在凤仪宫吧?”

  两把抹了将要掉落的泪,水涵露出最斯文守礼的笑容,“是,殿下还没有回来。凤仪宫的人传话过来说皇后娘娘召了三位殿下一起谈心,会待得晚些。”跟上青梵的脚步进入殿内,“殿下寝宫和归鸿阁都收拾整齐了,和总管亲自督促,饭菜点心也是和总管让到御膳房传过来的。因不知公子是不是回来用饭,都隔水温在那里——公子现在要用一点么?”

  青梵微微笑着点点头。“和苏倒是细心。”祈年殿是王族侍奉始祖正神的庄严所在,属于皇宫禁地,只有一国的皇帝可以进入,其余人便是如和苏这般在内廷中位高权重也不能轻易踏入祈年殿半步,至于青梵自己,身负着“天命者”之名进入祈年殿乃是唯一的例外。他是暗中回宫,虽然胤轩帝催他回京的诏书连发了多少道,但都是暗谕而非明诏。因此此刻擎云宫中也没几人知道那赫赫声名的青衣太傅已经回宫。和苏没有先回澹宁宫而是到秋肃殿来吩咐打点,实在是非常聪明的举动。

  秋肃殿用饭极少排场。草菇菜心、蒜蓉豆腐、酥烤茄子、麻油拌的鸡肉丝四个菜装在精巧的小白瓷碟子里,大的汤盘里盛了牛肉羹,在桌上摆得十分整齐。水涵细细盛了一碗精白米饭放到青梵面前,这才说道,“公子用饭吧。”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水涵已经用过了。”

  微笑颔首,青梵这才开始动箸。皇宫里历来讲究惜食养生,便是最普通的菜肴也做得精致异常。青梵初到擎云宫时颇为挑嘴,也常和御厨一处讨论烹调技法,因此送到秋肃殿的菜色总与别处不同。此刻见了眼前几道最喜欢的菜肴,细品之下滋味竟是一如昔日,青梵不由深深感叹和苏细致周全。

  用完饭,简单地漱洗了一下,青梵刚要往侧殿休息,便听殿外传来一片喧哗。青梵才微一皱眉,水涵已经走出去高声道,“是安总管么?”

  两人走到殿外阶上,正好见众人簇着一顶暖轿进入秋肃殿的宫墙。当先一个首领服色的大太监上前向青梵行了礼,又向水涵颔首示意,这才说道,“九殿下酒喝得浓了,皇后娘娘让奴才们护着过来。”

  认得他是皇后徐韵芳凤仪宫里的太监首领安平,青梵只点一点头。旁边早有秋肃殿的宫人将风司冥从暖轿上搀扶下来送到寝殿里去。安平向着青梵又是躬身一礼,“安平请太傅大人安。娘娘说听说太傅大人回宫了,十分欢喜;又说太傅大人在宫里住了多年,回来了也不要拘束。娘娘这两日得空了,也会过来问候。”

  北洛尊师重教,师长的地位极高。柳青梵作为北洛朝堂唯一一位太子太傅,藏书殿教导众位皇子数年,无论宫廷朝堂根基都极是稳固。徐韵芳虽为一国之母,以母亲的身份面对儿子的老师,用“问候”这个词其实并非屈尊降贵。只是徐皇后对这个最小的儿子素来厌恶不喜,就是面上都只是冷冷淡淡的礼仪,丝毫没有母亲的亲情。青梵在擎云宫中居住六年,风司冥或有风寒伤病,她都从未派人过问一声,此时竟说要亲自到秋肃殿来……青梵心中暗暗叹气,脸上却是不带出半分,“回来得匆忙,没有到皇后娘娘那里行礼是青梵的不是。请安公公代青梵向皇后娘娘问安。”

  安平躬身行礼,然后才带着众人慢慢退下。

  看着宫人将宫门关上,青梵这才负了手慢慢踱回殿内。见风司冥半敞了宫服坐在床沿,手上拿着一盏早备好的醒酒茶,旁边水涵正将绞干了的手巾递给他,青梵不由微微一笑,“是六合居的‘小楼春雨’?”

  “小楼春雨”是六合居最著名的佳酿,四十年的陈酒劲道醇厚之极,而一年只产二十小瓶。物以稀为贵,寻常人便是倾尽家财也未必能买得一口。“今日大皇兄特意带了两瓶来孝敬母后的。”

  “天底下多少好酒,偏这一种你喝不醉……真难为装得那么像,这醒酒的茶也免了吧。”青梵笑着顺手拿过毛巾又绞了一把给他。小楼春雨本是药酒,当中最珍贵的两味药材都有极强的安神定气之用,但风司冥的体质经过昊阳山上一番调养,小楼春雨酒中药性对他不能再起什么作用。“折腾了这一天,赶紧睡吧。明天你还要一早赶去军部和兵部,澹宁宫的小朝会皇帝允了你不去,但宫里各处总要走一走,传谟阁官署那边也该去看看……”

  “太傅。”

  “什么,司冥?”

  “明天我就要搬出擎云宫了。”

  青梵微微一怔,随即微笑起来,“开衙建府,是喜事啊。”

  “太傅……”

  凝视他一会儿,青梵轻轻拍一拍他的肩,“明天的事情明天再想吧。现在你要做的是休息,司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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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看城郭晚日何处寂(下)



  
  “公子真是好闲情,才回京就到凝雪这里,凝雪果然是好面子呢!”

  徐凝雪一边笑着一边端来茶盘茶海,亲手洗了碗盏煮了雪水,然后才给青梵细细地斟上茶。“凝雪没有云烟雾露,但这梅花春雪总算可以款待嘉客——公子可不要嫌弃。”

  青梵微微一笑,伸手接过茶杯。“凝雪的茶,似乎从来都不很好喝。”

  “三司一体,公子肩上的责任……可是很重呢。”

  “凝雪有意帮我?”

  “公子愿意让我帮?”

  青梵顿时哈哈大笑,“凝雪真是直率。”端起茶杯喝酒一般一饮而尽,“既然凝雪有意,青梵求之不得。”

  “公子想说的是却之不恭吧?”美丽的眼睛眨动两下,凑近青梵,一边将他的茶杯重新斟满,“公子的脾气,向来是直截了当说要凝雪相帮,结果每次都是白白便宜了凝雪。说到底,我可无法想象公子求人的样子。”

  欣赏地微笑一下,青梵随手将腰间一枚精巧玉佩取下丢在桌上,“千金堂的信物——药品钱帛,需要的时候尽管拿去用。”

  没有伸手去拿,徐凝雪一双妙目凝视着青梵,随后轻轻笑起来,“公子好大方!痕公子果然是痕公子,千金一掷博一粲,这份豪爽只怕便是繁荣如承安也不能见呢。”

  “我只知道‘千金散尽还复来’,何况钱财交到凝雪手上自然是利滚利财招财,我有什么不能大方的?”

  “公子说得好市侩,凝雪明明是拿这些钱去施贫舍苦救助百姓,又不是聚财放债牟取暴利。”看着那张故作小儿女娇气的秀美面容,青梵不由微微一笑,徐凝雪继续娇笑道,“公子是精明人,把人心都看透了,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说话最容易被听进去。两三文的药钱,两三句的开解,就可以劝一个人守住良心,所收回来何止百万千万?”说到这里忍不住轻轻叹一口气,“其实,人但凡有一份依靠保障,安安分分老老实实便能生计过活,又有几个有那么多闲情往神像前空耗光阴?”

  将手上茶杯轻轻放回茶盘之中,青梵黑色的眸子里沉静无澜。“你在外面这两年,真的历练出来了,凝雪。”

  听他语声深沉,徐凝雪顿时一怔,随即也敛容轻笑,“是公子教导得好。”顿了一顿,才字斟句酌般的慢慢说道,“都是西蒙伊斯大神的信徒,西蒙伊斯大神的子孙,祭司,其实不过是将整个身心献给西斯大神的人而已。每日只会单纯地对着大神像祈祷的人,并不比任何人高贵;而借着西斯大神的名义为自己聚敛钱财谋取权利,那是比普通贪婪欲念更可耻的败类。在摩阳山的两年,随着到各地见习的祭司走过许多地方,看到许多神殿神社可怕的景象,让身为一国最高祭司的我非常的恐惧。但是除了将微薄的钱财分发给饥寒贫病的百姓,我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我不能让我的祖国也蒙受这样的灾难,我必须为北洛做些什么——当初我怀着强烈的心愿进入祈年殿,却直到今天才真正知道其中行事的艰难。”

  “我听说了你的一些想法,也收到了你做法的报告。一个人支撑得很苦,对不对?”伸出手去,慢慢地扶上徐凝雪的肩头,“三个月……真是为难你了。”

  徐凝雪眼睛里已经蒙上一层薄薄雾气。“那些成日关在神殿里的祭司根本不知道西斯大神子民真正的生活,他们坚持只有祈祷才是祭司唯一该做的事情;他们反对开办义务的医馆学校,反对将神殿神社的私产分给贫苦百姓;一味地花费巨资建造恢宏的神殿,塑造各种神像金身——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女人只能看到眼前而无法见识真正的未来,他们不信任我,不听从我,就因为我是个女人!”

  青梵微微笑着,扶在她肩上的手微微加了一点力气,“利用神社开办义学和医馆的想法,其实很好。北洛这几年虽是官学大兴,但许多偏远山区村庄的孩子根本不可能离开了土地到县学读书,让国人多能读写文字,任重而道远。那些官署的医馆是为各地官府了解民情所配置,平时完全是闲职,也很难招到好的医师大夫,十有八九都是形同虚设。而神社则遍及各地,无力村庄聚落多小都一定会有存在。让神社来承担这些真正关系百姓社会的职责,是眼下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虽然起步艰难,却是利国利民的大计——凝雪,你心性灵巧见事分明,莫说是女子,便是寻常男子也没一个及得上你。让合适的人才站到合适的位置,我很高兴当年选择了你。”

  徐凝雪凝视着他,嘴唇轻轻颤动,半晌才启齿道,“为了这个,凝雪会感激公子一辈子。凝雪记得公子说的,我命由我不由天,身为女子的事实我无法改变,但是我可以凭借祭司的身份为我爱的土地做许多连男子也未必敢做、未必能做的事情。有公子这句话支持,便是再艰难凝雪也要支撑过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达成凝雪的心愿,达成公子的心愿。”

  “是啊,我的心愿,若没有了凝雪的帮助确实是决计无法达成。”呡一口茶水,青梵淡淡笑道,“说起来,你入祈年殿前,我确是极少关注神殿教宗之事。柳青梵不信天命不敬鬼神,神祗之说从来都只当成世间万象中普通一种。只是经过大郑宫那一场争夺,我才知道所谓宗教竟真有那般巨大的力量。凝雪,我是明知教宗可能力量而不以为意,与你的身为祭司而不为献身神明,都是这西云大陆的异端呢。”

  徐凝雪执着茶壶的手不可觉察地抖了一抖,但随即微笑答道,“异端又如何?若能让百姓信服,异端也会变成神明。何况,公子本就不是常人,引导天下风气之新变,不正是公子应当所为么?”

  “说得好。既然这样,我也不介意以柳青梵的身份名号开了这个先河——凝雪,你先告诉我,你有胆量站到泰安大殿之上,在百官群臣面前诉说你心中所愿吗?”

  “堂堂正正站到朝堂之上,与百官共同参与国家政事,这是凝雪藏在心里从来不敢说出口的美梦。”

  “如果,如果我给予你这样的机会呢?”

  “我会尽一切努力,没有人可以比我做得更好而取代我的位置。”咬一咬下唇,徐凝雪高傲地扬起了头,“我会让北洛成为所有信徒心中的圣地!让教宗所有的机构和规章得到净化和精简,让神殿的大门打开,让神社服务百姓,让我所侍奉的国家因为教宗的助力而强大,让西斯大神真正成为北洛每一个平凡百姓的守护神!”

  青梵猛然站起。

  “那么,凝雪——记住你今天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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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看城郭晚日何处寂(中)



  日影西斜。
  踏着砖缝中顽强渗透出来绿意,青梵与和苏慢慢地走在擎云宫一条相对清静的小道上。

  春日的白昼在慢慢变长,但相比起炎炎盛夏来,夜还是来得比较早些。离开澹宁宫大约是申时过半,出来的时候望见西方天边的云霞,青梵只觉心情顿时为之一畅。

  落日之美,在于明知湮灭却依然从容,雍容大度,展现出之后的光热与辉煌。人多爱旭日东升霞光万道之景,他却素来偏好夕阳晚霞,喜欢在夕阳辉光下独自漫步思索。这个脾气一直延续至今未曾改变。瞥一眼身边始终落开半步,安静从容的和苏,青梵不由暗暗点头。

  “和苏,这些年在宫中可好?”

  “谢公子惦记,和苏很好。”

  青梵十三岁起随柳衍在擎云宫常住,虽然顶着太子太傅的头衔,但到底只能算是一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和苏知他父子喜好,在人前称呼青梵为“太傅”,平时都只叫一声“公子”。青梵闻言微微一笑,“那时,辛苦你们了。”

  和苏微微一怔,随即低垂了眉眼,“皇帝陛下不是没脾气的人,但到底性情宽和,便是当时怒极了也很少拿下人出气为难。那阵气头过去,也就没什么了。”

  知道他轻描淡写两句里面隐藏了多少惊心动魄,青梵只是微微挑一挑眉。和苏虽是内廷总管大权在握,在宫内各处却都相处得极好,无论后宫妃嫔王子皇孙,还是宫女下人太监侍卫,见到这位沉稳安静的和总管都是十分的恭顺敬重。其中的第一条,就是为的他说话极有分寸,拿捏之精圆如规画方胜矩量。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后胤轩帝的冰封三月自己早有所知,和苏也并不忌讳,“脾气”、“怒极”、“气头”几个词便向自己道出当时擎云宫众人如履薄冰的艰辛。

  “这些年秋肃殿也多亏你费心照顾着,和苏,我总得谢谢你。”

  “公子这般说,和苏实在当不起。当时总是三皇子殿下前后张罗安排着,和苏不过听了吩咐尽些心意。至于各殿各处的供给,那是宫中应有的规矩,督点到位是和苏的本分。虽然这四年九殿下多在宫外,但一日不建府出宫,秋肃殿的财配花用就不能减了半分。这不但是和苏的职责,也是遵照了皇上的意思。”

  敏锐地抓到他语中含义,青梵停下了脚步,“皇帝陛下已经为九皇子建了府?”

  “是,靖王府是胤轩十六年殿下第一次大捷回来,皇上便吩咐开始动工修建的。就在禁城南门外长安街上,和三殿下的郡王府分占了东西两头,隔一家挨着的是宁国公府,对门是毓王爷府上。”和苏很平稳和安静地继续说道,“今天公子到澹宁宫前,皇上正好亲笔写了‘靖王府’三个字交给内工司,匾额明天便可以送到王府上去。皇上还说,后日要亲到靖王府上为殿下主持迁居之礼呢。”

  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到如此明确无误的回答,青梵还是忍不住微微苦笑。

  北洛皇室惯例,皇子十八岁成年建府,搬出宫外居住,使皇子尽早独立,参与朝政,也保证后宫清静森严。为到达年龄的皇子建造府邸的规模制式,本身便表明了皇子在宗族朝廷的地位。风胥然素来宠爱皇三子风司廷,很早便为他建造府邸,风司廷出宫之日更亲自主持迁居之礼,一时引得朝中人心倾向尽归三皇子。而九皇子风司冥幼年之时不为胤轩帝和朝廷百官看重,然而自幼与王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柳青梵相随相处,近年更是战功赫赫圣眷日隆,帝心归属引得猜测纷纷。只是风司冥虽然因为军职协理着诸多军部兵部事务,毕竟尚未成年,无法直接参与百官议事的大朝。现在他未满十八成年便已有了自己的府邸并被允许在宫外居住,胤轩帝此举之意,无疑是表示他和其他皇子拥有完全同等的参政议事权利。

  但单纯的建府还不是最重要的。真正扣住百官心神的,是风司冥的府邸并非郡王府而是亲王府。北洛朝中王爵分开,“亲王”是血脉尊荣仅次于皇帝的存在,通常只有先王之子今上兄弟才有如此名号。赐给自己王子皇儿“亲王”王位,胤轩帝乃是风氏历代帝王中第一人!风胥然登基之路并不平坦顺利,宗室亲族之中至今只留下一位母系出身寒微,自幼不问世事、养花制曲为乐的毓亲王,除此以外便再无其他皇族嫡系。因此,十六岁的九皇子风司冥晋位亲王本来就足以引起朝野轰动,更何况,风胥然竟选了“靖”字作为亲王铭号——有意不避北洛风氏第一代帝王武德帝风靖宇的帝讳,其心思实在是用到了深处。

  “公子在西华门外的府上,皇上也一直留心照顾着,等公子接掌了新职再开新衙。”和苏顿了一会儿,又慢慢地、稳稳地说道。

  听到这一句,青梵却是猛然呆了一呆。他十三岁为太傅,在这擎云宫住了六年,前三年多在秋肃殿,后三年则同柳衍住在清心苑。西华门外交曳巷的太学士府是太学例行配给,他也只到那所宅子看过一次。此刻突然听和苏说起,心中竟是猛然涌起一股难言之情。停了片刻才说,“清心苑……封了?”

  “若是公子习惯了清心苑起居,和苏这便去禀告皇上解了禁制。”

  “罢了,罢了!别一回来就闹得不安宁。”青梵笑了一笑,脸上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和沉静。

  秋肃殿在擎云宫西北角,与御花园十分靠近,青梵与和苏是从前廷往后宫走,虽然循的是御花园边的小路,但几处重要的殿宇却是绕不过去的。抬头见前面殿宇连廊上结队而行的宫女,心中一动,“九殿下现在是在皇后宫中?”

  “是。今日九殿下随皇上回宫,与轩辕将军向陛下述职完毕已是午时,皇上便在澹宁宫传了膳,与殿下、将军一同用了膳。然后凤仪宫长史过来,皇上便让殿下去拜见皇后以叙母子之情。皇后娘娘还召大殿下和三殿下一起进了宫,应该还都在凤仪宫里,现在,”和苏看一看宫人的队伍服色,“应该是传晚膳了。”

  青梵微一挑眉,随即淡淡一笑,“母子兄弟,相聚也是应当的。”

  “皇后娘娘……为三殿下的婚事十分为难,这个月已经第二次请三殿下进宫了。”

  “啊……三皇子妃过身也有三年了。”风司廷的元配正妃是宁国公郗铮唯一的女儿琼华郡主,十八岁与风司廷大婚,婚后两人十分恩爱,第二年一对龙凤胎的儿女更是让整个王族为之欣喜不已。皇子之中风司廷与柳青梵素来相厚,这桩婚事本是在青梵助力下促成;琼华郡主分娩之刻,也是青梵和柳衍及时赶到使母子三人化险为夷转危为安。但这位贤德淑良的郡主王妃却在三年前因为难产不幸故去,留下一位天生不足的小王子。青梵深知风司廷爱重妻子,但身在皇家,他的婚事原本不能由他决定;徐皇后精明强干,自然更不会放任他一意为逝者伤悲。选在此刻请亲生的三位皇子进宫叙情……“和苏,谢谢你。”

  “公子言重了。”

  青梵微微笑一笑,负手身后,看着擎云宫天上一片绚烂云霞,沉默片刻,随后绽放出难得明亮的笑容,“和苏,带我去祈年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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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看城郭晚日何处寂(上)



  旌旗蔽日连天宇,龙马欢腾干云霄。
  鲜花着锦繁华无伦的承安京,从一个月前蝴蝶谷大胜消息传来便沉浸在一片喜庆之中。及等大军还朝,到京之日天子亲引百官出城一十六里迎接三军将士,并同此次西征主帅轩辕皓同车入城还宫。大军一入承安城,京城百姓夹道相拥欢呼震天,满天遍地的花絮彩线,以及结着各种福袋的明媚锦缎,衬得一众将士益发雄壮英武。而最后进入京城的冥王军,则更是将欢庆胜利的热潮推向了最高峰。

  “北洛万岁!胜利万岁!”

  “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冥王殿下千岁!”

  “胜利万岁!”

  “愿斯托瓦姆大神永佑我国土!”

  “愿我北洛万代平安,盛隆无疆!!”

  一身玄色战袍战甲,风司冥稳稳握住手中缰绳策马紧跟在御辇旁边。第一次在京城百姓面前显露真容的少年皇子显示着胜利者的雍容气度,盼顾之间高贵尊荣自然流露。明媚的阳光映照在他头顶金冠玉簪之上,折射出一团朦胧的光晕将他身子整个笼罩住,远远观去直如神子,更衬得英姿挺拔容光焕发,让所见之人无不由衷拜倒。

  黑袍、黑甲,可以吸纳一切的黑,主掌寂灭的色彩,却也是比一切都更为稳固执着的深沉;不容怀疑的纯粹,不容改变的坚定,那是天底下最尊贵威严的色彩!

  黑色,因为这样的主人而显现出无比明亮无比耀目的光彩!

  是这样一位英勇无畏的皇子,率领着战无不胜的铁骑,为北洛赢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

  是这样一位高贵仁慈的皇子,体恤着每一位参战士兵,为北洛争取回无数条普通性命!

  是这样一位奇迹般的皇子,以天家的尊贵、少年的身躯,为北洛的百姓带来安宁太平!

  从敬畏到崇拜,从欢呼到热泪,从感动羞惭到骄傲无比,从激动振奋到誓愿追随……人们衷心地叩拜着,祈愿着,为自己的皇子献上真诚的感激和祝福。

  御辇上风胥然淡淡地笑着:这场大胜重创西陵元气,五年内绝无再次进犯可能;立下如此功劳,以最隆重的礼仪迎接将士还朝,实在可谓当之无愧。论功行赏,加官进爵,更是应有之义;而给予最年幼却立功最伟的皇子能够给予的最高奖励,则是自己身为“父亲”的权利。

  “……皇九子风司冥,自任军职以来夙夜勤勉,保家卫国,屡建奇功,英勇冠绝三军而仁名播于走卒……此祖宗社稷大幸,百姓生民大幸!朕心甚慰之。特嘉皇九子风司冥一等信勇公之爵,晋靖宁亲王位,食亲王俸禄,采邑三百……”

  城外旨意一下,不意外众朝臣惊愕骇然的眼神和抑制不住的盼顾私语,那个孩子却很沉着地上前、拜谢、答礼,一举一动尽是天家风范,让自己忍不住满意微笑,更追加了随侍御驾跨官巡游的恩旨——本来身在军籍的皇子必须按照大军回师进京的次序,率领本部人马按序入城,但有此特旨,承安百姓便可在第一时间得见“冥王”真容。

  承安,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欢庆的节日了。

  嘴角微扬,吩咐身边和苏向各部传下旨意:开市十日,免收捐税;放灯举火,百姓同乐。

  虽然花朝节已过,但是放河灯、扎花楼、开夜市的活动从来不受节令约束;而十日内京中东南西北四大集市免去一切赋税,众人的欢喜拥护定然不在大军得胜之下吧?国家有幸,当与百姓共之,贤明君主更应该把握这一点,不是吗?

  微微抬起眼,风胥然并不意外接到六合居二楼上一道似笑非笑的清冷目光。

  所有将官各自修整,三日后同朝廷百官一齐参加一月一次的大朝。这不用上朝的三日,你定会好好利用吧,青梵?

  而且朕很想知道,三天,你究竟会在什么时间出现在朕的面前;而你出现的时候,又到底会是什么样的身份——是柳青梵,还是……君、无、痕?

  你可知道,擎云宫,等你很久了呢……

  ※

  澹宁宫。

  胤轩帝最喜爱的一处宫殿,也是唯一一座在擎云宫后宫之外的皇帝寝宫。澹宁宫同御书房、议事殿、将人所相连,很多时候皇帝会将每日的小朝会挪移到这里举行,大部分的奏折政事也都是在这里披阅处理。遇到必须六部协理的政务,直接穿过一道回廊便是议事殿;内宫必须经过皇帝决定的事情,则由负责内务的将人所直接呈报过来。而澹宁居所有发放下来的奏折批示,经过两重小殿便可到达传谟阁,由丞相林间非具体负责一一处理。所以,澹宁居,可谓整个擎云宫戒备警卫最森严、最核心的所在。

  但,对柳青梵,又有哪里的守卫能称得上紧密无隙?

  “你总算肯回来了,梵儿。”看着眼前青衫玉立的青年,换了皇帝便服的风胥然微微笑着,挥手示意和苏将骇了一大跳的两个小太监带出殿去,然后才稳稳地坐回雕花宝榻。

  一向沉静的青年露出微微的苦笑,“陛下叫我青梵便可。”

  风胥然笑一下,见和苏掩了殿门端了茶水进来,脸上表情更是温和。随手端起一盏,抬头看向青梵的目光突然显出两分常人绝难觉察但青梵一望便知的微微惊讶,“梵儿不过来用些茶水么?朕记得,你是最喜欢这云烟雾露的。”

  嘴角带着苦笑,青梵微微躬身接过和苏递来的茶盏,两口快速喝完,随即将茶盏还给和苏。“谢陛下赐茶。”

  风胥然顿时挑起眉,但眼中盎然的趣意却是无法逃过青梵眼睛,“梵儿,你与朕之间,几时如此拘礼?”

  “陛下神武英明,青梵是为陛下威仪所撼,不敢不以礼而行。”

  “梵儿这话……是在怨朕吗?”

  “青梵不敢。陛下这般急迫催促青梵回朝面圣,可是有用青梵之处?”

  “朕果然表现得太过急迫了……毕竟是五年时间过去,朕竟然忘了,梵儿原本就是最知朕心意之人啊。”

  “青梵愚顿,不敢妄自揣测陛下心意。”

  “如果是别人,说到‘不敢妄测天心’这样的话的时候,应该要跪地磕头以表心意才是。”手指屈起在堆了一小叠奏折的案上轻轻敲着,风胥然歪着头,眼睛微微眯起,“梵儿,朕其实并不希望看到你行礼如仪的样子。或者应该说,朕也从没有真正看到你对朕像别人对待一个国君皇帝那样又敬又畏。不是你的宫廷礼仪有什么疏漏不周,只是眼睛里的神采总是让朕这个一国之君感觉不到帝王理应拥有的无上威严。而每次当你毕恭毕敬向朕说着些什么的时候,那样的你又总是让朕无法不将你和那个人联系到一起。青梵,你也知道,很多事情……都是因为这样那样一些看似毫不起眼的微小到可以忽略的细节而发生的。”

  “所以,陛下才并不希望看到青梵忽略。”

  “所以才说你确实像你的父亲……骨子里的相似,血缘的联系是无法斩断的,这是朕招你回京的原因。”

  “青梵的父亲……皇帝陛下为什么不直呼他的姓名?”

  “学生是不能直呼老师姓名的,他在最后一刻承认了我——或者应该说,他自始至终都是承认我的。是啊,你的父亲……他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一个将江山社稷真正完全地纳入胸怀的人,一个确实地主掌了王朝命运并规定了她的走向的人。青梵,我真的不希望你成为他那样的人,但是面对君家家主,风氏的帝王似乎从来就没有占到上风过。”

  注意到风胥然改变的自称,青梵不由心中一惊。但听到最后一句,青梵深深吸一口气,退后两步跪下,“青梵只想说,这一次,陛下多虑了。”

  “不,没有多虑,从来没有。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认出朕的影卫?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记得他的相貌身形?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拖延了整整一个月才回京?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向朕如此举动行礼?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抢先说破自己的身世?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又怎么会如此清楚地知晓,历代风氏君主的影卫都是君家家主亲手挑选和训练?”

  张了张口,一时却没有说话:轩辕皓与胤轩帝的联系无论何时都未曾间断,但有苍羽所在的天空如何容得任何一只鸟儿逃脱?那个时候便知道大军之中有胤轩帝影卫藏身。只是战事紧急,他才让写影约束了影阁行动不去探察分明。前线战场自己时刻控制言行,只在冥王军帐和轩辕的中军大帐走动,这都是守卫森严寻常兵士无法靠近之所,往来人物既少,记认起来也比较清楚。但自己与那经常跟在轩辕皓身边随侍从未交过一言片语,他的身形背影却让自己熟悉莫名而又模糊非常。几日思考,恍然顿悟,只觉心中一阵阵发凉。当望着蝴蝶谷战场一片红莲血海,自己的眼睛,竟也被那不断跳跃着的、耀目的红所充盈。

  十八年,十八年前京郊君氏山庄雪夜里那惨烈无比的红;十八年,十八年来以为自己早已淡忘的红……

  慢慢抬起头,凝视着风胥然的眼睛已是一片沉静幽冷的黑。“因为,青梵知道,以陛下的天纵雄才,根本不会忽略青梵的存在。”

  剪草本须除根,何况安佩儿是自己跑回山庄?风胥然精心挑选委以如此重任的手下,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身份?那个哑巴的五公子纵然被君雾臣冷落在别苑的最深处,与他周旋激斗的风胥然也不会因此便遗忘这样一个生命的存在。

  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幸免于难,是真的、单纯的“幸运”:那样的距离,纵有熊熊烈火木石爆裂屋宇倒塌之声,习武之人也不可能忽略一个没有丝毫武功内力的小小孩子。

  为什么——清楚地确定这不是风胥然本意的时候,这成为自己最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情。而柳衍和影阁对君雾臣以及赫赫君家相关一切的收集探查,恰让自己得知一个惊天的秘密:自风氏立国始,历代帝王的影卫,皆由君氏家主训练养成!

  这,便有了唯一的解释。身为影卫的任务首领在对一朝首辅的恩德感念和对主上命令绝对服从的准则之间,找到了一个小得几乎无法辨别的交点:被君氏主母赶走的那对母子已与君家无关。只是安佩儿莽撞现身,当着他人无法饶过。而始终隐忍不发的自己,则在他有意的放纵之下,保全了一条性命。

  而那个将女子尸身丢回火海,随后纵马率领着一干黑衣手下决然离去的背影,也早已深刻在自己的记忆。

  抬头,见风胥然紧握着腰间蓝玉抑制不住微微颤抖的手,青梵忍不住轻轻叹一口气。

  将只属于帝王的影卫给予命运注定的皇子,本来就是君氏帝师的职责,他不过将时间稍稍提前;当发现最信任的手下与君氏关联时,风胥然已经无法寻找其他人将之取代——他是用这样的方法给予君王最后的挫败和教训:算无遗策,原就是君雾臣一贯的准则。

  或许,当他以整个君家为献祭的时候,并没有算到自己的脱离,没有算到安佩儿和自己母子恰在那时被赶出山庄。但影卫的安排,本身就是预先埋伏下的一着可能的棋子;种因得果,所以才有了自己八年的安然成长。

  而风胥然得知一切亦是必然,否则他便不是君雾臣都会承认并欣赏的皇子和君主;君氏一族对于风氏的帝王原本就太过特殊,何况君雾臣之于北洛的影响无处不在?接手他所给予的影卫的风胥然,从来就不会轻易放下自己的信任。

  所以,被柳衍带入山谷是自己最大的幸运,因为,真正地为自己争取了时间:风胥然心情渐渐平复的时间,最大限度增加自己生存筹码的时间——擎云宫,不接受任何弱者。

  而强者,便是如风胥然手握倾国势力,也无法轻易夺取其生存的权利。

  这一场争斗,生者、死者、父子、师徒,一步步走来……太苦。但自己却不能不感谢,那个终究留下了一线生机的生身之人。

  思及至此,青梵不自觉低垂了眼,却不知风胥然……也在仔细看着眼前第一次在自己面前下跪的青年。

  无痕,君无痕。

  不是柳青梵。

  柳青梵,纵是入朝为官身当太傅,也绝不会向人屈一屈膝盖。擎云宫中青衫磊落的少年,六合居上高谈阔论的名士,鸿图殿里一夜之间名传天下的青衣风流,正是为那一份帝君之前依然挥洒的从容。

  ——柳青梵,骄傲得不屑于向任何人下跪,无论那是否生杀予夺的君王。

  而君无痕,却会在任何应当屈膝的时候屈膝。君无痕不会放弃任何生存的机会,不会辜负任何先人的心意,被他抢先点破这一层,自己手上遗留的筹码,只剩下唯一的一个。

  头脑中思绪电转,风胥然脸上却是不动半点声色。“青梵。”

  “陛下。”

  “你为司冥行了簪礼。”

  “是。”

  “朕要你再行一次。”

  青梵猛然抬起了头,“陛下不是在说笑?”

  “当着朝臣百官,当着西陵和东炎的使臣,再为司冥行一次簪礼——以天命者的身份。”

  笑一笑,再笑一笑,青梵缓缓站起身来,“胤轩帝陛下,生日宴会可以补过,生辰礼物可以补送,但簪礼不能再行。如果陛下感觉可惜,那冠礼由青梵来执礼也是没有什么差别的。”

  “生辰宴会,不错,朕已经吩咐宫中内礼司去准备了,但朝廷尚礼司尚无主管,只怕到时林间非一人会十分忙碌……”

  嘴角扯出微微的冷笑:尚礼司,虽然当中有一个“礼”字,但和六部中主管礼仪学术的礼部或是内廷中负责各种礼仪规范的内礼司都毫无关系。由御史台转化过来的提调、典狱、尚礼的督点三司,负责的是职官、刑狱和财帛三处督点监察工作。胤轩帝连续多道诏书要自己接管三司,此刻也是必须表明态度的时间了。“朝廷五品以上正职,需得大朝群议通过。陛下有心垂爱,青梵愧领,但朝廷制度礼法不可偏废有违,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风胥然顿时微笑,“青梵是朕的爱卿,又是朝中偶像,自然一议便过。”顿一顿,“青梵,这些年你一直在外为朕考察他国情势,十分辛苦。今日天色已晚,便在宫中暂留一夜。秋肃殿那边已经打扫清静,你与九皇儿多日不见,应有许多话说。但凡吃用需要,尽管吩咐便是;有什么不足之处,只管向朕提出来——我们君臣二人,只如从前相处,如何?”

  “陛下厚爱,青梵拜谢。”微微躬一躬身子,青梵转身便向殿外走去,却听胤轩帝笑着道,“和苏,你跟着到秋肃殿去,看有什么需要的,回来报我。”

  “是,皇上。”和苏小心地退出殿来,掩上门,这才向等在一边的青梵躬身行礼,“太傅大人,请随奴才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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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五章 江清洗尽风尘



  
  平原邑。

  子初江边的小县,距离北洛国都承安不过一百一十六里之遥,虽是弹丸小地,却是承安都西北最重要的交通枢纽。除了子初江的水路之外,东西南北星芒般放射出去的十一条官道在此交会,因此一个小小平原邑,驿馆客舍占到了县中房舍的一半还多。大军回师必经之路上的平原邑,县丞罗家成自然早早接到通报,率领了衙役舍人清扫了驿舍,安顿了大军在县城外驻扎过夜,轩辕皓一众高级将领则在驿馆歇下。而全军上下身份最为尊贵的九皇子殿下、“冥王”风司冥,自然是被安排在全平原邑最好的官家驿馆,最好的房间。

  驿馆的房间收拾得非常整齐,桌椅案床朴素干净,屋中纹饰毫无花哨,对于习惯了一身征尘的将领而言却是十分的亲切。轩辕皓丢开手中的笔,从堆满文书的案前直起身来伸一伸腰,环顾室内,脸上露出满意而放松的笑容。

  按着眼下大军行进的速度,三天之后便可到达承安。当然,二十万大军的绝大部分是到承安城外奚山校场,集结点卯,发饷论功,然后各归各队返回原籍。而大战中建立功绩需要呈报天子奖赏的将士则会重新编队,跟随自己进入京城,当着百姓和群臣之面大加封赏,这样才能体现胤轩帝恩德深广。看着面前核准审批下来的立功将士名单的密旨,轩辕皓不由轻轻微笑,但随即敛起笑容深深叹一口气。

  战事结束后的封赏,本来就是最能体现君主之于臣子恩德深意的。蝴蝶谷一战众人用心合力,击溃西陵二十五万大军,夺取五座城池要塞,可谓战果赫赫,而战场上立功人数之众也是数年来所罕见。胤轩帝对呈报上去的名单并未做太大的反对或是调整,但在各人的奖赏上却是偏重明显:财帛金银上按功论赏一视同仁并无特异,但凡是实职实权重要关节处,提拔的皆是冥王军中将领。蝴蝶谷战场代替风司冥出任先锋的皇甫雷岸,更是由偏将一跃成为上将军。北洛建军以来,中阶将领为军队主要统领指挥力量——战时出谋划策,战场统帅厮杀,属于决策中枢,但军衔上却只到中阶将领而已;拥有上将军衔,就意味着拥有独立的统兵作战权力,可以以元帅的身份对战他国。这样的高阶将领一朝一时通常不超过五人,而此时北洛军中的上将军,除了护国大将军孟安、宁国公世子郗锋、轩辕皓本人,就只有以皇子身份投身军队,建立无数奇功的“冥王”风司冥。皇甫雷岸职衔不过偏将,却是冥王军中地位非常的高阶将领,胤轩帝将这样一位年轻将官提到如此重要的上将军衔上,其用意影响之深只怕会引起滔天巨浪。

  轩辕皓叹一口气,将密旨凑到烛火上烧得干净,随后负着手在屋中慢慢地踱步。

  和只负责治理军队和战场征伐的孟安、郗锋不一样,从胤轩十三年前任护国大将军孟铭天自请去职,他肩上承担的就不仅仅是北洛的军事大权。轩辕皓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是胤轩帝特意选择的,考察和决定皇位继承人选的重要参与人。

  不知军者、不治军者不能理国,而军队的支持,对于皇位继承来说太过重要。战事既休,返回京都,自己势必要面对承安京的各方势力,这一番周旋,不会比战场上更省心力。

  何况,胤轩帝还在这片暗流汹涌的海域,不断地投下一块又一块惊天巨石。

  轩辕皓忍不住苦笑。

  当时年纪太小,所以看不清那一场争斗的惊心动魄;不料二十年一个轮转,胤轩帝依然不甘寂寞。

  不能责怪谁或谁的不是,因为就连自己也忍不住惊叹,难得世上竟会有一个……那么像他的人。自己所见过、所结交、所从学之人不能算少,或许道门掌教的柳衍确实称得上惊才绝艳,但真正能够让人从心底臣服的,至今也唯有那一人而已……赫赫君家,若他仍在,只怕此刻威严卓著的胤轩帝也不过一任闲王吧?

  用力拍击自己双颊,轩辕皓为自己心中大胆的念头吓了一跳,顿时苦笑连连。而恰在此刻,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扣门。“大帅。”

  轩辕皓一惊,随即凝神静气,沉声道,“何事?”

  “大帅,冥王请大帅过去,说是边境有紧急军报来。”

  轩辕皓眉头微微一皱:西陵在大军启程三日之前便已全数退去,安塔密斯等五城军政要务也都交由高泰生统管,料得诸事无碍。若此刻有军报,定是东南边境为东炎急攻,因见西陵战败大军回师,想是东炎国主御华焰催逼极紧。那边负责统帅抵挡的是飞羽将军慕容子归,也是北洛有名的青年将军,但若是对上号称“东炎军神”的考斯岱尔,只怕还是十分为难。一边想着,脚下顿时加急,转过两道回廊到达特意为冥王安排的房间门口。恰见皇甫雷岸从房中退出,轩辕皓微微一怔,却听屋内一个清冷声音道,“是轩辕大帅么?请进来。”

  进屋,反手掩住门,轩辕皓目光直接向书案看去。

  “不是东炎。”

  轩辕皓猛然抬起头,却见屋中一身玄衣的少年垂手静立。“北方沿海,冰川封冻比往年时间长了半月,至今未见解冻,造成许多船只积滞港口不得通行。渤海郡守上表请旨,使库存炸药炸开冰凌疏浚通航——这是刚到的公文。”

  北洛顾励商贸,聚集了大陆众多新奇事物,当然也集合了许多民间的秘方特制。这炸药原是烟火游戏之用,当年柳青梵见新年宫中燃放爆竹种类甚多,烟火却只有红蓝绿几种颜色,当下集合了一群匠人花一月工夫配制出许多色彩纷呈绚烂无比的烟花,初次燃放让整个承安为之惊叹。而自己却在那个烟花璀璨的夜晚被胤轩帝召到密殿,交付了数种火药调配和炮弹制作的秘方,安排了军中专门司掌火器的煌部连夜开工赶制。强大威力的炸药,配方和制作都属于军方的最高机密,地方官员只有郡守以上才有权利使用,但也必须先上表军部和丞相处,经传谟阁发旨核允才能调配使用。北方海运关系到国中五分之一的商货运输,渤海郡守上奏朝廷启用炸药,从北方一路急赶过来的传讯官将公文直接交到风司冥手里再正常不过。若是风司冥本人在此,以他权限,便是直接批了文回去也不妨。只是……

  “大帅,与我到这平原邑县城中一游。”

  像是根本没有留意到轩辕皓眼神中的愕然,柳残影静静说道。“有诗说‘纤纤弄残影,子初江头月’。到平原邑,错过了这诗中美景,十分可惜。”

  轩辕皓呆了一呆,随即微笑道,“说的也是……这诗句倒是极合了当下时景。”

  “换了衣服,我们便走吧。”

  ※

  平原邑是小县,却是一个十分热闹十分繁华的小县。此刻已是戌时过半,夜色深沉,街道两旁店铺兀自灯火明亮,门前各种小食货摊摆得满满,吵嚷热闹丝毫不下白日。从驿馆出来正是县中大道,柳残影和轩辕皓两人都换了布衫布履,只作常人打扮,悠悠然一路闲看过去。

  看着身前一身青色长衫的背影,轩辕皓忍不住暗暗感叹。

  大军回师一路同行三十一天,柳残影竟是将风司冥扮演得分毫不差。无论是容貌声音、形容体态、言行气度,还是沿途六郡十一州官员迎送的举止应对,都做得浑然天成无懈可击。自己若非早知他是柳残影而非风司冥,定也丝毫不会怀疑这个威严沉稳的少年便是自己相处日久的“冥王”九皇子殿下。

  有这样的影卫,柳青梵真不愧是柳青梵。

  见他一路曲折弯转,从辉煌大道穿到幽暗小巷,却是始终向着子初江码头的方向,轩辕皓微微笑道,“你真是去看月?”

  “不是。”

  “那就是连日辛苦,残影也要稍事放松?”

  “主上到平原邑便在今明两日。”

  一板一眼平稳无波的回答令轩辕皓有些微微的气恼,“刚才还能吟两句诗句,现在便这般严肃?哪有游人如你这般的?”

  “驿馆之中,恐隔墙有耳。九皇子殿下虽是清冷淡漠,到底少年情怀,吟诗慕景乃是人之常情。既然出了馆舍,残影自无需拘束。而且,”柳残影脚下顿了一顿,回过头来看向轩辕皓,“主上素以箫声传讯,馆舍之中听得不甚分明,请大帅一同出来只是为了确证一二,并非为了游玩。”

  轩辕皓顿时哭笑不得,“柳残影,我可不是你!柳青梵那些手段我完全不知,如何确证?”

  柳残影微微一笑,突然侧耳,“嗯,应该是了!”话音未落左手已然扣住轩辕皓手腕,身形一起顿时带着他向前滑出。知道影卫武功不是自己可以轻易挣脱,轩辕皓只能苦笑,放松了精神任由他带着自己向码头方向急掠而去。

  平原邑是子初江上最大的码头之一,码头上两家酒楼灯火明亮彻夜不息,而浅滩处紧排着的客船船头高高挑起的灯笼,更照得码头明亮如昼。码头石阶靠着两三条小船,四五个艄公脚夫打扮的汉子聚在一处喝酒掷骰子游戏,酒楼前招客的小厮懒懒地靠着门楼石鼓打盹。想是这时早过了入港的高峰,日间繁忙的码头才显现出如此一派安闲景象。

  轩辕皓将码头景致细细看过一遍,随后将目光投向倒映着星空钩月的粼粼水光。“果然好风景啊。”

  “听。”

  轩辕皓扯扯嘴角,凝神倾听。果然水波拍击声中隐隐似有乐声传来,由远及近,清幽宛转,悠远中却有一种缠绵繁丽,吞吐舒放如水波江潮连绵不绝。轩辕皓虽是武将,但出身书香世家雅善音律,那箫声越来越清晰明朗,他心中越是赞美惊叹。抬头循着箫声望去,果然见江上飘来一只客船,船尾艄公把舵,船头立着一人正持箫吹奏,映着天边斜月江上清波,直如画中情景。

  深深吸一口气,轩辕皓微笑了。

  顺水顺风,小船很快靠岸。轩辕皓将手伸给从踏板上跳过来的少年,眼睛却看向之后从容步上岸的一身青衫的青年。“好曲,好箫。”

  柳青梵笑得异常从容,“《春江花月夜》,应景罢了。轩辕善弹筝,等一会儿录了谱子给你,奏出来才是真正动人。”

  摇一摇头,轩辕皓转向面含微笑的少年,“九公子身子可大好了?”

  风司冥颔首微笑,“多谢挂心,已经无碍了——都是师父的功劳。”顿了一顿,“听说渤海郡守递了紧急公文要发允火令?”

  轩辕皓顿时微微一怔,眼角余光瞥见柳残影却见他神情丝毫不动,心里不由轻叹一声,随即向风司冥道,“是,半个时辰前才到的驿馆。”

  “那样的话,”风司冥略一沉吟随即转向青梵,“我们直接回驿馆。”

  青梵微微一笑,“你便先回去罢。我还要走一走。”抬头看一眼柳残影,再看一眼正将竹箱扣上驿马马背的月写影,再转向柳残影又是微微一笑,“残影,这些天辛劳你了。你先送公子和轩辕回驿馆,我还要走一走。”

  最后一句明显是说给风司冥和轩辕皓听的,两人虽然呆了一呆,却都没有说话。柳残影向他躬一躬身,从月写影手中接过缰绳,“主上赶路辛劳,也请早些回转。”

  青梵微微惊诧地挑一挑眉,随即明了地看了轩辕皓一眼,却是不禁呵呵笑起来。“虽然想来他也不会不知道……轩辕,密信上就跟他说我即日到京。林间非那里我已经送过消息,入城和封赏的一应司礼,很快明文就会送过来。”

  轩辕皓顿时也笑起来,“有上头的人在真是好,我的苦命总算是到头了。”

  青梵微微一笑,在目光灼灼凝视着自己的风司冥肩头轻轻拍一下,“好了,去吧。”

  见三人一马消失在视线里,青梵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子初江开阔的水面。“写影。”

  “主上。”

  “陪我走一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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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乾龙吟(四方篇下)by柳折眉

【内容简介】

这是帝师第三卷的下卷,讲述柳青梵和风司冥回到北洛国都承安京后发生的故事。真正踏入朝堂的青梵将如何处理倍受关注的三司一统的种种事务,西陵北洛两国的和谈、联姻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还有从未放弃过自身权力与职责的西陵念安帝上方未神将如何处理战败之后两国的关系,请待我一一道来。
※※※※※

清江洗尽风尘,看城郭晚日何处寂。
阁上归鸿今在,新燕蹁跹新厅堂。
朝自由他舞风景,归随我去看晚晴。
争知暖照斜阳里,风柳乱琴心。

大潮无音,地动神摇方为信;
大宴有仪,天宜人和总关情。
婵娟不解共明意,修竹当晓风露余,
主雅客来勤。
且把金樽玉馔,珥弓雕鞍绣锦。
升平好景何恃,沉吟,
小院深巷,子衿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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