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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絮漫天(三)

  玉螭宫之变,皇帝风胥然的禁忌,百官讳莫如深。
  纵是史案凿凿,人们也习惯性将这一切当作一场擎云宫的噩梦。
  胤轩十三年,是比胤轩元年更深重可怕的血腥的一年:洪水、兵乱、宫变……满满的肃杀之气,便是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消散。
  正是那一年,改变了几乎所有人的命运。
  也包括林间非自己。
  “是于国家社稷有大功的决定,却往往需要莫大的牺牲。上位者无私情,所以不可以有意气之争,为大局着想而做最好打算——这是帝王天家从小受到的教养,却不是今上的性格。”李寂依旧低垂着眉眼,“林相虽然有着担当一切的觉悟和勇气,对陛下的了解,终究是有些不够的。官场风波险恶,林相却是须得小心呢。”
  “老大人……老大人都知道了?”本以为瞒过了所有人,却没想到还有那样的眼睛盯着看着,林间非一时只觉心头满是寒意,连一向温和示人的目光都变得清冷起来。
  李寂表情平静,“李寂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进入传谟阁参与机要政务后首辅大人在摘星楼上对我说的话。他指着承天台对我说,李寂你看,这后面便是北洛京城最高的地方、权力的颠峰,只有一国的王者才能站到那里俯瞰北洛的国土;然而,身为首辅的我,却可以站在君王身后同样地看到这一切——北洛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染着君氏族人的鲜血,即使只是为了自己,我也绝不允许北洛受到半点伤害!这是君雾臣大人对李寂所说过的最长的话。绝不允许自己所守护的受到任何侵害,是因为守护者的坚定信念;而如果自己成为阻碍,那么即使牺牲自己也要完成守护的心愿——作为真正上位者存在于北洛朝堂的大人,为了大局,他会选择最好的,也是对自己最残忍的方法,最后甚至不惜将整个君家推上祭坛代替北洛的牺牲。李寂是为了代首辅大人继续守护他倾尽了一切的土地而留在北洛朝堂的。那一年得知柳真人计划的时候便已经想过,为了首辅大人所深爱着的、不惜一切去保护的北洛,李寂会尽一切所能协助并保证这个计划完成;何况本是风烛残年之人,最多也不过是拼上一条没有大用的性命而已——这是李寂对首辅大人的承诺,无论如何也一定要遵守。到了事情结束的时候,李寂也可以毫无愧疚地到西蒙伊斯大神前向大人说,您的心愿,我已经尽力完成了。”
  李寂说话速度不快,声调也是异常平稳,但一路听下来林间非却只觉胸口紧揪,双手满是汗水。
  当年的决定,虽是时局所逼情势所迫,但之所以义无反顾,却实是秉承着学人士子为国为民的一片赤忱。
  李寂没有明说的言语之间却是点出了最大的漏洞:凭一时的冲动便立下誓言,信仰既非至坚,公心亦非至诚;在沉浮莫测的官场,这样的灵光真性无须几年便消磨殆尽。
  自己与蓝子枚最大的不同,就是缺少真正的书生意气——在太学承受了太多冷嘲热讽仍然力争上游,比起单纯热忱而又坚刚正直的蓝子枚和恃才傲物清者自清的宗熙,自己早已是看透了朝堂宦海的黑暗,更拥有利用这样的黑暗来达到改变自身环境目的的头脑和手腕。
  柳衍曾经点出了自己深藏的公心,并使得自己甘愿为之所用。而此刻李寂却是担忧于这过分深藏的一点光明的泯灭。
  自己究竟能够坚持多久?
  从来没有真正认真地去想过,或者说从来不愿认真地去想过,一代宗师的柳衍,为什么能够作出那样绝决的选择?
  “林相?”
  蓦然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抬头看到李寂一脸担忧的模样,林间非连忙定了定心神。“老大人一番教导,实在是当头棒喝,间非在此拜谢老大人点破迷津之大恩。”说着服袍一掀,径自向李寂跪了下去。
  李寂大吃一惊,却是搀扶不及,只得受了大礼。
  “老大人,间非还有一事相告。”

  风雨满楼

  君无痕。
  似乎希望他被所有人遗忘,所以作父亲的才给予了这样的名字。
  而他,似乎也确确实实地被所有人遗忘了。
  君无痕,君家第六代家主君雾臣的五公子,一个不被任何人所记忆的庶出孩子,一个被君氏大夫人在除夕夜赶出君家的侍妾的儿子。
  没有人知道,在那场大火中灰飞烟灭的赫赫君家,竟还留下了唯一的一条血脉。
  对林间非而言,得知青梵真正身份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再没有了退路。
  是什么样的信念,让那个云一般飘逸的男子选择了必死的道路?又是什么样的心情,让那个惊才绝艳的道门至尊作出了如此绝决的决定?
  没有时间去探询君雾臣的考量,却被柳衍强大的意志完全控制了心情——西云大陆道门掌教至尊,本就不是什么寻常人物。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自己却完全忘记了这一点。
  林间非揉着额头,为终于向人揭开长久以来一直深埋在心里的秘密而苦笑。
  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令朝野上下无不震惊。
  推行新政革除旧弊,是从胤轩十年便开始进行之事。但在开始阶段,改革的步子是推行得异常缓慢而稳定的,最初人们几乎根本察觉不到这位以果敢凌厉出名的皇帝的真正意图。等到人们开始觉察,新政新法已经使得朝堂之上元老旧部势力被极大的削弱。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皇后母家徐氏为首的元老旧臣不甘于多年权力的剥离,开始对改革加以阻挠。几位立功心切的年轻臣子被驱逐出京城、数项正在进行的改革政策被搁置,虽然因为孟铭天的关系军队没有什么异动,但心思机敏的人们已经能够嗅出皇城空气中弥散着的浓烈的火药气息。
  然而,胤轩帝强硬的态度却并不因此改变,更换上林间非、宗熙、蓝子枚等一众青年朝臣扎实稳步地继续着朝政,甚至进一步削减国丈太常寺大司监徐密的权力,将朝廷刑律之权归于刑部、督察院和提刑司监。胤轩帝的作为终于引起旧臣的恐慌,在离国公主螭贵妃的笼络谋划下,推举八皇子风司退继位太子的行动在明暗两方开始进行。
  胤轩帝膝下九子,若以母亲身份的高贵而论,八皇子风司退无疑和皇后所出的皇子具有同等不可忽视的地位。西云大陆除并立的三大国还有着众多小国,小国之中离国可以算是实力最为强大的一个;尤其离国边境众多优良海港,对有志海上霸权的北洛意义更是相当重大。螭贵妃虽然骄傲,究竟出身皇家,也是个极有头脑的女子。原本最有可能登上太子宝座的三皇子风司廷选择了宁国公郗铮之女琼华郡主为正妃,向朝廷上下无声地表示着退出嫡位争夺的心思而渐渐被胤轩帝疏远,而风司退则适时地表现出一个渐渐成熟的皇子应有的礼仪行止风范博得风胥然的欢喜——虽然身为国丈,更是风司廷的亲外公,但对于徐密这样久在高位的老臣而言,必须倚重元老旧臣势力才有可能登上至高宝座的八皇子才是未来君主的最好人选吧?
  于是,雨夜密谋、江湖奔走、朝野联络、深宫剧变……一切,都按照徐密周到缜密的计划书进行着。
  直到宫变的最后一刻,安然无恙的风胥然带着同样完好无损的风司廷、和苏出现在玉螭宫前。
  新任的太常寺卿陆可法将涉及宫变谋逆的一百七十四名朝臣全部缉拿归案。
  如果事情只到这里,胤轩帝无疑是完胜。
  但胤轩帝异常宠爱的太医柳衍,太子太傅柳青梵的父亲,竟是宫变幕后策划人的事实,却使胤轩帝受到了有生以来最为巨大的打击。
  众口一词的供认,无可辩驳的铁证,一切都指向了清心苑中那个终日飘渺的优雅身影。
  啊,是我做的。
  唇边一抹捉摸不定的微笑,清浅中透着三分温柔、三分怜悯、三分了然,却是十分的骄傲,绝尘脱俗的面孔,玉树琼林的身姿,衬得满苑的烟柳都浸烂在那道温柔却深藏着鄙夷的淡淡目光里。
  为什么!
  胤轩帝失去风度地怒吼失声。
  柳衍没有回答,但站在一侧的林间非却几次忍不住要阻止帝王暴怒下的残忍。
  你可是答应了我呢!
  无力而低垂的眼倏然瞪大,锐利的光芒令林间非紧紧握住了拳头。并不锋利的指甲刺进掌心的肉里,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强制着的沉默会带来这样的伤害。

  风雨满楼(二)

  作为督御史,他进入了天牢最深处的囚室。
  “名单和帐册……都找到了么?”
  “都找到了。太常寺的判决,也都已经下来了。除了徐密、尹满、高师恪等十名主犯被判绞刑,其他从人族众大都被判了流放发配之刑。”不敢去看那风华绝代的男子此刻悲惨的情景,林间非低垂着眉眼轻声回答。
  柳衍却是轻笑了起来:“只是对我,他还没拿定主意吧?”
  苦笑一下,“柳先生又是何苦?”
  “间非明知其中道理,又为什么要问呢?何况宠爱深重乃是身为帝君之大忌,而对身边之人毫无保留的信任更会置国君于巨大的危险之中。朝中众臣皆知他待我如何,即使说出真相,众人也不过以为他是在全力回护于我吧?”柳衍淡淡一笑,“事到如此,本在你我意料之中,间非是明理之人,自然不会因为可惜柳衍一人而毁了北洛万世基业吧?”
  林间非顿时抬起头,“不!先生之心间非如何不知?只是先生自毁一生清名于前,承受肉体之苦于后,间非……间非……”
  “若是真知我心,还是趁着眼下他心情不稳的时候让他早下决断吧。梵儿不日便归,他的性子……”柳衍脸上第一次现出忧色,“已经是第三日了,若梵儿回来,皇城必危。间非你我的时间都不多了!”
  “青梵他……他定知道先生真意。” 无法想象好友回京后的情景,林间非一时心神慌乱,只能一遍又一边地强调着,“青梵定不至误会先生……”
  “梵儿自然不会误会,他原比任何人更清楚宰相权谋帝王心术。只是,正是因为他知道,情势才会变得更加危急。”看着林间非惨白的脸色,柳衍正色道,“那孩子生性冷静自持,更善于计算,若心无旁骛专注权谋之道,只怕天下事无不尽在掌握;即便是在这擎云宫中,也能够凡事顺其理而行,绝不会让感情影响了大局。但……梵儿根底里还是重情之人,我只怕他一贯的压抑,却在此刻爆发出来……”
  柳衍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林间非却是已经完全听懂了他的意思。
  四年交好,青梵与他的友谊远较旁人深厚。或许是因为同样洞察了对方的心机,即使不交一语也可以默契自然,让心情同样孤单的两个人成为至交。青梵聪明卓绝,见识高远,每发议论常令林间非拍案叫绝击节叹服;而林间非博闻广记,触类旁通,点睛之语神来之笔也每使青梵感触良深。文词政论天文地理百姓民生,两人常常就着一壶清茶通宵畅谈。林间非初入官场道途艰难,也是青梵常作旁敲提点精神——林间非深知,若非有青梵一路相伴,只怕自己根本是无法坚持到此刻了。
  而青梵的脾气性格,林间非也是深有了解:常常惊讶于他的少年老成,每每折服于他的深谋远虑,更为他不怒自威亲而难犯的独特气质所深深吸引——这是上位者的气质,令人无法不臣服的尊贵与威仪,直到那日清心苑里一席密语得知他真正的身份,才知道那正是君氏血脉无法断绝的身为最上位者的气度与威严。
  纵然是欢歌畅饮,也流露出冷静自持、完全不像弱冠少年的沉稳成熟。黑得不见底的幽深眸子里,闪烁出的是对世间万事的洞察和对浮生百态的熟悉,还有,那一抹几乎看不见的怜悯与叹息,以及……即使是道门掌教的柳衍,也无法企及的豁达和洒脱。
  但,万事原非轻风,过耳岂不萦怀?
  他珍视着身边每一个人,对那些心存善意的人们回报以同样的温情。林间非知道,即使只是秋肃殿里的一个小太监,青梵都是真心关怀着的,更不用说他悉心教导终日相伴的九皇子风司冥了;经常一同出游、一同畅谈国事的三皇子风司廷,也总得他温和真诚的笑容。
  但他心底牵念最深的,无疑是清心苑里那绝代风华的身影。
  只有柳衍可以叫他作“梵儿”,只有柳衍可以切实地感知他的每一点心念,只有柳衍可以轻易地明白他的每一个眼神,只有柳衍总是带着宽和纵容的微笑将他揽入怀中——属于他们父子的天地,原不是旁人所能够理解,能够进入的世界。
  师父、父亲。
  青梵可以为柳衍做一切。
  但这一次,柳衍却将他打发得远远。
  林间非知道,这只是一个深爱着孩子的父亲,为了心中唯一的牵念做最好的打算。也只有柳衍的才智计算,才能够让聪明卓绝的青梵困烦于边境不得及时赶回。
  毫不迟疑地选择最好的,但也是对自己最残忍的方式。
  回想起李寂的话,林间非此刻才真正明白了上位者的含义。君雾臣的决定,同样是柳衍的选择——伤害的,是身为君王的风胥然,更是身为选择者的自己。
  但柳衍终究是低估了青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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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絮漫天

  林间非,是北洛当今皇上胤轩帝最倚重的臣子。
  也是风氏王朝第一个寒门出身的宰相。
  在人们的记忆中,从建立之日起,风氏王朝朝廷首辅的位置,就是留给君家的。即使因为那场无情的大火夺去了君家上下三百余口的性命导致赫赫君家的湮灭,其后登基的胤轩帝新设了下朝廷左右丞相的职司,上朝廷首辅的位置却仍是空置多年。
  赫赫君家在一夕消亡,但北洛朝廷政务之中却处处可见君氏历代家主留下的痕迹。尤其是君家最后一代家主君雾臣,执掌北洛大权三十余年,影响之深远更是非同一般。京城的老人们经常回想起那个云一般飘逸的优雅男子漫步承安街头的情景,并叹息那位权倾朝野的宰相严律灭亲的狠决。他急病卒逝于擎云宫后,人们早已习惯了当朝首辅一职的闲置;或许,是所有的人都以为,再没有像君家家主那样的人物足以占据这样的高位。
  所以,从代行上朝廷宰相职权之日起,林间非的日子就过得异常辛苦。
  即使是胤轩九年的文试状元,因为出身寒门的关系,林间非必须从六部最低位的从七品给事中做起。
  面对那些一踏入朝廷便直任从五品官职的望族子弟的挑衅,林间非并不生气,他只是老老实实地将上司安排的工作认真做好而已。但与他同年登科,出任户部从五品司长的宗熙却大为不满,每每向交好的三皇子风司廷说起如此新任官员的不公。
  说起来,朝廷之中三皇子风司廷与他们的渊源确是极深,一同参加大比会试,还曾经一起煮酒痛饮畅言抒怀,但聪明如宗熙和林间非者,自然不会因此便将三皇子视为靠山有恃无恐。
  但林间非却也非常地清楚,当年城西饭铺午夜交心的畅谈,却是数年之后必然发生的事实。果然,进入官场不过半年,胤轩帝风胥然便决意推行改革,刷新吏治任用新人,一时朝廷上下为之气象一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过三年,对一切早有所备的林间非从从容容地从工部从七品给事中升到正七品督给事中,再升到督察院正五品司事御史,再升到从三品御史督察——虽然林间非的为官为人众人都看在眼里,也知道处于革新除旧的非常时期风胥然的大胆用人,但对这样的速度,朝臣还是大为惊愕,但同时也生出了“这年轻人一辈子也就只能走到这里”的念头。可是,当左右宰相黄无溪、郑磊轮流告假,林间非开始以督御史的身份代理宰相一职时,人们终于开始意识到皇帝的心思。
  然后,便是胤轩十三年皇城那场密云惊雷、腥风血雨的谋乱和平叛。
  ……
  胤轩十四年,黄无溪、郑磊同时上表,以“年纪老迈恐耽国事”为由请辞。胤轩帝风胥然任命林间非为上朝廷宰相,宗熙为户部侍郎,乔非为工部尚书,蓝子枚为刑部主事;令禁卫军副监察史墨扬兼任五都巡检史,任命多马为青龙军飞羽少将军、言邑为朱雀军中军参赞……一番彻底的换血下来,皇城之中前朝的望族势力被彻底铲除,而军中除护国大将军一职为孟安接任外,旧有势力也已经所余无几了。此时主掌北洛朝政军务的,几乎都是不满四十岁的年轻一代。
  林间非自然是个中翘楚。
  入仕六年,年方而立,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首辅,指挥调度从容有方威仪自成;面对东炎使节狂妄无礼的挑衅,冷静有度的应对更让天下士人为之倾心,甚至有人因此将他与当年城头谈笑退万敌的君怀璧相提并论。
  对于这些围绕在身边的文臣士子,林间非始终是相当宽容的。作为一朝宰辅,传谟阁中每日日理万机案牍劳形,他也实在没有心力去应付长日守候在门外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崇拜者。
  事实上,林间非在宫中的时间,远比在宰相府的时间多。
  林间非拜相后,风胥然便把之前左丞相的府邸转给了他。仅带着一名老仆周伯的林间非对着偌大的园林发了小半个时辰的呆,直到上门祝贺的三皇子和九皇子来到面前才回过神来;结果,第二天两位皇子便各自打发了两对男女仆从到他府上——而这件事情,林间非直到三天后从擎云宫出来才从随从的口中得知。
  林间非为人沉稳,赏罚分明,处事手段却是相当圆润。度过了几乎不存在的磨合期后,政务熟练顺畅的处理让朝臣莫不感叹其年少有为,而一贯亲和温厚的待人接物也得到众人的交口称赞。不过身居九重之侧,林间非却是不方便同人有什么密切往来。除了同年好友并同朝为官的宗熙、蓝子枚常往宰相府走动之外,林间非难得会见什么宾客。因而对于京城中人来说,能够得到宰相府的请柬,实在是比千万黄金更有价值的事情。
  但此刻,宰相府后院小池塘边,假山石亭里,难得正正经经地摆着四碟精致小食,一只细颈大肚的酒壶和两只细瓷酒杯,显然是招待客人所用。
  一位灰袍便服的花甲老人坐在林间非对面,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而这位日理万机的年轻宰相,却正对着满目的杨柳飞絮发呆。

  飞絮漫天(二)

  “林相。”
  陡然回过神来,林间非迅速掩去脸上的愧色。“李大人,您真的打算离开么?”
  李寂微微地笑着,似乎完全没有发现他的走神。“是啊,皇上也已经准许了,大约明天后天就会发下明旨了吧。”
  望着眼前微笑怡然的老人,林间非不由微微出神。户部尚书李寂可以说是到胤轩一朝为官时间最长、官员声望最高,同时仕途也最为平稳的两代朝臣,在有关户部一块的问题上,甚至远比前任宰相黄无溪和郑磊更得风胥然看重。李寂是在景文帝十一年入朝为的官,不是殿生出身,却是当时首辅君雾臣亲点的工部主事。后来君雾臣将他调至户部,从此开始了他主掌天下财帛钱物的命运。四十年的官场沉浮,这位刚正清廉的老臣得到了两代君主的信任,更留下“审慎知微李尚书”的美名。风胥然的改革,他坚定地站在了革新一派,为朝廷大局的稳定立下汗马功劳;经营运算,让百姓在最快的时间感受到改革的实惠——然而,朝局稳定初入正轨之际,这位老臣却向胤轩帝上本请辞!
  “李大人此去,是要回锦州故里么?”
  “家里的人都已经去了,我又没有儿女,回去也是一个人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呢?”李寂摇了摇头,“朝中同我一般年龄的故交各有他们的去处,本来约定着一起读书闲居的却是不在了——想想这些年的风雨变幻,心里倒像是明白了许多。早几年我托人在昊阳山脚置了一处宅子,现在是要去那里享受以后的清静了。”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无论如何,有贤相之名的林相为老夫饯行,都是非常高兴的事情呢。”
  话说得平平淡淡,虽然不少伤感,却不显迟暮的哀叹,闻言林间非心中深起敬意。待得听到最后一句,却是不由微微笑了起来。“老大人这样说,不怕间非被宠坏了么?”
  李寂微微一笑,目光转向了池塘边的最大一株的柳树。“林相知道这里原是谁的住所么?”
  “是黄无溪黄大人的宅子。”
  “在那之前呢?”
  见林间非怔住,李寂静静地笑了,“看来林相确是不知。这碧玉苑,本是王朝首辅君雾臣大人的别苑。”
  这一次,林间非是真正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当年,李寂便在静亭的这个位置上,向首辅大人详细陈述治理聿江的方法。”握着精致的白瓷杯,李寂唇边浮起一丝微笑。“没有通过三年大比的会试成为殿生,而是因为首辅大人的看重才进入了朝堂。但能够从一开始就接触具体的政务,尤其是自己的喜欢并擅长的东西,却又是多少殿生都求之不能的事情。当时工部没有尚书,两位侍郎大人也都各有他事,在聿江的问题上我便是最高的主持者。或者真的是少年无知的勇气,五年后向先帝呈报聿江大治的时候,我才知道首辅大人在其中为我压下了多少不满大声音……然后,我第二次来到了这里。”
  林间非静静地为李寂斟满了酒。李寂微笑一下,目光转向了漫天的飞絮,“记得那也是像今天一样的满天柳絮飞舞,大人就坐在这里,手中握着一个小小的卷轴。我至今还记得他用那样安静的语气对我说,来户部帮我做事吧。”
  “老大人到户部……”林间非惊讶于自己所听到的一切,“是因为君相大人的缘故?”
  “作为一朝的首辅,大人比任何朝臣都更为辛苦。从对外方略到内廷发给宫人的一针一线,事无巨细务必躬亲,传谟阁里他永远是最后离开的一个。人们称他为云一样的男子,但只有真正跟在他身边的人才知道他竟是怎样一个人……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让他无论做什么都没有钱帛方面的后顾之忧而已。”李寂微笑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有宗熙宗大人这样的下官,林相实在是相当的幸运呢。”
  林间非面孔微红,“朝臣之际彼此原应该相互扶持,共同辅佐君上成就王朝大业。宗大人与间非同年入仕,才华远胜间非,在下不过是运气特佳罢了。”
  李寂顿时轻笑起来,微微摇头,随后将杯中酒一口喝干,“林相不该这么说的。首辅大人曾经说过,上位者之所以居上位,是因为拥有别人无法媲美的能力和才干。若令宗熙宗大人或是蓝子枚蓝大人代居林相之职,林相真的以为他们会比您更适合这个位置么?”见林间非脸色陡变,李寂微笑了,“林相不必多心,我是要离开的人了,不过是说说几十年闷在心里的话而已。官场四十年,李寂自以为看人不会差到哪里。如今既然要将所有的事情交到林相的手里,有些话却也是不得不说了。”
  林间非心中一凛:“大人想告诉间非什么?”
  又呡了一口杯中清酒,李寂敛去笑容,低垂下眉眼,“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林相在其中的作为虽然瞒过君上一时,却瞒不过他一世吧。”
  “哐当”一声,林间非手中酒杯落地,在青石上跌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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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远别离(西陵篇)by 柳折眉

【内容简介】

《帝师》第二部,故事发生在西陵。
萧墙之祸,乃各朝所多见,而在风起云涌的变革之中展露头角的,是时代呼唤的英雄。
这里有一群人,一群在不知不觉中被扭曲、被改变、被重塑的人,看看他们的故事。

《帝师·远别离》
飘泊自由的风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翱翔天际的鹰不甘被囚禁于金色的鸟笼。
血色里的宫墙,残影中的斜柳,
一次绝决而惨烈的告别。

故事发生在信奉神衹的国度,
坚信自己是女神的后裔,
其实内心脆弱无依;
没有人知道妖魔选择了怎样的祭品,
没有人知道这一次是怎样的结局,
是毁灭,是重生,还是无尽的沉寂……

【正文】

  楔子 题解

  远别离。
  古有皇英之二女,
  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
  海水直下万里深,
  谁人不言此离苦。
  日惨惨兮云冥冥,
  猩猩啼烟兮鬼啸雨,
  我纵言之将何补。
  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
  雷凭凭兮欲吼怒。
  尧舜当之亦禅禹,
  君失臣兮龙为鱼,
  权归臣兮鼠变虎。
  或言尧幽囚、舜野死。
  九疑联绵皆相似,
  重瞳孤坟竟何是。
  帝子泣兮绿云间,
  随风波兮去无还。
  恸哭兮远望,
  见苍梧之深山。
  苍梧山崩湘水绝,
  竹上之泪乃可灭。
  ——李白•远别离
  李白的《远别离》。
  古诗,古风。
  用的是娥皇女英哭大舜泪洒斑竹的故事,但诗歌的重点却落在“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两句上。“或言”一句,是尧被舜幽禁而终,舜巡视时为禹刺杀的说法,儒家所不信。但作为原始社会氏族公社向早期奴隶社会转让的时期,禅让制的危机确实已经显露,大禹之后大启改禅让为“家天下”的事实便是明证。李白能够采用这样的说法,虽然用了道听途说的“或言”一词,但已经与儒家经典有所背离,这和他纵横家的学派出身很有关系。他的老师赵蕤所著《长短经》,和《战国策》、《左传》、《人物志》都是谈及纵横之道的重要的经典性著作。
  以世人传颂的凄美爱情故事为外衣,却有着深层的忧国忧民的心情,犀利地点出朝廷之乱的根本为君权的旁落,这首《远别离》的真实思想意图便在于此。不能不说是十分大胆。
  历史上所有的朝堂政乱,其根本都在于君主绝对权力的丧失。东汉时期的宦官外戚交替专权,五代十国南北朝的帝权更迭,以及唐代著名的“安史之乱”,都是君主权力被削弱、被他人掌握的结果。相对的,北宋党争异常激烈,但真正皇权仍然为赵氏把握,因此党争的结果是从根本上稳固了君主的权威和统治。而察看外国,从英国伊丽莎白女皇的统治到法国路易十四的政策,从俄国彼得大帝的改革到德国威廉二世的军政,仔细体会这些成功地推动了历史进程的著名的君王,几乎无不是在强有力的君权控制下施展了卓绝的政治眼界和政治手腕。对绝对君权的掌控与争夺,成为政治风云的核心,之所以取“远别离”为《帝师》第二卷的总标题,用意也在于此。
  中国是一个有着漫长专制统治的国家,对于任何试图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人而言,历史即是智慧,即使财富。我们喜欢看风云变幻的历史、喜欢波澜壮阔的大场面大背景,写文章的人也喜欢写开国史、写改革史,那是因为这样的时空下,必然存在着无数摇曳多姿、精彩纷呈的故事和人物;但在观看或描写的过程中却不应该忘记,是血与火书写着我们的历史——对那个已经逝去的冷兵器时代深切怀想,更对我们的先祖致以最深切的崇敬和追忆。
  远别离。
  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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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舞宴嘉客(二)

  “皇帝陛下——驾到!”
  黄无溪话音刚落,殿外已经传来首领太监的高声传报。
  四十四名文试殿生,三十一名武试殿生,齐齐地列队两排躬身行礼——只有在最终名次排定后才能够真正分出君臣之份,这样的礼仪安排,既顾及了部分特殊考生的愿望初衷,更显示出北洛皇家的泱泱大度。
  司徒雅臣站在右首第一的位置,凝视着缓步入殿的一身淡金皇袍的皇帝。
  说风胥然是西云大陆最著名的皇帝并不夸大其词。北洛虽然一直是西云名国,却并非始终的强国;以小国居于众大国之间的北洛,其崛起与风氏、君氏两大家族的联合关系密不可分。近两百年风氏历代君主的励精图治,君家历代家主的全力施为,使得北洛实力渐渐可与大陆历来强国的东炎西陵分庭抗礼。但,尽管如此,北洛的疆土始终无法与东炎西陵的辽阔相提并论。直到风胥然继位后积极扩张,将北方之地尽收其下,连一年有泰半时间被冰川封冻的海港也全不放过。人们正惊疑间,他又修整京都到北境海港的道路,直到官道完成人们才明白他的用心:许多商物从此可以从海上运抵他国,不但大大缩短了陆上颠簸时间,更免去了国家间重重关卡须交的赋税。北洛本是西云大陆商业最为发达的国家之一,如此一来其地位更是稳固不可动摇,而料察先机的风胥然自然成为人们广为赞叹的对象。
  看看风胥然到底是哪般人物,本是司徒雅臣此行的心愿之一。但眼前这般温雅宜人的俊朗男子,却远非司徒雅臣所料了。
  虽然是合乎场合礼法的尊贵的帝王装束,高贵中却透露出亲切温厚的和蔼,那一抹平和从容的微笑更是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了心情。出身王族的司徒雅臣自然明白那是刻意而为的平易,但偏偏被风胥然表现得异常自然,仿佛便是这位素来以威严冷漠出名的皇帝一贯的待人处事的仪态风采。只是,当那双幽深如夜的眸子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扫过的时候,异常的熟悉令司徒雅臣陡然一凛,本来兀自躲闪以全礼仪的目光顿时凝在了风胥然的身上。
  将文武考试的殿生聚集到一起议论朝政,似乎是北洛大比最后一试的传统。在攀云阁的时候,司徒雅臣便已经同宗熙、林间非、蓝子枚等人整晚畅言,而墨扬、韩临渊、言邑等兵法论成绩优异者的加入更使得气氛异常活跃——谁都知道这是最后决定大比名次的关键时刻,无不是茆足了劲头在君王目前将自己所长发挥得淋漓尽致。
  而风胥然只是微微笑着,似乎是任凭殿生们抒发己见,但司徒雅臣分明地意识到正是他在众人无意间稳稳掌控着整个朝议的走向。
  果然是北洛的帝王!
  午膳时间的稍适休息后,朝议继续进行。这一部分有北洛上朝廷的官员一同参与,竟是直接将具体的国事带入朝议之中。司徒雅臣不由暗暗佩服:虽然在这样的时刻殿生绝不至藏私,但能够将这些问题交给完全没有经验的殿生士子,却是大陆各国君主难以企及的胸襟气度;朝臣们似乎也早已习惯这样没有丝毫顾忌的朝议,就事论事处处认真,完全将殿生放在了与自己同等的高度——而这,恰恰是北洛大比最吸引士子的地方!
  “众卿。”
  望着顿时寂然的大殿,风胥然微微一笑。“今日的朝议便到这里。现在,是时间宣布本次大比文武试的殿生名次了。”
  风胥然慢慢地从宝座上站起——完全的帝王气魄顿时毫不保留地散发出来,便是最桀骜不逊的韩临渊都不由微微颤抖——司徒雅臣知道,这才是一代令主真正的风范与无上的威仪。
  左手微抬,那个永远站在帝王身边的侍官首领上前一步,展开了金色的帛书。
  “北洛风氏胤轩九年,大比核准殿生名次如下。”和苏的声音沉着稳定,在鸿图殿里显得异常清朗平稳,“文试第一,林间非;文试第二,宗熙;文试第三,蓝子枚……武试第一,司徒雅臣;武试第二,墨扬;武试第三,多马•纳其恪•哲陈……”
  寂静。
  寂静。
  寂静。
  完全不合常理的寂静,让在场的朝臣无不惊恐:北洛大比的名次是经过异常严格的考试和审核,并由北洛皇帝亲自排定出来,得到整个大陆承认的啊。这样的反应,可以说是近四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风胥然表情却是异常平静。“旨意已经宣完,谢恩吧。”
  “陛下,学生有言要说。”
  司徒雅臣惊讶地看着跪在玉阶之前的蓝衫青年。在风胥然如此巨大的压迫力下能够跃众而出,需要多大的勇气?虽然……
  风胥然平静地看着他,“站起身来说话,蓝子枚。”
  蓝子枚却是稳稳地又磕了一次头,依旧跪在原地,但对上风胥然的目光却是满满的坚定。“陛下,学生有话要说。”
  “是殿生无须行的大礼,既是如此慎重,那便大胆说吧——朕赦你无罪。”
  “学生以为,陛下的排名……有误。”
  此言一出,鸿图殿顿时一片死寂。

  起舞宴嘉客(三)

  风胥然微微一笑——笑容中却是饱含着来自至高君王的威严。“哦?”
  “林间非公子和宗熙公子的才华能力自不必说,学生原是佩服非常。但是,陛下将学生置于三甲之列,却是有失察之嫌。”蓝子枚语声朗朗,全不顾旁人的惊呼。“上京都之前,子枚自视极高,以为天下英才不过尔尔;但来承安之后,考生交流论战,方知世上人才其实济济。子枚不敢妄自菲薄,但对三甲之列实在心有惭愧,不能领旨,望陛下明察。”说着,又深深磕下头去。
  风胥然淡淡一笑,“听你所言,对林间非和宗熙的列在三甲无甚异议,只是对你自己的排名感到惭愧?既然你说你不敢妄自菲薄,又对同年殿生十分了解。那么以你之见,在你之上位当三甲的,却又当是何人呢?”
  蓝子枚重重磕了一个头:“陛下,此人此刻不在殿生之列。”
  鸿图殿已是一片私语,司徒雅臣凝视着嘴角微扬的风胥然,心中异常疑惑,对蓝子枚的惊人之言却是没有什么特别感觉了。
  风胥然顿时敛去最后一抹微笑:“蓝子枚,说出他的名字来。”
  抬起头,直视着威严的帝王,蓝子枚静静地说道:“青宁。”见风胥然表情不动,继续说道,“虽只有数面之交,但子枚已知青宁公子绝胜于己。青宁公子言行温雅,风华自成,更有胆识见地、经纬世情匡扶天下之才,实是人中龙凤。他与学生一同参考,会试之后也曾将文章与在场多位殿生交流赏析而得到交口称赞,学生实在想不通他何以落榜。”
  “林间非,”沉吟片刻,风胥然突然转向下午朝议开始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林间非,“你可知蓝子枚口中所言的青宁此人?”
  “回禀陛下,学生知道。”林间非躬身答道,“蓝子枚所言不差,青宁公子确实才华出众,志趣高远。读过青宁公子的策论文章后,学生亦以为其必入文试三甲,只是……”只是那样言行举止透露出的风采气度,以及让自己隐隐得知他身份的那份独属于天家的骄傲,让自己缄口不言。
  风胥然微微地笑了起来,“看来果真如此呢……蓝子枚,你且先站起来。策论谈及国务政局,牵涉最广关系最杂,最能够体现一个人的心胸眼界和能力。所以,策论是我北洛大比文试的基本,也是取士的关键。”目光在一众殿生脸上扫过,笑容渐渐加深,“得到三甲如此评价的策论文章,可是朕手上这一篇?”也不见他展开卷册,“‘天下之所以乱者,在养用不当:在位者不能谋其政,谋政者不得尽其能,官者尸位素餐,吏者投机钻营,是使有才者去而备能者不来也’?”
  林间非、蓝子枚等人的脸上顿时显出异常惊愕的表情:这正是那一身淡雅的白袍公子青宁所做的策论文章,却不想皇帝竟能够随口记诵,显是欣赏非常。但,既然如此,为何青宁又不在三甲之中?
  风胥然微笑了。“这一次的策论题目,破题破得好、能够切中关键的,三千考生中不过寥寥十数人而已。朕应该承认,今年的比试,题目确实出得较往年为难——但也正因为如此,才令朕获得了如蓝卿这般真正诚心的士子。”左手一起,“司廷,你出列吧。”
  一身雍容华贵的皇子正装朝服,风司廷稳稳上前向风胥然跪倒行礼,然后起身面对众人。
  不意外地听到蓝子枚的惊呼。“你是——”
  风司廷微微地笑了。“风司廷,皇帝陛下驾前第三皇子。当日以化名告知,还请诸位原谅。”说着向文试殿生微微欠身,顿时引来众人一片忙不迭的还礼。
  “蓝子枚,朕的回答你可满意?”
  “臣谢主龙恩!”此时称臣,便是意味着身入北洛朝堂,再不回头。
  风胥然颔首微笑,随后转向居左的武试殿生。“司徒雅臣。”
  司徒雅臣心中一凛,随即对上那双幽深的眼睛。
  “你父上方朔离,可还安好?”安安祥祥、温温厚厚的一句话,就像是普通的主客之间的寒暄问答,却仿佛巨石投入平静湖心——上方朔离,正是大陆有史以来的强国西陵现任国主的名讳!
  心中大惊,司徒雅臣却是异常纯熟地行礼答话。“承蒙国主动问,父王与西陵一向安好。能够参加北洛的大比,雅臣心中深感荣幸。大陆人才济济,承安英雄会聚,如此盛世胜景,是陛下之德,更是雅臣之福。”早知风胥然会识破他的身份,但却是从来都没有想到他会在这样的情景之下说破事实。司徒雅臣只觉那温厚笑容显得益发可怕,口中却是对答如仪。
  “六皇子能够前来参加我北洛大比,朕亦深感欣喜。”风胥然含笑说道,“只是朕见六皇子一直注目于朕,是对比试的排名有所疑议?”
  司徒雅臣深吸一口气:“国主,武试兵法一场,有青衣少年与雅臣对局,棋力高强无比,雅臣无法与敌。而之前那少年也曾在校场演武场以绝妙剑法战胜此处的墨扬、韩临渊、多马等人。雅臣以为,只有那名叫青梵的少年方当得起武试第一的称号。”顿了一顿,目光微微后瞥,“想来殿生之中也无人可以反对。”
  青梵?林间非顿时一怔,目光转动,正好与风司廷相接。见他眉头微蹙神情肃然,一时却不猜不出他心中如何感想。随即感到袖子被人轻轻牵住,回头一瞥,却是一天都表现得异常活跃的宗熙。
  “又是这孩子啊……”风胥然的神情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和苏,宣青梵入殿吧。”
  “是的,陛下。”和苏上前一步,朗声道,“皇上有旨,宣太子太傅柳青梵——上殿!”
  擎云宫,鸿图殿,一袭青衣的少年,夕阳金光中,定格成所有人眼中永远的风景。
  (第一部完)
  在这里打上完结字样的话,应该有很多人想要砸死眉毛吧?
  但这个就是第一部的故事了,留了好多尾巴的说。
  到这里,青梵十五岁,风司冥八岁。
  他们的路很长。
  但下一部开始的时候,会有一个很大的时间跳越。
  夺嫡,萧墙之乱,庙堂之高无法避免。万世之帝君如何长成,他走过的是怎样的道路,大家要到下面的故事中去看了。
  眉毛留下了很多尾巴,比如:风司冥的成长、风司廷的地位、柳衍的生活、殿生们的仕途、西陵东炎北洛的三国鼎立……当然,最大的是青梵,青梵会在西云大陆的历史上留下多少分量的一笔,以及,青梵的生身父亲君雾臣究竟为了什么而逆天,君家到底承载着什么样的命运。
  眉毛承诺会有女性角色出现,这里只浮光掠影地点到两三个。少女中除了徐凝雪出场了一次,郗琼华根本连影子都没有出现。
  但是她们在以后的故事,尤其是夺嫡这一部分的内容中,会产生很大的作用。
  还有风司冥的母亲,北洛的皇后徐韵芳。
  以及青梵和风司冥生命中几位非常重要的女性,在长大的他们的生活道路中一一登场。
  这一卷还有一个番外^_^
  最后,恭祝大家新春愉快。

  番外:晓梦如烟

  
  “我想知道柳青梵的真实身份。”
  “他是我的儿子。”
  “你教养不出那样的孩子的,衍。我们都知道。”
  轻轻地叫他的名字,不意外地看到他绷直了的身子。我笑了,聪明绝顶的柳衍,从来都骄傲到不屑伪装的柳衍,在我面前却总是作出这样可笑的举动。
  他记得的,只有在绝不接受任何拒绝的时候,我才会这样叫他的名字……
  “他是……君家的孩子?”
  君家——被我毁灭,却也缠绕了我一生的诅咒……
  命运。
  我不喜欢这个词。
  很小的时候,母妃就指着御花园中鲜衣华服的孩子们对我说,是他们的命,不要比。
  漂亮华丽的衣服,新奇精巧的玩具,精美可口的点心,远远望着那些欢笑热闹游戏着的孩子,我说,母妃,我不服。
  不都是父王的孩子么?
  母妃摇摇头。
  你还小,你不懂。
  人各有命,不见得都是你看到的那些。
  突然,那些衣着华贵的孩子彼此扭打起来,不远处那些端庄秀美的女子也一片混乱。
  然后,或者应该说是很久以后,一个明黄色长袍的男子出现了。
  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
  所有的人都跪倒在地,深深地埋着头。
  男子的目光在众人头顶扫了一圈,突然停在了我的脸上。
  当我说完御花园里发生的一切,世界竟是这样安静,安静得有些诡异。
  黄袍男子,我的父王,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看着跪倒的众人。
  难得五皇子年纪这么小就这般聪明伶俐。
  一个温温润润的声音。
  父王阴沉的脸突然明亮起来。那么,就让他进藏书殿吧。
  只有君太傅选择的皇子,才是北洛未来的君王。
  这是擎云宫里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
  赫赫君家,北洛风氏王朝开国以来最倚重的家族。
  每一代君家家主,都是王朝的宰相、太子太傅。他们选择并倾心教导的皇子,必然登上崇安殿那个至尊的位置。
  君雾臣,第六代君家家主,二十一岁便成为王朝宰相的高贵男子,擎云宫内外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他是太子太傅,然而藏书殿里六年,见到他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
  所以,当父王宣布二哥即位太子的时候,我再也忍耐不住。
  传谟阁。
  历代宰相处理朝政的所在。
  他站在窗口,一身滚着精致紫边的白衣,云一样优雅而飘逸。
  然而目光转过,却是那样的冷漠和犀利。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五皇子,你果然是被所有人宠坏了呢……
  我比二哥出色。
  他扬眉,然后摇头。
  我会证明给你看。
  人各有命。不要比,不要争。
  母妃总是忧心忡忡地说。
  我笑。
  母妃,如果是他们没有那个本事守好手中的东西呢?
  所以,擎云宫里最得景文帝欣赏的,不是拥有太子名位的二皇子风怡然,而是出身平平的五皇子胥然。
  聪明大度,爽朗真忱,友爱兄弟,孝顺尊长,待下人是一贯的温和体贴,对师长是素来的谦和恭谨;政务上敏锐精细见识高远,处事宽容平和却带着绝对的公正与威严——朝臣们欢喜地见到这样一位出色的皇子,而北洛的百姓更是流传着他与民同乐、无犯秋毫的美谈。
  雾臣,不愧是你教导出的皇子啊!
  有胥然在,太子以后的担子就轻多了。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我现在才明白当初你为什么要让他进藏书殿。
  我错愕地看着北洛的君主、我的父王大笑着离开。
  那个云一般的男子,站在传谟阁的高台上,向我微微地笑着。
  笑意,却远没有到达眼底。
  人各有命。
  母妃的话狠狠地砸在我的心头。
  我是最得人心的皇子。
  我是最得人心的朝臣。
  我可以得到所有宫人的喜爱,得到所有朝臣的敬重,得到所有百姓的心,但,我得不到他的认同。
  那个决定着王朝归属的男子,他看向我的目光,总是那样清冷而犀利。
  一生唯一的挫败。
  狩猎、惊变、追杀、坠崖……
  风靳然,你没有想到,我非但没有死,还得到了上天最大的恩赐吧?
  柳衍,西云大陆第一大派道门的掌教,昊阳观的主人。
  如虎添翼。
  没有痛下杀手,只是不想让这样一个清雅飘逸的人卷进我们的争斗。
  你为什么还要将自己逼上绝路呢?
  兄友弟恭的戏码,我已经演了整整二十年,我并不介意继续下去。
  可惜,是你愚蠢地把念头转到衍的身上。
  真是可怜,你以为风怡然会对你这样一个蠢材施以援手么?纵然你是存心讨好,但君雾臣又怎么会容许你这般动摇国家根本的行为?
  长剑斜垂,血色幽碧。
  五殿下。
  云一般的男子立在摇动的火光之中,绣着紫色滚边的白色袍服衣角轻轻翻动。
  一向清冷犀利的目光,竟带着淡淡的怜悯。
  人……果然是逃不过命运的。
  我斜睨着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随我到传谟阁。
  幽冷的声音,不容拒绝的威严。
  一纸轻帛,弑兄的罪孽消弭于无形。
  以后……做事情前要考虑周全些。
  他顿了一顿,锐利的目光逼得我微微转过脸去。
  看着我!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
  我错愕地瞪视着他。
  记住,以后,你的对手……是我。
  我突然大笑。
  难道以前不是?
  他微微笑了。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如果殿下已经下定决心的话,那么从现在起,我会不惜一切阻止你的野心。
  为什么?!
  命运……
  君雾臣。
  君家的每一代家主,都是一个传奇。
  君家是风氏王朝的守护者,从开国君主武德帝风靖宇赐给君家的“爱尔索隆”的公爵称号,就可以看出风氏对君家的无比信任和倚重。
  爱尔索隆,古语里“神之守卫者”的意思。
  他们和风氏的王族共同支撑着王朝,他们是这个王朝、这个国家的缔造者、建筑者、完善者,北洛的每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君家家主建造、修整和完善的痕迹。
  二十一岁便成为一国宰相的君雾臣,传说是君家有史以来最卓绝的人物。
  他的新赋法,鼓励耕织之外更广开商贸之门,大大提高了国库的收益,让北洛第一次在经济上足以和传统大国的东炎西陵相抗衡。
  他的大胆的科举考试制度的改革,招揽了无数英才,不拘一格的取士录用,令北洛成为天下士人之所向。
  这样的人,我的对手……
  不惜一切阻止。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那双幽深的眼里第一次有我的身影,竟是向我宣布这样的决心。
  命运,如果真的是命运注定我无法成为北洛的君主,我会用我自己的手——打破你的命运!
  与守护者为敌,不醒的噩梦。——爱尔索隆•君雾臣
  每一次我以为成功的时候,那个云一般的男子微微眯起的眼就会出现在眼前。
  殿下,你又慢了一步……
  殿下,这就是意气用事的后果……
  殿下,轻信与信错了对象是不同的……
  殿下,这种时候你应该表现得更狠决一些……
  每一次结束,我都会被叫到传谟阁去。
  他总是微微眯起眼睛,淡淡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得意,仿佛戏耍老鼠的猫。
  难道,这才是他的真面目么?
  水至清则无鱼,不要做伤人更伤己的事情……
  雷霆雨露均是天恩,这只是一个好听的说法而已……
  上位者不需要同情弱者,但适当的温情会让你得到更多……
  没有牺牲一切作为代价的觉悟,就不要试图攀登崇安殿上至尊的位置……
  传谟阁中,二人相对,那个幽冷森然、犀利严苛的男子,既非朝堂上剪绝凌厉的铁血宰相,也非藏书殿里儒雅渊博的温敦太傅,更不是父王面前那个言语行止肆无忌惮的君家家主——
  云,变幻莫测,飘洒无形。
  我永远也无法明了那个男子的真实心意。他似乎只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告诉我,无论我做到什么样的程度,他都可以轻松地一切把握在手心。必须承认,因为他,我确实地学会了从每一点安排中得利,学会了如何利用身边每个人每件事,学会了顾全大局不波及旁人,学会了从最糟糕的局势中发现重整旗鼓的可能……
  而他,只是站在传谟阁的高台上,目光清冷,微微地笑着。
  笑意,从没有到达眼底。
  我没有杀他。
  他微笑。当然,你没那么笨。
  那么,是谁?
  我。
  他笑容清浅,完全看不出任何的玩笑意味。
  目光浅薄之辈,不足为谋。
  我悚然。十年培养的心腹,便如一颗全无自主的棋子,随时可以抛弃——手段固然值得敬佩,但最重要的是,天下有几人能够如此狠心绝决?
  帝王无情。
  他站起身来。殿下,就要结束了……有些事,希望您不要后悔。
  “您”,他第一次对我使用敬语。
  只是当时的我没有意识到这些。
  我从不后悔。
  他微微眯起了眼,然后,露出一个淡淡的、满意的笑容。
  异常的刺眼。
  紫色滚边的白色长袍上隐隐的蓝色光芒流动,一条绣满精致云纹的玉色腰带垂下长长的流苏——他的装束一向如此,简单中流露出自然而然的华贵与雍容。
  蓝色的佩玉缀着长长的玉色穗子,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抚弄着,他是微笑着的。
  我怔住了。
  那不是我预想中的情景。
  眉眼舒展着,他看起来是如此轻松自然。
  像是放下了一切责任,即将飘然而去的轻松自然。
  君……太傅。
  鬼使神差,我竟叫出了这个从来不被他承认的称呼。
  是的,这个时候,我不想称他首辅,不想称他大人。他是太子太傅,也是所有皇子的老师——虽然在藏书殿的时候,他从没有同我说过一句话。
  帝师,似乎是君家嫡系的宿命呢……
  他微微地笑起来。殿下是在责怪我,没有尽到为人师长的责任么?
  冷冷地瞪视着他,我等待他的下文。
  胥然,你是一个好学生。可惜,还学得不够。
  他站起身来,唇边是无法抑制般的笑容。
  我不觉微微颤抖起来:他,冷血冷心,算无遗策,做最好的选择。难道……
  看着陡然出现在周围的影卫,我的心,顿时落入绝望的深渊。
  为了诱我出手,君氏一族嫡系三百余口性命,竟被他毫不犹豫地推上祭坛。
  天下,竟有无情如斯!
  我岂能如他?
  我岂能及他!
  作出了选择就不要后悔,我曾经告诉过你——帝王无情。
  挥了挥手,影卫倏然消失无形。
  然后,一口鲜血喷出,浸红了他不染纤尘的白色袍服。
  命运,果然是无法阻止啊……
  他微笑,舒展着的眉眼,看起来是如此的温柔。
  你的前途满是淋漓的鲜血……呵呵,一个人的力量就想要逆转天地之数,我还是太托大了。我……已经尽一切力量阻止,现在,是你赢了。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将一切轻易地推到我面前?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我想要的东西,我自己去得取!
  那一次你也问我为什么……
  他轻轻地笑起来。殿下,我想逆天啊。你要北洛至尊的权位,你会用一切手段取获得你想要的东西,你会毁灭前进道路上的所有人和事——你的父亲虽然资质平庸,到底还算是个不懂情的好人,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呵呵,弑父杀兄的可怕场面啊,现在好了,我,不会看到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阻止?为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告诉我你的真心?!
  我狂乱着摇动他的身子。
  他微微抬起身子,眼里是滔天的波澜。
  我不甘心啊,殿下……为什么明明拥有君主的才华却必须屈身臣下?为什么明明掌握着天下却不能得到正名?为什么我们的命运要和风氏联系在一起?为什么赫赫君家注定要为风氏王朝献祭?是啊,殿下,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无法回答,你不明白这一切……
  他平静下来。
  君家走到这个地步,已经是至尊的君王无法容忍的存在。风氏所倚重的君家,在于他们从来没有问鼎天下的野心。但是,念安早逝,雾臣后继无人,赫赫君家的前途,只能是分崩离析。
  念安,他的长子,他最珍爱的眼珠……
  但我更无法容忍,君家倾尽一切守护的北洛,在雾臣离开后陷入倾覆的危机。
  所以,才会用最残忍的手段教导君主;所以,才会用最绝决的方式毁去君家;所以,才会违逆天命、以“爱尔索隆”之名呼唤一个变数的到来——而让你一向素洁的白袍沾染上无法拭去的血污。
  可惜的是,这场赌注,我输了。我无法阻止您承应天命,我甚至无法推迟命运决定时刻的到来。
  他微微地笑了,云淡风轻。
  殿下,十年,您用十年向我证明,您比任何一位皇子都更为出色。是的,您注定是北洛的君主,您将拥有一个繁荣强大的北洛——您已经获得了一切必要的条件,北洛已经在您的手中。但请答应我,殿下,不要做弑父杀兄的罪人,不要迁怒你的妻子儿女,不要责难无辜的臣民。
  我……答应你。
  拿走我的玉佩,影卫将为你所用。殿下啊,记住君雾臣最后的话:帝王无情,但有心。
  赢得了王朝,却失去了一切的悲哀。
  衍走了,君家灭了。
  留下的,是冷漠威严的胤轩帝。
  还有一枚异常坚硬的蓝玉。
  从梦中惊醒,风胥然苦笑着抚弄着片刻不离身边的蓝玉玉佩。
  殿下,没有教会您无情,这是我一生的遗憾呢……
  那个云一般的男子的声音又一次回响在耳边。
  胥然,我会在这里看着你……
  番外《晓梦如烟》完

  《帝师》的一些背景信息概述

  这是眉毛第一次在网上连载文章,最初的动机其实相当简单,只是一贯的自娱而已。但是将文章贴上来,看到积分的上翻,众位大人的评价和鼓励,眉毛非常感动。
  老公说,当读者不再只是自己,文章才会有约束;而约束是文章能够成为精华的基础保障。
  从开始贴文到今天,已经二十五天,眉毛非常的开心。
  下面是《帝师》的一些背景信息,一直忘记放上来。
  有关北洛篇的:
  1。西云大陆地理:
  三大国:东炎、西陵、北洛
  北洛国都:承安(皇城擎云宫) 名城:随都、陈郡
  西陵东都:临瞿 中都:淇陟(音止)(皇城大郑宫)
  祈国:虽然不大却异常重要的小国,拼死支撑而勉力自保于北洛、东炎、西陵三大国间的弹丸之地。
  两大河:
  醴江:支流弥河
  沧澜江:支流聿江、宜江、苠江
  2。关于信仰:
  西蒙伊斯:主神,最高信仰
  塔尔:死神
  茵莎:西蒙伊斯手下战争女神,银色铠甲。
  斯托瓦姆:狮身鹰翼的圣兽,西蒙伊斯大神座下司掌典律和天罚的神。风氏图腾。
  3。关于北洛
  北洛风氏年号谱系:武德(靖宇)、靖远、宗容(翰轲)、雷宸、若熹、熙和、润愍、景文、胤轩(胥然)、天嘉(司冥)
  北洛君氏:
  六代家主:君非凡、君离尘、君怀璧、君清遥、君思隐、君雾臣
  君清遥:君家历代家主中唯一一位纯粹的武将
  北洛王族:
  大殿下司文:皇后嫡出,身份高贵,但性情急噪不知收敛,常惹皇上不悦。
  二皇子司宁和五皇子司琪是良贵妃所出,二殿下虽然聪慧,性情却颇是懦弱优柔,五殿下则偏爱骑射之术少碰书本。
  四皇子司行的生母秀贵人性情温和,四皇子却为人尖刻。
  六皇子司伽的生母乃是颖国公主,常与胞弟七皇子司磊仗着母亲势力在宫中嚣张横行。
  八皇子司退生母离国公主璃贵妃娇纵跋扈,八皇子年纪虽幼,却也隐约有了其母的影子,颇不得皇帝欢心。
  4。政策制度:
  西云大陆三大强国,从政治统治体制的各方面来说都是相当一致的。
  三国都是君主集权的体制,但神官在国家政治体制中都有着特殊的地位,并且三国君主信奉大陆唯一主神西蒙伊司并自称为其后裔。
  三国都采取了上下朝廷内外宫的制度,上朝廷面对贵族协调统治,下朝廷统合百姓发布政令,内宫委托内廷总管,外宫事务委任宰相,而君主则居中统策四方。
  三国都注重发展军事,政策制度中以军制为首要关注,并对相关的税制、农事、商用供给有专门的制度说明。
  三国都主要通过科举制度选拔人才,三年一次的大比不问考生的出身籍贯,完全以考试的情况论及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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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卷风流(三)

  和武功考试进入“十阵”的方式一样,兵法的考场(军帐)也是通过抽签决定的。
  当然,兵法正式考试之前的技勇考试,对于墨扬、韩临渊、多马这样的好手构不成任何阻碍和时间上的拖延。
  不同于武功考试有三次闯阵的机会,但将真实战场变幻不定的特性完全发挥到每一项内容中的兵法考试,却也在真正意义上做到了完全的公平和公正。毕竟,将任意一点山川地理敌阵军备条件稍做改变,战场的形式和应对的方法就会完全不同。而因为个人性情人生际遇的关系,即使面对同样的军情,不同的考生也会做出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决策。而具体决策的优劣,则是由北洛军中三位性情行事作风完全不同的重要将领共同评定,从而保证考试的公正。
  技勇考试青梵自然很轻松地通过了。像他这样出现在兵法考试的“新面孔”实在很多,多到无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兵法考试的难度众所周知,开始的三天竟只有寥寥数人参加,但到了第五天,大部分真正有实力之人都决定于这一天投入考试,倒是给了青梵最方便的藏身理由。
  看到墨扬、韩临渊、多马都进入了帐篷,青梵微微一笑,径自走向了负责抽签分号的将官。虽然知道在这样紧张的考试中一般人不会注意到陌生人的行动,但他还是刻意落在人群之后。那将官与他交换一个会意的眼神,随即同身后的副官换了位置。
  片刻之后,青梵已经到了校场中央烈风旗下,孟铭天和轩辕皓便站在他面前。
  “公子前日吩咐的东西,都已经备好了。”
  四张棋盘,以及两个巨大的军用沙盘就放在大旗之下。
  青梵满意地点了点头。“现在时间还早,听说轩辕将军国手无双,可肯赐教一番?”
  轩辕皓顿时加深了脸上没有消失过的笑容,“轩辕求之不得。”
  围棋是青梵发现的两个世界最相近的事物,也是给予青梵最多宁静和安慰的东西。曾经因为一部漫画而重新拾起的游戏,竟让自己在完全陌生的世界里找到一个心灵的支点,却是当时的青梵完全没有想到的了。一向将围棋当成修身养性之用,与其说他喜欢胜利的快感,还不如说是在充分地享受那种对局的快乐。虽然知道围棋与用兵之道一脉相通,但一开始青梵还真是无法将这种对自己来说纯粹的游戏和严酷的军争完全等同起来。何况柳衍原不喜欢给他加上太大的负担,纵使他破解了《璇玑谱》也没有多说什么。谁知道风胥然雅善围棋,更难得有青梵这样棋力卓绝的对手,常常在下朝后拉着他在清心苑对弈。不过青梵对兵法也是十分用心,将两者结合是自然之极,这样的“将才”风胥然当然不会轻易放过,才花费了不少心思令他到校场来“代天巡查”。
  围棋是西云大陆最普及的活动,几乎人人都略通一二,而军事中更将其作为模拟军争的重要训练手段。两百年前 “军神”风亦文传下兵法要册《璇玑谱》,最后两章全无文字,只是三十六局残局,传说解开全部残局之人将有不败之能。两百年来人们刻苦钻研这些棋局,虽然领悟极多,却终究没有人能够解开第六局之后的棋局。轩辕皓是北洛军中难得的将才,也是围棋好手,第六局的残局便是被他解开,但之后的第七局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突破。此刻闻得柳青梵竟能够将三十六局残局尽数破去,较量之心早是大盛,听青梵邀战,自然是求之不得了。
  此刻大旗之下皆是北洛军中军职最高的将领,平日便常以围棋切磋训练,可以说无一不是此道中人。见军中棋力最强的轩辕皓与一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对弈,且此刻大多考生都尚在中军外帐篷中参加武经和兵法论的笔试,众人都大感兴趣,一齐聚拢过来。
  青梵的身份,只有孟铭天父子和轩辕皓等寥寥几人得知,他又是一身寻常文士的青衫,校场中将领都将他当成了普通的考生。虽然奇怪他到达中央大旗下的速度,但见轩辕皓亲自对局,初时的惊讶已经被异常精彩的对局所替代。
  渐渐的,除了负责守卫的士兵,校场中央所有的军官将领都被棋局吸引到大旗之下。
  所以,第一位通过耿容天等三位将军的审核从中军大帐走出的考生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司徒雅臣从来没有想过,居然有人可以抢在自己前面通过那般严格的审核。
  这一次的北洛武试,自己作了最充分的准备,虽然还是没有能够通过那以严苛艰难出名的“北洛十阵”,但能够通过木人阵的考生一共也只有三个。墨云堡的少堡主墨扬、有“闪光”之称的韩临渊在整个西云大陆都是盛名赫赫的少侠,他们所代表的墨云堡和霁雪山庄在三大国都有很大的势力。从得知他们也在考生之列,自己便很清楚他们将是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选择和他们一起在今天参加兵法的考试,实在是有一个公平竞争的心思。北洛的武试考试确实相当严格,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随即曾经和兄长探讨过无数军争之事,在面对那些复杂的军情之时,要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完成军阵布防还是一件非常的事情。不过,相信相比于墨扬韩临渊这样的武人剑客,出身王族的自己总是有更大的优势吧。但此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古语却是顿时浮上心头。
  纵然没有见过那位有着“茵莎之子”称号的万骑将军的真容,司徒雅臣也能从那身银色战甲认出轩辕皓来。茵莎是西云大陆共神西蒙伊斯手下的战争女神,一身银月色的铠甲衬托出女战神飒爽风姿。轩辕皓自上战场起便是一身银甲,其俊雅的容貌和骁勇的性格使得人们将“茵莎之子”这个骄傲的称号奉送给他。司徒雅臣很清楚他便是北洛军中孟铭天之下最高的将领,也早做好了由他最终评定成绩的准备。三国军队都极重围棋,司徒雅臣自然深知但凡名将莫不极擅围棋,此刻见轩辕皓与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陷入激战,却是大为惊讶了。
  “轩辕将军。”少年突然停下了,转过头来,一双幽黑如夜的眸子直直地落入司徒雅臣眼里。“已经结束了。”
  轩辕皓呆了一呆,随即笑了起来,“是啊,已经结束了。”说着伸手在棋盘上一抹,竟将方才的棋局完全打乱。然后他转向微微发怔的司徒雅臣,“你准备好最后的考试了么?”
  看看四张棋盘,又看了看偌大的沙盘,司徒雅臣定了定神,这才问道。“是围棋?”
  轩辕皓微微一笑,“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沙盘演示。”
  “请允许我选择围棋。”说着交上方才耿容天交给他的锦囊。
  从锦囊里抽出帛书,看着耿容天对他的评语,轩辕皓微笑着点了点头,“司徒雅臣,看来你得到了非常高的评价。你需要时间来调整心情么?还是现在就开始对局?”
  司徒雅臣凝视着他,“现在就开始。”见轩辕皓就要在棋盘前坐下,他急急说道,“但,请允许我和这位公子对局。”
  轩辕皓怔了一怔,随即微笑起来,“看来你看到了方才的棋局啊。虽然很意外你的请求,但这个要求并不违反考试的规定。不过,我不希望看到一场意气的争夺,司徒雅臣,你可以承诺做到这一点吗?”
  果然是北洛最出色的万骑将军啊!司徒雅臣心中暗暗赞叹,同时也有一丝微微的羞愧。提出向这个少年对战的要求确实有争胜的成分在里面,毕竟无法相信他竟会领先自己这么多——方才的棋局分明是从最开始下到中盘尽处,如果没有一个时辰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这个一身文士长衫的少年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够让“茵莎之子”都推盘认输?凝视着那青衫飘飘的身影,司徒雅臣顿时好气心大盛。
  “是的将军,我发誓。”
  “那么,”轩辕皓转向那表情沉静的少年,“可以么?”
  少年微微一笑,“要求在这样紧张的比试中还要保持一颗平常心,轩辕将军还真是强人所难呢。不过,我接受司徒公子的挑战。”微微欠一欠身,脸上露出温文的微笑,“在下青梵,请司徒公子赐教。”
  青梵。司徒雅臣在心中默念一遍,也回以一笑,随即在棋盘前坐下。
  “请听好规则。”孟铭天站到了两人身边,“用猜子的方式决定行棋的先后,白子有六目半的让子优势;比赛的时间是一个时辰,时间到后每一步以一支须弥香为时刻,香尽则必落一子。听明白了么?如果已经准备好了,那么,棋局便正式开始。”
  听到“规则”的时候,司徒雅臣怔了一怔。西云大陆上围棋是最普通的活动,几乎无人不知其规则。但等孟铭天说完,他却顿时明白了这些规则对于比试的重要性:毕竟武试时间有限,而且白子拥有六目半让子对双方都更为公平——看来人们对北洛皇帝风胥然为皇家第一高手的传闻是非常正确的呢,竟能够提出这样的规则来。不过,司徒雅臣不知道的是,这些规则,完全是青梵带到这个世界而“迫使”风胥然接受的。
  猜子的结果,司徒雅臣执黑先行。
  “好了,时间到。”
  孟铭天发出了口令。
  无声的战争,由此开始。
  碎语:围棋、围棋,眉毛最喜欢的围棋~~~
  老爹喜欢棋,眉毛五岁学中国象棋,九岁已经少有敌手(体育报上的残局,眉毛到现在都可以一刻钟内搞定的哟!);七岁学围棋,九岁却放弃(理由:眉毛太懒,不乐意背棋谱和定式)。后来陪妹妹看了一部动画片《棋魂》,疯狂爱上里面执念的美人(我最爱的佐为!!)后,眉毛下定决心重新开始学围棋。以至于现在老爹每次看到眉毛打谱都要摇头叹气:女儿果然是帮别人养的,防得住外贼防不了内鬼啊……(眉毛:那个,老爹,偶真的很爱藤原佐为的,而且不要总是鬼啊鬼的称呼人家好不好……)

  起舞宴嘉客

  殿生。
  北洛的科考取士与西云大陆其他国家差异最大的一点,就是完全的因才取士。
  所谓完全的因才取士,是指每一届的科考都不是在试前决定取士的人数,而是根据考生参考的情况和取得成绩的具体结果来决定究竟录取多少士子。这就使得考试经常出现录取率巨大浮动的情况。但对于考生来说,究竟能否录取,唯一的决定因素却还是考试中的发挥和自己绝对的实力水平。
  录取这种说法,其实是相对而言的。因为是因才取士的关系,所以第一轮筛选录取后,一般大约会有四十到八十名考生获得面见君王的机会,在擎云宫鸿图大殿的御阶前与北洛君臣同欢。这种通过千人大比获得上殿资格的考生,称为殿生。
  只有殿生才可能进入真正意义上的朝廷,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
  但殿生并不完全都会进入朝廷的枢机,毕竟北洛的大比是面对着全大陆的考生的。那些他国的名士和贵族参加北洛的大比获得名誉的目的才是第一,而北洛也不会真的强留下这些心不在此的考生为北洛效力。而北洛令人所称道的是,即使不留在北洛朝廷,大比的成绩也得到完全的承认。
  殿生是通过千人大比,学识能力都得到肯定的考生,但殿生本身是没有排名的。擎云宫其实是殿生最后一轮的试场,这场考试的主考正是北洛皇帝本人,而最终的排名也将由此决定,最后结果由北洛皇帝在擎云宫的诏日台亲自向民众宣布,并为整个大陆所承认。当然,人们都知道这个排名是经过了非常严格的审核和异常仔细的推敲后才最终宣布出来的,所以对这样排名的公平性和可靠性不会有任何的置疑。
  殿生的名单确定在文武考试中是不同的。武试考试无论是武功还是兵法,都能够在考试结束的第一时间得知是否被取为殿生。通过“十阵”到达离校场中央大旗的考生和经过孟铭天和轩辕皓两位北洛最高将领兵法考察的考生,在离开校场的时候都必须将计时的铜牌交还,若在交还铜牌的同时得到刻有“擎云”二字的金牌,则表示已经被取为殿生,必须直接到承安城中攀云阁中等待进宫的旨意。而参加文试的考生则相对麻烦一些,“擎云”金牌将会在大比考试后的六天内送到考生进入试场前登记的暂居的客栈居所,接到金牌的殿生必须在第一时间赶到攀云阁中。从考试结束开始的六天中,居住在攀云阁中的殿生白天可以自由出行,但夜晚必须居留阁中。到了第七天,擎云宫将派出当朝宰辅亲自引殿生入朝,进行最后决定排名的考试。
  而现在,他,司徒雅臣,正以殿生的身份,跟在当朝首辅太宰黄无溪的身后,进入这难得一开东正门的北洛风氏的圣殿——擎云宫。
  不露声色地打量着这座被称为西云第一的北洛皇宫,司徒雅臣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根本找不到任何奢华浮丽的雕饰,也不见那些皇家宫廷都极为常见的金玉之器。本色的黑檀桓木,光滑如镜的青砖,褪去了鲜艳的水一样的朱红窗格,都昭示了岁月沉淀下的沉稳与肃穆。唯一象征着帝王身份的鲜明色彩,是殿宇上方赤金眩银的匾额,在明亮的朝阳照射下发出异常炫目的光彩。
  想起轻纱漫舞的西陵皇宫,司徒雅臣不由微微苦笑:或许,这正是北洛最后兴起却成为并西陵东炎而立的强国的原因吧?
  “这里是泰安殿,三大殿之首,举行上下朝廷廷议的地方。”黄无溪停下脚步悠悠说道,“经过这座大殿,便是真正进入了擎云宫的朝堂重地。而现在我们要去的鸿图殿是历代君王接见殿生之所,位于三大殿最后,距离藏书殿、国史馆、天象台都非常之近。一会儿之后众位的策论和兵法的评议,也将在那里举行。”
  司徒雅臣微微生出荒谬之感:北洛的擎云宫大约是整个西云大陆最为人所熟知的皇宫,但同样也是最神秘的皇宫。能够打开大门大大方方任人进出,除了北洛大约没有那个国家的君主会有如此气度。但既是让人进入又令人详细说明宫殿布局,虽然大方,却总让人感觉异常的不真实——或者,这也是北洛风氏的狂傲在西云大陆出名的原因?
  轻轻摇了摇头,似乎这样便可以摇落满脑子怪异的念头一般,司徒雅臣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高大的建筑上来。三大殿的外形结构都是完全一致的,只有规模上的差别,因为作用与重要性的差异,鸿图殿在三大殿中是最小的一座。尽管如此,这座气宇恢宏的大殿还是令包括司徒雅臣在内的所有殿生发出不自禁的惊叹。而进入殿内后那异常良好的采光以及可以自由移开的天顶更使司徒雅臣深深震撼。阳光通过移开后的天顶流泻入殿,在大殿中央映照出天顶花篷镂空的风氏图腾的身影——狮身鹰翼的圣兽斯托瓦姆,西蒙伊斯大神座下司掌典律和天罚的神的化身。
  对于这样匠心独运的设计,即使是同样出身王族的司徒雅臣也不得不叹服。
  黄无溪微微地笑了一笑,“是当初建筑擎云宫的宗容帝特意的吩咐,这样的皇室的图腾,在擎云宫里到处都是。虽然在入宫之前已经多次告诫过,但我还是要再强调一次,这里是北洛的擎云宫,一举一动都要讲究礼仪和分寸。你们是经过层层严格的考试才来到这里的殿生,希望你们可以通过这最后的考验。”
  (北洛擎云宫三大殿:泰安殿、崇安殿、文安殿。泰安殿每逢年节行祭拜之仪式,每月一次举行上下朝议;崇安殿为每日的朝会举行之所,奏议各种朝政事务,即所谓的上朝。文安殿通常称鸿图殿,主要举行与文事政治相关的朝会活动,亦是朝廷文会学社的中心舞台。西云大陆尚武,北洛将文试策论的最高殿堂设置于皇城三大殿中,故为大陆学子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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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卷风流

  策论属于文试。
  但如果说文试便是策论,那就大错特错了。策论确实是文试最重要的部分,但不是全部。
  北洛三年大比的文试策论考试其实分成两个部分进行,考生需要完成两部分试题。第一卷有四道大题,限定时间为三天;第二卷只有一个问题,限定完成时间为两天。在两部分试题中间空出一天让考生们修养调整,所以文试考试一共需要六天。真正的策论其实是第二卷,但因为这一部分的成绩比重之大直接决定着考试成绩,所以人们通常只说比试策论,而对第一卷部分则是忽略得相当彻底。
  所以,当考生们陡然发现今次的第一卷试题将会作为评定成绩的直观标准,而自己关于律法地理文艺职官四方面的具体细节内容却几乎全无所知的时候,其慌乱程度也是可想而知了。
  现在是第四天,本该是考生放松和调整的时候。但此刻颐情园中仍然保持着悠然自得的几乎不见,放眼望去尽是愁苦颜色。
  东华门外颐情园作为文试的考场,已经有多年的历史了。宗容帝风翰轲将自己潜邸时的花园作为试场的举动,引得无数士子心甘情愿追随效忠。这也是身为帝师的宰辅大人君离尘最后的进言。将亲手教成的孩子送上至尊之位,经历了三代风氏帝王的君离尘终于放心而去,风翰轲哀恸之余,随即下诏凡风氏子孙为帝,必以颐情园为试场考较天下。
  依照北洛律法,凡参加文试的考生当在考试开始的前一天下午进入颐情园。由专门官员审定身份后发放号牌,到指定的地点、桌位对号入座参考。考场设在园中四十四座的偏殿房宇,每间都用木屏风隔出一个个隔间,每个隔间内置着一桌一床,并有被褥和便桶。考生须自带干粮,水却由朝廷供给。先交卷者固然可以在园中活动,但在考试的六天中却是不得离开颐情园一步。
  颐情园占地极广,又经历代整修,虽然容纳了三千考生,却不至于拥挤;事实上,有心之人更可以轻易地避开他人打扰。当然,大部分考生都会充分利用两场考试中那一天的休息时间,为最为重要的策论考试做好准备,也难得有人真的会去打扰他人。
  但此刻,颐情园中却完全不同往常的宁静肃穆,而颇有“哀鸿遍野”的意味。
  “青梵啊青梵,做读书人的眼中钉可不是轻松的事情啊。”远远看着几个咬牙切齿的考生,风司廷不由喃喃说道。
  “三殿……青宁怎么会在这里?”
  陡然冒出的声音吓了风司廷一大跳,看到方才念着的人一张同样错愕的面孔,却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青梵微微皱起眉头。
  风司廷顿时敛起笑容,“太学生与普通士子一同参考,皇子……不正是太学生中最特殊的那一部分么?”
  青梵的眉头依旧拧起,“藏书殿里的一同参考,与颐情园的一同参考有什么不同么?竟然跑到这里,白龙鱼服……殿下真是太胡来了。”
  风司廷微微笑了,随意似的将一块小石子踢进平静如镜的大湖,“我只是想真正体会一下普通士子们参加科考的感觉。何况,父王也常说身为皇子,是一定要体察世情的。作为一个即将成年的皇子,为父分忧,为君解愁,正是司廷职责所在。”
  青梵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目光一转,看着远处三三两两的考生道,“既然如此,殿下何不真正与民同甘共苦,与士子同乐呢?”
  风司廷眼中精光一闪,随即苦笑道,“青梵,你是真的生气不放过我了?读书人最是耿直单纯不过,到时候金殿面圣知道我们的行事,还不知道会有如何反应。你竟还要我去……”
  “林间非、蓝子枚、宗熙,皆国士也,殿下真的甘心放过?”
  轻笑一声,水色的身影一晃,眼前顿时恢复初时的沉静冬日,仿佛是从没出现过这么一个人一般。风司廷呆了一下,转过了身子,却愕然地发现林间非和宗熙正向这边走来。
  原来如此……风司廷不由苦笑,用最快的速度调整好表情,向两人迎上前去。
  关于考场的设定,有一些需要在这里说明。
  曾经仔细看过南京夫子庙的贡院,也看过明清科举的相关材料。通常的情况是这样:自龙门至明远楼东西两侧是东西文场,各有南向成排、形如长巷的号房数十排。每间号房约高六尺,深四尺,宽三尺。东西两面砖墙离地一尺多至两尺多之间,砌成上下两层砖缝,上有木板数块,可以移动。在考试期间,考生经搜身后,携带笔墨、卧具、蜡烛、餐食半夜进入号房后,号房门便被锁上,之后他们的吃饭、睡觉、写文章都离不开这几块木板。白天,考生将木板分开,一上一下,上层是桌,下层是凳,晚上,将上层木板移至下层,并在一起,又成了卧榻。而且春闱设定在二月,天气非常寒冷。考生在号房内的生活是十分艰难的,环境差,啃的是冷食,大小便也只能在号房里,在这种状况下、考生们很容易生病。熬得过寒天,却不一定熬得过病痛的侵袭,即使一切都熬过来了,也难说考试成绩不会因此而低落。
  想想古代士子的可怜,再想想现在普通大学硬件设施的完备,在这里眉毛为他们的坚忍表示崇高的敬意。考虑到这些,眉毛的考场设计也就不会那么不人道(感觉上像是自夸……至于其中不合理的部分自动忽略>_<||||||……)
  潜邸,是对皇帝在登基之前居住的皇子府邸的称呼。这一点主要参考清朝。成年的皇子开衙建府,本身便象征着其担当责任的能力。皇帝登基后搬进皇宫,之前的居所被称为潜邸,被视为禁宫的一部分,通常作为皇帝私人祈福之用。如北京的雍和宫就是雍正皇帝的潜邸,他登基后被改建成为皇帝私属的喇嘛庙。眉毛这里设定让考生在皇帝潜邸参加正式的考试,主要是考虑到这一做法对于士子人心笼络的巨大作用,顺便凸现出君家家主的君离尘的眼界见识……

  漫卷风流(二)

  离开颐情园,青梵直接向奚山校场而去。
  其实这才是他出宫的目的所在。
  得到墨扬、韩临渊以及一个名叫司徒雅臣的人三次闯阵的消息,青梵大大地震动了一下。虽然武试将武功和兵法分别安排在上下午,而且只要求考试在六天内完成自己的考试,但普通武功兵法两项皆参试的考生通常都更偏重于兵法的部分。何况闯阵虽然没有时限,但一一破阵闯关花费的时间却着实惊人,被困在阵中整整一天的例子也不在少数。三天里连续三次闯阵,如果不是因为太过惊奇,那就是对身为影卫的柳残影的不信。而青梵,是绝对相信着柳残影的。
  “残影,以你的武功,十阵须得多少时间才能闯过?”沉吟良久,他轻声问道。
  始终控制着落后半个马身的柳残影在马背上微微躬身,“大半个时辰。但少主对木人阵的改进后,残影须得两个时辰才能勉强闯出。”
  青梵微微颔首,“确实如此。木人阵被改动后,至今还没有考生能够闯入最后的铁人阵。但以墨扬和韩临渊的武功见地,能够在三个半时辰便闯出木人阵,却也是极其难得的了。不过,那司徒雅臣却又是什么人?竟能够发现木人阵里我故意留下的通道,这样的才华……不可小视啊。”
  “回禀少主,司徒雅臣乃是西陵上方王族的皇子,司徒是他的母亲秀贵人的母家姓氏。他第一次出宫任务,就是在北洛大比中赢得武试三元。”
  青梵呆了一呆,“那……他才十八岁?”
  柳残影微微一愕,“少主?”随即明白青梵的心思,顿时微笑起来,“残影从未见过比少主更出色之人。司徒雅臣虽然聪明,但终究没有破阵便是明证。”
  青梵摇了摇头,“不,不是这个。”西陵可以说是整个大陆最不好战的国家,西陵的上方王族,与西陵温文儒雅的民风相应,总是给人以异常温厚宽容的感觉。西陵文教昌盛,北洛大比文试考试中每每有西陵学子获得佳绩的情况,但这位西陵皇子的成年任务竟是夺取武试三元,却是让青梵大为震动了。心念一转,青梵看向柳残影,“听说纯正的上方王族血统都有一头灿烂的金发,和一双朗若晴空的天水蓝的眼睛。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有听说这个消息呢?”
  “因为……这位皇子很特别。”
  惊讶地瞪着柳残影,青梵第一次发现这个从来都干脆利落的影卫竟也有欲言又止的情况。“怎么?”
  柳残影深吸了一口气,“司徒雅臣黑发黑眸,虽然容貌端正,却没有上方王族的倾世之美。故而在西陵皇宫中生为异类,除安皇妃所生皇子上方无忌外,王族兄弟之中无人与之交好。北洛大比本不拘国籍年岁,他以司徒之名参加武试,外貌又不十分突出,所以直到他闯出木人阵属下才注意到他。请少主处罚残影失察之罪。”
  摆了摆手,青梵微微笑了起来。
  “我想,司徒雅臣应该还要参加兵法的考试吧?也许,会一会这位不同凡响的西陵皇子,会是很值得的事情。”
  快到校场边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两人一齐下了马,柳残影向青梵深深一躬,随即牵着两匹骏马消失在密林里。
  青梵满意地微微一笑,随即快步向校场走去。
  既然是连续三天闯阵,今天应该是用来修整以备之后的兵法考试吧?如果就这样不停歇地直接进入兵法考试的部分,也只能算是一勇之夫罢了。
  果然,在大校场边的演武场上,青梵看到了墨扬和韩临渊的身影。
  但首先发出欢迎的,却是柴缇草原的多马。
  或许是草原人天性率朗,对已经接纳的人给予完全的信任和肯定,青梵并不适时的出现根本没有对多马造成任何影响。拉着青梵在火堆边坐下,顺手将一大块獐子肉塞到他手里,多马黝黑的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多马•缇朵萨的手艺,快尝尝看!”
  武试与文试在形式规定上最大的差异,就在于参加文试的考生在整个考试过程中不得离开考场,而在武试考试期间,奚山围场是对考生开放的。因为考场距离京城有足足半天的路程,大部分习惯了餐风宿露的武人都会租用官方提供的帐篷在校场附近寻一处合适的地方住下。除了特意放养的鹿群不允许捕杀外,围场范围内所有的飞禽走兽皆可猎杀以作食物。虽然参考的考生大都带足了干粮,但草原出身的多马却是不改本性,将猎到的獐子烤得香气四溢。
  想起昔日在山谷中的生活,青梵不由轻笑出声,接过獐肉后取出随身所带的匕首,在多马脚边的盐袋里擦了擦,这才在肉上切下一小块来慢慢品尝。多马笑了,解下腰间皮囊递给他,青梵也不多看,拿起来便喝。
  多马静静地看他一连串的动作,突然大笑起来,“看青梵兄弟身形骨架,怎么都是温温弱弱的读书人。但看这喝酒吃肉的架势,难道青梵竟是在草原长大的么?”
  又喝一口酒,青梵微笑道,“难得有这么好的酒肉,不这么吃岂不是糟蹋了?”
  “说得好!”多马哈哈一笑,解过酒囊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指着一边的墨扬道,“哪里像这个家伙,白白地在草原长到这么大,竟还不及兄弟半点豪气。”
  被指了名的墨扬微微一笑,“是真名士自风流,墨扬确是远远不及两位的英雄自然了。”说着坐到青梵旁边,“前几日闯阵多亏了青梵公子那一战的提点,今天又见到公子,墨扬真是欢喜得紧。”
  “墨少堡主闯过了木人阵,没有及时恭喜一声真是青梵的不是了。”将酒囊递给墨扬,青梵向韩临渊颔首微笑,一边说道,“只能借花献佛,借多马的好酒为两位庆贺了。”
  韩临渊抢先接过酒囊喝了一口,却顿时被辣得流出了眼泪:“天,这是什么酒!”
  多马顿时哈哈大笑,“是草原人家自己酿的青麦酒!”高兴地看了看青梵,“韩公子可不该小看这酒,酒香味是不重,但上口可是烈得很呢。”
  “是临渊不该小看了青梵公子。”韩临渊也笑了,将酒囊递给墨扬。“青梵公子是来参加明日的兵法考试的么?”
  直率的问题让欢笑自然的空气变得一下子沉静起来。
  那样一身超凡卓绝的武功,不可能无法破阵;如果破阵,那么自己不可能不知道。虽然因为专心闯阵而对身边之事再不放在心上,但这样一个绝对不容忽视的少年的存在与否,无论韩临渊还是墨扬自己都不可能不关注的。而在这样的时间,他又忽然出现,无论怎么想,结论都只有那唯一的一个吧?
  多马却是朗声大笑:“我说哪!几天都没看到青梵小子,还以为你怯场不玩了呢。明天的兵法考试,也许我们会组队也说不定呢。青梵小子,如果那样的话可要请你多多关照多马了。”
  青梵微微一笑。兵法考试最后的部分确实是实战模拟,但前提条件可是通过武经和兵法的文书考试,轩辕皓将北洛军中最严苛的那个骁骑将军耿容天安置在中军大帐可不是摆着好看的——那个表面爱玩爱闹的轩辕骨子里大概比任何人都冷静严酷吧……想到这里却是露出温文沉静的笑容,“如果是一起开始的话,也许会在最后成为对手也说不定呢。”
  “那就看谁在战场上更胜一筹喽!”多马爽朗地笑着,用力地拍拍他的肩头。“而且,我倒是很想面对面地会一会那个司徒雅臣。”
  听到司徒雅臣这个名字并不奇怪,毕竟武试开始四天,能够闯到十阵中木人阵的一共也只有那么二十来个,而破阵而出的只有墨扬、韩临渊和司徒雅臣三人而已。而且司徒雅臣是两次入阵后看出阵法本身破绽而在第三次的时候轻松破阵而出,这样的人物早已成为大校场议论的焦点。多马没能够闯过木人阵,心有不甘也是自然的吧。不过,对墨扬和韩临渊的缄口不提,青梵倒是觉得有些奇怪。
  果然,墨扬和韩临渊的脸上,都流露出同样带着沉思和忧心的表情——虽然韩临渊一直坚持着两人是对手的身份,但一旦涉及到共同的敌手,他们的同盟却是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定。看来司徒雅臣真的给众人带来很大的困扰呢!青梵忍不住微微钩起嘴角。
  司徒雅臣,你真的引起我很大的兴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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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浅歌何当天地阔(四)

  夜色已深,路上行人几乎绝迹,但城西一家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店却传出阵阵欢言,驱走冬日深夜厚重的凉意。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青宁兄果然与众不同!”宗熙大笑着饮下小店的劣酒,举动中竟颇有一种豪气。“照青宁兄所说,朝廷竟是真的要开始大的动作了么?”
  风司廷颔首道:“当是如此。昔日君离尘为三国定下五十年和平之约,是为修养生聚。如今北洛虽是盛世之貌,但毛病弊端也渐渐显出;东炎西陵虽然安稳,但五年前大神殿一谕之后,也是暗中厉兵秣马。只不过三大国历来相互牵制,若真有所动,也应当是在万全准备之下的行事吧?既然这样,修明内政自然是当务之急了。”
  蓝子枚和宗熙眼中同时闪过钦佩的光芒。“确实如青宁兄所说。攘外必先安内,若不能修明内政,即使有甲兵百万也只能逞一时之雄。但是,”拈起一粒下酒的蜜枣,蓝子枚斟酌着字句慢慢地说道,“盛世之弊不比其他,胤轩帝虽然精明强干深得民心,但继位至今究竟不过十年,朝中君雾臣一代臣子尚健,若朝廷果然有意革出旧弊,就必须有足够的借口,或者说,一个可以让所有人接受的诱因。”他顿了一顿,“而这个诱因,当是至今尚悬而未决的太子之位。”
  风司廷顿时一怔,素来温文的目光顿时射出凌厉的光,但随即只觉脚上一痛,转向青梵时目光里已经满是了然与感激的神色。
  蓝子枚又喝了一杯酒——显然像这样能够畅所欲言的机会对他而言不是很多,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喝了酒的关系——略显消瘦的面孔上微微地泛着红晕,“对于君上来说,改革的本身便是考察皇子能力的最好时机,并可从方便地中进行不着意的挑选和保护。遴选太子,事关一家一族长久,自然使得众多朝臣不断揣度君上心意,这个时候无论做什么都会小心谨慎,事事以君上意志为先。在这个时候进行大型的从上而下的改革,相对压力也要小得多。只不过看现在的朝廷,对于旧臣的态度还相当温软,可是如果只是一场温和的改革,对于北洛的未来用处似乎并不会十分重大吧?”
  “若真说起改革的时机,胤轩帝也不能算十分没有条件。”宗熙含笑说道。“何况当今君上也不是什么拘泥的人,需要的时候自然会作出最好的决断。我所在意的倒是改革的手段顺序,由上而下的方向自然不会有什么大的不同,但切入点的选择却是相当的重要呢。不知青宁兄是怎么看这件事情的呢?”
  “令太学生一同参考,应该算是走出了第一步吧。”风司廷微微笑着说道。
  宗熙眉头一挑,“何以见得?”
  “宗熙兄难道不知古人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蓝子枚抢过话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眉眼间流露出异常的畅意。“如此必然经年累世的重大举措,开始之际既不能动作太大以至于伤筋动骨,有不能力度过小使得毫无触动。朝中元老旧臣派系林立是实,但这究竟不是面上的事情。太学院看似远离切实政务,实地里暗潮汹涌却是整个朝廷的缩影——啊,这个林兄应该最清楚了,不是么?”
  林间非微微一哂,笑了笑却没有回答。自六人坐到小店铺起,他便一直没说过什么话,一双沉静如夜的眼睛静静地打量着身边之人。宗熙一句“何以见得”本就是故意发问,身负神童才子之名的宗熙只是对风司廷的见机之深感到惊讶而故作的挑衅罢了。性子爽直单纯的蓝子枚却是没有注意到两位同伴的意气之争,倒是把问题的矛头莫名地转移到自己身上了。
  “小弟倒觉得,其实事情不像几位兄长说的那么复杂呢。”
  同样一直没开口的青梵突然插话让风司廷吃了一惊,目光顿时向他转去。挑拣了两三样甜点放到碗里递给搂在怀里的风司冥,青梵这才抬起头微笑着继续说道,“风氏建国之初太学就是为了贫寒子弟而设立的官塾,君家第一代家主君非凡曾经有过‘使天下俊才入我门’的壮语。后来君离尘将自家子弟送入太学的行为被其后朝臣效仿,才渐渐形成了皇子贵族进入太学而寒门子弟反而不能进入的情况——其实君离尘旨在激励贫寒士子,只是可惜他的本意了。现在君上恢复太学最初之用,大概也便是为此吧?”
  “既然是恢复旧用,那为什么只是让太学生一起参加大比,却没有下旨让士子进入太学呢?”蓝子枚瞪着笑得天真的青梵,似乎颇为不满地问道。
  漫不经心地拢了拢风司冥散落的额发,青梵含笑着答道,“蓝兄也说了啊,太学院是朝廷的缩影嘛。取消不参试的特权已经很让人生气了,毕竟相对于之前有些学问平平却靠着特权取得清闲高位的太学生来说,像林兄这样才华出众的并不在绝对少数啊。”
  林间非凝视他片刻,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其实,太学生最大的特权不在不试而官这一条,而是可以在同级别的官职中选择最适合自己的位置。如果真的希望有所建树的话,能够做自己最想做也最擅长做的事情是最好不过了——尤其对于我这样出身优伶的人来说,这是费尽心思进入太学的唯一目的。”
  见到蓝子枚、宗熙以及风司廷脸上不敢置信的表情,林间非又是微微一笑,“我的父亲是先帝宠爱的琴师,因为这个机缘而进入太学院的我为此感谢着给予我一席之地的北洛律法。只是现在……”微微耸一耸肩,“不过既然多少年来一直都在做入仕为官的准备,即使是同场大比也不会真的带来太大的困扰吧?”
  口中说着,林间非的目光却一直凝在青梵身上。见他嘴角含笑,神情平和,一时竟也抓不到什么头绪,又笑了一笑说道,“不过,今日见了几位,间非倒真觉得之前过于托大了。且不说宗熙兄、青宁兄和蓝兄,单是青梵公子,年纪虽轻,见识却也是非凡呢。”
  青梵顿时笑了起来,“赞得太过了。青梵年纪小,什么都是听父亲兄长的教导,随口胡说的罢了。”笑容一敛,他正色道,“而且,青梵不会参加大比。”
  这句话出口,顿时一片寂静。
  虽然知道人各有志乃是世间常理,但在这样风云变幻的时代但凡学人士子莫不希望通过科考登堂入室,成就一番人生。宗熙、蓝子枚、林间非虽各自不同,识人看事的本事眼光却皆非平庸之流。青梵话虽不多,却已极得三人看重,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自然是十分震惊了。
  风司廷却是笑了起来。“青梵,以父亲的性子,是不会任你逍遥的。”
  青梵低下了头,却正好与风司冥幽亮的眸子相对,看着孩子眼里异常认真的目光,不由露出极其温和的笑容,抬起眼看着风司廷,“如果哥哥在大比中一跃而出的话,梵儿的逍遥不就有机会了么?”
  风司廷只觉呼吸一窒,随即强自定下神扯出一个完美的笑容,“六天之后,自见分晓。”
  六天后,是这次大比策论考试的笔试首场。
  碎语:呜呜呜呜,总算把太子名位之争的真实意义交代出来了!!!撒花撒花~~~~
  用现代汉语(怎么?是专业名词?就是我们平时说的大白话啦)怎么写怎么不爽,索性全部改成古文对白(也就是古代人所谓的白话,默……)这些对话毁灭了眉毛多少脑细胞,彻底挂掉了……
  不过,这里的所有对话,都只为做下文的伏笔,大家读到后来,所有不明白的内容百分之九十都可以和这里照应的说。
  那个,再多一句嘴:中国科举制度,向来不许倡优之人参试的。眉毛在这里设定林间非的出身,是为了说明太学的特殊状况,大人们可以姑且忽略……

  文纵溢才武纵勇

  北洛的科考,文试和武试是同时进行的。
  不过,相对于皇宫禁城东华门外文试考场的庄严肃寂,位于北定门外奚山校场就要热闹得多了。奚山是皇城北面的屏障,在这里设置皇家禁卫与京城禁军专属的校场,自然是出于保障京城安全的原因,同时奚山林密兽丰,也是京畿最大的皇家围场。将武试的考场放在这里,当然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了。
  大校场中央北洛烈风旗高高飘扬,烈风旗下是护国大将军孟铭天的帅旗以及万骑将军轩辕皓的将旗。对于任何一位参加武试的考生来说,烈风旗便是十日武试的最高目标。武试不同于文试,每一场的淘汰都异常直观。通过以烈风旗为中心呈放射状分布的“北洛十阵”是参加武功考试的考生唯一的项目。所谓的“北洛十阵”,其实每一阵都包括五大阵十五小阵,内中设有刀阵、剑阵、箭阵、巨木阵、梅花桩阵、水阵、火阵、木人阵、铁人阵等各种阵势,数十年来几乎没有几人能够真正从阵中闯出到达烈风旗下,此一部分历来由皇家禁卫长亲自负责,根据考生破阵情况判定其武艺高低和比试名次。
  兵法的考试相对要复杂得多。考生在通过骑术、箭术以及基本防身术的技勇考试后,进入校场上设置的行辕帐篷拿到武经和兵法论的试题,才算是真正开始了兵法考试。考生必须将答卷直接交给中军大帐外三位参赞,只有得到其中两位以上的认可,才被允许进入中央校场到达烈风旗下。而到达烈风旗下的考生将由北洛军职最高的三位将军共同考核,并由此决定兵法考试的比试名次。兵法的考试有着严格的时间规定,从考生拿到试题的一刻开始计时,每一部分都被严格无误地记录下来,作为考试成绩的重要评核标准。所以,北洛的兵法考试被称为整个西云大陆最严苛的考试,但考试的成绩也被整个大陆所承认,三大国为中心的各国才士纷纷参试,使得这部分考试总是受到最大的关注。
  和所有的会试一样,每次的大比都是朝臣亲贵笼络人才的最佳时机。负责监督考场评判才能审定成绩的文武朝臣都将成为门生满天下的座师,而这便是朝廷之上最为牢固的关系网。而相对于主持文试的文臣,主持武试的武将得益却是更大。军队的派系远比朝堂复杂,而因为军人天职上下之间的绝对服从更加保证了这一关系的牢固——这正是君王对于武试主持者的认命异常慎重的原因。不过胤轩帝风胥然却一直没有这个烦恼:护国大将军的忠诚与严谨是不容许有任何些许的置疑的。
  远远看着校场中央的烈风旗和孟字帅旗,青梵不由轻叹了一口气。
  想起方才孟铭天和轩辕皓的“热情接待”,心中就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谁会想到风胥然竟有意无意将自己破解《璇玑谱》的消息泄露给他们,完全不顾及他自己的惨败?那个高傲无比的北洛君主,自己是越来越猜不透他的心思了。
  虽然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风胥然的一切作为都是从一个至高君主的身份出发,兼顾了所有的关系利害,青梵却也清楚地意识到风胥然的态度绝不仅仅只是君主对一个极出色的臣子、一件极应手的工具的重视和喜爱。有的时候,可以分明地感觉到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内心真诚的温柔,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甚至闪烁出一种如同看到自己优秀的孩子一般的骄傲。
  而且根本不是因为柳衍的关系。
  风胥然,是清楚地知道着自己君氏遗孤的身份的。
  赫赫君家。
  百余年前开国之初,统治着北洛的风氏王族便与君家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君家第一代家主君非凡辅佐风氏登上大宝,建立了北洛风氏王朝的基业,并从此开始了君氏第一望族的倾朝之史。君离尘、君怀璧、君清遥、君思隐,一直到君雾臣,六代家主无一不是一人之下万众之上。而历代家主本身更是极其优秀的人物,谱写出北洛风氏王朝几乎全部的传奇……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君家才终于逃不过功高震主风流云散的命运。
  可是,传说真正令君家遭此毁灭劫难的,却是君离尘唯一的正妻巫氏留下的星见的血脉。继承了星见血统的君家家主,背负着成为帝王之师的必然命运。但,现在北洛的君主,胤轩帝风胥然,当初却不是君雾臣选择并追随的主人。
  君氏的灭族,成为擎云宫十年来最讳莫如深的话题。而外界也绝没有人知道,君氏,留下了最后的一丝血脉。
  风胥然却是清楚地知道着这一点的。
  但是,他却异常温厚地对待自己,甚至可以用宠爱有加来形容。太子太傅这个沉重的头衔的确是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自己,但随后给予的各种确实的权力却使得这个头衔绝不至沦为虚职。有意地将朝政的各种问题带到清心苑,征求柳衍意见是宾,考察自己看法是主,不过两年时间便让自己彻底掌握了北洛的全面境况,并对朝局有了深刻了解。
  随着了解的深入,青梵更惊讶于风胥然刻意强调君家绝对地位的事实。《博览》的编纂本是大胆的试探,却发现除灭族一节被一笔带过外,对君氏历代的功绩都做了非常详尽的著述和强调。尤其对君雾臣的为人行事、处理政事的手段方略,更是细注详备。
  也正因为此,青梵才真正意识到,这个身体的父亲,是何其卓绝。
  谋虑深远,处事周密,手段灵活,进退得宜,“雄才大略”这个词似乎是专门为他而存在的,天生的政治家不足以形容他的超凡卓绝——君雾臣是一个天生的王者!
  但这样的一个人却选择了一条明知结局的死路。
  青梵无法了解,却对这样的一位“生身”父亲产生异常的亲近的渴望——所以才会在神游之际被风胥然抓住机会诱哄上钩,只能到奚山校场一行——
  在这个奇异的世界呆了足足十年的自己,坚持着以为永远也不会真正溶入这片天空,却没想到竟还是逃不过所谓血缘的联系。
  或者,是因为曾经受到太过强烈的家庭责任和家族意识的熏陶影响,而在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开始又一种延续。
  人,不可能没有过去。
  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忘怀曾经二十四年的时光,忘记珍视自己如眼珠、给予全部爱护更给予绝对尊重的父母,忘记阅尽沧桑将人生体会尽数灌输给自己的曾祖母,忘记那些对自己倾囊相授殷殷期待的师长和真诚关心着自己的朋友……一直认为自己是为承担家族的重担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为了父亲的平静和母亲的骄傲而负担起超乎年龄的重任。但没有童年并不意味着童心的失却,执着地追求着心灵自由的结果就是理想与现实的人格分离——是因为这样,才有了威严缜密的君氏族长和单纯天真的普通学生双重身份的结合与互换吧。
  互换的时候并非没有痛苦,但绝对的理智牢牢掌控着情感的缰绳。即使是第一次抛开一切的单纯思恋,也可以被理性的自己决然地斩断。沉静善思与果敢决断的完美结合,温柔多情的宽容胸怀其实没有任何依赖偏执的东西,或许祖父正是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冷绝,才将年仅七岁的自己推到了那个父亲曾经极力远离的位置。
  “守护你的家族,为之献出全部忠诚。
  统领你的家族,为之献出全部智慧。
  维系你的家族,为之献出全部温情。
  延续你的家族,直到即使失去你,她也可以继续顺利地前进。”
  二十四年,自己便是在这样的誓言下生活着的。年轻而完美的君氏族长,在人们家族观念日益淡薄的时代用最强有力的手段维系着以血缘为纽带的古老世家,在悄然无知的世界轻易左右着众多人的命运。而表面上,却是社会众人之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优秀学生、优秀职员。
  才学、风度、能力,权谋的运用,处事的手腕,事到临头的思考……为了生存为了誓言而努力学会的一切,早已成为身体里不可分割的部分。而到达这时空彼端的另一个世界,竟落入同样的漩涡,却是无论君无痕还是柳青梵都无法预测到的命运了。
  但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对素未谋面的生身之父君雾臣产生这样奇异而深刻的亲近之感吧?在不知不觉之中称呼他为父亲,正是身体本能的认同啊。
  记传天下是宾,寻找父亲的君雾臣的故事才是主——猛然发现自己心意的青梵,对着自己苦笑了。
  风胥然很清楚自己对君家的感情,所以毫不客气地加以利用。
  不过,能够亲眼看到并亲身经历君家历代家主中唯一一位纯粹的武将君清遥设计出的“北洛十阵”,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唯一的麻烦是风司冥。
  接下风胥然暗中考察的“密令”,青梵本想像上次在六合居那样混迹于考生之间,却没想到出宫之际被风司冥死死缠住非得要一起到大校场来。让他在校场边安稳地坐着,又嘱咐了好一会儿才放心向烈风旗下中央大帐而去,却没想到被孟安拖了这么许久。想到这里,青梵不由嘴角微扬:冥儿那孩子一定等得急了吧?却是得赶快过去才好。
  心念既起,青梵展开混合了柳衍所教内功和自行领悟技巧的轻功“浮光掠影”,飞速向校场边赶去。

  文纵溢才武纵勇(二)

  墨扬凝视着场中快速移动的两个身影,面色异常郑重。
  初时的轻松玩笑的心态已经完全被震惊取代,向来微笑从容的面孔换上了严肃的神情。眼前这个孩子所用的武功身法前所未见,虽然在激烈的比斗中显得狼狈不堪,但以自己的眼光看来,却已经是异常的可怕。
  徐希宁“剑影子”的称号绝非虚致,此刻虽是未尽全力,但“疾风快剑”的威力却仍是分明地显现出来。演武场中央只见一片白光闪烁,映着正午的日光更显得声势惊人。
  在徐希宁猛烈的攻击下,那身形小小的孩子越发地左绌右支。可是,尽管如此,那孩子却已经生生地接下他两百余招。以他这样的年纪气力,这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奇迹。
  旁人如何感想自己是不知道,但墨扬却很清楚那孩子是靠着一路极奇异的武功在支撑。若论速度,徐希宁几乎已经到了剑技速度的极致,便是江湖成名已久的名士大家也未必跟得上,更不用说这样一个年纪气力远远不及的孩子。墨扬看得分明,那孩子始终是被动地化解着那急速的剑招,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但徐希宁却总是在招式方才递出一半之际便被迫换招。如果那孩子还有余力的话,可以轻松地在逼得他退守的时候藉势跟进攻击,则徐希宁必将无力防守——只不过眼下这孩子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只是一味地固守而已。
  习武者历来讲求力量与速度,而两者相比速度显然更为重要。当速度达到极大之时,也就意味着相应的力量,所以武学无不讲究先发制人之道。但是这种后发而先至的武功,却是从根本上颠覆了人们的认识。想象着与此时场中孩子纯熟十倍的剑法相对的情景,墨扬的额头不由微微渗出冷汗。
  “如果在武试中遇到那孩子的同门,只怕我们这些所谓的江湖英豪少年侠士都要大大的丢脸了。”
  一个细微而清晰的轻飘声音传入耳朵,没有回头,墨扬便知道身后来的是谁了。“是韩临渊韩少侠啊?怎么,这样的武斗竟能将嗜睡如命的韩少侠吸引过来?”
  “是啊,临渊也在奇怪,为什么一向锄强扶弱急公好义的墨云堡少堡主,竟会一反常态地站在圈外看热闹呢。”
  相比于黑色劲装的墨扬,宽袍缓带一身文士打扮的韩临渊看起来与整个大校场颇为格格不入。但知道江湖上知道“闪光”的人,绝对不会因为他这一身温文模样而掉以轻心。
  墨扬回过头微微一笑,“看样子,那孩子应该还可以支撑一会儿吧。”
  韩临渊微微颔首,目光凝在场中兀自缠斗着的两人身上。
  “内力招式不错,经验却是太差。”
  “但经此一阵,却是显然提升了太多了。”韩临渊讽刺似的扯了扯嘴角,“徐希宁未免也太小气,只怕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墨扬怔了一怔,随即皱起了眉。“少年得志,自然骄傲些。只是现在出手……”
  韩临渊讽刺地大笑出声,“既然这样,少堡主,临渊也不便夺人之美。”
  墨扬皱着眉头,凝视着场中央。徐希宁久攻不下,显然已经起了烦躁之心。对手是个小小孩童暂且不论,光是围观的人群中众人高手的注视便令他极其不耐。武试的规定是上午武功下午兵法,中午一个半时辰让众人在校场边休息与准备。徐希宁原是在这第一天的上午便参加武功考试的,被阵法困住的挫败感尚未平息,看到这个校场边悠闲坐着的孩子更觉心烦,竟是在人三言两语怂恿之下便去挑衅;却不想那孩子异常难缠,与自己交斗了三百余招仍在支撑,甚至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扭转着局势。他本是少年成名春风得意,从来没有遭受过如此打击,心思一浮,剑上竟是突然显出一股强烈的戾气来。手腕一抖,长剑挟带着凌厉剑气,径直向他刺去。那孩子不想他竟突然使出如此杀手,一呆之下,对方长剑已经直点自己胸膛。
  场边观看的人不乏好手,但等察觉到徐希宁异常之时却已经是相救不及。墨扬足尖一点飞身上前,却觉身边一阵风掠过,白衣拂动,显是韩临渊使出了疾速身法“流星闪电”。
  但,韩临渊快,却有人比他更快。
  锐利的破空声后是长剑碎裂的声音,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个水色身影已经到了演武场中央。
  一柄寒若秋水的长剑,险险地点在徐希宁的咽喉。

  文纵溢才武纵勇(三)

  一手揽住风司冥,青梵冷冷地打量着眼前被“青泓”点住的青年。
  动如龙翔,霍若雷霆,一切如电光火石,乘势而来却又能凝而不发不动如岳,这分功力、眼力以及冷绝尘寰的气度,令一众骄傲自许的武人无不为之震撼。
  韩临渊凝视着突然现身的青梵,脸上依旧含笑,心中却如巨鼓隆隆。
  而墨扬则是面色凝重,缓缓地走到青梵面前。
  高峻不可侵犯的表情,绝对的冷漠中透露出异常的尊贵;一种最为强烈的保护欲望,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凝视着表情平淡的青梵,墨扬不由微微苦笑。
  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与那没有丝毫温度的目光相接,人们竟是无不打个寒战。
  “冥儿,伤到没有?”收回目光,青梵仔细审视着风司冥。
  “没有。”风司冥怯怯地低下头,“青梵哥哥我……”
  “现在什么都不要说。”抬起眼,剑尖依旧点在徐希宁喉头,语声淡淡地道,“告诉在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希宁一语不发,目光中却流露出极其恐惧的神色。
  “这位少侠,请先把剑移开好么?”虽然不愿出头,但看着满场的沉默,墨扬还是开口了。
  青梵瞥了他一眼,持着剑的手纹丝不动,“阁下是什么人?”
  “墨云堡墨扬。”
  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原来是江湖上有着仁侠美名的墨少堡主,真是失敬了。”
  墨扬只觉呼吸一窒,原本就有些勉强的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
  青梵脸上的笑容渐渐加深,“看来真是应了‘关心则乱’的那句老话了。青梵早该想到像这样的武试考试,如墨少堡主这般武功既强人品又好的少年高手定是不会错过。有墨少堡主在,哪里会眼看着一个柔弱的小孩子被只知道拿着剑的愚蠢武夫伤了半点皮肉呢?你说是不是啊,墨少堡主?”
  刻意地加重“墨少堡主”这几个字的发音,最后又加上这么一句“你说是不是”,这极尽讽刺挖苦之能的句子,被青梵用玄门内功一字一句吐出,在场之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墨扬顿时面色惨白,狠狠地咬了咬牙,迎上青梵冷冽的眼,“少侠教训得是。方才之事自由墨扬领罪,还请少侠饶过徐希宁无心之过。”
  “徐希宁?”青梵看了已是满脸恐惧哀求之色的青年一眼,嘴角扯了一扯,突然大笑出声。“你便是徐希宁?三仙门徐峰徐掌门之子的徐希宁?哼,竟就是这样的人物!”长剑一抖,已然收回剑鞘,目光牢牢地盯住墨扬,“你领罪?难道你仁侠之名竟是这样市恩来的?没的辱没了你墨云堡少主的身份!”
  “市恩”一词出口,墨扬尚未说话,人群却是骚动起来。江湖之人义气为先,急人所难拯人以危,市恩之举可谓大忌中的大忌。之前青梵的发难虽然尖刻,终归占了一个理字,但此时此刻,却实在是说得过分了。
  “喂,小孩子家的不要得理不饶人了!”人群中站起一个声若洪钟的男子。说是“站起”,实在是因为男子过于高大,初时便真是一直坐在演武场边。黝黑发亮的皮肤,深刻坚毅的五官,虬结散乱的深棕色头发发出隐隐的暗红色光泽,豹皮连缀的牛皮护甲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手中一杆玄色长矛缨红如血。男子几步迈到青梵面前,足尖一挑,尘土中突然飞起一物,男子伸手接住,竟赫然是一把缀着黑耀石的银制短刀。
  静静地凝视着这个身材足有常人两倍的高大男子,青梵没有说话。
  手指灵活地玩弄着短刀,“一个丁点儿大的小娃娃,拿着这么一把惹眼的刀子,不是成心招惹那些不长眼的么?把个弟弟就这么丢在一群比狼还狠的武人堆里,你倒说说你这哥子是怎么当的?”说着,将短刀随手抛向青梵。
  稳稳地接住短刀,青梵微笑了一下,随即用右手按住左肩,连续三次,然后双手在胸前交叉,上身微微前倾两次。“青梵•其科多•叶岚。”
  那高大男子呆了一呆,随即回以同样的动作,“多马•纳其恪•哲陈。”
  “柴缇草原第一勇士,乾闼部族的骄傲多马•缇朵萨啊,感谢你及时的提醒,使我不至于犯下重大的错误。天空的鹰不需要草原猎豹的感激,但请容许青梵为你做一件事表示报答。”
  “骄傲的北洛的少年,以风为名的勇敢者啊,很高兴从你的口中听到我的名字。风吹落月光草的花粉不是为了甜蜜的报答,你的尊重和有礼比雪山上最美丽的雪莲更珍贵。”说着,多马微微一笑,走到青梵和风司冥的面前俯下身子,“我看到了全部的事情,你的弟弟虽然有着过人的骄傲和勇气,却还是一只没有断奶的花豹,在真正的勇士面前就好像一只没有任何杀伤力的小猫。”
  对青梵和他一系列奇怪的动作和对话吸引了注意力的风司冥这才陡然回过神来,顿时瞪圆了眼睛。“我才不是猫——”
  多马大手一起,已经将他拎到自己怀里,随手揉乱他的头发,一边大笑道,“小娃娃还没有吸取教训吗?不要在比你强的人面前反驳他们的话,除非你有绝对的战胜他们的把握——你似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放我下来!”风司冥拼命挣扎,却完全没有什么效果,“放开我,你这只只长个头的熊!我一定会打倒你,一定会比你强的!一定!”
  放任着多马和风司冥的玩闹,青梵转而面对墨扬。
  “我——”
  “很抱歉。”青梵抢先说道,“因为冥儿是最重要的弟弟,刚才不顾一切地只想找人泄愤……说了那样过分的话,真的非常对不起。”
  墨扬笑了一笑:“其实是墨扬的错,没有能够阻止发生的一切。少侠能够原谅我们,就是少侠的宽宏大量了。”迈上一步,“墨云堡墨扬,参加这次大比武试武功、兵法的部分。这是我的朋友韩临渊,也是参加武功、兵法。”
  韩临渊冷笑一声,拨开了墨扬的手,“韩临渊。不过不是这位少侠的朋友,是对头。青梵公子请多指教了。”说到最后一句,却是笑容款款文雅无比。
  看着两人的目光眼神,不由也微微笑了,“在下青梵。”
  不打不相识。
  青梵真正相信了这种说法,虽然这句话对于眼前的状况并不算十分贴切。
  身为徐希宁的远房表哥,墨扬的保护态度其实不难理解。将心比心,青梵自然不会对这个骄傲惯了的年轻人有太大的不满——虽然,他已经在徐希宁心里留下了绝对深刻的恐怖印象。
  韩临渊则是相当的直接:你的武功很奇怪,我想和你切磋一下,然后就是没有任何先兆的剑拳掌飞刀暗器全套招呼,让一边尚未散去的人群看得心摇神曳大呼过瘾——当然这全是在韩临渊的目标不是他们自己的前提下。青梵很无奈地发现自己遇上了一个练武之人中极少见的武痴,除了硬着头皮接招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
  太极的精髓其实只在“圆转随心,后发制人”八个字而已。淡定自若、绵里藏针本是青梵历来奉行的为人处事的原则,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够保持的沉着稳定的心态是之前二十年严格的家族教育养成的结果,而之后十年的物换星移更是磨去了曾经在内心深处隐藏着的自我厌弃的情绪,也令他真正触及了随心自然的境界。至于后发制人,或许是因为柳衍教导得太好,或者是因为这个身体的武学天赋过高,迷雾森林山谷五年的勤练不辍甚至远胜于旁人一辈子的苦修,高妙的武功使得他总是能够轻松地料敌先机攻其破绽,完全占据对手上风。不过也正因为此,青梵才可以从容地展示出太极奥义的妙用;只是,能够领悟多少,却是全看个人资质了。
  果然,一场历时不到一刻钟的“激战”下来,韩临渊惊喜交加地告诉青梵,他竟突破了数年来一直未曾有过任何动静的瓶颈!
  他体会到了青梵刻意为之的“卸”字要诀。
  而站在一边凝神观看的墨扬,也露出了若有所悟的表情。
  当下,墨扬、韩临渊决定再闯一次“北洛十阵”。其实是韩临渊突破了瓶颈决意再试一次,而习惯了与他处处针锋相对的墨扬也无法置身事外的结果而已。
  青梵只能无奈地苦笑:虽然阵法是抽签进入,并且每个人有三次闯阵的机会,但在一次武试中真的连闯两次的人,却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看看一边和风司冥玩得高兴的多马,他选择了不出声打断那过于兴奋的两个“对头”。
  他还不至于傻到因为提醒他们“十阵”新添了机关而暴露了身份。

  文纵溢才武纵勇(四)

  抱着风司冥飞速地掠过承安都的屋顶,青梵的表情非常宁静。
  但熟悉他性情的风司冥却知道,这是他怒气集结的标志。
  青梵是个冷静的人,在任何时候都能够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心态。风司冥记忆中,青梵从来没有失态过,虽然内廷总管的和苏告诉过他,两年前他被几位皇兄设计落水昏迷后青梵曾经大发雷霆,手段之雷厉狠决让擎云宫人至今心有余悸。
  而今天,他清楚地感受到那一向温柔的手掐进自己肩头时候的力度,更清楚地感受到从那只手上传来的微微的清晰的颤抖。
  “最重要的弟弟”,青梵是那样说起自己的。
  柳衍柳太医也曾经说过,请不要低估自己在青梵心中的分量。
  从青梵回到身边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决定了一切都要听青梵的话,遵从他的愿望,成为最完美无缺的皇子,不让他再有任何的失望和不快。
  可是,他今天非但没有克制好自己,还让青梵如此担心……
  抬头偷偷看着青梵沉静的面孔,风司冥不由将身子缩得更紧。
  即使带着人也一样轻松地跃过擎云宫高高的宫墙,几个起落之后,秋肃殿已在眼前。
  踏入秋肃殿的那一刻,风司冥的贴身太监、虽然只有十二岁却已经做到秋肃殿总管的水涵已经捧着宫衣迎了上来。
  秋肃殿里点的是青梵自己调制的水安息香,熟悉的味道让风司冥渐渐平静下来。看着大殿中高悬着的明亮的宫灯,风司冥微微地有些发呆。
  青梵出现以前,夜晚的秋肃殿从来都只有一支瘦得可怜的蜡烛。
  “司冥。”
  猛然回过神来,风司冥迅速站到青梵面前。
  这是他们的约定,当他叫他“司冥”的时候,他便是太子太傅,便是绝对的师尊。
  “司冥,”放下手中茶杯,青梵的面孔上流露出严肃的神情,“圣人言,从政者应尊五美、摒四恶。我且问你,何谓五美、何谓四恶?”
  “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谓之‘五美’。”风司冥朗声答道,“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出纳之吝,谓之有司,此即为‘四恶’。”
  听到他毫不迟疑的回答,青梵唇边钩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两年来,将诸子百家的思想一点点教给风司冥,除却这些本身便是最好的“帝王学问”之外,其实颇有借此追怀的心思。少时的生活决定了他必须娴熟百家之术,博采众长广识强记;虽然不能说样样皆精,但各家基本的典籍却是如烙印一般记在心里,百家齐举贪多不餍的性情也每每让教授们惊叹他的博杂。只是各家之间的矛盾,却是全靠他个人的悟性和变通加以协调。对风司冥,儒法两家是素来讲论的重点,为人以儒家之宽厚仁爱,为政以法家之雷厉严谨,两者兼济便是中国千年统治之根本。风司冥年纪尚幼,多半听得似懂非懂,却能够尽数牢牢记住,让青梵欣喜不已。
  “法家所言的‘五蠹’之为何?”
  “蠹者,害虫也。”黑亮明净的眸子一转,风司冥不疾不徐的回答:“五蠹一词,出自韩非子,指的是儒生、说客、游侠、近侍之臣、工商之民这五种人。”
  “司冥可知为什么韩非以为此五种人为国之蠹虫?”
  这个问题已经有了相当的难度。《韩非子》言语简洁,意蕴深刻,相对于《论语》、《孟子》在帝君为政一道上要繁难许多。而且之前青梵也只是先拣了《外储说》的几则故事讲给他听,并没有真正开始全书的讲解。问这个问题,其实只是想借此来看风司冥自行读书能够读到哪种程度而已。
  “太傅曾经说过韩非所生在的战国,是个逐智谋、争力气的乱世,所以他提倡耕战之策,奖励耕织、注重军功。而以上这五种人,都无益于耕战,故被他视为国家社会的害虫。”
  青梵身子微微一震,黑色的眸子对上孩子清亮的眼眸。风司冥的回答相当的简洁,却是一针见血。虽然生在皇家的孩子远较常人早熟,更知道风司冥的聪明,但这样的年纪有这样的见识,实在令青梵惊讶。心念电转,随即沉声问道,“那么,若以韩非之言来看,天下所以乱,出于何因?”
  “简言之、就是‘所养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养’,此乃天下所以乱的原因。”
  “司冥可知道为师为何要问这个?”
  风司冥微微一怔,“因为西云大陆的情形,与太傅所描述的春秋战国颇有相似?”
  青梵轻轻摇了摇头,“不,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嘴角扬起一抹灿烂的笑,“知道么,司冥,这是今次策论最后压轴之题。”
  风司冥顿时呆住了。
  “‘所养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养’,司冥殿下,请记住,这是天下所以乱的朝堂之源,是为政者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改变并克服的问题。但,有些东西,却是在朝堂之外,君主无法控制却可以给予影响的。”青梵微笑了一下,“那便是所谓的江湖。”
  回过神来的风司冥凝视着微笑从容的青梵,“比如……通过武试这样的形式?”
  “还有,通过像您今天那样的形式。”
  风司冥顿时红了脸,“太傅……”
  青梵微微地笑了起来,一边温柔地抚上他的头,“虽然是非常冲动的行为,却获得了很好的结果不是吗?徐希宁并不是什么坏人,而墨扬则是相当温和的大哥哥。韩临渊那种脾气看似难以相处,其实最容易得到他的认同。江湖规矩其实十分简单,强者并不仅仅是武功本事上的高强,人们更看重的是心性上的坚韧与刚强。而殿下今天的举动,正好展现出了您绝不输给他们任何人的坚强。”
  风司冥的脸红得发烧,一双眼睛熠熠有神。“真的么?你……不怪我?”
  青梵微微点头,“是的,不怪殿下。殿下今天做得非常好,比青梵想象得更出色。”
  “可是我的太极剑……”想起多马的评语,风司冥激动雀跃的心渐渐回落到谷底,“真正临敌的时候其实一点作用都没有。如果不是因为徐希宁根本不想杀我,我根本支持不了那么久的。”
  青梵的脸色严肃起来。“殿下,还记得青梵在教您剑法前说了什么吗?”
  风司冥微微一怔,随即抬眼凝视着他。
  “剑是凶器,剑术是杀人术。即使是为了修身养性的太极剑,也有其至锋至利的一面。但,这不是您需要专精的剑。”说到这里,青梵顿住了,目光炯炯地凝视着渐渐露出晓悟之色而顿时显得成熟了许多的风司冥。
  您要专精的,是天子之剑。
  天子之剑,平天下,安万民,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以身当剑,血溅五步,是为天子所不取——
  青梵说过的话,一字一句,都像用最锋利的刀深深地刻在自己心里。
  风司冥笑了。
  有的时候,一天中学到的东西,足以让人受用一辈子。
  统一了西云大陆、开创了前所未有盛世的天嘉帝,永远地记住了这个特别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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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柳晓风(三)

  擎云宫
  凤仪殿,北洛国母的寝宫。
  “你总算是想通了,廷儿。”
  “是柳太傅的指点。”
  “柳青梵那孩子确是知情识趣,伶俐讨喜得很。难怪你父王待他与旁人不同。”北洛皇后徐氏韵芳微微笑着,示意风司廷坐到她身边。“应对得体,言语大方,又很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确实是难得的好师傅。本宫听说你同他走得很近,心里也着实欢喜呢。”
  果然是她的动作啊!想到萧然向自己传回来的清心苑里发生的一切,风司廷眸光一凛,脸上却仍是微笑答道,“谢母后关心。跟柳太傅一起,儿臣确是学到许多东西。”
  徐韵芳点了点头,“那么廷儿心中可有适合的王妃人选?”
  “全凭父王母后作主。”风司廷站起身来,跪在徐韵芳面前。
  “前日你的姑母乐(le)音长公主到我这里,提到宁国公家的琼华郡主,说是廷儿的良配呢……”说到这里,徐韵芳住了口,微笑着看着儿子。
  风司廷心念电转,随即道:“宁国公一门累世名将,跃马沙场征战四方,为国为民立下无数功劳,是北洛股肱之臣。能得琼华郡主为妻,是廷儿连想也没想过的巨大荣耀。”
  听他语气诚恳真情切切,徐韵芳脸上不由露出深深的笑容,颔首说道,“廷儿说得极是。”
  “宁国公为人坚忍,素性刚正,朝堂之上口碑极佳。国公夫人是皇祖义女,性情品德为先帝所称道。琼华郡主是国公夫妇掌珠,宗室之子无人不知其美名,父王亦曾赞许有加。儿臣虽然斗胆,却是不敢妄想得此佳偶。望母后明察。”
  “廷儿能想到这里,母后很是高兴。琼华郡主身份贵重,到底是将门虎女。我儿素来文弱不争,却不能耽误了他人。”顿了一顿,“本宫也是这么对长公主殿下说,她听了倒没一点怨气,喝了两杯茶便走了。”
  风司廷微微一笑。乐音公主是先帝景文公最喜爱的女儿,就是风胥然面前也相当能够说得上话。她第一位驸马乃是颖国质子,同曾是颖国公主的淑贵妃向来亲密,后宫之中很令徐氏一族忌惮。而宁国公郗铮却是个淡泊名利的纯粹的将才,虽然承袭着北洛最高的一等爵位,但从来不介入任何的朝廷纷争。乐音公主此举,想必让外公徐密深为紧张吧?偏偏她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总不留破绽,搬出皇帝对琼华郡主的赞誉轻易地让众人住口。想到这里,风司廷不由微笑,“姑母便是这样的性子,从来都不让人有半点不悦的。”
  徐韵芳深吸一口气,“廷儿可还记得,那年归省,牡丹园里的玉版丫头?”
  “是三舅父家的二小姐吧?”
  “是你表妹。”徐韵芳盈盈笑道,“记得当初廷儿和玉版丫头玩得不知轻重,竟妄想将偌大一个牡丹园里旁色花朵尽数铲除……”
  风司廷微笑了,“儿臣给母后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廷儿。”徐韵芳挥一挥手,“用花做名字的小丫头,总是希望世界上只有自己这么一朵的。母后小时不也是这么淘气?现在却做了北洛的国母,一样教养着众位皇子。”
  微微一笑,风司廷没有答话。
  徐韵芳笑着,一边微微颔首,“想想日子也真快,我的廷儿便要行成年礼了……你自己的婚事自己决定,母后自然为你作主。这么半天我也倦了,你也该到你父王面前伺候着。以后也别总惦记着母后老往凤仪宫来,你现在朝廷做事,为国为父分忧就是孝顺了我。”
  风司廷连忙起身后退三步,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这才离开凤仪宫往清心苑去。
  清心苑
  “告诉你,我决不做任何人的棋子!”
  凝视着眼前衣白胜雪的年轻女子,青梵嘴角微微扬起。
  徐凝雪,皇后徐韵芳族兄徐湟之女;乳名玉版,这个用牡丹名品作为爱称的女孩子确实有着花王的骄傲。虽然动作言语带着三分失礼的粗鲁,但奇怪的却没有任何让人不舒服的感觉,反而显出不失年龄的天真与率性——这样的女孩子原是自己无法拒绝的类型啊……只是她的要求却大大地出乎自己的意料呢。
  “小姐此言何意?”
  “我不喜欢三皇子风司廷。”
  “那与青梵何干?”
  徐凝雪蹙起了眉头,“难道不是你告诉三皇子说要选我做王妃的吗?”
  话音一落,青梵差点喷出满口的茶来。“小姐是从何处得知,这是青梵的意思?”
  “三殿下本是要推迟选妃的,可自从你到访流凝居后,他就改变了主意——宫里宫外早就传说,只要是柳青梵太傅的意思,皇子们没有不立刻遵从照办的,所以我当然是来找你。”徐凝雪瞪大了一双漂亮的棕色眼睛,“我不管你是什么太子太傅,也不管你到底打算帮哪位皇子登基,总之,无论如何,请你放弃把我作为联姻对象的考虑!”
  稳稳握着茶杯,“可以问为什么吗?”
  “我不爱男人。”
  “小姐爱着女人?”不去管端茶送水的小侍从骤变的脸色,青梵显得相当平静。
  徐凝雪却是脸色一沉,“我想成为祈年殿的祭司。”
  “原来小姐只爱着西蒙伊斯神。”
  “成为祭司是我我从小的梦想:只有成为女祭司才可以拥有和男子一样关开议论朝政的权力,只有成为女祭司自己的话语议论会被重视和认真对待,只有成为女祭司我才可以比男子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青梵不禁莞尔,“小姐非常坦率。”
  “强者不屑说谎。”
  “小姐以为自己是强者?”见她骄傲地抬起了下巴,青梵忍不住轻笑起来,“那为什么小姐现在要站到青梵的面前呢?”
  “纵是强者,也有需要人帮助的时候。何况,充分利用每一个可利用的人是强者的能力和手段。”
  青梵顿时敛去了全部笑容。
  被那样沉静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徐凝雪秀美端丽的脸上渐渐流露出些微的忐忑神情,但一瞬间就被那异常的骄傲和坚定掩蔽得全然无痕。
  她在赌,赌这个甚至比自己还小了一两岁的少年的心。
  “徐凝雪小姐,我答应你。”
  她赢了!
  呆呆接过他递来的手帕,这才陡然发现自己的手心里满是汗水。
  “梵儿为什么会答应她呢?”
  转身,不意外地发现站在苑门口的风胥然,青梵微微一躬。“皇帝陛下。”
  风胥然的温和表情全不似几日来在朝堂上时的阴霾,“让朕猜一猜,梵儿是喜欢凝雪这丫头的,对吗?”
  “这是青梵第一次见到徐湟大人家的小姐。”
  “一见钟情的说法,也不是没有啊。”风胥然表现出来的心情好得简直有些过分,微笑着踱到青梵所在的石桌藤椅边坐下,“梵儿今年也有十五了吧?”
  微微低垂下眉眼,“徐小姐身上,确实有青梵喜欢的一些东西。她很漂亮、聪明,性情远非人们所知道的表面上的活泼与温顺;受过良好的教育,心思也相当精巧,虽然少见世事,却懂得谈判中的坦率和真诚,表现得完全合乎自己的身份。她很年轻,想法也很天真,却是一块真正的璞玉。”最重要的,是她的骄傲,为了坚持自己意愿而敢于面对一切的骄傲,即使心中惊惶也绝对不失却仪容风度的镇定——如果能够历练一番,如果能够给她足够的时间……忍不住对自己微微摇头:这么久了,甚至以为连她的形象都已模糊,没想到竟还是无法拒绝和她仅仅有着几分相似的女子……
  “所以答应她,好将她从几年后的风口浪尖上推开?”风胥然脸上微笑不变,但语气却渐渐冷了下来。
  “有青梵的私心。”不希望她卷入诸王夺嫡的漩涡,将聪明智慧完全用于宫掖之间的钩心斗角。或许……只是习惯使然吧?其实自己一直是欣赏着这样骄傲地把握自己命运的人的,所以忍不住答应帮她一把,忍不住要插手这样的事情。抬起眼来微微一笑,“宁国公忠心耿直,琼华郡主又是出名的温柔娴淑,确是三殿下之良配。”
  风胥然似笑非笑,“梵儿不会不知道,现在的皇子妃,会是将来的国母吧?”
  “青梵只知道,皇子妃,是皇子的正妻;而北洛的国母,只能是皇帝的皇后。”
  “果然,梵儿心里很清楚呢……司廷那孩子太过聪明,眼看着老父一人辛苦却不肯为朕分忧。真想不到那样一个出色的孩子竟一直存着这么一份心思,朕倒是要谢谢梵儿点醒了朕呢。”
  “青梵以为,三殿下其实相当清楚您的意思。”
  “呵呵,生在了天家,皇子的命运啊,本来就和这池塘中的浮萍一样……皇子的婚事从来就没几桩真正彼此调和的,偏偏太多人不懂这个道理,一个个拼命似的往迷雾里面跑。”风胥然凝视着青梵,“而朕希望留下的,却又总是太过清醒的人……”
  胤轩十年春,三皇子司廷娶宁国公之女郗氏琼华为正妃。
  胤轩十年秋,礼部侍郎、徐氏皇后族兄徐湟次女徐凝雪拜入西蒙伊斯神殿。
  胤轩十一年冬,风胥然下令从祈国西蒙伊斯神殿迎回徐凝雪,徐氏女入主祈年殿,成为北洛风氏王朝第一位女祭司。
  ——《博览•通志•北洛史卷》

  浅歌何当天地阔

  北洛国都•承安
  六合居。
  承安最负盛名的酒楼。
  菜肴精致,环境幽雅,连楼中点菜服侍的小二都极是训练有素——“闻香止步,知味垂涎”,前朝太师君离尘亲手题写的匾额更使它在整个西云大陆无人不知。
  君离尘,赫赫君家第二代家主,以天人之姿之智倾绝天下,运筹帷幄,六合居中一场豪赌,逼退东炎西陵试图夹击的百万雄师,一纸契约承诺三国百姓五十年和平——传闻中三国君主皆对君离尘倾慕有加,但骄傲的君家家主却迎娶了背负着污名的神女为妻,书写下大陆的又一段传奇……
  想着许久前柳衍告诉自己的故事,再看看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青梵不禁微微眯起眼来。
  北洛国都承安繁华鼎盛,即使已是夜晚,但街上行人依旧很多,甚是热闹,到处都明灯高挂,彩花高悬,前到天边,后至地极,和现代城市的华灯夜景相比,又另有一种美丽。
  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灯火辉煌的夜晚了。
  即使算上十数天前那次意外似的出宫,但那时自己的心思,却是完全不在这美丽的夜景之上吧。
  记得曾经最爱一身随意漫无目标地走在人群之中,宽松自在的衣物下是一颗难得放松的心。抛弃一切烦恼忧思,以一种完全的平静的新奇、不带任何阴影地接受身边一切的人与物——那一刻,仿佛完全地溶入,却又是远远地飘离的感觉,常令自己有一种“灵魂出壳”与“生活在别处”的错觉,却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真的坐在另一个时空的酒楼上,向下打量来来往往的人群。
  只是……
  “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和我们一起呢?”
  孩子小声的嘟囔传进耳朵,打断了一时的思绪,青梵忍不住微微一笑。这是这孩子第一次真正出得擎云宫吧?面对集市上种种“新奇”玩意流连不舍,却又怎么都拉不下脸来向自己要求什么;天生的高贵矜持让他无法赞同坐在街角摊边的行为,却在试过那些根本看不出原料为何的小吃后久久不肯放手;路过贡院时那种毫不掩饰的好奇,看到武场比试抑制不住的跃跃欲试,以及被自己强行拉开后极度的遗憾表情……想来今天的一切,对于自幼生长在擎云宫里的风司冥而言,都是极其新奇有趣的经历吧?
  他唯一的不满,大约就来自于坐在自己对面这个笑容浅淡的三皇子——风司廷了。
  为了回报他对风司冥的相救,主动讨来一道编修《博览》的圣旨解开对他的禁止,却没想到这一举动竟成为风司廷刻意交好的堂皇理由。虽然擎云宫里讨好自己的人比比皆是,但如风司廷做得如此周全而彻底的却让青梵轻易无法拒绝:在这个擎云宫里司冥的确需要这样一位强有力的皇子的庇护,至少在他十五岁获得自保能力以前绝对不适合与风司廷对立。司冥虽然和这个兄长颇有芥蒂,但其中的利害又如何不知?却是着实为难了这个孩子了。
  ——风司廷同自己的亲近在朝廷上已经引起不少注意,想来那些人事练达无比的朝臣们应该看得懂眼前的局势吧。
  所以,并不意外会在踏出皇城百米的距离“恰巧”遇到出宫视察王府布置进度的风司廷,也不意外风司廷会“恰好”想起两天后皇帝风胥然将亲自往王府视察,更不意外风司廷会提出与自己一起的花朝节之行。不过,司冥显然很不欢迎这位兄长的同行,虽然宫外新奇的事物不时吸引他的目光并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但那种明显的敌意还是不时通过那双幽深黑亮的眸子透露出来。而方才似有意似无心的嘟囔,也是故意说给风司廷听的吧?
  毕竟还是孩童天性呢。青梵忍不住微微好笑,顺手夹一块招牌的荷叶鸡到风司冥碗里。“既然出来了就不要再拘什么礼,想吃的话就尽量吃。”
  绝美的小脸顿时红了一红,低了头吃鸡不再言语。
  风司廷却是悠然地咂着茶水,只是目光中不时闪过的锐利有些不符合他温雅公子的形象。“楼下……似乎在吵着什么。”
  快速地瞥过,青梵依旧笑容淡淡。“不过是秋试的考生在议论罢了……很有兴趣么?”
  收回目光,风司廷微微一笑,“听听他们的意见也好。身居九重,见到的只有那么小小一片天空。此时突然间出来,像这样坐在这些考生中间听他们的朝议,实在是难得的经验。有些新鲜的议论真是闻所未闻呢。何况,这也是民心的一种,不是么,老师?”
  听到“老师”两个字被刻意地加重,青梵只是一笑带过,“是啊,都是士子们的心思。”
  “今天的士子,便是明日的朝中栋梁。”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所谓的科举考试拔擢人才,原是这样的道理。”
  “何况这一次更是特殊,皇帝已经发出明诏,应时的太学生也必须一同参考,不再循着以往不试而用的惯例。眼下的情景看来,这一举确是很得众多考生之心。”
  青梵懒懒地笑着将酒杯凑到唇边,“哪怕止此一回,也都是很合算的举措呢。”
  风司廷身子一僵,但随即恢复一贯的温文笑容,“或许……正是如此。”
  风司冥早已听出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瞥见他的目光,青梵微微一笑,“已经吃饱了么?既然这样,”转头迎上风司廷幽深的目光,含笑道,“所谓舌战的场面,大约正是下面的景象吧?怎样,有兴趣去看看热闹么?”
  风司廷微笑起身,“老师既然有意,我……自然奉陪。”
  西云大陆三大强国,从政治统治体制的各方面来说都是相当一致的。
  比如,三国都是君主集权的体制,但神官在国家政治体制中都有着特殊的地位,并且三国君主信奉大陆唯一主神西蒙伊司并自称为其后裔。比如,三国都采取了上下朝廷内外宫的制度,上朝廷面对贵族协调统治,下朝廷统合百姓发布政令,内宫委托内廷总管,外宫事务委任宰相,而君主则居中统策四方。比如,三国都注重发展军事,政策制度中以军制为首要关注,并对相关的税制、农事、商用供给有专门的制度说明。比如,三国都主要通过科举制度选拔人才,三年一次的大比不问考生的出身籍贯,完全以考试的情况论及高低。
  不过,相似之外,更有具体方面的不同。
  以科举考试为例,不同于东炎和西陵单纯的文武比试分类,北洛在三年一度的大比之年,采用的是武功、兵法、策论三分的考试方式——从君雾臣拜相后的首次改革到现在,这已经是第十二次大比了。
  武功是三种考试中最纯粹简单的一项。真正意义上的以武功决胜负,强者为尊的规则发挥到极致,除却私人恩怨的打斗被禁止,在比试中考生无须对对手的死伤负责,亦不允许死伤者的报复寻仇。对于众多空有武艺而无其他谋生技能的武人而言,武试是最简单轻松的生活之道。
  相比于纯武功的武试,兵法的考试要严肃严格得多。除了最初两轮马术、射石和防身技能的技勇术试外,武经和兵法论的考试占了考试的绝大分量。假想的战事战地条件,要求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军阵、战法、军政的制定;最后的实战考试则由担任护国将军等要职的将领亲自主持,其严格远非常人能够想象与经受。但这样的考试却着实地提拔出大批军事人才,在北洛对外的军争起到了极其巨大的作用。
  策论属于文试,偏重国家政务政策的判断处理。策论的文题并无定式,随时而变,有的时候君王甚至会将棘手的朝政直接作为廷试的试题来考较考生。因为关系着最根本的管理体系,与百姓生活的每一细节息息相关,故而所涉及内容之巨、范围之广、问题之博杂都是难以想象的。这是参加人数最多的一项,却也是三分考试中最难通过的一项。但策论的优胜者无不一步登天直接进入国家权力中心,却又令无数心怀梦想的士子不断努力冲击。
  当然,考试的过程,也正是考生展示自我才华的过程。在正式比试中不幸落败,却因为某些特殊才能而被当朝重臣看中的,历年来也不在少数。如现任的户部尚书李寂,就是因为无意间对聿江——沧澜江最不稳定的支流——治理的独到见解而为微服的君雾臣所欣赏并举荐的。
  由于比试竞争极其激烈,许多考生都会在考前三到四个月就赶到国都承安,在客栈住下专心准备考试,而这也是参考的士子们相互交流的重要时机。一时间承安名士清流往来如织,可谓冠盖如云。
  而与几代名相密不可分的六合居,自然是士子聚集的最佳场所。
  三年一度的大比,原是一国盛事,重中之重,选在这个时候带风司冥出宫,柳青梵自然是有其深意的。偕同即将成婚、得到世所承认的独立行事权力的风司廷一起也早在自己的计划之中,但今天的出行,却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意外收获了。
  想到这里,青梵微微一笑:“那么,盛宴时间到了——”

  浅歌何当天地阔(二)

  无论对于风司廷还是风司冥,此刻眼前都是前所未见之景。
  围绕同一议题,士子们各成系派相互辩论,其激烈程度殊不弱于三军对垒。但与藏书殿里庄严有度的策论授课完全不同的是,皇子们深知自己在藏书殿的一举一动都被至高的帝王洞察分明,除非十全把握否则绝不肯有半点闪失,策论中对风度、仪态的重视甚至远甚于对策论本身议题的用心。而此刻的士子们却是书生意气风华正茂的时候,相聚一堂侃侃而谈,风采气度自然流露,分明显现出各人的与众不同之处。
  楼下已经坐满了人,甚至还有许多人站着听旁人议论。风司廷惊讶地看着青梵在人群中三挤两挤便找到一处空座,见他回头向自己招手,连忙也分开人群挤到他身边。
  位置不算最好,但在这样人满为患的六合居里已经相当不错。青梵向桌对面的绛衣青年道了句扰,便拉风司廷紧挨着自己在长凳上坐下,一边将风司冥稳稳地揽在自己怀里。那青年看着风司冥害羞似的别扭表情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将目光转到一边风司廷身上。虽然不喜欢青年打量自己的目光,风司廷还是很快将注意力放到了大堂中央一身蓝衣的青年身上。
  很容易便意识到,这实际上是普通寒门士子与京城太学生的论战。
  太学不是普通的官学,它是由君主亲自指定“教师”和“学生”的真正的皇家学校。太学的师傅都是宫里教导众位皇子的太傅,而在太学读书的则多是京城中王族以及重臣的子孙以及极少数特别优秀的贫民子弟。太学生是皇家特意培养的朝臣,拥有无须参加三年一度的大比直接获得要职的特权。这一次皇帝风胥然取消了太学生的这一特权,着实引起了士子的一片轰动。但太学生与普通士子的冲突,却也是越来越激烈而明显。正如现在围绕在蓝衣青年身边进行轮番轰炸的,便正是一群气势汹汹的太学生了。
  听得片刻,风司廷已然抓住众人议论的中心:自己对左凤书的弹劾在京城士子中似乎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两都御史的督察责任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更把现行吏治中的众多关节的问题异常分明地推到众人眼前,而使得自大陆建立统一王国便在各国皆存在的那种但求无过的“无为官场”的为官方式受到有史以来最大的置疑和挑战。现在居中的蓝衣青年显然也是对“无为”的为官之道深为不满,而因为他本身出身的关系受到了一众太学生的强力围攻。
  “律法写得明白,两都御史,奉律典督察百官,在朝臣之外直接面对于天子。朝臣违法而未能察,知人乱纪而未曾报,君王所行有误而不加辨,此为御史之失职。在此之外非御史之所能所辖。故此君上不以左凤书大人为失职,这正是君上明智之处。蓝兄方才说左凤书大人失职,在下却是不敢苟同了。”
  说话人一身淡黄衣衫——这是太学生最常的打扮——年龄也不过二十有余的模样,没有太学生才有的那种混合了高傲与自负的娇气,却也不见普通读书人的书卷清气,一副斯文从容的沉静神情在众人之中显得异常卓然不同。本来他坐在几个气势汹汹的太学同学身后毫不起眼,但此刻站出却让人产生莫名的一见惊心的感觉来。
  风司廷微微顿了一顿,随即将目光转向了青梵。只见他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揽住怀中风司冥小小的身子,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显是听得兴致勃勃。咳了一生,风司廷用指尖轻触青梵,“梵,你知道他……是谁?”
  青梵还没来得及答话,一边绛色衣衫的青年已经笑了起来。“这位兄弟难道是第一次出门么?竟然连京都最有名的太学生都不知道?”
  风司廷笑了一下,“太学生中不是以苏辰民苏大人的公子苏远最为出色么?”
  青梵微微一笑,“是林间非,太傅顾柯城的弟子,在太学三年。”
  听风司廷提到苏远,绛衣青年已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而此刻听青梵说出林间非的名字,顿时流露出十分惊愕的表情来。
  向那绛衣青年微笑一下,青梵道,“只是那蓝衣的公子却是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想来是参加大比策论的士子吧。”
  绛衣青年笑了起来:“这位兄弟好眼力,黄衣的确是林间非,而那蓝衣的却是这次策论最有可能夺魁的人物,叫做蓝子枚,是从宁城到京城来应试的,一个月来几乎每天都将一众太学生驳得无言以对。”
  青梵微微一笑:“在下青梵。这是家兄、幼弟。没有请教兄台大名,倒是青梵的失误了。”
  青年轻笑了起来。拱一拱手,含笑道:“宗熙,宗容宗,熙和熙。”
  宗容、熙和都是北洛风氏帝王年号,听他以此说明自己名字,风司廷顿时一震,凝视着那绛衣青年。见他含笑从容神情自若,却又不像是刻意为之,心下暗忖,随即也是微微一笑,“青宁。”
  风司廷却不知道,此刻宗熙心中也是惊讶异常。他是北洛“米棉之仓”的陈郡郡守宗鸣之子,自幼便有“神童”之名,九岁做成《随都赋》深为读书人推崇,更得太傅林淳保荐进入太学读书,后却被宰辅君雾臣以小过逐出。君雾臣天纵奇才善取善携,以宗熙之才,自然不至误解其中深意,回还随都潜心读书,直到此时方来京城应试。以他当年盛名,报出名号不见半分异样神色,只得对方同样报出名来,却是宗熙首次遇到。其实宗熙在京之时风司廷年纪尚幼,内中又关系了君雾臣,对此自然是少有所知了。
  不得不承认,他的目光从一开始便被这兄弟三人所吸引。一身淡紫长袍的风司廷容貌俊雅,举手抬足不经意间流露出极其的雍容高华;风司冥虽年纪尚幼,却是颜色秀美容貌绝丽,一身素白娇贵中更显清雅之气。但真正令他吃惊的却是青梵:在这样一对出色的兄弟对比下丝毫不显逊色,反而衬托出更加的温文睿智,平和笑容看似单纯,细一想却只觉深不可测。宗熙知道这样的兄弟绝非常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什么样的人家能够教养出这般人物来。

  浅歌何当天地阔(三)

  忽视身边宗熙满是探询的眼神,青梵搂了搂风司冥凝神看向大堂中央。
  “……法纪律令之根本,在于统御群臣,会领百姓,使国家强盛,一致抵御外敌,傲立于西云大陆之上。御史督掌律令之尊,维护典律根本正是其职责所在。百姓有苦而视之不见,是使国家不稳根基动摇的大忌所在,若不能着心体察,正是御史之失。左凤书任职默默,无所作为,民生有苦而不思,世情不平而无作,故而君上以失察之过而处治其罪——也正是说明了这一点。”
  蓝子枚顿了一顿,随即又说道,“为官之人,乃君上所选为百姓计者,上承君王,下通群生,推行政令,管理天下;掌一方之要,成一地之重,自成其威。而百姓无权威可倚,若相争,必使百姓失其利而君上不察。倘若御史不能行督察之职,不听民情不近明心,则成纵溺之势。而官员倚权势行强政,使民心背离,致君主于险地而三缄其口,岂非失职之大者?”
  林间非微微一笑,随即敛起了笑容,沉声说道:“正如蓝兄所说,御史有督察之职,所察者为朝臣百官,也只在朝臣百官。百官若有违法乱纪之事,自然由御史参劾,清君主之侧应,还民心以公道。律法,国之大者,是为国之公心所在,御史秉法典,自亦当以公心处之。蓝兄之心虽出于一片赤诚爱民之心,却是过于偏重百姓;而作为御史公正执法乃是至关重要之关节,若依蓝兄方才所言,却是令间非不能苟同了。”
  “御史自然当秉公正之心,但百姓无依,却是不争的事实。”蓝子枚紧接着他的话说道。“林兄也已承认律法为国之公心,而所谓公心,便是百姓之利。为天下百姓计,是御史之责,参奏政事,协理君王,更是御史之必行。无为默默,任朝臣百官所为而不出一言,实是身为御史对君上最大的不忠。”
  林间非踏上一步,目光中透露出异常的严肃,“百官各有所司,各有所长,断无一人而知天下百事之理。故而六部分权理事,各尽其责各司其事,方成一国之事。若事关国体大方,则由六部呈奏,百官共商,各抒己见,而权断出于君上。此各司其职方为朝廷稳定之正理,而越权行事,则是国事混乱之根源。御史督察之职,原不能在百官行事之前,对各部奏议,御史有参议之责而无指夺之权。权归于上,是西云历代固国之本,主君意志又岂是御史可以轻易左右?”
  话音落处,一片寂静。
  意识到两人的议论已经到了一个不当涉及的边缘,林间非和蓝子枚一时皆是无言。
  很快一众太学生们便反应过来,顿时群起而攻之——只不过这一此攻击的对象不再只是蓝子枚而已。
  见此情景,宗熙不由叹了一口气,“这林间非的胆子也是太大了——蓝子枚不过是议论官员之职,他竟说起了帝王之术。不过,谁让他是太学生呢?大概一向骄傲惯了吧?”但说话的时候,目光却分明凝在风司廷和青梵身上。
  “看来太学生也不是完全的众志一心啊。”青梵微微一哂,随即站起身来。
  也随着他们三人站起身,宗熙用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的扇子掩住了口:现在,就让他看看这形容不凡的兄弟二人会如何解决眼前的一团麻烦吧。
  “我真不敢相信,你竟会那样拽着人就跑!”
  半刻钟后,站在城西月影桥上的宗熙无可奈何地瞪着一脸无辜的青梵,一边努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
  不过,自己总算是几人中最不算狼狈的一个。看看蓝子枚的衣冠不整发丝散乱,看看林间非的面红耳赤喘息不定,再看看风司廷失去了从容的咬牙切齿的神情,除了肇事者青梵之外,大约只有一直被他好好抱在怀里的风司冥保持了仪容仪态吧。从六合居到城西月影桥足足三里有余,这样一路狂奔而来,真真是一生前所未有的经历。
  “对着那样一群头脑发热的太学生,这样的走法是最方便的吧?”青梵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全不顾宗熙闻言立变的可怕表情。
  “青梵公子的做法虽然不合常理,但的确是最为简洁有效的。”林间非已经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沉稳,一边微笑着向宗熙拱了拱手,“这位是宗熙宗公子吧?‘闲鸦目远,看百家画栋雕檐;惊鸿声断,歌一曲落日长天’,一篇《随都赋》间非心仪已久,却不想能在京城见到宗公子的真容。”
  “宗熙文章不过是玩乐之作,林公子一番见解却是句句惊心呢。” 宗熙嘴角微微扯动,“难怪方才连蓝公子也差点抵挡不住呢。”
  蓝子枚顿时笑了起来:“林公子才华出众,在下也极是佩服的。”
  风司冥拉了拉青梵的袖口,“哥哥,这位蓝子枚公子好厉害,对那样的挑拨离间一点都不动心呢!”他压低了声音,但此刻夜深人静,又是在城西无人之处,众人都是听得清清楚楚,蓝子枚忍俊不禁,顿时笑出声来。
  “既然相见便是有缘,一起喝一杯吧。”
  林间非微微一笑,提出了众人都无法拒绝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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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自逍遥随我性(三)

  让柳衍和青梵没有想到的是,出发才三天就收到水涵的紧急密报,让两人不能不改变所有的计划。
  “师父,我……这就回京。”在房间转到第三个圈子,青梵猛然停下脚步,目光直直地凝视着柳衍。“请允许我。”
  柳衍轻叹一口气,缓缓点下了头。“什么时候动身?”
  “我想……尽快吧。”
  “就算你现在赶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了。”时间已经过去一天,那个骄傲的孩子一定吃尽了苦头吧。“梵儿。”
  “是的,师父。”
  轻轻握住他的手——这是一双非常漂亮而能干的手,无论做什么都完美无瑕——柳衍微微地笑着,声音却显得有些缥缈,“告诉我,我的孩子,如果你最重要的人将会给你带来灾难,你会怎么做?”
  青梵身子猛地一震,心中一时百味交杂:那样熟悉的问话,就像是梦里从未断绝的记忆。曾经生活的世界,曾经感动的一切,突然就这样鲜明炽热地在头脑中复活……“保护他,伸出双手,尽我所能地保护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说出同样的选择,也许,一切只是太完美的巧合,也许,一切只是因为希望抓住一时的梦幻。
  柳衍却是呆住了。“梵儿,我是说如果——”
  “如果真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可以为之付出生命,决不犹豫。”青梵微笑了,在柳衍面前轻轻跪下,“师父,您是我的亲人、老师、朋友,如果需要,梵儿也可以为您付出一切——虽然我知道师父不需要梵儿的保护。但司冥,我承诺了要保护他,却因为一时的失落而随手放弃了自己的诺言,这是我的错——师父,梵儿知错了。真的谢谢您,这么多天来如此纵容。”
  笑容里交织着欣慰、喜悦和苦涩,柳衍轻抚着他的头发,“梵儿,你……我更喜欢你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我喜欢你骄傲、喜欢你生气、喜欢你任性,因为那样我会觉得梵儿是需要我的。”拉起他的身子,“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们……可以上路了。”
  擎云宫。
  秋肃殿。
  看到那袭青衫飘洒的身影,水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三天,整整三天他没敢合一次眼。谁会想到倔强的九皇子竟然会自己向皇帝讨了水牢之刑,以八岁小儿的身体在宫中最黑暗最可怕的地方挨了整整两天?若不是三皇子得到消息后急急向皇上求情,只怕就是拆了太医院也救不回他的一条小命。皇上指派了太医日夜守护在殿外,连三殿下都另调了十二个宫女太监过来伺候。可是,身上的热度虽然散去,但九殿下却迟迟不能醒来——太医们都说心病原要心药医,他是自己不愿醒来,旁人便是用尽了心思也不能迫得他睁眼。两天下来,一向温文和煦的三殿下也发起急来,整个秋肃殿便如被浸在冰水里一般,所有的人都异常热切地盼望那唯一可以管束这任性的小皇子的人赶快回来。
  “公子。”见青梵径直走进殿来,水涵急忙起身行礼。“殿下他——”
  “不必说了,我知道。”略略扫了殿内一眼,青梵轻叹了口气,“这几天你们受累了,都赶快歇息去吧。水涵,尤其是你,不要再让我分心多照顾一人。”
  水涵躬身行礼,“水涵知道了。”
  青梵轻轻颔首微笑,“对了水涵,”顿了一顿,这才轻声道,“谢谢你。”
  水涵身子一震,随即深深低下头,慢慢地退出殿去。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青梵微笑了一下,随即收回目光看着怀中双目紧闭的孩子,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即使是昏迷不醒的时候,他的手,竟也是这样紧地抓住自己。
  司冥,我的傻徒儿,你可知道能在擎云宫水牢里熬过两天两夜的人,从两百年前这座王宫建成之日到现在,也不过寥寥十数人而已。而你,还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
  我希望你快些长大,我希望你了解我的心意,但,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或者,你是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让我们都记住这件事——用你的痛楚,我的歉疚,换取这一段对于我们同样难以磨灭的记忆。
  冥儿,以后再不要这样做了。我答应过你,我会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即使伤害来自于你自己。
  手指轻轻描摩过那张虽然稚嫩却不掩绝色的面孔,青梵微微俯下身子。
  醒来吧,我的冥儿。
  脑子里混沌一片,无数的画面在眼前飞过,耳边传来不断的纷纷议论,似乎有一大群人正围绕着自己在说着什么,隐约中似乎有一个熟悉又极其陌生的声音在愤怒地吼叫着……这样的紧张恐惧,这样的忧心焦虑,真的,真的是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吗?高烧真的把脑子烧坏了吧?否则,怎么可能在那一贯严厉无情的声音里听出类似慈爱的关切?
  但是,为什么等待了那么久,唯一渴望的声音,却一次也没有出现?
  太傅他……是真的对自己彻底失望了吧?他已经离开,甚至连最珍视的福袋都随身带走——他说过,那是他的姐姐翠烟小姐留给他的唯一的纪念物,里面绣满了她满心的爱护和最真诚的祝福。他一定忘记了,在那棵繁花胜雪的梨花树下,他曾经笑着许诺也为自己做一只福袋。苦笑一下,却发现虚弱得连扯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风司冥不禁在心里深深叹一口气。
  八岁,第一次对这个年龄感到如此的无力。八岁,永远也胜不过十八岁的年龄阅历:每次看到他与三皇兄言笑晏晏,每次看到他对其他皇兄展开笑脸,每次看到他与宫人侍卫温和谈吐指点从容,心里就是一阵阵隐隐的痛。
  柳青梵的心里,终究是喜欢强者的——纵然他对自己是真的温柔,但,又有谁喜欢照顾小孩子一辈子呢?何况,自己又是如此的愚蠢和任性……
  黑暗,黑暗,黑暗正向自己招手……如果真的放任自己这样沉下去,是不是就不必再经受这样的痛苦?
  放弃吧……
  可是,真的想见他,哪怕一眼也好……想听他用温柔的语气说,冥儿,我原谅你……
  在放任自己沉沦边缘的那一刻,一个清凉而温暖的怀抱轻轻围住了自己。
  梦,真的好美;但愿……永远不要从这样的梦境醒来。
  是谁的手指滑过自己的面孔?是谁的气息轻柔地喷在自己脸上?是谁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地在耳边回响?又是谁的怀抱那样舒适那样安详地包容了自己无力的身体?
  醒来吧……
  熟悉至极的声音,却又是那样的让人不敢相信。
  可是——醒来吧,我的冥儿。
  世界上只有他会这样称呼,世界上只有他会用叹息似的口吻说,我的冥儿……
  用尽全部力气,风司冥睁开了眼睛。
  模糊的青色身影渐渐变得清晰,他看见,柳青梵的脸上,展露出安详而放心的笑容,而那双如同永恒黑夜的深邃眸子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柔而专注的眼神。
  碎语:
  ——保护他,伸出双手,尽我所能地保护他。
  眉毛看的第一本漫画,CLAMP的《圣传》,这一句,把眉毛感动得稀里哗啦……
  无论是否会给自己带来灾祸,最重要的人,必倾心倾力守护。那种被人捧在手心里保护的感觉……多时未曾回首往事的眉毛对着屏幕掩面大哭,奔逃中~~~~

  杨柳晓风

  停云殿流凝居。
  这是与秋肃殿完全不同的殿宇和风格:处处精雕细琢,连最细微处的装饰都精致得令人无法挑剔;形制堂皇大方,处处流露出金玉富贵之气,但繁复中却不见浮华——这是整个擎云宫中仅次于帝王正殿的寝宫,甚至连皇后所居的凤仪殿都无法与之媲美。
  停云殿是宫中最受胤轩帝宠爱的三皇子风司廷的居所。
  西云大陆男子十八岁成年,男子通常选择在十八岁的生辰成婚,表示真正进入成人的阶段。王族的成年式则更受重视,尤其皇子的生辰更是国家的盛典。三皇子风司廷乃是徐皇后亲子,自幼便极得风胥然宠爱,虽然风胥然一直没有立太子,但朝野皆知三皇子地位。风胥然甚至在他十四岁时便为他建造了王府,可见宠爱之深。今年风司廷将满十八岁,众人皆在猜测一贯冷峻淡漠的君王是否会有议立太子之举。
  但一贯温文和煦,应对从容有礼的风司廷,在这个时候却屡屡做出令君王颇为不喜的行动来:先是奏议弹劾都御史左凤书失职之过,再是反对风胥然派遣右将军欧阳川平定边境重镇安邑之举。
  身在北洛朝廷十六年、做了六年御史的左凤书可以算得上是两朝难得的重臣——能够在御史这样督察满朝官员的位置上坐稳如此长时间的两朝以来只有他一个。一向与人为善,轻易不议论朝臣政务,硬是将“万言万当,不如一缄”的信条奉行始终。此次澜沧江春汛,其支流苠江两岸农田被淹没而导致夏粮严重歉收,本来胤轩帝风胥然已经减免了部分税项,偏偏负责此地税粮的官员惯例式的抽成使得上缴税粮严重不足,上瞒下欺,如此自然激起百姓极大不满,几乎酿成风氏王朝数十年未有的民变。震怒的胤轩帝严厉惩处了当地官员,朝臣本以为事情如此风波已然过去,却不料一向温和的风司廷竟一本奏上,矛头直指御史台。
  引起朝廷一片混乱的左凤书弹劾事件尚未宣告段落,三皇子风司廷又上本谏止风胥然派兵平定安邑兵乱的决定。安邑与东炎接壤,是北洛东南方重镇;北洛一向鼓励商贸,安邑也是大陆著名的商城。北洛治世一向遵循军政分离的原则,安邑虽在边境却也是双方平安互不干扰。不想守城将军胡颌发现混迹商旅的间谍而封城的行为招来郡守赵盖的强烈不满,并由此愈闹愈大,最后胡颌率军控制了郡守府,赵盖也被囚禁。这样的兵乱自然引起朝政一片惊惶,风胥然立即下旨命令右将军欧阳川领兵十万前往安邑。但三皇子风司廷却显然不赞同胤轩帝这样的决定,连续数本谏止出兵。而欧阳川大军九日内到得安邑,不但将胡颌赵盖一并扣押,重兵压阵下更大开杀戒,将部分涉及的军政双方官员以及全部涉嫌为东炎间谍的疑犯斩杀军前。消息传回,风司廷又是连上数本参劾。再加上前日为了九皇子风司冥的事情,胤轩帝一怒之下,竟下令他在流凝居静处思过。
  流凝居是停云殿后殿一处半独立的小园。小园中是满植荷花的小镜湖,精致典雅的三层阁楼立于水面中央,九曲长桥连通两岸。这是风司廷最喜爱的所在,平日除了他一母同胞的皇长子风司文偶然得到允许入内,其他人几乎根本不许踏入流凝居。
  风司廷独自坐在湖边,一根没有装上钓饵的鱼竿随意地搁在一旁的大青石上。
  “殿下,九皇子正在殿外。”
  身子微微一动,却没有回头,随即传来风司庭淡淡的声音:“萧然,不是说不许任何人探视求情的么?”
  萧然微微踟躇了一下,“九殿下……没有带从人。”
  “啊,这样……”风司廷沉默片刻,微微举了举手。
  不到半刻,萧然已经领着风司冥进到了流凝居。
  放开鱼竿,风司廷矍然而起,长袖轻拂带起身边一片落英花雨;足尖轻点,旋身之际已是一脸怡然笑容。从容地对上风司冥那双沉稳平静的幽黑眸子,风司廷心中不由微微一动,“九皇弟。”
  见他只是默默行礼,风司廷随即向萧然瞥了一眼,萧然了然,躬身退下。偌大的流凝居顿时只剩下两人凝视着彼此,却是谁也没有说话。
  终是风司冥打破了平静。
  “三皇兄——”
  “九皇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吧?”风司廷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正好有新进上来的茶叶,过来一起试一杯吧。”
  风司冥凝视了他片刻,微笑道,“司冥遵命。”
  云烟雾露。
  这是西云大陆最负盛名的茶叶,只产在北洛纹山,因极稀少,千金未必能得其一两,历来是皇家指定的贡品。纹山一年进贡不过一斤有余,三皇子风司廷却独得十二两,由此可见风胥然圣眷爱宠之隆。而擎云宫中能够得他以之相待的,更是寥寥数人,真正的屈指可数。见风司廷取出云烟雾露,风司冥不由微微吃惊。
  风司廷却似是毫不在意,净杯、洗茶、滤茶、注水、斟茶、献杯一气呵成,将茶杯图案翻转向外轻轻放到风司冥面前。“九皇弟请用。”
  秋日温暖的午后,风水静美的园林,一切,皆是云淡风清。
  没有人愿意打破这样的宁静。
  但——
  “三皇兄,谢谢您。”
  “只是一杯茶而已。”
  “不,司冥想谢的是皇兄求情救命之恩。如果不是皇兄拼死救我,司冥只怕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风司冥幽黑深邃犹如夜空的眸子里闪出极度认真严肃的光彩。“虽然司冥不知道皇兄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救命之恩司冥不能不谢。”
  从茶杯上抬起眼来,风司廷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道恰到好处的弧线,“九皇弟的意思……难道是认为皇兄我不该出言相救?”
  风司冥的目光径直对上他一时沉如大海的眸。
  沉默半晌,风司廷终于转开了目光,微微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道,“柳太傅没有告诉过你,不要总是直视别人的眼睛么?”放下手中茶杯,他站起身来踱到湖边。望着平静如镜的湖面,沉默片刻,风司廷突然轻笑了起来。“是他叫你来谢我的?”
  风司冥只觉呼吸一窒。回眸一笑百媚生,他突然有些明白青梵曾经讲过的那些华丽诗句的真实含义。低下了头,“太傅说是三皇兄救了我。”
  微微一笑,转过头凝视着平静的湖面,“我只是不希望你这么轻易地死去罢了。”
  风司冥怔了一怔,没有说话。
  “你本不是个傻瓜,自然知道……我从来都是恨着你的。”风司廷淡淡地道,“若让你就这么轻易死去,岂不成了世上最大的笑话?何况,救你,对现在的我也是有利无害。”
  沉默片刻,风司冥突然扬起笑脸,“但所有人都在说皇兄是因为我才忤逆了父王的。”
  轻蔑似的扬起嘴角:“为了你?笑话!你忘了你面前站着的是谁了么?你忘了你自己又是谁了么?在这个擎云宫里,有谁会为丝毫不得势的皇子赌上自己的一切?又有谁会放得下最得皇帝宠爱的皇子的荣耀?”
  “皇兄不是那样的人。”
  凝视着满脸肃然的风司冥,风司廷突然觉得无法直视那双异常黑亮的眼睛。
  “司冥不想知道皇兄为什么救我。司冥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告诉皇兄一句话:不管皇兄是不是恨我,无论如何,司冥都会记住是皇兄救了我一命。”

  杨柳晓风(二)

  望着那姿容绝丽的孩子翩然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内,风司廷突然大笑出声。
  恨,如何不恨?
  是他的出生让温柔的母后永远失去了真心的笑容,是他的出生让亲和的父王从此戴上了冷酷的面具,是他的出生让这个寄予了自己无限渴望的“家”失去了最后的表面的和睦……恨,让他如何不恨?
  但,他又何其无辜。
  纯洁与无辜。
  在这个擎云宫里,最稀少也最令人想要破坏的东西。
  同样是身为君王与皇后的儿子,因为不受宠爱,便轻易逃脱了被嫉恨被暗算的命运。什么时候都显出皇族血脉的骄傲与尊严,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打击和可怕的对待,都自然而然地维持着那一份与生俱来的高贵——
  或许,自己竟是在嫉妒着这个从来都不受人重视的九皇弟的吧。
  可是,他却有了一个只属于他的太子太傅。
  柳青梵。
  那个人的儿子。
  虽然没有那个人的绝世美貌,但骨子里却透露出更甚于他的骄傲;平和随意的言行举止,谦和平易的为人处事,却是累代玉堂金马方能塑造出的大度雍容;而倾绝天下的才华偶然透露,便是石破天惊。如果没有见过他眼中真切的温柔,就是自己,也会被他一脸从容平和的笑容所骗吧?
  而那样温暖真挚的眼神,他只给过那个孩子——在他甜美宁静的睡梦中,在他所不知的远处,或许连柳青梵自己也不知道凝视着风司冥的目光是那样爱怜横溢吧?
  有一个真正为他打算着将来的强大的保护者,风司冥,是何其的幸运。
  只是,因为还是个孩子,虽然聪明伶俐,却那样不知珍惜。
  甚至逼走了唯一真正爱护着他的人。
  可柳青梵却似完全不在意,因为他需要,便回到他的身边……甚至,还为他做好之后的一切打算。比如,向自己拜谢救命之恩。
  风司廷的大笑变成了苦笑。
  这一次,是他先向自己伸出了手呢……
  “圣旨到,三皇子风司廷接旨。”
  风司廷不由一跳。
  是和苏。
  “……三皇子虽有不当之举失仪之过,然系出诚意爱民之心,重责之下恐伤拳拳真心……往国史馆参任《博览》编撰一职,望谨身慎行悔心思过,不负皇帝陛下栽培之意。钦此。”
  风司廷再拜起身,从和苏手中接过圣旨。
  目光,却越过和苏身后,落到那一身青衣飘摇的颀长身影之上。
  “多谢柳太傅求情之恩。”
  青梵微微一笑。“是皇帝陛下正好有意罢了。”
  “但《博览》却又是何物?”风司廷将注满云烟雾露的茶杯放到他面前。“是太傅建议的么?”
  端起茶杯轻咂一口,青梵露出十分满意的表情。“殿下果然聪明。偌大的西云,竟不见一部完整的国史、通典,实在令青梵很是惊讶呢。”
  “但为何是此时提出如此建议?”
  “常言道‘盛世治典’,此时虽然天下未定,但为后人留下一部值得一看的通典却也恰是时机了。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失去如此时机,却会是多少后来人的遗憾。”青梵微微一笑,“北洛立国日久,虽有国史馆等记录史事,却一直没有好好地修订编撰成书。借这个机会让那些闲到发霉的史官们活动活动筋骨,却也是一件好事呢。”
  知道末一句玩笑成分居多,风司廷也不在意。“不过《博览》这个题目,却不像是北洛一国之记。”
  “既然名为《博览》,自然须得记录整个西云大陆风物人情,不过是以北洛为主要了。”青梵放下茶杯,凝视着他,“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历朝历代建立国史馆目的便在于此,使帝王不出庙堂殿宇而尽知天下。殿下天纵英才,局限于这宫墙之内依然洞悉世事,但为何此刻却要做如此自缚之举?青梵不才,却想让殿下为青梵解惑了。”
  风司廷微微一惊,随即浮起了笑容,“太傅的意思,司廷却听不明白。”
  “擎云宫的天空,实在是很小。”
  风司廷微笑了:“但,一个人能够看到的总不过是整个天空的一部分罢了,一个人能踩实的也只有双脚的一点点土地。擎云宫的天空或许很小,但它毕竟是司廷所知的整个天空的中心。”
  青梵静静地凝视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风司廷也没有出声,只是将两人空了的茶杯斟满。
  青梵突然微笑了一下,随后敛起了笑容。从宽大的袍袖里抽出几本薄薄的黄皮折子,用两根修长的手指颤巍巍地拈着,“这些都是这几日议的事情。三殿下对郢城的布置确卓有功绩,那日朝堂之上皇上责备殿下,不全是怕您风头太甚,其中的确有不妥之处我也是看明白的。”
  “太傅,太傅这话让司廷惭愧,对于郢城,这两天是司廷急躁了。”司廷低着头说。
  青梵一笑,“行了,不是说你这个。郢城那里固然有很多隐患,但是不能说整个蒲县之内就再无好人了。杀一批很解气,可是然后呢?重新选派清廉的过去,面对百里繁华,不动心的人毕竟是少数。原来那些人也都是十年寒窗苦出来的,聆听圣人教诲这么多年,每个人在入世之初未必不是清廉自守,不过尘世间的诱惑过于繁多而且都难以抗拒。人不是圣人,很容易出岔子,而一旦出格,就会越陷越深了。还有,老百姓的一句话,喂饱的狼比饿狼好,原话虽然粗糙,可也是这个原因。”
  风司廷要反驳,但想了想又不知道要说什么,青梵看了看他继续说,“这次选的人有一部分是很有清望,还有几人家就在郢城周边几处,也算是累代世族。俗话都说兔子不食窝边草,他们在那里总要有几分的顾及,希望他们代天子牧狩一方,心存几分仁爱之心,是百姓之福,也是北洛之福了。”
  风司廷抬起头凝视着语声平和的柳青梵,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见他侃侃而谈,意态从容,直是沉静稳实洞悉万物的高贵沉着之态,哪里有半分寻常十五岁少年飞扬随心的任性?
  “还有欧阳川在安邑的举动。虽说对投降者的宽待是正理,但凡事也不可一言概之。安邑重镇,又与东炎累有纷争,此次重兵镇压其乱,在更大的程度上亦是向东炎示威,故而非严刑重典不足以成其事。何况兵者国之大事,虽仍在国境之内,但大军既动,其耗费必然无数。殿下可曾想过,如果只是为了简单的边邑之乱朝廷何需出此重兵?自然另有所图而不能宣之于公。以三殿下的聪明才智,自然明白青梵所指的是什么。”
  风司廷顿时恍然:“是——盐道!”北洛北面靠海,制盐之道乃是国家大计。安邑在北洛之西,而欧阳川选择的路线却是先由国都向北经衢川道沿海路而行再折往安邑。而这一条亦将是回程的路线。风司廷本对此颇有疑议,却未曾深入想过其中道理。此刻被青梵提醒,顿时明白其中关联。“如此说来,欧阳将军回师之日,便是衢川道上贼寇绝迹之时?”
  青梵微微颔首,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至于左凤书,俗语说一样米养百样虫,虽然作为御史的他为人油滑了一些,但于整个朝廷而言,这样臣子的存在却是不可缺少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青梵微笑了,“天下之事原无一蹴而就之理,这样大的国家,无论想做什么,都需要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过程。殿下可知道为什么弹劾左凤书会引起如此巨大的反应么?不是众人自危,实在是殿下一反常态的激进让大家一时无法接受而已。”
  风司廷细细咀嚼着青梵的言语,联想起前番自己的态度行动,越想越是心惊。
  “殿下本是最得皇上看重的皇子,如此急于脱身,自然不是众臣子所能理解的了。身在这擎云宫中,谁又不是身不由己?殿下却把这份责任看得太重了。做出如此行为,如皇上者虽然可以理解,但若说完全不寒心,却也是不能;而以他的身份,又不能在人前多说什么。眼下大比在即,国史馆、藏书殿、太学院、鸿图殿都将是众人瞩目的所在,而编修《博览》正需要相当的人才。”说到这里,青梵微微一笑,停了下来凝视着风司廷。“青梵的话,我想殿下已经听得明白?”
  风司廷站起身来,向着青梵深深一躬:“太傅教诲,司廷感激涕淋,此后必定时刻铭刻在心。”
  长袖一拂,风司廷的身子已然被青梵扶起。
  “这本是青梵的本分,殿下不必多礼。另外,关于殿下选妃的事宜,实在不容得再拖了……”
  话到这里,青色的身影已经远远地出了流凝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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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家心事几家度

  清心苑。
  看着心爱的孩子轻一下重一下完全心不在焉地捣着药,柳衍不由微微皱起眉头。
  让青梵呆这狭窄的皇宫中充任太子太傅,真的太为难这天性自由的孩子了。
  何况,他选择的,是那样敏感而骄傲的九皇子。
  八岁的孩子,现在还无法理解青梵的一番苦心。他不知道梵儿为他花费整整一年的时间抄录出满架的书卷,他不知道那次落水后梵儿将自己的血混入他的药汁,他不知道梵儿摒弃了一贯的清淡惩训立威只为给他一片生活空间,他不知道梵儿为想出那些游戏而熬过了多少无眠的夜晚,他更不知道这两年来梵儿为他暗中阻挡了多少可能的伤害。
  那样聪明乖顺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知道三皇子在宫中的身份地位,却仍是那样介意着梵儿对风司廷的和悦——是因为青梵是第一个对他好的人,所以才这样依赖而乃至霸道的独占么?
  “梵儿。”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开口呼唤。
  猛然从神游中惊醒,青梵用力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转向柳衍。
  很久都没有看见梵儿这样的眼神了,两人隐居山谷每每抓住他丢下书本溜去烤鱼,那时的表情简直和现在一模一样,真是……异常地令人怀念呢。忍不住勾起嘴角,柳衍温和微笑着将磨药的石臼从他手里拿过。
  看着被捣得稀烂的草叶,青梵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懊恼似的羞赧红晕。
  柳衍微微笑了一下,“梵儿好像很烦恼呢。九皇子在功课上遇到什么困难了么?”
  青梵摇了摇头。无论是在文辞还是在武学上,风司冥都可以称得上天赋奇才,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加上天生不输于人的傲骨,让他就像海绵一样近乎贪婪地吸收着各种知识。虽然自己着意地隐藏起他的光彩,但三皇子风司廷还是很敏锐地发现了他逼人的才华,以至风胥然对他的兴趣也是日益增大。青梵轻叹了一口气:古人将少年得志立为人生一大悲事绝非随心之举啊!这擎云宫里的情势,那孩子原是清楚得很,可为什么这半年多来竟是异常的锋芒毕露呢?
  让他和其他皇子一同在藏书殿上课,原意是希望他泯于众人;他确实聪明,十岁的年龄差距却还是决定了追及必须的时间。这也是让三皇子风司廷明白,至少在这五年内,九皇子风司冥绝不会是一个威胁。可是谁能想到,那个从来都是善解人意的孩子竟会把自己所教的种种“大逆”之道在皇子们每月例行的朝会上大胆说出,完全抢了风司廷的风头而引得风胥然怀疑的目光不住向自己身上射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风司廷对他的戒心从未放下,虽然在自己面前总是兄友弟恭的一团和气,但谁又知道那个心机远较常人深沉的十八岁的年轻皇子真正的心思?帝王心术,对那个小了他十岁的孩子来说,实在还是太早了吧?
  可以庆幸的是,自己教他练武,却是一套改造过了的“太极”。绵里藏针后发制人的要诀让他足以自保,但又不可能真正出手伤人。演武场上他的“柔弱”让好武的大皇子风司文、四皇子风司行、七皇子风司恪对他放下了心,手下也不至于过于狠毒。虽然如此,风司廷的目光还是不时停留在他身上,那样的深沉让自己实在无法安下心来。
  可是,几个月每日看着风司冥表情沉沉地拼命练武,青梵却是真的疑惑了。
  “师父,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是金子就必定要发光,我不该隐藏他才华的是吗?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师傅,是不是?”
  “为师觉得,梵儿是在自寻烦恼。”话在唇边转了几转,终于出了口,柳衍突然一阵轻松。伸手扶住了他的肩头,他温言道,“梵儿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师傅。”
  青梵张了张嘴,最后却低下了头,“可是现在司冥都不太和我说话了。”
  闻言,柳衍微微一怔,突然意识到眼前孩子沉重的心事,他缓缓地伸出手将青梵揽进怀里。“他会懂的,梵儿。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真的吗?那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听到那样轻淡不定的声音,柳衍顿时心痛起来:是自己的逃避造成了今日梵儿的痛苦。因为不想面对,所以任凭十三岁的青梵接过了如此棘手的责任;因为不愿伤心,所以冷眼旁观唯一的孩子经历那些自己深恶痛绝的权力争斗。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梵儿是神选定的天命者,所以他一定可以胜任一切……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竟变得如此懦弱,而将所有的重担推到了他十五岁尚嫌稚嫩的肩头?
  是因为梵儿不同常人的沉稳成熟,让自己忘记了他只是一个孩子么?自己竟是忘记了,擎云宫的世界,实在远比迷雾森林中的黑熊来得可怕。
  眸中精光一闪,柳衍顿时下定了决心。
  “梵儿,两年没回山谷了。我们回去看看小球苍羽如何?”

  几家心事几家度(二)

  秋肃殿。
  “哐”——
  看着白玉般的瓷杯在青石阶上跌得粉碎,风司冥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水涵!”忍不住心中烦躁,他大声喊道。
  一个深蓝宫衣面目清秀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
  “太傅真的没有说任何话就走了吗?”
  “是的,殿下。”水涵的声音异常清冷。“公子回来拿了一身替换衣服就和柳太医一起走了。水涵以为公子已经告诉过殿下,所以就帮公子收拾了包袱。”
  风司冥死死地盯着水涵。
  “公子吩咐将那只福袋也收起来带走。”
  水涵话音未落,风司冥脸色已变得惨白,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你说什么?他带走了那只福袋?”不等水涵回答,他已经径直奔到归鸿阁里。拉开枕头,只见床上荡然无物,风司冥突觉脑中一片空白——
  他竟真的走了!
  青梵真的离开他了!
  泪水顿时盈满眼眶,却在水涵进来的一刹那用尽全力收起。
  “父王……知道他们走了么?”
  “回殿下的话,水涵这一日都在秋肃殿里,外面的事情,奴才不知道。”
  凝视着水涵毫不避让的眼睛,风司冥狼狈地扭过头。他看得懂那里面严厉的责备,更明白其中同样的伤心失落。那只福袋之于青梵的意义,身为自己贴身侍从的水涵又怎么会不了解?如果留下了福袋,也许他还会回来,可现在,他竟连最重要的福袋也一同带走,难道……他是真的再不打算回来了么?
  突然知道,初夏的夜风,竟也可以这样刺骨的冰冷。
  “水涵。”他轻轻叫道。
  “殿下有什么吩咐?”
  凝视着那双幽深的眼睛,突然觉得那恭敬的声音异常刺耳。“水涵,如果你想骂我,就开口吧。”
  “水涵不会做让公子生气的事情。”水涵的声音十分平静。“夜深了,殿下应该上床休息了。”
  风司冥苦笑了一下。水涵是两年前被青梵调到秋肃殿的。虽然名义上是自己的贴身太监,但秋肃殿里真正让他听从号令的却是青梵。青梵为人温和,又教他读书识字,为他照顾宫外家人的生活,水涵如何不感激在心?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努力地学会青梵教给他的一切。纵然不懂他言谈话语中的深意,也会安静地将他的每一句话牢牢地记在心中,只因为青梵曾经告诉过他,不懂的地方就先记着,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青梵,无疑是喜欢着像水涵这样的学生的。
  聪明、安静、恭顺,更重要的是,绝不任性。
  自己却是任性到了极点。
  明知道应该韬光养晦收敛锋芒,明知道应该克己自制笑对一切,但是,只要看到风司廷有意无意间扫向青梵的目光,看到青梵对他的言语行止露出赞许的笑容,所有的冷静便顿时不翼而飞。
  明明知道青梵的希望……
  那些写满警世之句的书卷,那些暗潮汹涌的人物传奇,那些深邃幽玄的处世之道……纵然只有八岁,如果再不了解青梵的希望,自己定是天下最傻的傻子。
  “水涵。”
  风司冥看着眼前沉静如水的少年。
  “我再不会任性了。”
  我会达成你的希望,我会以帝王的标准约束自己,我会成为你眼中最完美的学生。
  青梵,我只要你回来……

  几家心事几家度(三)

  玉波亭。
  “你做得真好事!”风胥然的口气是极淡的,但了解君王如和苏者,自然听得出其中即将爆发的怒火。“果然好本事,竟气走自己的太傅!”
  风胥然冷冷地打量着跪在自己眼前的孩子。两年的时间,竟已经培养出一种不臣服于任何人的王者的傲气,虽然是跪在地上,自己却可以清楚地了解他只是为自己所犯的错误而跪。如果说学识可以通过精心的指导和努力的灌输而获得,那份敢于承担一切的骄傲和胆气却是惟有长日相处的潜移默化方可达到的效果,而且,如果自己没有看错的话,在这短短的两天里,这个孩子似乎又成长了……
  不过两年的时间便做到这样,柳青梵,朕果然是没有看错你!
  只是用这样的手段逼迫他的成长,作为师傅的你,竟也狠得下心么?
  “太傅只是出宫办事去了。”跪在地上,平静地吐出每一个字,风司冥的身子动也不动。“虽然儿臣确实不遵太傅教导之事,但以太傅的才学眼识,凡所做一切皆自有分寸。儿臣斗胆请父王静待太傅和柳先生回宫。”
  心中微微震动,脸上却是没有半点显露。“这么说,你也是承认自己不遵太傅教导了?”
  “儿臣知罪,甘愿受罚。”
  “既如此,和苏,带九皇子去戒恶堂。”
  和苏身子微微一震,有些迟疑地看向风胥然。擎云宫里谁都知道戒恶堂是宫里最残酷的刑堂,其恐怖程度胜过天牢百倍,便是钢筋铁骨的汉子进去,出来的时候也只剩一口气而已。这戒恶堂一向是用来审讯那些犯有大逆之过的皇族和叛臣的,此刻皇帝竟叫不过八岁的九皇子去戒恶堂,和苏实在无法不心生犹豫。
  “你聋了么,和苏!”风胥然突然吼了起来,“如果九皇子没有在水牢里呆满十二个时辰,你就再不要来见朕!”
  看着孩子的身影在红萝锦花墙后消失,风胥然顿时颓然坐倒在亭中石凳上。
  掩住自己的眼睛,原先跳动似的酸麻已经变成一阵阵的刺痛。
  柳青梵、柳青梵,你竟是连朕都不放过呢!
  是啊,“凡所作一切皆自有分寸”。
  什么伤心、什么难过、什么迷茫,一切只不过是他的一场游戏!他是比任何人都更早的洞察了命运的所在,所以可以将千辛万苦方才到手的东西轻易地丢弃!朕也好,柳衍也好,司冥也好,水涵也好,所有的人,都不过是他一手操纵着的玩偶而已……
  不是冷血到极点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地做出那些绝情之事?
  最可怕的,永远不会是拥有一切的人;当一个人无可失去的时候,他可以凭着自己的心意变成掌控一切的魔神。
  帝王无情,君雾臣,你真是与朕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一枚小小的蓝玉从袖口轻轻滑落,跌在坚硬如铁的青石上,却没有半点损伤。
  那个飘逸如天边白云的温宛男子的笑容在相隔了十五年后又一次浮上心头,风胥然用力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正是那个笑容。
  三分深,三分浅,三分不可捉摸,却带着四分傲;那个笑容,极温和,极清淡,极美丽,也极魅惑,但其中冷冷的嘲讽,却像世界上最锋利的匕首,轻易地刺穿眼底人心每一处隐秘,却从不沾染一丝可能的血腥。
  知道么,殿下,您不会成为我的主子,因为您不够无情……
  你那父王虽然懦弱,却还算是一个不懂情的好人……
  殿下是害怕心爱之人看到您手上的鲜血吧……
  没教会殿下无情真是我一生的遗憾呢……
  帝师,似乎是君家嫡系的宿命呢……
  君家的血脉,一直便是如此……
  胥然,我会在这里看着你……
  碎语:看到这里,大家有没有一点疑惑呢?
  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风胥然的脑子里在转什么啊……之类的的问题,是不是啊?
  眉毛的又一个伏笔,而且线索牵扯得相当深、相当远,呵呵。
  不过感觉很不清楚的样子,眉毛会专写一个关于风胥然的番外的,那也是《帝师》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实根本原因是觉得风胥然形象不够丰满的样子,眉毛怨念ING……

  且自逍遥随我性

  北洛•随都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青梵突然想起这句话,忍不住嘴角轻扬,目光从棋盘转到低眉垂目静坐一旁的柳衍身上。
  自两天前离开国都承安,两人一路上竟如游山玩水一般轻装缓辔徐徐而行。青梵虽已是十五岁,但先是居于君家大宅,再是随柳衍隐居山谷,之后又长在皇宫,竟是从没见过这西云大陆上的城市风光。随都是整个大陆有名的繁华都邑,见他在市集上流连不去,柳衍实在不忍打断他难得的轻松,索性便在客栈租了房间住下。
  让柳衍惊讶的是,青梵走得虽急,却带了一只可折叠的钢精棋盘——那本是风胥然的爱物,风胥然性好围棋,棋力亦颇为不凡,特地铸此棋盘好随时对局,以前自己与他共游山河之时便常常见着,却不想被青梵连下三局赢了过来。此刻见青梵拈着一枚棋子轻击棋盘,意态之间流露出说不出的从容淡定,柳衍不由微微失神。
  没有风,所以任由窗开着。客栈原是临着街,只这一带房间靠着宜江——西云大陆上最大河流沧澜江的分支。宜江可以说是沧澜江最温和的支流,静静的流水让人丝毫无法将它与沧澜江的波涛壮阔联系在一起。
  烛光轻晃两下。
  青梵眉头微挑,脸上笑容却是不变。
  只听“叮叮”两声,几块茶杯的碎片在空中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柳衍手中的茶杯已经裂成五块,流星赶月一般疾射向青梵掷出的碎片。相撞的两块顿成粉末,悄无声息地落入宜江之中。
  青梵微微地笑了。“师父,梵儿可以让他们进来么?”
  柳衍抬起了头,绝代风华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感慨与欣喜交织的复杂神情。
  “你……终于是发现了。”
  他轻声道,随即向窗外提高了声音,“你们——进来吧!”
  影阁。
  昊阳山中、道门影阁。
  除了道门历代掌教,无人知晓的存在。
  无论多么光辉堂皇的组织,无论多么清正端严的门派,无论多么正直刚强的群体,只要在这个社会中生存,就必然会有与其光明相对的黑暗一面。百年声威赫赫的道门,西云大陆第一大门派,自然不会也不能例外。何况,自三十年前掌教逸阳子决心大开修真之门之日起,道门便已成为西云大陆上门徒组成最为复杂、内外关系牵涉最广的门派。
  昊阳山后,幽冥谷中,影阁,正是为了维护门派安全、剪除各种障碍和危机原由,自道门开创之日起便一直暗中存在的最大秘密。
  影阁中培养着众多的“影子”。他们不是杀手,一旦出手却比那些职业的杀手更为狠辣;他们不是傀儡,服从命令却比任何训练有素的军人更为坚决。出身道门,“不滥杀无辜”自然是影阁行事的第一准则,但“拦路者死”却是阁中影子在真实战斗中最大信条。他们身在暗处,随心而行,不受西云大陆上任何一条国法门规的限制,唯一遵从的对象是道门实际权力的执掌者。所以,收服影阁也是成为道门掌教的最大考验;而收服的第一步,便是在没有任何提点的前提下,发现影阁的存在。
  二十五年前,十六岁的柳衍闯入了幽冥谷,却直到十年后才真正收服影阁——虽然那时影阁对他毫无用处。眼见十五岁的青梵竟能发现“影子”们的暗中跟随,甚至安排周全施以袭击,柳衍不由暗叹后生可畏:此刻安静地跪在自己和青梵面前的三个白衣人,应该便是目前阁里身手最佳的“影子”吧。即便如此,若非自己出手及时,他们定会伤在梵儿手下。那一手“袖里乾坤”的暗器手法,梵儿在自己所教基础上做了不少改进,虽然不脱道门武功根底,却是幻妙奇绝变化无方,纵使身手超群反应迅速如“影子”,陡然遇上也是难以应付。
  而且,梵儿将力度控制得相当好,那些碎片虽然去势凌厉,但及人身前力道已渐衰微,可以伤人示警,却不至于夺人性命——这孩子素来知道自己心思,出手之际已留三分余地,却不知这样的做法竟让他一下子得到了影阁的认同。柳衍微微叹一口气,随即微笑起来:梵儿……真的是天生的上位者呢。影阁,这处世的利器,本来就是想交给他的,却没想他竟是自己拿到了它。

  且自逍遥随我性(二)

  “属下、影阁、月影•纯,参见掌教。”居中跪着的白衣男子看起来大约三十五、六的年纪,收敛了一身的阴翳,语气极是恭敬。
  “影阁阁主,见过本座唯一的儿子,青梵。”
  微微侧过身子,他向青梵深深一礼。“影阁月影见过青梵少主。”一边从腰间取下一面黄金打造的精致令牌,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
  “那是什么?”
  “承影令。只有影阁的令牌才可以号令影阁上下,没有令牌,即使是阁主本人也无权调动影阁一人一物。”说着将黄金令牌举过头顶,“以承影令之名,影阁上下愿尊少主为影阁之主。”
  青梵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转向柳衍。
  “梵儿,接下吧。”柳衍沉吟片刻,抬头凝视着月影,“影阁已认定少主的这件事情,本座希望你在最短时间通知所有影阁成员。另外,传令所有影子,三天内撤回幽冥谷,非特殊之事不奉命不得出谷。”
  “属下明白。”月影恭恭敬敬地又行一礼,这才站起身来抬头直面柳衍。“启禀掌教,少主武艺卓绝,自是足以自保。但少主身份尊贵,轻易不能劳动,月影以为还是需要两个人在少主身边做些粗使活计的。”
  柳衍微微一笑,转向青梵。“梵儿,你看如何?”
  同是微微一笑,青梵从容说道,“既是阁主好意,青梵不敢不领。”话音微顿,看了看仍然跪在他身后的两个白衣少年,用眼神询问月影,唇边已然浮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月影微现喜色,“这是影阁为少主安排的贴身影卫。”
  “贴身侍卫?”青梵微微一怔,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你们且抬起头来。”
  两张全然不同的面孔,却令人产生两人一模一样的错觉,那种如出一辙的清冷气度令青梵脑海里顿时浮出四个字——冰雪绝色。
  又是微微一笑,“名字。”轻轻吐出两个字,他向两人走近一步。
  “启禀少主,除了阁主称月影之外,影子是没有名字。”看出青梵目光里的疑问,月影连忙说道,“每一代影阁阁主的名字也都是侍奉的掌教所赐予的。月影不才,继承了阁主之位,又蒙掌教赐名为纯,故以此称名。”
  “这样啊……”青梵点了点头,凝视着眼前两个虽然跪着却高昂着头的少年。“写影,残影。”
  跪在地上的少年不明所以地看向青梵,不明白那几个字的意思。
  “你们的名字。”青梵微笑了一下,将那块方才接过的黄金令牌放到左手边少年的手里,一边粲然一笑,“月写影,这是你的新名字,也是你第一个任务。”
  “少主!”不仅仅是那白衣少年,连一边的月影都被青梵的举动吓到了。
  “一年时间,我要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影阁阁主。”青梵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声音却冷冷清清没有一丝温度,两句话说罢,长袖一拂,已然退回到柳衍身边。“青梵还要谢谢阁主的一番盛情,作为回报,”他顿了一顿,嘴角微微上扯成一个优雅的弧度,“现在阁主可以运气检查一下你的小阳天。”
  闻言月影心中顿时大震。小阳天是他所练武功的枢纽所在,随着内功的精进,阴寒气息也不断在此处郁结,渐渐成为全身唯一的练门。他素来小心,却没想到被青梵一口叫破。然而一运气下却陡然发现郁结之象全无,想来必是在什么时候被青梵破解了去。惊骇一去,他顿时伏跪在地。“感谢少主的大德,为月影去此顽疾。月影此身已全付掌教与少主之手,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看着三人消失在窗外的身影,青梵微笑了一下。月影的伤不是一时形成,柳衍怎么可能不知不治,不过是想让自己藉此立威罢了。想到这里,忍不住向柳衍投去感激的一眼,却发现他眼中满是温柔笑意。
  “杨柳岸,残影依稀;当时明月,空照燕分离。倚楼望江南,千里路遥,翩跹几番天地。”突见屋上白影晃动,青梵顿时停住,一双犹若星辰的幽黑眸子静静地盯住来人。
  “属下拜见少主。”
  纵使是在倾斜光滑的屋顶上,柳残影的身形也看不出一丝紧张,优雅完美的礼仪让青梵不由地微微一笑,轻轻扬了扬手中精致的长口细颈瓷瓶,“不必多礼。”见他身子不动,一双明亮的眸子却牢牢盯住自己,青梵微微一怔,随即轻笑起来,“残影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不用拘礼,尽管说就是了。”
  少年明亮的眸子显得异常幽深:“既然这样,请恕残影大胆。残影想问,为什么少主选择写影作为下一任影阁阁主而不选择残影呢?”
  “是这个啊……”青梵微笑一下,将瓶口凑到嘴边轻咂一口,回味再三方才咽下,这才将目光转回到少年身上。“残影的武功,应该要比写影高上那么一点点吧?”
  见他眼中惊愕一闪,随即一切情绪又被隐藏到那片幽深的黑暗之中,青梵不由满意地微笑了。“但方才我出手之时,写影很好地躲过了那片瓷片,而你的衣角,”目光移到他长袍的下摆,“却被瓷片划破了。”
  见柳残影张口似乎想要说话,青梵摇了摇头:“当然,这正说明你的武功确实极高,而你对这一点也非常有自信。虽然是在之后才判断出我无意伤人,但单就这一应对而言,只避开真正有威胁的伤害而对其他不做理会,却是我相当欣赏的做法。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些边角之事根本不必在乎,何况衣服破了,再换一件也是方便之极的事情。只是这样的行为,与其说是自信,叫它为狂傲或者更为恰当一些。”
  柳残影呆了半晌,这才道,“少主……”一时却突然不知该如何继续。柳青梵的话平平静静,却在他心中陡然掀起巨大波澜。出身影阁的影子,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被人看穿了个性,如果他不是主人而是敌手的话……
  “而写影却和你不同。他不会让自己受一点可能的伤害,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下,他选择的首先是最大程度的自保,然后才是寻找反击的机会。在短短一眨眼的时间里就考虑到了月影、你以及他自己的方位,让武功相对最低的自己处于三人中防守最佳的位置,但与此同时又已经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这样的心机计算、这样的思维处事,我想,你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吧?”
  柳残影没有说话。
  青梵微微笑了一下,又抿了一口:“所谓影阁之主,担当一阁之重,于进攻之外更要善守善忍克己自制,必要时须得能够选择对自己最残忍的方式——这才是影子一名的真正含义。你的性子过于自我,虽能顾全大局,终不是阁主的最好人选。”狡黠地一笑,“当你明明可以选择美酒的时候,为什么要屈就淡而无味的清茶呢?”
  柳残影抬起了头,一双眼睛精光闪亮:“但少主此刻喝的,却又是什么呢?”
  青梵顿时大笑,随手将瓷壶掷向残影。“果然好鼻子——这竹青茶是随城特产,既到此又怎能错过?”说着站起身来,略一抖长袍,随即露出温文的笑容,“残影。”
  “属下在。”
  “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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