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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风果然狂暴起来,呼啸而过,海水汹涌的声音一波波拍来。
  崖上的小屋里,灯火被吹得明灭不定。
  “哎呀,好大的风暴——该不是要海啸了吧?”茅屋四壁还是有些漏风,低头补着鱼网,小渔感到了一阵寒意,有些歉意的对着客人笑笑,“你冷不冷?”
  “我不怕冷。”叶倾笑了笑,然而眼里却有些焦急之意,“这风暴什么时候能停?我想明日去崖下鬼神渊探一探。”
  梭子停顿在指间,小渔诧然抬头看着这个人:“你这个人怎么不怕死啊?上次就是被从那里冲上岸差点淹死,还要去?——那里有黄金宝石么?”
  “那里有七明芝。”说到那三个字,叶倾的眼神蓦的亮了一亮,仿佛有火焰跳起,他听着外面海涛的声音,看着手里的剑,“如果要当瞎子,我宁可死了。”
  小渔陡然明白了,拿着织网的梭子说不出话来。
  “三天……是不是说,你三天以后就是拿到了七明芝,也没办法再看见东西了?”她急急追问,然而叶倾却避开了话题,微微叹气:“你这里也住不得了——”
  眼里是沧桑中历练出的冷锐,说话间,他拿出一封银子放在木桌上,有些抱歉地看着渔家女:“我想那些人明日就会找过这里来,小姑娘你最好也换个地方避一避,他们可能要为难你。”
  “我不是小姑娘。”小渔没有看桌子上的银子,却恼怒的噘嘴回答,“我已经十七了!”
  “十七……真是好大的年纪。”叶倾似乎忍俊不止,嘴角有了一丝笑意,“不过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这些银子就算给小姑娘你做嫁妆吧!”
  “才不希罕。”小渔红了脸,啐了一口,别过头去补鱼网,“不许叫我小姑娘!要是再叫的话……哼,我就叫你大叔!”
  “大叔?”叶倾怔了一下,蓦然失声笑了起来。青衫剑客叶倾江湖纵横多年,好歹也有侠剑风流的名声,第一次居然有女子叫他大叔!
  他笑着,却下意识的摸了摸鬓角——那里,已经生出了第一丝华发。真是江湖催人老……还有几年才到而立,居然鬓角却已有了霜华。
  他慢慢笑不出了,抱膝看着屋内飘摇的灯火,听着屋外呼啸而过的海风,沉默。
  
  “哎呀,你生气了?”小渔低头补网,却是准备着反击这个青衣客的调侃,然而半晌听不到他回答,少女反而有些惴惴。
  叶倾摇摇头,却没有回答,只是缓缓笑了一下。
  小渔嘟起了嘴:“这么小气……”然而还是看了一下他的脸色,把桌上的银子扫到一边:“好了,我收下就是——可是真的用不了那么多银子嘛!吃的用的都是海里来的……”
  她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探过身去打开了房子里唯一的矮柜,捧出一个布包来,递过去:“喏,这个送给你!”
  叶倾有些询问的看看她,小渔背过手去,有些遗憾的歪着头:“如果我有七明芝就好啦……可惜我没有,只有把这个给你了。”
  说话的时候,叶倾已经解开了布包,然后微微怔了一下。
  柔和的珠光映照在脸上,那一瞬间、连浪迹多年见多识广的叶倾眼里都有诧异的神色——破旧的布包里散落着二十多颗明珠,颗颗都有拇指大小,圆润晶莹,可称极品。
  风雨飘摇的小茅屋里,明灭残灯下,那个补着鱼网的少女小渔歪着头看他,眼神有些顽皮又有些得意:“好看不?”
  “没想到你家资巨万呢。”拿起一颗明珠细看,叶倾微笑起来,抬眼看渔家女,“随便卖一颗珠子,都足够你去山那边镇子里当一辈子阔小姐。”
  “不卖。”小渔嘻嘻笑了起来,摇头,“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会水,采来的小一些珠子都去集上卖了,大的都攒起来自己玩——喏,一共二十一颗。送给你了~~~”
  “很大方呀!小姑娘。”叶倾看了看这个女孩,眼眸深处颇有称许的意味。
  “大叔你可以拿去串起来,送给…嘻,送给大婶。”——然而,少女接下来捉狭的话语,却让他眼中的光芒在瞬间冻结。
  “不用了。”他陡然将布包重新覆上,推回去。
  “咦?”小渔吃了一惊。
  “她早已经死了。”叶倾淡然道,看着眼前的少女,有些感怀,“跟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她就死了……”
  小渔有些发怔,拿着织网的梭子不知说什么才好。
  “明天不会真的有海啸吧?”听着外面越来越猛烈的风声和拍击的潮水声,仿佛想转开话题,叶倾喃喃自语般的说了一句。
  “好可怜……”然而小渔不识趣,根本不顺着他的路子往下接,蓦然说了一句,“她为什么那么早就死了?——你、你难过么?……”
  “都十年了……也不是那么难过。”叶倾见话题又被带到了这边,想了想,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回答——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和人说起这个埋藏在心头的隐痛罢?他定定看着明珠,眼前忽然有些模糊,不知道是因为泪水还是再度的失明——
  
  “低头!”
  静默。忽然间他大喝了起来,抢身过去右手挥出。手指并拢的时候,指间赫然夹住了窗外射来的三支短箭。同时他的左手瞬间搭上了小渔的肩头,把她身子往下摁倒。
  风雨声似乎穿门入户,刮得人脸面刺痛。小渔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已经被摁倒在墙角里。
  “该死,居然连夜就过来了——”她听到叶倾皱眉低低的怒喝,手腕一抖,长剑仿佛自己会动一般铮然跃起跳入他掌中,飞快的流出一片银光,展开在她身前。叮当一片响声,仿佛剑刃碰上了很多东西。
  “抱歉。”叶倾低低说了一句,然而眼看四周如雨般打来的暗器,手下却丝毫不停,手指一扫,桌子上二十多粒明珠迅疾的破空而出,屋外登时有长短不一的惨叫响起。
  “喂——不许!——”毕竟是孩子,不明白此刻生死交睫的紧迫,小渔只是看着桌上的明珠如同弹子般迅速少下去,脱口叫。
  “我的眼睛快要看不见了。”如同狂风般的一轮弹指,将所有明珠当作暗器打出的刹那、叶倾俯下身去,极轻极轻的在少女耳边解释了一句。
  小渔一怔,抬头之间又看见有东西凌厉破空而来,然而叶倾的眼睛却是空荡荡的,虽然凝神细听,但是屋外此刻狂风暴雨显然扰乱了他的听力,回剑只是稍微迟了一些,小渔看到已经有血从他手腕上流下来。
  她吃惊的看着他,忽然间情急生智,抬手打翻了桌上那盏油灯。
  一时间,鬼神渊的山崖上下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灯盏“当啷啷”的滚落地上,叶倾虽然看不见,却已是明白了过来,在黑暗中微微笑了:“好聪明的小丫头。”
  灯一灭,房间外面暗器果然缓了下来,细细娑娑的,似乎有好多人在慢慢接近。
  “你呆在这里,找个角落藏好。我出去料理他们。”叶倾拍拍少女的肩,发觉她虽然不出声,但是依旧控制不住的微微冷颤,他叹了口气,“抱歉。”
  话音未落,他长身拔剑而起,掠出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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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小渔沿着那只惨白的手看过去,一眼瞟到草丛里的死人,脱口尖利的叫了起来。话音未落眼前雪亮一闪,身子忽然不由自主的跌出去,一把刀便横在了咽喉中。
  “叶倾,你、你再过来我就杀了这丫头!”那只手是颤抖的,她惊吓之中看到横在颈中的刀也在不停地抖动,几乎在她脖子上蹭出道道血痕来。那个人的声音近在耳侧,慌乱而急促,不停地喘息,“把鬼神图交出来!”
  小渔吓得失声尖叫起来——即使东海上那些海盗,对她而言也只是传说而已。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有看过这样拿着刀剑凶霸霸杀人的家伙!
  然而,在惊叫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个青衣客——
  那个总是看着海出神的男子居然站在崖壁上,也不知道如何能站得那般稳,青衣在风中飞舞,手中同样拿着雪亮的利剑。上面、似乎还有鲜血一滴滴流下来。
  他看向这边,然而脸上毫无表情,眼神空空荡荡。
  “交图?不知好歹。”他的声音陡然响起在海风中,冷漠而干燥,“放开她!信不信我数到三就能让你人头落地?”
  “叶倾,你——”那个抓着她的人顿了一下,似乎是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舔了舔舌头,涩声问,“我放了她…你保证不杀我?”
  那个叫叶倾的人默然点头,手中剑尖下垂指地。
  
  “你没事吧?”看着那个人一步一步后退,最后踉跄着沿着石径奔逃得看不见了,叶倾才站在崖上蓦的开口,淡淡问。
  “没、没事!”小渔吓白了脸,然而努力振作着不让声音颤抖:“那些是什么歹人?——你不用顾我的。他逃了,会再叫人来为难你的啊。”
  崖上的青衣人听得她这番话,颇有些意外。然而却缓缓苦笑起来了,抬起一只手,摸索着攀住了崖壁,轻声道:“你过来……扶我下去好么?又完全黑了啊。”
  小渔怔住——夕阳刚刚沉没在海的那头。然而霞光漫天,依然能看见景物。
  “你、你的眼睛…又看不见了?”她恍然大悟,连忙跳过去扶住他,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小心脚下的空挡和石块,眼底却是担忧,“你跟他们打架到最后,就慢慢看不见东西了?”
  他的脚步依旧轻灵的惊人,依据她的提醒,轻松就从石壁上下来到石径。用剑拄着地面,循着血腥气,将一具具的尸体拨拉着翻入崖底:“是啊,病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了。每隔几个时辰就要看不到东西。”
  “啊,那么……那么如果那些人再找过来怎么办?”小渔惊道,然而终究害怕血腥气,倒退开几步,看着他老练的将那些尸体从路上拨开——显然这里有过一场恶斗。
  十多个人要欺负一个看不见东西的人——太过分了。
  小渔想着,眼里就有些忿忿不平的神色。
  “他们还不知道我已经开始看不见东西了。”叶倾一路沿着石阶走上去,一路处理尸体,最后一具也被他推入海水,他直起身子,仿佛默听海潮,许久才淡淡道,“如果他们知道我瞎了,恐怕各路高手早汹涌而来了。”
  “很多人?他们干吗为难你?你欠了他们钱还是欺负了他们?”小渔纳闷,一边上去扶着他。叶倾似乎避了一下,最后想想还是没有侧开身子,把右臂交到她手里,唇角浮起一个笑意:“啊……说起来我还没跟你说我的名字。”
  他顿了顿,淡淡道:“我叫叶倾——当然你一定没有听说过。但是我在山那边算是个人物,很多人都想着要打倒我——这样他们也就算是厉害了啊。明白么?嗯……”
  他一路沿着石阶上去,终于道:“而且,我手里有一样东西,他们都想要。”
  “啊,就是那个什么鬼神图么?”小渔脱口问,忽然觉得手里的手臂忽然僵硬了一下,她却只是继续道,“那个人叫嚷着要的,就是这个?”
  叶倾没有说话,许久,他才道:“你说看过鬼神渊底下的东西?”
  小渔顿了顿,想起白天他一听到鬼神渊就那般激动,也是有些惧怕,眨眨眼睛:“是啊……我曾潜水下去。看到那里有个台阶,往海底去的——”
  “果然没错!”叶倾手猛地一颤,声音陡然惊喜万分,“图上说得果然没错!泽国遗址的入口果然在鬼神渊底!——”
  “哎呀,别抓,好痛。”小渔却是把手往回抽,手腕上被勒的有一圈红痕,她瞪了那人一眼,然而看到他脸上欣喜的表情和空洞的眼神,心头却是一软,“没用的……那个地方连我都去不了。还有鬼和蛇啊……”
  想起当年看见的海蛇,小渔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帮我数数,洞口石壁上、有几条刻痕?”走到洞口边,叶倾忽然顿住了脚步,问。
  小渔莫名其妙的看看他,却依旧听话的跑过去数了数,回头道:“七条。”
  “那么只剩三天了……”青衣客低下头,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
  小渔跑回到他身边,好奇的问:“什么还剩三天?”
  然而叶倾笑着摇摇头,不说话。
  “晚上要起风暴了,你别在这里过夜,住我家来吧。”小渔无奈,也不再追问。她看着海尽头大片翻涌着的浓墨般的云,看着海燕急切的贴着海面乱飞,不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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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没有死于那一场海啸之前,她们一家三口住在这青屿山里面,临着崖下的鬼神渊。
  出身渔家的她自小精于水性,经常潜下水去采珠捕鱼,甚至能在水下闭气潜游一柱香以上的时间,自由自在的宛如一条鱼儿——然而,即使这样,鬼神渊下面最深处的一个地方,依然是她不敢靠近的。
  父亲说:鬼神渊里有恶鬼怨灵,那个最深处的角落,便是海下沉睡着的鬼神们来往阳世的出口——千万不能游到那个附近去,不然,便是要被勾去了魂魄。
  小时候她顽皮,也曾不顾父亲的警告一个人潜水,接近渊底那个最深的角落。
  游了半日才到了那里,不由心里一阵欢喜——海水透着几分诡异的亮蓝色,干净的透明。天光居然能直射到数十丈深的渊底,在海底投下绚丽多变的光的花纹。非常干净的地方,没有海底石上常见的腐质堆积,甚至连一棵海草、一条鱼儿都没有。
  她的眼光看到了前方石头边一堆白森森的东西,仿佛半露在石后——那个刹那,她仿佛感觉到了有什么不祥的气息在逼近,犹豫着后退之间,却看见了奇异的景象——
  崎岖不平的海底蓦的陷下去一角,借着此刻射下来的天光,她看到了那块陷下去的石头上仿佛刻着什么奇怪的花纹。
  虽然潜游了那么久,胸口已经有窒息的感觉,然而眼睛一亮,强烈的好奇心还是让她止不住身子的游近那个角落——
  那些石头原来是一块接着一块的……巨大的石条,错落有秩序的排着——
  是台阶?
  一级级石砌的台阶,居然从那个角落往不知何处的海底铺去!
  她的手指触摸到了海底横铺的石条——那是人力雕刻而成的巨大石条,静静横卧在海底,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沧桑劫数。一条接着一条横铺下去,通向不知何处的地底。
  不知不觉的,她顺着那些图案,一级一级、逐渐往下游去——
  石阶的尽头是一条甬道,她有些吃惊的看见了甬道旁边还有数不清的巨大石块,似乎垒成什么东西。孩子踢着水,慢慢东看西看的前进。
  不经意间、好像看见前方有什么东西发出幽幽的光芒——似乎是一丛片状的东西,长在甬道尽头一个陷进去的龛中。孩子有些好奇,不知觉的向着那里漂游过去。
  忽然间,她感觉自己游的速度忽然加快了,身体仿佛被什么巨大的力量吸着,往石阶下漂去!小渔努力相往回游,然而身子还是不由自主的被扯着往前漂流——那瞬间,她终于清楚地看到了台阶下那白森森的东西……
  死人的骸骨。一堆一堆,沿着台阶散落,空洞洞的眼窝冷冷的瞪着这个闯入者。有些的头发尚未腐化,如同水草一般黑黝黝的在水中浮动。
  天啊!惊惧交加,双脚用力蹬水、身子仰起,她用尽了全力挣扎上浮。
  然而海底仿佛有看不见的湍流、急切的往地底下奔涌,裹住了她的身子用力往下拉扯——少女拼命挣扎,抗着那巨大的力量,头用力上仰。然而,眼睛忽然由于惊骇而睁大:
  头顶的阳光忽然没了!
  一个巨大的阴影蜿蜒了过来,转瞬遮挡了她头顶的光线,将她笼罩在黑暗中。
  抬头间,她竟然看到了一条大到不可思议的海蛇,正拖着笆斗般粗的身体、从石阶下黑黝黝的地方缓缓蜿蜒游了过来。鳞片上漂满了海草,三角形的丑陋脑袋上长了一个肉角,碧色的眼睛在头顶上方冷冷看着她。
  龙?那是龙么?
  “哎呀!”她终于不顾一切的惊叫起来,这声惊叫让她吐尽了胸口中最后一丝气。
  在身子不由自主被吸向深渊、巨蛇将身子盘绕过来时,她失去了知觉。
  
  那一次是怎么回到岸上的,她自己都不知道。十二岁的她在一开眼时,看见的便是父亲母亲因为急切而有些扭曲的脸,她猛然舒了口气,感觉全身软软的没有一丝力气。
  “小渔你是不是去了那不该去的地方?你不要命了呀……”母亲看见她睁开了眼睛,再也忍不住的哭了起来,一把抱住她,“你差点被淹死知不知道?今儿海上有风暴海啸,你个丫头居然敢潜水下去?……吓死娘了。”
  她想开口,然而一张口就觉得什么东西堵着,俯下身去噗的吐出了含在嘴里的东西。
  那是一片石子,白色的,上面密密麻麻排着小孔——孩子的眼睛忽然顿了一下:奇怪…这个东西、不正是她在水底海蛇出没的甬道尽头,看见过的发光的东西么?
  她想问,可奇怪的是一吐出玉石子后,登时觉得胸腹间难受的要命。
  “先含着,不能吐掉。”陡然,耳边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说话,“孩子太小,七窍里的寒气没有褪尽,要借七明芝镇住才行。”
  她抬起头,看见了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白衣姐姐正从地上捡起了那片玉石子,放在茶水里冲了冲,塞回她嘴里。十二岁的她乍见陌生人,看见她手里的石子,虽然肚子里难过的要命,却扭来扭去的不肯含了。
  “小渔听话——这位白姑娘可是你的救命恩人!”惊魂方定的父亲叱喝了一句,瞪了她一眼,“快听姊姊的话!”
  她有些惧怕,又有些不服气,然而那个白衣姐姐只是微笑着,也不说话,托了那片玉石子坐在榻边看她——十二岁的她看见这个姊姊笑得有些奇怪:眼角一滴坠泪痣,似乎让笑容依稀似悲戚。
  “以后不要再去那儿玩了,好好的女孩儿,可别去冒险送命。”看着野丫头终于听话的含住了玉石子,白衣的美人儿姊姊轻轻说了一句,似乎对她说、又似乎交代她的父母,“那地方邪的很,去不得。”
  “那么你为什么又去了?”终于忍不住,小渔含着石头,口齿不清的开口,侧头看着这个奇怪的姐姐,“这个、这个石子……不是在那里才有的么?”
  她不服气的用手指着半张的嘴巴,舌头搅动那一片九曲七孔的玉石子,在牙齿上磕碰得叮当响:“你能去、为什么我不能去!”
  “那不是石子。”不等孩子的父母再度叱喝女儿的不懂礼貌,白姑娘却微笑着解释了一句,“这是七明芝……我刚采来的。灵芝呢。”
  她顿了顿,显然也是想着如何才能吓住这个好动的女孩儿。终于,她点点头,道:“小姑娘,那个地方有鬼……那里本来是一个好热闹的地方,叫泽国。但是三百年前,一场大海啸让整个镇子全沉到了海底。”
  “沉下去?”小渔吓了一跳,几乎忘了嘴里还含着石头——她想起了她看到的海底石阶,不错……那分明…分明就是人住的房子和台阶啊!
  “是的。海啸。整个城在一夜间沉了下去……几万人啊,全部变成了鬼。”有些感慨的,白衣少女幽幽叹了口气,看到了女孩瑟缩的眼神,不由更为诡秘的一笑,凑过头来低低道,“知道么?在海里那个地方,几万个鬼呢。你看到奇怪的东西了没?——”
  “啊!”看到白姑娘眼里诡异的神色,小渔蓦的想起那一堆堆的白骨和大海蛇狰狞盘绕过来的样子,一下子吓得忘了嘴里还含着七明芝,叫了起来。
  “幸亏遇见了我……”白姑娘拍拍女孩儿的肩,叹了口气,但是眼神却是欣慰的,“不要乱跑了,嗯?下一次我可救不了你啦。”
  怔怔的,十三岁的小渔看着这个奇怪的姐姐,说不出话来。
  娘连忙过来,从她嘴里抠出了那颗玉石子,推她的肩:“死丫头!赶快谢谢白姑娘啊……快说、以后都不去了。”
  “嗯……不敢去了。”小渔真心实意的嘟哝了一句,心里依然有恐惧。
  那个叫白螺的姑娘微微笑起来,从娘手中接过七明芝,也不顾爹的一再挽留和感谢,只是笑:“我该回去了呢……本来是过来采这个七明芝的。那边等着要用,耽搁不得。”
  哼……回去了才好。这个奇奇怪怪的姐姐,她看了就觉得别扭。
  正在赌气想着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了那个女子曼声细语:“小姑娘,你胆子太大,以后苦头可有的吃呢……自己小心啊。”
  
  胆子太大的她,在暮色起时终于还是忍不住从崖上石阶走了下去,去寻找洞里的那个青衣客——天边云层翻涌,看来晚上有风暴来临,海燕在仓惶的飞着,低低贴着海面。
  小渔想了想,还是不放心那个可能什么也看不见的人单独留在洞里,走了下去。
  天已经渐渐黑了,风吹过来,带来大海特有的腥气和潮湿。
  她从崖上沿着唯一的石径走下来时,有些奇怪的发现那些石头上和砂子里都是乱七八糟的脚印,不止一个人——谁?是谁来到这个地方?
  “喂喂!你快上来吧,晚上有风暴,别呆在洞里了——”她看到那个石洞黑黝黝的,显然那青衣客没有点起那盏渔灯,她心下还是有些惴惴,不由站定了脚步,在洞外喊。
  然而,旁边的崖壁上有什么冷锐的声音从风里传来,小渔讶然跳下了石阶,却看到一只手从石阶旁的乱草里面伸出来,隐约看到暗褐色的一滩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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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七明芝
    山连着海,海拥着山。
  雾气连接着山和海。陡峭的山下,便是一片碧海黄沙。
  手指在沙滩上划来划去,湿润的砂子在指间细细密密流过去、翻开。划出的小沟里渗出清清的海水来,一只小小的纯白的蛤吐着一串泡泡,急急钻入沙中。
  小渔捉住了它,随手扔到了腰间的小篓子里——那儿,已经堆了一小堆各类的贝壳蛤蛎,色彩斑斓,晶莹可爱。她赤足在沙滩间走过,湿润的黄沙在她蜜色的脚趾下凹陷下去,留下一个个带水的脚印。
  她轻快的在沙滩上走过,脚丫不时踢起一排排浪花,看到有海浪带上来的好看的贝壳海草,顺手便是一捞。
  身后的涛声越来越大,该是涨潮的时间到了。
  小渔跳上了沙滩尽端的石堆,那些散落的黑色石头显然是从青屿山上风化后滚落到底下的沙滩上,零零散散的堆在那里,被每日来去的海潮浸泡着、黑黝黝湿润润的。
  石凹里面积了海水,有上次涨潮时被困住的小鱼小蟹急急的爬来爬去,仿佛听到了潮水汹涌而来的声音,迫不及待得想回归于那一片碧蓝。
  潮水在她身后腾腾的漫过来,追着她。而小渔赤足轻巧的在乱石中跳着,仿佛一只逐浪而飞的燕子。转瞬跳过了那些散乱的石堆,踏上了青屿山崖通往海滩的那一条石阶。
  潮水涨的很快,她方才捞起堆在崖下的背篓,跑上几级石阶。站定转头看时,那滚滚汹涌的白浪已经吞没了方才崖下大片的黄沙。
  她看着海天交际处那一朵白云,禁不住叹了口气,想起了自小以来想过千百次的问题:
  海的那边,那一朵白云之下,是什么地方?
  “要不要吃?”香味在崖上弥漫开来,小渔用小刀将熟了蚌肉一条条割开,问旁边那个青衣人。
  然而那个人只是出神的凝望着崖底那一片渐渐退去的碧水,眼神遥远。夕阳在他有些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他本来就清瘦的脸显得更加瘦峭。其实他大约三十不到的年纪,然而他的眼神总是让他显得像四十多。
  小渔对这个被潮水送到鬼神渊下的陌生人感到好奇——
  这个人,似乎和她在村子里碰到的所有人都不同,这个人眼里有辽远的光芒,不像是十里、二十里外那些赶集的人们,也不是一百里外镇子上过来的收海货的商人。
  ——他的眼里,映出青屿山背后中原大地上重重叠叠的山峦,宽广的看不到尽头。
  这个从山那一边来的男子、让她第一次想起:青屿山的尽头,那是什么地方?
  那天把这个快要溺死的人从海滩上拖回来时,小渔站在崖上、第一次不由自主的回头看向大山外,然后,又转头过来看着碧海青天,叹了口气。
  山和海之间,天地如此广阔。
  父母死了以后就少见外人,每月一次的出去到村子里赶集,也不过卖了打捞的海货换些油盐酱醋就回来。虽然对青屿山那头的大地感到好奇,但是她却更眷恋这一片碧海。
  “孩子,你看见了么?海那一边就是龙宫呢……那里有水底的宫殿,珊瑚和珍珠的房子,龙王和海神就住在那里。”小时候,无数次爹抱着她坐在崖上,指着海天尽头给她讲海上的种种故事。
  那时候,她就想着:如果有一天,一定要让那些海客们带她出海、去天的那一边看看。
  ——可惜,海上讨生活的人们都认为女人上船是很不吉利的事情,从来没有一个人肯理会她这个小姑娘的要求。
  小渔摇摇头,把自己从发呆状态中摇醒。同时也抓住青衣人的衣襟,推了推同样看着大海出神的他,眼光关切:“哎,你已经一天没吃没动了!你从鬼神渊被冲上来,一定吃了大苦头——这个样子可不成啊。”
  想起前几日从渊底的暗流中拼命将失去知觉的这个人拉上海滩时、他那宛如白垩一样颜色的脸和冰一样冷的手,小渔心里就是突楞楞的一跳:那时候她都以为这个人死了——
  居然敢从鬼神渊下水!简直是……不要命了。
  “那里!你看——”在她担心的看着对方脸色时,那个青衣人忽然醒了过了一样,抬起手指着崖下一处海水呈现暗碧色的角落,对她说,语气激动。——那里,潮水刚刚退去,崖下的浅海西北角映着夕阳,水底依稀有斑驳的花纹。
  青衣人脸色蓦的有难以掩饰的狂喜:“就是那里!那里就是通往圣殿的神道入口……你、你看见了么?那个地方?”
  小渔有些惊讶的看着他泛起血潮的苍白的脸,没好气的挣开手,把炒好的海瓜子和蚌肉一起盛在大蚌壳里,丢给他:“早八百年就看见啦!——去不得,那个台阶下面有鬼呢。”
  青衣人身子蓦然一震,紧紧盯着眼前这个渔家少女:“有鬼?你看见过?”
  小渔正用小刀撬开一只海蚌,紧闭的黑色壳打开,粉红色的肉中有珍珠的光亮柔柔泛起,她欢呼了一声,正要下刀去挖,手腕忽然便是一紧。
  “你去过那里?你看到了什么!”那个人脸色居然变得有些可怖,她惊叫着想挣脱他的手,然而他手指一动,小渔只觉得手肘到手腕便是一麻,小刀啪的一声跌落。
  “你干吗!干吗?——”小渔尖细的叫起来,仿佛被章鱼缠住一样甩着自己的手,然而那个人的手似乎比章鱼还牢固,她觉得手臂反而软了下去,不能动弹。
  “你能下到那里去?”青衣人目光忽然闪亮,扣着渔家少女的手臂,眼里忽然有掩饰不住的狂喜,“告诉我怎么到神庙去,告诉我!——太好了……”
  小渔看见这个人淡漠的眼神里忽然翻覆出的热切和喜悦,心底忽然有莫名的反感和恐惧:“放开手!不告诉你!就是不告诉你——”她用力挣不脱,大叫,然而那个人脸上似乎完全是激动的表情,不顾她的叫喊把她抓的更紧。
  小渔发了恼,忽然凑过嘴去、在那个人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青衣客猝及不妨,因痛缩手,手腕上流出殷红的血。他脸色一变,恼怒中忽然出手,一把扭住了小渔的手。小渔身手本来轻灵,那人一松手便往后跳开,然而不知道为何,居然青衣客一伸手、她便被轻轻松松的抓住。
  她这次真的吓住了,愣愣地瞪着对方,却不肯服输。
  “天,我在做什么……简直疯了。”看着眼前少女又是惊惧又是桀骜的眼神,青衣客表情却慢慢变了,仿佛这才从狂喜中平复,喃喃自语了一句,放开了手。
  然而忽然间身子一个摇晃,抬手抵住了眉骨。
  
  小渔在他放手的瞬间再度如同兔子般跳开,这次她不敢再逗留,立刻往洞外跑去。
  然而跑到了洞外,一脚踩上崖上那条石阶,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后面。奇怪的是那个青衣客没有说话也没有追来,一只手扶着石洞壁,缓缓摸索着坐下,转头朝着大海方向,然而眼神却是空洞洞的。
  他…又看不见了么?小渔心中蓦的一怔。
  几天前把这个被海水冲上岸的人背回家,他醒来第一句话问的就是:这是哪里?怎么一片黑?小渔看着外头正午明晃晃的日头,抽了口气:原来,这个人是个瞎子?
  然而,大约过了半日,这个青衣客就自己坐了起来,看着她,微笑:“姑娘,多谢救命之恩。”那眼里的神采,却又是奕奕。
  她便也笑笑不以为意,觉得是因为被从鬼神渊那地方冲上岸,这个人一醒转的时候有些神志迷糊而已——不料,后面几天里,几乎每隔一日他便会出现这种暂时失明的现象。
  小渔不敢问为什么,这个从山外来到海边的青衣客眼神辽远,喜欢坐在崖上看着底下的海潮来去,死死盯着鬼神渊西北角某处的海底。
  每次,她看见他眼神空洞下去,便知道这个人眼里的光线又全部消失了。
  然而这个青衣客却是不动声色,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海潮。偶尔知道她在一边剥海蚌剖鱼,便会笑笑的、给她说起很多事情。
  慢慢听着那些故事,她便有些走神,有时候随手就把剖出来的珍珠扔到了黄鱼膏里,又忙忙的拣出来——
  知道他眼里看不见东西了,她在那个时候就会定定的看着这个人的脸,想从那一张清奇风霜的脸上看出什么来。大山那一边、辽阔土地上发生过、发生着的一切。
  这个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他又为什么会从鬼神渊被冲上岸来?
  小渔定定的站在洞口,回首看去。只见那个青衣客摸索着坐了下来,侧耳听着崖下潮水的声音,脸上忽然显出一丝黯然的神色。
  忽然亮光一闪,她看见他拔出一把剑来,在对面的石壁上划了又一道横线。


[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2 20:4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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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夺,夺夺。”
??深夜的敲门声是分外清晰入耳的,不由人不醒。
??白螺披衣掌灯,拉开花铺的门时打了个寒颤——外面好大的雨。然而,比风雨更冷的却是眼前这个女子的眼神。
??“楼姑娘?”白衣少女看见檐下浑身湿透的来客,有些意外,举起烛台照了照,看见地上清晰的影子,微微笑了,“楼姑娘不是鬼么……既然如此,恭喜你重生再造了。快进来。”
??“重生?哈,哈哈……”低着头,衣衫上雨水不停地往下滴落,楼心月却微微冷笑了起来,“我是来送欠姑娘的买花钱的。”
??依旧是低着头,楼心月忽然不再多话,将手中一直抱着的一个包袱递了过去:“在这里。买花的钱给你——这就是我最珍贵的东西!”
??白螺的眼睛忽然凝滞,盯着那一个湿透的包袱。不知道是不是被雨水所淋湿,然而却清楚地看见、有殷红殷红的血迹,从包袱里直渗出来!
??“你、你把他……把他杀了?”有些意外的,白螺脱口低低呼了一句,“天啊。”
??“是。”楼心月蓦然抬头,本来淡雅矜持的眼神,刹那间雪亮如电!
??她打开了包袱,深情的凝视着那一颗切下来的头颅,在额头上吻了吻,缓缓递过去:“你说过,要我拿最珍贵的东西来换宝珠茉莉。如今——我就把俊卿…俊卿的头送给你。”
??不错……那就是她最珍贵的东西。
??即使是失去了一切,也唯一保留在心底的、对于爱情的信任与渴望。
??——如今,她连着情人的头颅,一并交出。
??花镜女主人的眼睛稍微黯了一下,唇角忽然浮现出一个伤感的微笑,伸手去接那个包袱。在雨夜见到这样血腥的事情,奇怪这个少女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惊慌。
????
??然而,她的手指刚接过包袱,楼心月的手却蓦然迅速的往回一缩——
??“住手!”白螺脸色变了,来不及去接那个人头,立刻闪电般的合身前扑,扣住了楼心月藏在袖子下的右手——那里,一柄长不盈尺的匕首已经划破了舞伎的肌肤。
??“别管我。”紫衣女子抬头看她,咬着牙,破了相的脸上神色可怖,“不关你的事!放开我……放开我!”
??“关我的事。”白螺的手指也是细细的,但是楼心月感觉这只纤弱的手扣住自己的手腕后,整个身子仿佛都忽然间酸软无力。白螺的眼睛闪动着,里面明灭的光芒仿佛一盏灯亮了又灭:“这把弱水匕是我那时借给你的——现在就得还给我!”
??劈手一夺,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已经到了对方手上,楼心月的眼睛仿佛忽然间空洞了,身子一歪,倚着门说不出话来——本来,是怀了必死的心来到花镜的,准备事情一了就解脱离去……然而,这个奇怪的少女却阻止了她。
??“这里是我的铺子,你如果要寻死也请离的远一点。”冷冷的,白衣长发的少女俯下身子,拎起地上的包袱,“还有这个东西,你还是拿回去罢。他如今永远属于你了。这个混蛋还真有本事,活着的守候让你神魂颠倒,死了居然还能让你殉情?”
??人头飞来,舞伎下意识的伸手,恋人的头颅滚入她怀中,如同以往那样听话而温情的伏贴在臂弯间。不知为何,楼心月陡然间紧紧拥住它,崩溃般的痛哭起来。殉情?她倒是想殉了这段情?然而又哪有真情可殉?!
??外面的风雨很大,声音如啸如泣。

??“明天城门一开,你就快些离开临安。去福州、去大理……越远越好。”手指擦拭着如水的匕首,白螺却在镇定从容的运筹,“这件真珠衫上的珠子拆开零卖了,也够你一阵子花销——楼姑娘,你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可是、可是我杀了人……”抽泣着,仿佛此时才回过神,明白自己方才做下了什么样可怕的事情,楼心月脸色恐惧而苍白,颤栗,“我杀了人!官府会追查我的!”
??“不会的,不会的……别怕。”少女俯下身去,仿佛母亲般的抚慰着这个曾经红极一时的舞伎,轻轻道,“楼心月已经死了,不是么?全临安的人都知道——没有人会怀疑到你,因为你已经死了……”
??“我已经死了?”喃喃自语着,紫衣舞伎缓缓抬头,看着无边的夜幕和雨帘。
??“是的,你已经死了。”白螺微笑着重复了一遍,然后一字一句的说,“但是,你还会活过来。一定会。”
??楼心月单薄的身子微微一颤,忽然苦笑了起来,扶着门框站起了身子。虽然孱弱,但是她终究还是站直了,手里捧着那个包袱。
??两位女子就这样在雨夜相对无语的站着。
??许久许久,白螺忽然问:“五寸的花根,你还剩下多少?”
??“两寸。”楼心月咬着嘴角,低声回答,“姑娘嘱咐过不能多服,剩下的我埋去土里了。”
??白螺垂首想了想,轻轻道:“楼姑娘,拜托你一件事情好么?”
??“结草衔环都会报答你。”楼心月笑了一下,神色凄凉,眼睛空洞茫然,低低道,“可是,我能帮你什么?”
??“宝珠茉莉我这店里已经绝了,这剩下的两寸花根,能否拜托姑娘好好照看——等来年养活了,再还给我一盆好的,如何?”把玩着手中的弱水匕,白螺淡淡道,语气中却有不容推辞的决绝。
??
??雨渐渐开始小了,风也弱了下去……明天,该是一个晴天罢?
??白螺执着烛台,披衣在门边目送那个绰约的紫衣背影消失在雨帘中,忽然长长、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靠着门闭上了眼睛——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虽然如此,但是如果那个女子能忍耐个一二年,或许会知道:即使是这样的痛苦,也终将会过去。然而,最可怕的就是绝望中的人往往连一时半刻都等不了,不顾一切、急不可待地就想沉入永恒的睡眠……
??所以,自己只有将宝珠茉莉托付给了她。
??楼心月那样的女子,虽然多情而耽于幻想,却依然是有风骨气节的——她既然答应了,那末,便能守着那盆花直到花开,如同她对于爱情的坚贞。
??——虽然,只有种花的人知道,仅仅剩了两寸长的宝珠茉莉花根,是永远无法再发出嫩芽的……它永远无法活过来。
??但是,花不再开没有关系。只要那个女子能等到春风解冻心田、重新活过来的时刻就好……
??只要她能够活过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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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老三,你看你看——大清早的就出殡,哪一家?”
??“你们知不知道那个杨柳苑的花魁楼心月?”
??“哦……不就是前些日子跟着一个小白脸跑了的那个红姑娘么?似乎都已经破相了啊……没意思,还提她干吗?现在最当红的可是轮到薛歌扇薛姑娘了!”
??“哈哈……你们消息不灵了不是?我告诉你,楼花魁赎身本是想跟着一个姓颜的书生的——结果命薄,出了杨柳苑不过二十天,居然就病死在外面别院里了……”
??“哎呀呀?真的就这么死了?——倒是有些可惜。”
??“可不是,才十八岁,又刚刚从良,可把那个姓颜的小子哭了个半死。”
??“他哭什么?反正这个女人也到手过了,现下又成了夜叉般的脸——我说那个小白脸有福气,楼花魁死的真是时候,便宜他了——不然,你以为他真的能明媒正娶么?”
??“说得也是……唉唉,这等桃花运何时才能轮到我孙老三?”
??“不照照你自己那副德行……嘿……”
??“……”
??
??旁边茶肆里面肆无忌惮地议论声也渐渐小下去了,屋檐下,一身素白的少女放下手中的花剪,看着天水巷外面走过的出殡队伍。
??很普通的葬礼。如果没有那个哭得分外伤心的男子,如果棺木里不是那个曾经一舞动京城的花魁,那么,这终究也不过是一场普通的生死流转而已。
??然而,那么多人驻足沿街观看着,却只是为了看一场传奇如何凄美的落幕。
??颜俊卿披麻戴孝,却用白布掩了脸,不让行人认出他是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虽然有些太不像男子汉的作风,但是考虑到他本来就是个倜傥温柔公子,又痛失所爱,围观的人群中还是发出了啧啧的叹息。
??然而,白螺的视线却没有投注在这个悲痛欲绝的书生身上,她的目光在棺盖上一转,脸色便微微变了变。鹦鹉仿佛感觉到了主人身上蓦然堆积起来的凌厉煞气,“吱”的叫了一声便从她身边飞了开去,落在了一边的花木上。
??“果然是这样——”看着送葬队伍吹吹打打的过去,很久很久,白螺嘴里才吐出一句话,忽然冷笑了一声,一抬手——
??“嚓”,一枝枯死的山茶,被锋利的剪刀从花木上切断下来。
??
??三天后的子夜时分,临安城笼罩在暮春靡靡的细雨中。
??城北外的坟场里,漆黑如墨的死寂里,只有老鸹偶尔凄厉的叫声。
??
??嗤嗤啦啦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急切而疯狂。
??——那是指甲刮擦着木头的声音,刺耳惊心。
??好闷……好闷!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然而,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里,她用尽全力推撞着棺盖,却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不会的……不会的!明明和俊卿说好,棺盖不会钉死,三天一到,他就会来接她出去!
??他曾安慰她:只要她一睁开眼睛,他便会在她身边等着她醒来——醒来做他的妻子。
??可如今俊卿他为什么不来?他为什么不来?
??让我出去!快死了吧……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放我出去!
??可是推不动……好沉。棺盖钉得死死的,居然纹丝不动!
??俊卿!俊卿!俊卿!
??黑暗中的人嘶声喊着,每喊一次就用尽了全力用手去推那个如天幕般笼罩下来的棺盖,然而,指甲在厚厚的木板上折断了,发出嗤嗤啦啦的声音,那个死亡般的黑暗却依旧沉沉。
??“俊卿、俊卿……俊卿……”棺木内女子的气息终于微弱下去,喃喃自语般的念叨着,筋疲力尽,静默了一会儿,忽然间却狂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的结局!
??将她活活的钉入了棺中,便是成全了他的孝道与情义……对,她“病”了,病的很重,就要死了——这样好的机会,他一向乖觉,怎肯错过?……
??在金钗划破脸容的时候,她是那般坚定无悔;
而将铁钉钉死棺盖之时,他又是如何的决绝?
??俊卿!俊卿!俊卿!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是在这地底生生的死去,也必化为厉鬼寻你而去啊!
??棺木内,女子的手狂乱的抓着棺盖和四壁,手上鲜血淋漓。空气渐渐减少,因为窒息、胸口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咬着心肺,她的手指抓破了自己的肌肤——
??忽然间,她的手触碰到了放在怀中贴身小衣内的什么物件。
??——锦盒。那个神秘少女送给她的锦盒!
??黑暗中,女子大口的喘息着,她的手不停地颤抖,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握住了锦盒中的东西——
??一把长不盈尺的匕首,在黑暗中散发着逼人的寒气。
??“那是你的护身符。”那个白衣少女说。  

??清理好了最后一间房子,颜俊卿看着空荡荡的邀月别院叹了口气——终于,一切都过去了。连他们平日私会的别院都卖出去了,这一场闹得人人皆知的风流韵事,也总算是尘埃落定。
??想起这些日子来的提心吊胆,他不由觉得有些委屈:不是说风尘里无真心么?自己怎么就遇到了这么一个叫真的女子呢?色艺冠绝京师的舞伎竟然为他作出这般事情来,闹得满城风雨——也不想想,这泼天的艳福,是他愿意的么?
??起码,父母这边就无法交代,方正严谨的父亲得知他出入烟花场所,就用家法狠狠教训过他,哪里能容他娶一个青楼女子过门?——还有那门自小就定的亲事……未过门的妻子是周侍郎的女儿——这等好姻缘,他又如何能错过?
??何况,看见心月那张可怕的脸,他就怎么也无法再忍受下去。
??她难道不知,自己爱的就是那样的花容月貌、轻歌曼舞么?如今这样的她,又怎么能让人再对她看上一眼、更罔论一辈子?至于那些盟誓……风月场里的话,哪一句能当真?
??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吧?
??想到这里,书生的心中陡然也是一冷。再想起那三尺黄土下的红颜如今又该如何,他生生打了个冷颤。然后忙不迭地安慰自己:应该……应该没事了,他买的是上好的花梨木棺材,棺盖足有两寸厚,亲眼监督着工匠钉了两遍钉子。
??便是一个青壮男子,赤手空拳的也无法从那样坚固的盒子里破壁而出呢。没有事了……他不用再担心什么,以后照样的娶妻、生子、做官……一床锦被便掩了今日的风流。反正棺木中活人的事情,除了他自己,再也无第二个人知晓。
??这一场少年糊涂的孽债,就让它这样静默的腐烂在地底下吧。
??白杨做柱红粉成灰,那样绝世的舞衣,也只能在地底下悄然化作白骨支离。
??颜俊卿看着空荡荡的别院,叹了口气,将以往楼心月穿过的几件七彩舞衣收了,揉成一团扔给贴身的小厮墨烟:“东西都收好了罢?这些衣服都拿出去找个地方烧了……楼姑娘的东西,一件都不要留下来。”
??墨烟伶俐,今日却也会错了意,以为少爷心情悒郁,翻看了一堆衣服,见没了一件楼姑娘平日里最喜欢的,还巴巴的问了一声:“那件真珠衫少爷留作念心儿了?其他的奴才拿去烧了。”
??“真珠衫?不在那里头么?”颜俊卿有些奇怪,然而大堆的衣服也懒得再理,便挥挥手打发小厮出门去——反正这里全部东西他都不打算留了。
??
??墨烟出去后,他对着空空的别院,忽然有些莫名的伤感起来……
??都一年了吧?这里,曾经有过多少旖旎的风光?枕畔鬓云的盟誓,推窗看月的静谧,花间小酌的笑语……每一日晚上就寝前,心月都要穿上最喜欢的舞衣,为他单独歌舞。
??那样绝世的舞姿……一顾倾城,再顾倾国。
??然而到了如今,都只能成为记忆中的碎片了。
??颜俊卿也有些黯然神伤——其实他也不想如此……最好是能和她歌舞欢洽终老,不谈婚论嫁——然而,他终究是个懦弱的人,没有勇气作到反抗父亲和家族、放弃功名利禄。
??——他唯一能有勇气做的,就是将那口棺材钉死、再钉死!
??书生的手缓缓握紧,平日里温文儒雅的眼中蓦然有了凶狠的表情。已经是半夜了——来这个别院收拾东西,也是要避了人的耳目。临安城里,大家都议论着这出风流剧中的男子,但是却只知道他姓颜而已……
??从一开始他就留了心,没有将真名字告诉她和那些青楼混迹的人们。俊卿只是他自己取得名字……俊卿,俊卿……多少次听到心月那样迷醉的唤,然而他每次都要一怔、才能反应过来叫得是自己。
??多傻的女子啊……只是她一个人喝醉了,偏要拉着他一起作傻事么?
??
??夜里,窗外是飒飒的风雨声——初夏的江南就是如此多雨,颜俊卿无谓的又有些感怀,忽然想吟一首诗出来。然而,不等他想出第一句,忽然听到了风里隐约的歌声——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女子凄婉的歌声,就在风雨中缥缈回荡,唱的,居然是李义山那首《无题》。
??听着那歌声,颜俊卿的手猛然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那声音…那声音!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熟悉的歌声,不知从何而来,盈满了这个空荡荡的、下着雨的别院。
??是她……是她!
??书生的脸色蓦然惨白,颤抖着手,猛的退开房间的门,逃也似的逃到了廊上,准备往大门外奔去。
??然而,一到廊上,他的脚就仿佛生了根似的定住了,眼睛盯着前方——
??廊上幽暗的灯火下,一个轻盈绰约的女子,穿着那件真珠衫,挥舞长袖,在廊道上轻歌曼舞,身形曼妙不可方物……在歌舞的女子一挥袖、一回首之间,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女子脸上那道可怖的伤疤……
??“俊卿,我回来看你了。”在歌舞的间隙里,她微微笑着,对他说。
??颜俊卿看见她伸过来的手——春葱也似的十指鲜血淋漓,似乎因为抓刨什么东西而变成那样。女子微笑着:“俊卿,我等了你很久,不见你来……你为什么不来呢?”
??“——鬼、鬼啊!”心胆俱裂,书生的脸化成了青色,眸子因为恐惧而碎裂。然后,踉踉跄跄的沿着廊道奔逃,然而脚下已经没有丝毫力气,走了几步便瘫倒在地上。
??“唉……”看着他那样的表情,女子反而微微叹口气笑了起来,眼眸深处有雪亮的光芒,“俊卿,不是说好了生同衾死同穴么?……我很爱很爱你,你知道么?”
??“知、知道。”颤栗着,在地上一寸寸往后挪动,颜俊卿连连点头。
??“你不知道。”女子蓦然收敛了笑容,淡淡道,“你根本不知道!”她笑出了声音,忽地抬手、举袖、旋舞,继续将那首《无题》歌唱了下去: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边歌边舞,声音越拔越高,唱到最后几句时候已经经凄厉非常,如同乌鹊夜啼。舞衣如同风一般的旋转,那名动京师的舞伎如同幽灵般飘忽不定又美的令人目眩。舞步渐渐加快,踏近……袖影发丝里,忽然有雪亮的冷光一闪——
????一切都忽然寂静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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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儿……你猜猜接下来会如何?”看着那一对才子佳人往天水巷冷僻的地方走去,一路低低的说着什么,白螺执着梳子喃喃自语了一句。
??鸟儿虽然聪明,却终究无法和人交谈,鹦鹉只是拍拍翅膀,重复那几句被教会的短句:“嫁人!嫁人!白螺什么时候嫁人?……”
??“噗……”这几句完全不合时宜的话被尖声尖气的叫出来,惹得白衣少女噗哧一笑,本来冷漠沉静的眉目陡然间如春风吹过,盈满笑意,叱道,“扁毛畜生,嘴巴何时学得和那个人一般的刁毒?当日真真该彻底剪了你的舌头。”
??“嫁人!嫁——”鹦鹉似乎知道主人笑了,更加拿腔作态,然而白螺的神情却在陡然间沉了下去,秀眉间沉积起浓厚的阴霾。她不说话,只是抬手开始重新梳理头发,一下,又一下……
??抬手的时候,肩上的鹦鹉被迫飞了开去,停在洗脸盆架子上,不知道又哪里不对,只是歪着头看着女主人,咕咕哝哝。
??嫁人。为何那些女子,即使聪慧如楼心月,阅人已多,却依旧逃不开这种丝萝托乔木的想法。或许……世上所有的女子,都会寻一个感情的寄托罢?
??虞姬的凄婉有霸王的盖世气魄,刘兰芝的贞烈有焦仲卿的生死不渝——然而,更多的,却是完全寻不到相对等的感情。今日的楼心月和颜俊卿,不知如何,总是让她想起临安的另外一个传说——那个白蛇与许仙。
??空有满腔深情,却遇上这样一个男子。书香门第的颜俊卿,有一些才气,有一些真心体贴,却也有更多的懦弱与矫情——青楼里面做个温柔讨喜的恩客也就罢了,可这样的男子…又如何能够配得上花魁那样决绝激烈的感情?
??“愚蠢、愚蠢啊!”忽然间,沉默着梳头的女子猛的将梳子投入脸盆,溅起的水花吓得架子上的鹦鹉扑扇着飞起。白螺的脸色冷漠复杂的,左眼角那一滴坠泪痣盈盈闪动。


??一个时辰过后,天水巷各个店铺的门陆续打开了,忙碌喧嚣的一天又将开始。
??白螺站在檐下侍弄着花草,眼角却瞟着巷角。
??许久,终于看见那一袭紫衣,有些凝滞缓慢的从僻静的角落里走了出来。楼心月用罗帕掩着脸,沿着青石铺就的小巷过来,脚步有些飘忽,身边却不见了那个书生颜俊卿。
??她直起了身子,看着楼心月走过来。
??脸虽然不能见人了,可身姿依旧绰约不可方物,令人想起她一舞动京师的盛名。
??“楼姑娘,进来坐坐么?”有些迟疑的看着她走过来,在快要走过门口的时候,白螺终于忍不住低低招呼了一声。
??
??“他说……即使我赎了身子,也是个青楼女子。除非我有个清白的身世,不然他没法子带我回家见父母。”喝了一口茉莉花茶,温润了一下喉咙,一直沉默不语的紫衣舞伎终于开口了,声音带着绝望和哽咽。
??她不知道这个卖花的白衣姑娘是谁,然而,她却是自己唯一能倾诉的对象。
??“负心凉薄。”白螺侍弄着花草,将文竹新发的枝条轻轻固定在架子上,语调冷漠。
??楼心月的身子猛然颤了一下,咬紧牙,忍住了几乎要落在茶盏里的眼泪,低低道:“也、也不能怪他的……他家里好歹是书香门第,怎么、怎么能娶一个……”
??“既然你明白,当时为何还要赎身跟他?”淡淡说着,白螺拢了拢头发,向花盆里倒了一点水——文竹喜阴凉湿润,需要小心看护,一旦移到了阳光直射的地方便容易枯萎。
??“我以为……他有真心,我有决心,便迟早能说服他父母。”握着茶盏,楼心月声音越来越低,“我是真的想跟他好好过一辈子的!真的啊!……这世上能容的卖笑的风尘女子,就容不得从良的人么?”
??白螺抬头,刚想说什么,然而看见白衣少女冷冽的眼色,楼心月却猛的挺直了腰,声音高了起来,决然截口道:“但是我不后悔!你不要再说俊卿的坏话,我告诉你、不关他的事情——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
??她强自忍住眼泪,作出刚强的表情。然而因为破了相,那张脸看上去却更加可怕——即使她美貌仍如昨日,那个书生也未必肯真的娶她过门,何况如今罗刹般的她?
??白螺低下头去,叹了口气,继续开始用小铲子给花木松土。
??如果再等上五年、七年,阅尽了人间喜怒哀乐,楼心月或许不会再作出如今这样不顾一切的举动——然而她还年轻,她的心还没有冷下去,所以她不顾一切的赌了。
??年轻的爱难道就是如此么?如此的盲目、疯狂,目空一切,即使天地合风云变也誓无反顾——在旁的人看来,或许会轻蔑地说:那不是爱情,那只是迷恋,短暂的迷梦而已……但是,即使是短暂的迷梦,有时也能攫取到永恒的祭品。
??——以眼前那一张支离破碎的、绝美的舞伎的脸为证。
??“只怪我身子不干净……如果我不是风尘女子就好了……如果不是就好了……”方才那样激烈坚定的语气忽然瓦解了,楼心月身心疲惫的俯了下去,用杯子边缘抵住了额头,“我也想清清白白的嫁给他……可是、可是爹娘卖了我,不是我的错啊!”
??终于,名动京师的舞伎低低哭了起来,也许因为平日养成的矜持典雅,她连哭的时候都不敢放纵,保持着一种楚楚动人的风致。
??白螺蹲着修剪文竹,发丝滑落,掩盖住了她的眼睛。然而,她的手却慢了下来。
??“脱胎换骨一次、清清白白了,就真的可以挽回么?”忽然间,低着头,白螺淡淡问了一句话,“如果你真的那样认为的话,我倒可以帮你。”
??她清冷的声音里面有难言的魔力,让听见这句话的紫衣舞伎蓦地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个单薄的白衣少女。
??“嚓”轻轻一声响,白螺将一枝病变了枝条从文竹上切断。
??
??“这是……”关起门来,楼心月看着被放到桌子上那一盆散发着清香的花儿,愕然问。
??白螺的手小心地从花盆上放开,笑了笑:“这是宝珠茉莉……很稀有的品种哦。”
??楼心月看着那含苞的花朵,一般的茉莉都是白色的单瓣,这一株的花儿却是重重叠叠、甚至成了一个绣球状,颜色浅碧。然而,她的脸色却有些失望:“白姑娘莫开玩笑了,我哪里…哪里有闲情养花种草啊。”
??“这盆宝珠茉莉,不是让你养的——”白螺浅浅的笑着,眼色有些诡秘莫测,眼角那坠泪痣盈盈闪动,她俯过身去,低低叹息般的说,“是要你挖出它、拔了根,吃掉它!”
??楼心月身子一颤,抬头看着这个清丽神秘的白衣少女,脱口问:“吃了,会怎样?”
??“会死。”白螺掩口微微笑了出声,“服下去后人很痛苦,马上就会死……”
??“这——”紫衣女子莫名惊讶的看着那一盆素净美丽的花儿,有些发怔。
??“不过别怕……那只是假死而已。”不等她发问,白螺手指挥了挥,低声笑,“宝珠茉莉的花根,服了下去会闭气歇脉——一寸花根便是假死一天……‘楼心月’可以很容易的‘死’了,‘你’却能再一次‘活’过来。”
??舞伎的眼睛蓦然闪亮——毕竟是兰心蕙质的女子,不用多点拨,已经明白了诀窍。
??不错……如果有了这株奇花,她便去找俊卿商议假死复生的事情——那是脱胎换骨啊!这个叫“楼心月”的肮脏皮囊,便这样葬了也好;几日后醒来,便能正正当当地嫁入颜家了……从此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的过完以后的日子。
??“我、我要怎么谢你?——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对,”因为狂喜,名动京师的红舞伎声音有些颤抖,急切在怀中摸索着,忽然想起什么,拿出了一个贴身放置的小玉佛,“我只带了这个出来,其他全给干娘留下了……这是俊卿送我的,他说是极品的蓝田玉——”
??看着紫衣女子眼睛里难以掩饰的激动亮光,和捧在手心的那个小玉佛,白螺的脸色却依旧是淡淡的——楼心月看在眼里,心里猛然一冷……这个少女眼睛里是俯视般的冷漠,居然、居然和杨柳苑中干娘看她的眼神如此相似!
??“这种花,在我这‘花镜’里也只剩一株了……世上大概也没有多少株留下了吧?前些日子,还听说裕王爷花了一千两银子下福州府去寻,却空手而归。”
??白螺的眼睛是淡漠的,转身调弄架上那只白鹦鹉,冷冷道。楼心月的脸色苍白下去,显得更加可怕,她眼中渐渐有绝望的光芒,然而,却听见那个神秘少女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花铺里有个规矩,如果要这盆花——就要用最珍贵的东西来换。”

??“记住,这株宝珠茉莉有二十年的了,根长当在五寸以上——可你最多只能服用三寸。”将花盆交在楼心月手上,花镜的女主人却一再叮嘱,“假死如果过了三日,封土下的棺木内空气便会渐渐泄尽,你即使醒来也是无用了。”
??“记住了……多谢白姑娘。”楼心月用罗帕掩住脸,接过那一盆宝珠茉莉,连连点头,语气急切而激动,“再造之恩,来日我和俊卿必当登门叩谢!”
??“等‘来日’到了再说吧……”白螺却不以为意的淡淡笑了,眼睛深处有亮光一闪,“记着了,你还欠我买花的钱——你答应过我,必用最珍贵的东西来换取。”
??听得那样的话,楼心月的脸色微微白了一下——这种古怪的条件!
??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平日里或许会感觉到这个白衣少女语气中的古怪,但是如今被“情”之一字蒙住了眼,只想着如何才能尽快得到圆满的爱情,来不及多想便答应了下来。她如今除了这个残破的身子已经一无所有,哪里还谈的上什么“最珍贵的东西”?
??“对了,这个玉佛……就当作抵押先放在姑娘这里。”走了几步,还是觉得过意不去,楼心月回过头摘下玉坠子放在白螺手心,扫了一眼那盆奇异的花儿,不知道为何,舞伎的眼睛黯淡了一下,“蒙姑娘慷慨、赠送稀世名花,心月今世若无法报答,将来结草衔环也终不忘姑娘大恩。”
??白螺微微笑了一下——毕竟还是天性聪明的女子,虽然已经被热情蒙蔽住了眼睛,却依然还能直觉到什么。
??“等一下。”在看着紫衣舞伎捧着那盆花离去的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白螺出声唤住了她,想了想,回身入内,捧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来,“这个,先借你带着。”
??楼心月有些惊讶的看看她,但是不等她开口问,白螺摆了摆手:“先别问是什么东西——反正听我的,也别告诉颜公子,你悄悄将它贴身放好了,无论死活都不能离开,知道么?”
??虽然有些吃惊,但是对这个神秘少女已经有了景仰感觉的女子还是用力点头,将那个不足一尺的小锦盒收入袖中。
??“那是个护身符……会给你带来好运的。”看着她收好,白螺微微笑了笑,她一笑,那一粒坠泪痣就仿佛哭泣一般,有一种妖冶迷离的美,“快去找颜公子商量接下来怎么做吧——多保重,楼姑娘。”
??
??那一袭紫衣远去,行走时的风姿依然绰约动人,白衣长发的少女忽然收敛了笑容,长长叹了口气。鹦鹉扑簌着飞到她身边,然而看见主人的脸上有反常的冷凝。
??“上好的蓝田玉?”看着手心那一个玉佛坠子,一眼就判断出那不过是廉价冒充的物品,冷笑再次浮现在少女薄薄的唇边,她一扬手,随便将那粒石子投入了花盆。
??女人啊……是不是真的都瞎了眼?

??
??“


[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2 20:4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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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儿……你猜猜接下来会如何?”看着那一对才子佳人往天水巷冷僻的地方走去,一路低低的说着什么,白螺执着梳子喃喃自语了一句。
??鸟儿虽然聪明,却终究无法和人交谈,鹦鹉只是拍拍翅膀,重复那几句被教会的短句:“嫁人!嫁人!白螺什么时候嫁人?……”
??“噗……”这几句完全不合时宜的话被尖声尖气的叫出来,惹得白衣少女噗哧一笑,本来冷漠沉静的眉目陡然间如春风吹过,盈满笑意,叱道,“扁毛畜生,嘴巴何时学得和那个人一般的刁毒?当日真真该彻底剪了你的舌头。”
??“嫁人!嫁——”鹦鹉似乎知道主人笑了,更加拿腔作态,然而白螺的神情却在陡然间沉了下去,秀眉间沉积起浓厚的阴霾。她不说话,只是抬手开始重新梳理头发,一下,又一下……
??抬手的时候,肩上的鹦鹉被迫飞了开去,停在洗脸盆架子上,不知道又哪里不对,只是歪着头看着女主人,咕咕哝哝。
??嫁人。为何那些女子,即使聪慧如楼心月,阅人已多,却依旧逃不开这种丝萝托乔木的想法。或许……世上所有的女子,都会寻一个感情的寄托罢?
??虞姬的凄婉有霸王的盖世气魄,刘兰芝的贞烈有焦仲卿的生死不渝——然而,更多的,却是完全寻不到相对等的感情。今日的楼心月和颜俊卿,不知如何,总是让她想起临安的另外一个传说——那个白蛇与许仙。
??空有满腔深情,却遇上这样一个男子。书香门第的颜俊卿,有一些才气,有一些真心体贴,却也有更多的懦弱与矫情——青楼里面做个温柔讨喜的恩客也就罢了,可这样的男子…又如何能够配得上花魁那样决绝激烈的感情?
??“愚蠢、愚蠢啊!”忽然间,沉默着梳头的女子猛的将梳子投入脸盆,溅起的水花吓得架子上的鹦鹉扑扇着飞起。白螺的脸色冷漠复杂的,左眼角那一滴坠泪痣盈盈闪动。
??一个时辰过后,天水巷各个店铺的门陆续打开了,忙碌喧嚣的一天又将开始。
??白螺站在檐下侍弄着花草,眼角却瞟着巷角。
??许久,终于看见那一袭紫衣,有些凝滞缓慢的从僻静的角落里走了出来。楼心月用罗帕掩着脸,沿着青石铺就的小巷过来,脚步有些飘忽,身边却不见了那个书生颜俊卿。
??她直起了身子,看着楼心月走过来。
??脸虽然不能见人了,可身姿依旧绰约不可方物,令人想起她一舞动京师的盛名。
??“楼姑娘,进来坐坐么?”有些迟疑的看着她走过来,在快要走过门口的时候,白螺终于忍不住低低招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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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即使我赎了身子,也是个青楼女子。除非我有个清白的身世,不然他没法子带我回家见父母。”喝了一口茉莉花茶,温润了一下喉咙,一直沉默不语的紫衣舞伎终于开口了,声音带着绝望和哽咽。
??她不知道这个卖花的白衣姑娘是谁,然而,她却是自己唯一能倾诉的对象。
??“负心凉薄。”白螺侍弄着花草,将文竹新发的枝条轻轻固定在架子上,语调冷漠。
??楼心月的身子猛然颤了一下,咬紧牙,忍住了几乎要落在茶盏里的眼泪,低低道:“也、也不能怪他的……他家里好歹是书香门第,怎么、怎么能娶一个……”
??“既然你明白,当时为何还要赎身跟他?”淡淡说着,白螺拢了拢头发,向花盆里倒了一点水——文竹喜阴凉湿润,需要小心看护,一旦移到了阳光直射的地方便容易枯萎。
??“我以为……他有真心,我有决心,便迟早能说服他父母。”握着茶盏,楼心月声音越来越低,“我是真的想跟他好好过一辈子的!真的啊!……这世上能容的卖笑的风尘女子,就容不得从良的人么?”
??白螺抬头,刚想说什么,然而看见白衣少女冷冽的眼色,楼心月却猛的挺直了腰,声音高了起来,决然截口道:“但是我不后悔!你不要再说俊卿的坏话,我告诉你、不关他的事情——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
??她强自忍住眼泪,作出刚强的表情。然而因为破了相,那张脸看上去却更加可怕——即使她美貌仍如昨日,那个书生也未必肯真的娶她过门,何况如今罗刹般的她?
??白螺低下头去,叹了口气,继续开始用小铲子给花木松土。
??如果再等上五年、七年,阅尽了人间喜怒哀乐,楼心月或许不会再作出如今这样不顾一切的举动——然而她还年轻,她的心还没有冷下去,所以她不顾一切的赌了。
??年轻的爱难道就是如此么?如此的盲目、疯狂,目空一切,即使天地合风云变也誓无反顾——在旁的人看来,或许会轻蔑地说:那不是爱情,那只是迷恋,短暂的迷梦而已……但是,即使是短暂的迷梦,有时也能攫取到永恒的祭品。
??——以眼前那一张支离破碎的、绝美的舞伎的脸为证。
??“只怪我身子不干净……如果我不是风尘女子就好了……如果不是就好了……”方才那样激烈坚定的语气忽然瓦解了,楼心月身心疲惫的俯了下去,用杯子边缘抵住了额头,“我也想清清白白的嫁给他……可是、可是爹娘卖了我,不是我的错啊!”
??终于,名动京师的舞伎低低哭了起来,也许因为平日养成的矜持典雅,她连哭的时候都不敢放纵,保持着一种楚楚动人的风致。
??白螺蹲着修剪文竹,发丝滑落,掩盖住了她的眼睛。然而,她的手却慢了下来。
??“脱胎换骨一次、清清白白了,就真的可以挽回么?”忽然间,低着头,白螺淡淡问了一句话,“如果你真的那样认为的话,我倒可以帮你。”
??她清冷的声音里面有难言的魔力,让听见这句话的紫衣舞伎蓦地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个单薄的白衣少女。
??“嚓”轻轻一声响,白螺将一枝病变了枝条从文竹上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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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关起门来,楼心月看着被放到桌子上那一盆散发着清香的花儿,愕然问。
??白螺的手小心地从花盆上放开,笑了笑:“这是宝珠茉莉……很稀有的品种哦。”
??楼心月看着那含苞的花朵,一般的茉莉都是白色的单瓣,这一株的花儿却是重重叠叠、甚至成了一个绣球状,颜色浅碧。然而,她的脸色却有些失望:“白姑娘莫开玩笑了,我哪里…哪里有闲情养花种草啊。”
??“这盆宝珠茉莉,不是让你养的——”白螺浅浅的笑着,眼色有些诡秘莫测,眼角那坠泪痣盈盈闪动,她俯过身去,低低叹息般的说,“是要你挖出它、拔了根,吃掉它!”
??楼心月身子一颤,抬头看着这个清丽神秘的白衣少女,脱口问:“吃了,会怎样?”
??“会死。”白螺掩口微微笑了出声,“服下去后人很痛苦,马上就会死……”
??“这——”紫衣女子莫名惊讶的看着那一盆素净美丽的花儿,有些发怔。
??“不过别怕……那只是假死而已。”不等她发问,白螺手指挥了挥,低声笑,“宝珠茉莉的花根,服了下去会闭气歇脉——一寸花根便是假死一天……‘楼心月’可以很容易的‘死’了,‘你’却能再一次‘活’过来。”
??舞伎的眼睛蓦然闪亮——毕竟是兰心蕙质的女子,不用多点拨,已经明白了诀窍。
??不错……如果有了这株奇花,她便去找俊卿商议假死复生的事情——那是脱胎换骨啊!这个叫“楼心月”的肮脏皮囊,便这样葬了也好;几日后醒来,便能正正当当地嫁入颜家了……从此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的过完以后的日子。
??“我、我要怎么谢你?——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对,”因为狂喜,名动京师的红舞伎声音有些颤抖,急切在怀中摸索着,忽然想起什么,拿出了一个贴身放置的小玉佛,“我只带了这个出来,其他全给干娘留下了……这是俊卿送我的,他说是极品的蓝田玉——”
??看着紫衣女子眼睛里难以掩饰的激动亮光,和捧在手心的那个小玉佛,白螺的脸色却依旧是淡淡的——楼心月看在眼里,心里猛然一冷……这个少女眼睛里是俯视般的冷漠,居然、居然和杨柳苑中干娘看她的眼神如此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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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宝珠茉莉

干娘您看,这些东西,还够不够?”
??将描金的匣子放在桌上,一层层将抽屉拉出,纤美如玉的手探入,抓出了满把的真珠美玉,堆在桌子上,叮当作响。
??最后一层的抽屉也被拉开。在看见深蓝色绒布上躺着的那一对白璧时,满头珠翠的老女人眼角动了动,然而脸上的表情依旧是僵死如木,淡淡的不开口说上一句话。
??迟疑了一下,只闻得环佩叮当,女子纤细的手有点颤抖着,放下了从头上身上刚刚解下的所有饰物,继续轻声问:“干娘……所有的东西我都放这里了。您还要怎么样呢?”
??老鸨浓妆下的脸色依然没有一丝活动的迹象,她只是用猩红的长指甲弹去了一些茶沫,轻轻啜了一口——风尘打滚这么多年,她是见过世面的,知道这个一手带出来的女子还能为她赚来多少钱,如何就能够这样松口让她如愿。
??“干娘,这些年来月儿给您赚的钱也不少了,如今我什么都不要,只求光身空手出了这个门——干娘这也不许么?”
??“心月啊……”不紧不慢地,吹吹杯中的茶沫,被唤作“干娘”的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却带着阴阴的笑意,“当年南渡后你父母贫病交加,指望着能将你卖几两银子来换条命——虽说只是十两,签的却是死契,今儿若不是我同意,你就休想出这个门儿。”
??“干娘……”女子的声音欲待辩说,老鸨的笑容却更浓了:
??“心月,你说说看,这十五年来对你我可有弹一指甲过么?从你八岁起,就请人教你琴棋书画,免得埋没了你书香人家出身的那份味儿——到你十五岁挂牌起,干娘在你身上花的心,能用银子来堆么?”
??懒懒的,她用指甲挑起一粒茶沫,远远的弹了开去:“咱们这个行当里,哪能讲什么真心?颜家那个小子不过是个布衣书生——多少达官贵人捧着你,干娘放了你去、也难保你能平平安安过上日子。”
??苍老的女人说得淡然,阅尽风尘的人总是这样——然而这一盆冷水,却如何能泼的灭心头的那点热。

??见干娘的神色不动,眼看无望,那个一直低低带着哀求的声音,却反而冷冽了下来。
??“干娘竟是要连我的身子性命都收回去?——月儿就成全了干娘罢!”
??纤细如同美玉的手蓦然从桌子上那一堆珠宝中抬起,细微的亮光一闪,“咝”一声轻微的响,仿佛裂帛。
??“呀!”房中所有姐妹丫鬟却陡然间齐齐惊叫声,看着那如丝绸般光滑的皮肤裂了开来。
??一道深深的划痕从右眉梢直贯唇角,血如同疯了般涌出,瞬间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染的如同罗刹般可怖。鲜红圆润的血如同一粒粒玛瑙珠子,从女子的玉琢般的脸颊上滚落地面。
??一袭紫衣的娉婷女子,手里依旧紧紧握着一只赤金攒珠的凤钗,冷冷的看着坐在阁子中喝茶的老鸨。钗子尖利的末梢滴着血,狰狞可怖。
??老鸨的脸色终于变了——一下子站了起来,手里的茶泼出了一大半。
??毁了……终究还是毁了。十八年来精心雕琢的玉人儿,三年来风华冠绝京师的花魁。她杨柳苑里的头牌姑娘楼心月……居然,就这样猝及不防的全毁了?
??虽然是风尘中人,可楼心月的脾气从来素雅冲和,不娇娆媚人也不盛气凌人。连一手将她带大的干娘,居然都不知道她竟会有那样疯狂的举动。
??只是一刹那,宝贝,似乎就已经碎了。
??老鸨的脸色有些震惊,有些愤怒,忽然将手上的茶盏恶狠狠的向站在房间中央的女子扔过去,尖声叫:“好!好你个楼心月!今儿就给我滚!一分钱都不许拿,给我立刻滚出这个杨柳苑!”
??那一瞬间,连头面首饰都被剥得干净、只留一袭紫衣的女子却蓦然微微的笑了:“多谢干娘成全。”她叩下头去,血流披面,然后站起,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只留下地上一个带血的叩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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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里的第一舞伎、杨柳苑的头牌花魁楼心月,就这样自己给自己赎了身。
??第二天消息就传遍了临安,秦楼楚馆里到处都有人议论,纷纷猜测那个能让绝世美女作出如此决绝举动的颜姓公子、到底该是如何的一个倜傥风流人物?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杨柳苑里楼心月楼姑娘的舞艺,和桃花居中薛歌扇薛姑娘的歌喉,一直都是临安城中并称青楼翘楚的双绝。多少王孙公子,千金一掷,只为美人妙绝人寰的歌舞。
??然而,虽是暖风依旧熏醉游人,赵燕的歌舞却终于销歇。一场玉碎后,风流云散。
??酒馆茶楼里,依然不时有人议论,也有文人雅士为之感慨吟咏。似乎是又一个传奇的诞生——然而,议论讲述着的人,谁都不再问接下来的故事如何,仿佛都宁愿这个传奇就在凄厉冶艳的鲜血迸射中凝固。
??毕竟京师不同于别处,天水巷的清晨来得早,白螺打开铺子的门时,外面已经听得有人声走动。
??“快、快!姑娘能否让在下暂时进去避一下?”她探出身去,就看见一个儒雅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跳上了台阶,一见店主是个女子、稍微犹豫了一下,但看看左右店铺都尚未开门,他再也顾不得别的,气喘吁吁的问。不等她回答,便一步踏了进来。
??白螺没有阻止,但也没有答允,纤弱的手腕还是扶着门框,淡淡的打量着这个读书人。
??“姑娘莫误会——在下不是歹人。只是有些私事不足为外人道……”那个年轻书生显然看出了白衣少女的疑虑,忙忙的作揖解释,同时探头出去小心看了一眼,“等会如果有个穿着紫衣的女子过来找人,万望姑娘只推没看见……”
??他还待说下去,然而眼角瞄见街角紫衣一动,立刻反身而走,隐在堂中的屏风之后。
??白螺也不问,仿佛也猜到了几分,唇角泛起了个冷冷的笑意。她方开门出来,也未曾梳洗,此刻便回去拿了一把牛角梳子,打了一盆洗脸水,将梳子在水里蘸了蘸,在廊下将头发一层层拢上去。
??“请问…姑娘可曾看见方才有人从这里走过?”
??梳洗的时候,耳边忽然听到一个女子温婉的声音,虽然急切,却依然优雅——果然是立刻就来了。白螺眼睛里没有表情,只是自顾自的侧头梳着头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求求你了……我看着他走入这条巷子的,姑娘必是看见了。求你告诉我颜公子的下落吧!”陡然间,那个声音失去了保持着的平静,白螺本来只是侧过头梳洗着,来人却凑到了她眼前,拉住她的袖子颤声哀求。
??对方的脸映入白螺眼眸。忽然间,淡漠平静的白衣少女猛然不出声的倒吸了一口气。
??那张破碎的脸……仿佛最美的玉石被狠狠砍了一刀,惨不忍睹。
??“我找了他很久了,好容易在这里看见他的!……求求你,告诉我他去了哪里!”穿紫衣的女子拉住她的袖子,眼神焦急而迫切。然而因为这样的表情,让那张脸更加可怖起来。
??白螺却只是看着她的脸……那一道伤痕……还刚刚结痂的伤痕,从右眉梢直划到唇角,显得狰狞而惨烈。
??“楼姑娘?”平日里听多了外面人的议论,白衣少女忽地静静问了一句。
??紫衣的女子怔了一下,反射似地拉起颈中的罗帕、掩住右脸上的伤疤,眼神中却闪过了复杂的光芒,咬牙点点头,轻声道:“所以……姑娘,请你告诉我、颜公子到底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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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螺细细的看着眼前这个碎玉般的女子,眼睛里面波光闪动明灭,半晌不语。陡然间,她拢着头发的手放开了,在洗脸的盆子上敲了敲。
??没有来得及用钗子挽上,一松手,那瀑布般漆黑的长发忽地垂落下来,散了一肩。
??敲击声未落,只听房中扑簌簌一声响,仿佛是一只甚么鸟儿飞过。然后,只听得“哎呀”一声痛呼,屏风后一个男子抱着头、胡乱挥手挡着什么跳了出来。
??“俊卿!”一见那人,前来的女子又惊又喜,连忙迎了上去。
??那个儒雅书生却颇为狼狈,额头上破了一处,连连挥手:“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他从屏风后跳出,扑簌簌又一声响,一只雪白的鸟儿也从屏风后振翅飞出,落到了花木上。
??“俊卿……你、你没事吧?”看见情郎如此样子,楼心月连忙从怀中拿出手帕,然而颜俊卿一见她的脸,便触电般的侧过了头去,脸色又白又红。
??“俊卿,这些天来我找得你好苦……”见他又侧过头去,楼心月脸色也是苍白了一下,低下头去轻轻道,“我知道你家里不会同意我们的事情,可是我已经赎了身,以后日子还长,可以慢慢——”
??“我又没有要你赎身!”书生的脸上陡然有委屈的表情,颜俊卿一跺脚,“你看你……什么事都当真,如今弄成这个样子,我——!”
??他下面的话没有出口,因为一碰见楼心月那样的眼光陡然觉得心虚,便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月,我们到外面找个地方好好说,行么?”颜俊卿声音柔和下去,勉强的让自己的眼睛温柔的注视着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他一从容起来,果然是几分温柔蕴集的样子。
??楼心月亮得怕人的眼神也柔和下去,同时泪水便盈满了眼眶——她押的重,却不相信自己会输。
??“俊卿……”她还想说什么,可颜俊卿已经拢着她肩膀将她拉了出去。
??临出门前,那个文雅的书生有些恼怒的盯了花镜的女主人一眼。
??白色的鹦鹉扑扇着翅膀落在白螺肩膀上,尖利的勾嘴上还残留着啄出来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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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2 20:3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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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就不必了……一盆花,哪里值了那么多。”没有开窗,然而白螺的声音静静传来,不容反驳,“夫人已经付了钱了,白螺并不是爱财之人。”
??翠玉儿的脸色却更加复杂,眸中有隐隐的恐惧,颤声轻问:“那么你、你要得又是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白螺不过一个种花的女子……”隔着窗子,白衣女子的身影绰约不定,声音却是冷漠洞彻的,“我播下种子,便任由它自己开花结果……我,只是看着而已。无论是善花、还是恶果,都于我无关。”
??“罂粟它的花美丽,然而结出的果却既可医人、亦可毒人。善恶本无定则,只在一念之间啊。好好养护这棵蓝罂粟吧……结了果,便可以分赠那些如你一般的女子。唉……”
??“雪儿,送客吧。”
??话音一落,窗子后面那个绰约的影子便淡去了。
??翠玉儿的手指冰冷,忽然听见扑簌簌一声,居然是那只雪白的鹦鹉从墙上不知何处的洞中飞出,停在廊下,一叠声的叫唤:“送客!送客!蓝罂粟!蓝罂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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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单单的在清晨的寒气中站了半晌,翠玉儿抱着那盆花,走回了轿中。
??清晨的风微微的吹来,怀中的蓝罂粟晃动着美丽的花瓣弯下腰去,然而风一过,却依然挺直了腰。纤弱中带着的一丝韧性,那是生命的丰韵,和对于幸福的执念。
??即使结出的是带着罪恶的果实。
??看着怀中花叶扶疏,一朵盛开另外一朵结出果实的罂粟,翠玉儿忽然有一种想把它摔得支离破碎的冲动——她再也不要见到这种花。
??轿子走出了永宁巷,再转弯,再转弯……
她撩开了帘子,看见了城门口挑着担子等候的男子的身形。
??崔二似乎在那里等了很久了,初秋的寒风中,他搓着手,有些喜悦忐忑的看着轿子前来的方向。虽然平日碍于她是有夫只妇,他只能同情她的遭遇而不敢说别的,然而,到了今日,他们终于能有在一起厮守的可能。
??翠玉儿疲惫的眼睛里,忽然涌起了苍茫的笑意。
??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如果有什么罪孽,就让她来背负吧!
??她的指甲,狠狠的掐断了结出果来的花茎,捏碎了球形的果实。看着轿子一步步的移向泉州城外,她将沾满白色浆汁的指尖,放入嘴里慢慢地吮吸。
??好苦……好苦的果实。
??然而,却能让人沉沦其中永不愿醒来。


[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2 20:3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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