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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香 正文一 第8章
章节字数:5037 更新时间:07-07-20 23:37
皇帝住了脚,我也停下。  
    他似是自言自语:“有些香,菊花竟开了不成?”  
    我也用力嗅嗅:“有些香味,大约是开了。”  
    皇帝显然兴致好,指一指那堆磊叠砌的假山,假山上还有一亭:“上那里去。”  
    你是老大你当家。  
    你说上哪就上哪。  
    我反正是没二话。  
    就是有也是白瞎。  
    不在肚里偷偷嘀咕这个,我的神经真是要越拉越紧了。  
    亭子里很干净,皇帝也不嫌凉,就往那石凳上一坐。我心里倒咯噔一下。老大,求求你可别坐出病来,要不那个裴公公还不把我生吃了。  
    “放下吧。”  
    我依言把盒子放下。  
    皇帝揭开盒盖,拿出样东西来:“我记得你是北地来的,那天听你说话还有些北地的音呢。这个是你们那里来的点心,叫什麽枣面糕,你尝尝是不是那个味儿。”  
    一股甜甜的香味儿扑鼻而来,我看看皇帝,他给我一个温和的眼神。看他手上拿的糕,在月光下静静的诱惑著我。  
    啊啊啊,受不了。  
    管他什麽礼仪不礼仪,吃饱做鬼才不屈。  
    我还没忘了谢他恩赏,把那块糕拿过来,挺小巧的,可是不能一口吞下去,咬了一口,嚼两嚼,再咬一口。  
    好,吃光了。  
    真不经吃。  
    皇帝轻声笑:“味道怎麽样?”  
    啊?  
    我傻了眼。  
    这个……我,没顾上品味。  
    皇帝把盒子朝我一推:“我不大吃甜,你拣几块尝尝。这还有南方的细点,你品品和你们那里的有什麽不一样。”  
    我看看糕点又看看皇帝。  
    我收回刚才骂你那些话,其实你是个好人,也是个好皇帝。  
    左一块右一块的,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什麽。  
    皇帝负手站起来,望著天上冰盘似的月亮:“下午你叫起的时候,我好象听见你说西洋的锺点了。”  
    我嘴里满满的,又没有水送,噎了一下才咽下去,呛咳著说:“微……微,咳,微臣略通一点。”  
    根据我爲数不多的资料来看,这个皇朝与中国古时候的明朝大约是差不多的情况,西洋的新鲜东西也有些流入,而这里的茶叶丝绸瓷器出口也是很可观的。  
    他不语,我肚子不象刚才那麽饿了,恋恋不舍看看那点心盒子,可是不敢再吃了。  
    “你觉得西洋的东西,比我们的怎麽样?”  
    那还用得著说啊。  
    不过,我想了一下措词:“洋人这些新鲜东西,大多数的巧思还是我们龙朝流传出去的。只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洋人想到了。”  
    皇帝唔一声:“从小物件上,能看出更多东西来。前日有西蒲的使臣来,带了几枝火枪,点燃引信,铅弹能打出百步之远……”  
    那可是!  
    不过当然嘴上可不说:“火药起源也是我龙朝本土,只是我们思仪尚礼,不作看重。西洋人没有什麽礼教传统,一切是爲了实用。”  
    皇帝突然退了一步,我忙说:“皇上当心。”  
    他一把抓住我伸出去的手,说道:“你刚才说什麽?”  
    我一懵:“皇上当心?”  
    “不是,前一句。”  
    “哦……西洋人一切爲了实用……”  
    月光映著他的眼珠,象是两颗剔透而深邃的水晶。  
    我心里不知道什麽地方,好象被重重撞了一下,连呼吸都忘了。  
    “爲什麽这样说?”  
    他手松一松,脸向後挪,我吸了一口气。  
    好慑人。  
    这个人……天生就是帝王。  
    “西洋人不象我们,历史久,文化深。他们吃的用的一切简单。比如这个,”我顺手从盒子里摸了一块花叶酥之类的糕点出来:“这一块糕,不过两口就吃完了。可是做的时候要费多少力气,光是这十来种顔色不同的面,再擀薄,切成型,和馅,包好,上笼蒸再下鸡油炸,完了再裹糖粉。一样点心费偌大功夫,西洋人肯定不会做。”  
    嗯,这个例子举的应该比较安全,又没什麽冒犯皇帝的地方。  
    “西洋人吃的多简单,肉和菜切切就一锅炖了,两块饼夹块肉就当一顿饭。我们龙朝不乏聪明才智之士,可是重文轻商鄙工匠,聪明的人都想要入朝出仕,谁想著去做生意做匠人?”  
    皇帝一声不响,定定看著我。  
    我没说什麽大逆不道的话……  
    啊!不对!  
    我怎麽会说这些!  
    收回来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这个人怕出名猪怕壮……  
    我刚才是不是穷极饿疯了,人家给了两块点心我就大放厥词!这个人是皇帝,皇帝吖!  
    我觉得我的心脏都不会跳了,他忽然幽幽说:“你讲的对。满朝上下,文武群臣,竟然没一个人有这等眼光见识。”  
    我後背上全是冷汗,急忙低头说:“微臣胡言乱语……”  
    皇帝一挥手:“行了,你说的很是,朕怎麽会怪你。”  
    他上下看我一眼:“你什麽时候进的宫?”  
    我赶紧想想:“已经两年。”  
    他点头说:“你很好。”  
    你很好?  
    什麽意思?  
    我摸不著头脑,看皇帝一撩袍子向下走,赶紧跟上。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抱起那点心盒子,紧追上两步。  
    觉得好象出去了半天似的,回来一看表,才刚半个锺头。  
    我干噎了好几块点心,瞅著人没注意,闪进耳房灌了两大口凉茶,才摸进西阁里。  
    皇帝居中坐著不知道说了句什麽,裴公公回过脸来看我一眼,又恭恭敬敬躬下身听。  
    等他一步一步退出去了,皇帝拿著张折子看,可是手指在案头轻轻一敲一扣,目光却落在空中,显然并不是折子的事。  
    我刚才说话实在是太大胆了点吧。  
    皇帝擡头看了我一眼,不经意的又低下头去。  
    是什麽军机要事,这麽沈吟难决。  
    看著案上的茶已经冷了。我端起来退後,小声吩咐宫女再续热的。  
    一面这样做一面感叹,人要解放真的很难,可是要养成奴性真的很容易。  
    我原来是多麽骜傲不驯事事要讲公平的人,现在在这个莫名的封建帝王身边当差,男宠不是男宠臣子不是臣子……  
    我热爱生命,所以,我要好好活下去。  
    皇帝刷一声把折子合了起来,朗声唤:“裴德。”  
    哦,原来裴公公叫裴德。  
    裴公公进来听命。  
    皇帝简短地说:“晋侍书白风爲三品侍君,准御前行走,可入议事房。”  
    裴德身体明显一震,却仍然说:“遵旨。”  
    我还在琢磨刚才吃的那几块点心。  
    食不厌精,虽然说这些东西太精细,可是吃起来的确舒服啊……  
    裴德用眼神示意我。我还没反应过来。  
    皇帝刚才说什麽了……唔,好象有提我的名字……  
    “白侍君,谢恩哪!”裴德暗示变明示了。  
    啊,想起来了,皇帝刚才说……升我的级,当什麽三品……侍君……  
    三品……  
    侍君……  
    什么意思?  
    我呆滞的看著裴德,硬是不知道该做什麽说什麽了。  
    不是没有听过这个名词的。  
    可是……可是,给我冠上这名号?  
    皇帝是让刚才的冷风把脑子吹坏了吗?  
    原来在冷宫的时候,明宇教我这些宫人份位,说过一次。  
    侍君历来都少,先帝就没设过,先帝那一辈也没有过。  
    这些宫里的平侍侍书多半都是担些文职,有过几个相貌生得特别妖娆雌雄难辨的,可到底身体还是男子,皇帝就算有那麽几分新意,三天两夜也就忘了。要说柔香软玉,那还是女子们的身体才称得上。  
    比如思礼斋那个隐隐然当了自己是一院之主的玉侍书。  
    不过只是一夜。  
    想必皇帝也早忘了他姓甚名谁,早不记得有这麽一个人存在了。  
    当初他一夜侍寝之後,皇帝倒是让他迁出思礼斋单住一院,可惜当天被正当宠的丽妃指了人替他“梳洗”,染上风寒,耽搁下来。等他病好,谁还记得他呢。  
    据说先帝未登基前倒有个侍童长伴消閒,後来没有一起从旧邸迁入宫中,生死难料,不知所终。  
    明宇那时便笑著说:“能当个太平侍书,五年守满出去,那是再好不过。就是眼前吧,要不是你我都没有侍奉过皇帝,现在也没有命了。”  
    我问他到底我和他怎麽在床上被人捉到,他却不说。  
    这个人!  
    你不说难道我不会猜?  
    肯定是你个家夥存心不良对我那啥那啥……  
    我虽然没把话说出口,可是他一看我一脸贼笑擡手大书本子就拍下来了。  
    後来也猜疑,皇帝又不喜欢,还摆这麽多男人在後宫干什麽?好看麽?  
    後来看书,这大留龙朝不似他的前朝,皇帝爱男风的多,前朝名雍,一共七位皇帝在位,从开国之君到亡国小弟个个都有一段风流情话,且都是在这个男风上头。  
    到了大留这一朝,开国皇帝太祖欣帝倒还是个多情种子,不然我那回翻的那一大本“柳君传”就不会流传那麽广以至於冷宫里也有一本了。  
    虽然这柳君传已经成了一本封建教条的教科书,把个柳加吹捧得天上有地上无,品格高贵风骨不凡,言行更是绝不出格,长伴太祖身畔,却不争宠不惹是非,太祖死後,助当时的路太后扶助幼帝,挟制权臣,在幼帝十四岁正式亲政之时,大笑三声,说道责任已了,跑到太祖陵去一把剑抹了脖子。  
    冷宫无聊,那本书被我翻了又翻。  
    可是也听说过其他的野话。  
    说柳加当年并不锺情于太祖,是太祖从旁人手中横刀夺爱抢来的他。又一说太祖英年早逝,与柳加淫媚专宠不无关系……又说柳加与路太后实际上……  
    总之是褒贬不一。  
    甭管野说与传记上哪个才是真实,总之做男宠做到柳加这个地步,实在是不枉他担这个男宠的名。  

    浑浑噩噩走在回思礼斋的路上。虽然天也晚了,可是有两名侍卫相随,回思礼斋倒不是难事。  
    我都不知道後来皇帝又说了什麽,我又说了什麽。  
    一条大棒迎头砸下来,我晕晕乎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脚下踏的是什麽地。  
    思礼斋的大门打开,我看看那两名侍卫。  
    说起来大家都沾个侍字,可是人家活的堂堂正正的当差,挺起胸膛拿饷娶媳妇。  
    象我们这一群,就比太监多点尊严吧。  
    将来出去了,按他们的话说,也难娶名门闺秀。  
    我半边身子木麻,走路都打旋。  
    那两个侍卫不进来,就告辞走了。  
    思礼斋隐隐的几点灯,十分寂静。  
    平时觉得这种静太闷,让人心里难受。  
    现在看著终於比外面熟悉一些的景色,鼻子一酸。  
    心里慌的不行。  
    平时几步就跨过的回廊怎麽变的这麽长。  
    我站到房门前,擡手狠命揉脸,要在平时一定搓得疼,今天却觉得木得厉害。  
    正要推门,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愣了一下。  
    屋里高灯下亮,烛光恍恍,我一眼著那个站在门里人。  
    忍了半天的一口气终於呼了出来。  
    “明宇!”  
    屋里那人长身玉立,清俊脱俗,一双眼如点漆般,嘴角似笑非笑:“哟,这麽想我,眼圈儿都红了,可别哭鼻子。”  
    本来只是心情郁闷难消,现在突如其来见到了他,虽然只是一年相处,可是相依爲命,相互照顾的情份,就和亲人一样,鼻子一酸,还真有点控制不住:“明宇……”  
    他看看我,退後让了一步:“进来吧。”  
    我一脚踏进了屋,他拿起茶壶来倒了一杯茶递给我:“我听说你到成英殿当差去了?是不是受了训斥?”  
    我咧咧嘴想冲他笑笑,可是嘴角一动就觉得眼睛里发热,赶紧板住脸:“要是就好了。”  
    他脸色平静无波:“那是怎麽了?看你也不象挨了打罚了跪,是谁给你气受了吧?是不是裴德那老儿?”  
    我擡起头来。  
    裴公公在这後宫中的权势我是见过的,能穿紫衣的内监他是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个人。你管他是不是太监奴才,他有权力你就得尊敬他。  
    可是明宇……他张口就是直呼其名。  
    我才想起来问一个重要问题:“你怎麽从冷宫出来的?”  
    他挑挑眉:“怎麽,不想看见我?”  
    我摇头:“不……是意外。”  
    是双重意外。  
    一是意外这之前他就说他能够出来,二是意外昨天还有人说他能出来。  
    今天他真的出现在我面前了,我反而不意外……  
    只是觉得心情激荡不能自已。  
    明宇没有和我在这个问题上再做纠缠,在左边椅子上坐了下来:“行了,一早出去现在才回来,晚饭吃了没有?”  
    虽然没吃晚饭,可是吃了好几块儿甜腻腻的点心,现在肚子也不饿,于是摇摇头。  
    “到底怎麽了?”  
    他问的声音温和淡定,但是有一股让人镇定安心的力量。  
    我冲口而出:“明宇,你有办法让我从这里出去麽?”  
    他注目看我:“到底怎麽了?”  




冷香 正文一 第9章
章节字数:5070 更新时间:07-07-20 23:38
我弯下腰,脸埋在膝头,觉得全身的力气都不复存在:“我升了位,现在是三品侍君了。明宇,帮帮我。”  
    他默然不语,案上的烛火跳了一下,毕的爆一声响。  
    “什麽时候的事。”  
    “刚才。”我声音发涩,把那杯已经凉了的茶喝了一口,嗓子也没有得到湿润,舔舔干燥的唇:“说是明天正式公布,然後让我迁地方。明宇,这是爲什麽?我什麽也没做过,甚至貌不其扬,他到底想要做什麽?  
    虽然这个他没有指名道姓,可是说的是谁,彼此心里都明白。  
    “你样子太狼狈了,哪象是听到了喜讯,倒是接了噩耗的模样。”  
    明宇温柔的递给我手巾:“洗把脸,我有话跟你说。”  
    我看看他在灯下分外柔和的脸庞眉眼,把手巾接了过来。  
    擦了一把脸,壶里倒出来的水倒是湿的,可我多多的兑了凉水在盆里,狠狠洗了两把,果然觉得精神好了很多。  
    鬓边的头发被水沾湿,我往後撩了撩湿发,明宇走了过来,接过手巾替我擦拭那几绺头发。  
    “当今皇帝并不爱男色,不但不爱,相反,他少年时因爲一些变故,对此道冷淡之极。从他十二岁起有侍童服侍,到今天整整十七年,宠过男子不过寥寥,近年来更少。就是姓玉的那小子美若秀女一般,也只是酒醉之後沾了一次。他升你位份,绝不是因爲图你的身体,你先不要怕。”  
    我长长吐了一口气,胸口那种窒闷的感觉总算是稍轻了一些。  
    明宇轻轻把我头巾解了下来,摸出一柄小梳慢慢替我把头发梳顺。  
    “现在後位虚悬,後宫最高贵的妇人是洛家的女儿贵妃洛阳,本来依洛家的威势,她的心计,後位是迟早的事。可惜,她进宫五年,只生了一位公主。挨在她後面的是贤妃梅玲,她倒是有一个儿子,可惜病歪歪的,据人说就算能养大,也後嗣艰难,所以虽然梅家势力不弱,她却依然比洛妃矮一头。再向後数的几位妃嫔压根儿没有孩子,可是身後却各有不同的势力。外戚一向是大留龙朝的强有力支持,当年开国之君也多多仰仗了他们。只是一代一代,渐成尾大不掉之势。皇帝现在锢于各股势力,面对後宫比上朝还劳心劳力。”  
    我有些疑惑:“那和我,又有什麽关系?”  
    明宇停下手来:“一来呢,你出身寒微,就算是得宠也无外戚之虑。二来,你是男子,没有子嗣,也与後位无缘,就算是你得宠,那些妃子阴毒的手段总不会全使出来,毕竟你是男妃,与她们总不能在生育的事上一争长短……还有,大概就是你自己的原因了。”他低下头来,注视著我的眼睛:“白风,你做了什麽让他注意的事情?”  
    我低头想了想,大概是……那个卖字的事情吧。  
    那个时候第一次见到皇帝。  
    明宇轻轻吁口气:“要把你迁到什麽地方去?”  
    我沮丧地说:“也不算远,就是宣德宫。”  
    明宇笑笑:“不要皱眉头了,宣德宫离啓泰殿那麽远,皇帝要是想占你便宜,不得把你安的离他近一些?现在一个东一个西,你不用怕。就算升位,不一定会要你侍寝。”  
    他最後两个字听的我打了个哆嗦。他的手放在我肩膀上,当然立刻感知到了,手指微微用力握住我的肩膀:“皇帝升你,大约脱不了两重意思。一是当个挡箭牌,他总不能老独宿单眠,会被太後念叨,找个美貌侍宠呢,又怕史官笔锋。或是宠哪个女子,难免後宫醋海生波,是非不断,况且,外戚之祸他也一定是要避开的。再说,你不会生孩子,当不了皇後,搅不起风波,安全妥当。”  
    我呆呆看他:“明宇……你好厉害,足不出门竟然对外面的事这麽清楚……你认识皇帝?”  
    明宇摇头:“谁认识他。”  
    “那你对他的事如数家珍……”  
    明宇敲了我一记:“你以爲都象你一样的笨啊,远了不用说,就是这思礼斋里面,谁肚里没有几个主意牢牢笃笃的蒙著。”  
    我不知道。  
    目光慢慢移开,看著桌上跳动的烛火。  
    我什麽也不知道,连明宇是什麽来历我自己是什麽来历,我也不知道。  
    “想什麽呢?还害怕?”他问。  
    我打起精神说:“不是,只是觉得……你看,你刚刚从冷宫出来,本来我们可以在一起了,但是……明天我又要搬出这里,不知道将来想见一面两面的是不是还方便。以前那种……那种快乐的时光,恐怕是再也找不到了。”  
    明宇笑了一声:“你以为你要迁到天边去呢,不过就是两步路,难道我还不能去见你了。再说,你觉得你就这麽顺顺当当的能离开思礼斋?成英殿里不知道多少眼线,太后的,洛妃的,梅妃的……你足不出门,那些人早就开始算计你了。你觉得姓玉那小子当年使出浑身解数勾引到皇帝一夜,是容易的事?再说,虽然皇帝被他勾引得手,可他现在不还是留在思礼斋,当一个微不足道的侍书?那些女人才不会这麽顺顺当当让你就迁进了宣德宫去,明天早你等著看吧。”  
    我抱著呻吟了一声。  
    天哪,本来我就够难受的,让他一说,简直像是一条活路都没有。  
    “今晚睡不著的人多著呢,你干嘛要睡不著?你正该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明宇促狭的挤挤眼:“不光明天,以後每一天,你想再安安实实睡一觉,恐怕都不容易了。”  
    “啊……”我哀嚎:“你到底是来安慰我还是来打击我啊!”  
    他不疾不徐说:“安慰你当然要安慰,可光安慰你,你不长点警性,包你明天能看到日出看不到日落。”  
    我连哀叫的力气都没有了,趴在桌上只当自己已经死了。  
    我招谁惹谁了,我不就想安安全全本本份份的活下去吗?这点心愿就这麽难以实现了。  
    “行了,有我在呢,保证你不会死得不明不白的。”他摸摸我的头:“看看,吓成这样,怪可怜的。”  
    这个人……除了风凉话他就不能说点别的嘛。  
    “你洗洗睡吧。”  
    “我睡不著……”有气无力的挣扎出一句话:“你要困就先去睡。”  
    他拔下头上的簪子拨拨烛芯:“我也不困,白天等你的时候睡了午觉,走乏了。你睡不著的话,我陪你说说话。咱们也有好多时候没有在一起说话了。”  
    我嗯了一声,抬起头来问:“你身体好麽?”  
    “都好了。”  
    我叹一口气,又趴在桌上。  
    “皇帝估计是忍到头了,无论如何,封你总是太急了。你无容无德无工……当年洛氏晋贵妃也是生下长公主之後的事,你倒好,还没有侍寝过一夜,就一跃而上,只比贵妃贤妃低一头。何况,就算要升你,也要择良辰吉日宣告天下,册封行礼,沐冠迁宫。现在倒好,赶得像是私奔一样。你明天迁地方倒是容易,但是宣德宫空了不是一天两天,估计皇帝这句话说过,内务府已经乱了锅了,礼服是肯定来不及给你做的,各式封礼要在一夜间办齐,除非他裴德和朱义方长了三头六臂神仙腿——摆明是不可能的。”  
    我对这些既不懂也不关心。  
    明宇斟了茶给自己:“不要说我狠心,从明早起,你得好好补补礼仪典范。现在全宫上下,所有眼睛都盯在你一个人身上。不知道多少人咬著牙要把你生吞活剥了,可不比现在这麽大大咧咧。说错一句话,说不定会跳出十七八个捏错的人。好在本朝惯例,侍君的地位是比较超然的,就是见了洛妃和梅妃,也只要揖礼,嫔见了你倒要行半礼,其他的命妇更不要说,比你矮著不是一级两级,省得你向许多人躬身弯腰……我看你本来也不是个能弯的下腰的性格。梅妃阴柔,洛妃泼辣,後面的两个,李妃懦弱,亦妃也是个面人捏的,不足为惧。倒还有两个得当心的。一个是刘嫔,一个是盛采人,这两个女人虽然入宫日子尚浅,但身後的势力都不容小觑,本人又有几分聪明人才,不是安份的人物。”  
    我看看他:“你倒懂的真多。”  
    他毫不客气,把这皮里秋阳的一句照单全收:“客气,客气。这後宫如此无聊,不打听点閒事说点閒话,日子可是真没法儿过。”  
    我翻翻白眼,换个姿势继续趴我的:“我倒不怎麽关心这些女人……我主要是……”  
    “怕皇帝把你按上床?”明宇说的好不怆俗:“你以为你是天仙下凡啊。”  
    我愁眉苦脸:“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明宇嘿嘿一笑:“那我给你两个主意。喏,屋里有油灯,你把灯点了,等油热了,往自己脸上一泼,从此变个活鬼脸,皇帝要还想上你才有鬼呢。”  
    我打个哆嗦:“你说的轻巧,那还不疼死人了!再说,一个不好烫死了怎麽办!”  
    他一拍桌子:“你看,这条康庄大道你不爱走。还有一条呢,也比较险,赶明儿你要见著了皇帝,当面说,你可以当个侍君,而且绝对当的安份听话,对他言听计从俯首贴耳,他让你装什麽样你就装什麽样,他让你怎麽骗外人你绝对照作,只求他别碰你。不过我不保证你这麽说会不会惹恼了皇帝。”  
    我又叹一口气。  
    我又不缺心眼儿,这话说出来摆明是九死一生,不比泼热油好哪里去。  
    “还有一条呢,就是你从今儿起打起精神夹起尾巴作人。把自己收拾得越难看越好,但是武装要穿的越严越好。最好满身涂毒发里藏针,你现在在後宫也算是一人之下了,让所有人都怕你,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在皇帝面前,就尖酸刻薄尽量的俗。”  
    我打起点精神:“听起来倒是能少受点罪……”  
    他瞥我一眼:“就你这懒散性子……唉,我怀疑你能让谁怕你!”  
    我一挺胸:“你别小看人!”  
    明宇一笑:“我还真不是小看你。这麽说吧,象贵妃,她御下严谨,时常的罚了宫女太监顶著砖头跪碎瓷片子,一跪一天背宫规——这还是她手段里最轻最宽柔的,你干的出来不?”  
    我眨眨眼。  
    “再说个普通的,去年有个新晋的文女,当脸碰到她,行礼慢了一慢,她让人拿了竹板皮抽掌嘴,当场打掉了那女子七颗牙齿……皇帝就算再不挑,对一个缺了牙的文女,恐怕也宠不起来吧。”  
    我又眨眼。  
    “这宫里一年到头无声无息消失的人多了去了。你以为西场子那里冷清?哈,我跟你说,那里可是全皇宫最不冷清的地方。内务府半年一检,云腾四年初宫女登录是一千二百四,二月新挑三百补入杂役,可到了七月再录,只有一千三百一,这中间的人呢?太监就更不用说了。这後宫就是个吃人的大黑牢坑……”  
    我继续眨眼。  
    “你觉得我吓唬你?我哪来这閒情。我只是不想……你也不明不白的消失不见了,你明不明白?  
    我点点头。  
    外头黑黢黢的,月亮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夜好长。  
    可我真希望这夜能再长一点,更长一点。  
    天不要亮,就好了。  
    “明宇……”回过头来,可怜巴巴看著他。  
    他淡淡一笑:“不用怕,我会一直守著你的。”  
    天,还是亮了。  
    小陈还不知道这件事,如常过来服侍我梳洗。明宇昨晚一夜也没有走,早上小陈起身时,他说回去洗把脸,等我的头发梳好,他也已经梳洗过了,头发束的一丝不乱,站在门口看我。  
    我一手握著头发看他,小陈轻声说:“侍书松松手,我把这边也梳上。”  
    我没说话,明宇一笑:“可不能再叫侍书了。从今天起,就要改口了。是不是,白主子?”  
    我不知道该哭该笑,明宇的一张嘴从来不饶人。  
    小陈像是没明白他说的什麽意思,陪一个笑,继续梳我的发。  
    明宇走过来,伸手松松一拦:“别梳了,这发式不行,头巾也不用系了,反正回来要重梳的。”  
    我看著铜镜,小陈正歪过头,有些疑惑地看著明宇。  
    明宇侧耳凝神,忽然一笑:“来了。”  
    来了?  
    什麽来了?  
    轻轻的,沙沙的脚步声响,很规律,很整齐。  
    我愣在那里,听著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  
    忽然心慌气促起来,像是要上刑场去开刀问斩砍脑袋一样。  
    前路荆棘满布,我不知道方向在哪里。  
    象明宇说的那样的日子,我能不能保住性命?  
    还有,如果我能活下去,这种生活,又要过到哪一天呢?  
    心里这样想,嘴里还要安慰别人:“好了,你别吓著他。”  
    明宇笑笑,不再说话。  
    那些脚步声在门外停住了。  
    明宇和小陈都没说话,这一刻门里门外静的让人心悸。  
    心跳却慢慢缓了下来。  
    “奴才丁兆昌,率三宫尚局,拜见侍君主子,主子大喜。”  
    声音尖细谄媚,听得我後背上一阵一阵冒冷汗。  
    明宇轻轻推了我一把,在耳边低声提醒:“说免礼,再让司衣的太监进来。”  
    我木然的把明宇的话复述了一遍。  
    小陈也反应过来了,急急跑去开门,看了好几眼,表情倒像是又惊又喜,而且照我看是喜大於惊。他喜什麽?  
    我真想大哭一场,可脸是木的,僵的,想哭也不知道该怎麽哭。  
    四个太监鱼贯而入,轻巧整齐,手里各有捧盒之物,先行一礼,然後说:“奴才们服侍主子更衣。”  



冷香 正文一 第10章
章节字数:5076 更新时间:07-07-20 23:40
我看看身上穿的青衫,转头看看明宇,他只是微笑。  
    不是那种我常见的微笑,或欢快或促狭或温文,是一种淡漠的,公式化的,像是罩上去的面具一样。  
    我脸上不动,心里打战。  
    站起身来,展开手臂,任由他们把我身上穿惯的布衫褪掉,还好里衣是今天新换的,不必再换。那些袍子一层一层一件一件,样样不同,繁复工丽。我目光下垂,落在襟口那只手上。这太监的手居然比我的还显得白皙修长,哪像是伺候人的手。  
    太监也分著三六九等。  
    这些人平时大概都是不做杂事的吧。  
    象小陈就是宫监中最低下一层的,除了不用做那些粗重工夫。  
    觉得自己象个牵线木偶,在别人的手上翻覆。  
    明宇淡然的看著,目光如水沉静,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一触,他脸上不动,眼里却是波光一闪。  
    心里觉得有些暖,好象这苦刑似的更衣也不是这麽难熬了。  
    我觉得我像是个被重重包裹的步偶。等衣服穿好,我僵硬的在圆凳上坐下,有人替我重新梳发。  
    捧过来的盒子里有顶翡翠简冠,颜色玉白,透著些微的莹绿。漂亮倒是漂亮,可是要把这个戴在我头上……  
    浑身不自在,任他们摆布。  
    明宇不动声色在一边看著,小陈根本头也不敢抬。  
    等那四个太监一起垂手退下,外面那个尖细的声音又说:“请侍君主子受礼。”  
    受谁的礼?  
    一眼看到小陈和明宇都出了门去,那四个太监也退了出去。  
    窗户推开,外面竟然不知何时站了一地的人,有太监,竟然还有思礼斋里这些日日相见的人。一眼看到明宇的衣衫,他也站在人丛之中。  
    那尖细声音的丁兆昌站在一旁,唱礼道:“侍君主子受礼。”  
    外面的人齐齐躬身。太监们一躬之後跟著是一跪,俯首叩头。明宇他们只是躬身。  
    整齐划然的声音说道:“恭喜侍君主子,主子大喜。”  
    我在这样的声浪中,镇定的说话:“各位免礼。”  
    “请主子移驾。”丁兆昌话音未落,一顶精致的青绸步辇抬了过来。有两个太监上来搀我。  
    我又没瘸没病,也不是娇弱女子,有什麽好搀。  
    一边腹诽,一边走出了门,坐上步辇。  
    目光不由自主在人群中寻找明宇。  
    步辇稳稳的被抬了起来。我一下子像是坐到了众人的肩头上,脚沾不到地,心里莫名的虚。  
    明宇看著我,沉稳而安静。  
    我只来得及再看他一眼,步辇已经转过了方向,向外移动。  
    第一开始来到这个地方,我觉得这里象一口深井,古旧无波,死气沈沈。  
    现在却觉得自己那时真的很浅薄,很幼稚。  
    从表面上看,的确是无波无澜。  
    可是水面底下,暗流汹涌难测。  
    步辇摇摇,前面是长长的队列,後面亦然。  
    思礼斋平时进出只看著边门,今天却中门大开。  
    紫朱的门上铜钉闪闪生光。  
    车辇稳稳的出了思礼斋的门。我本能回头去看,可是只看到人头涌涌。  
    找不到,我想见的那一个人,在什麽地方。  
    明宇,明宇。  
    我害怕。  
    你在哪里?  
    长长的宫道,夹墙高耸。  
    连风都吹不进来的地方。  
    沿途的地上都有人引路,在每一道路口和门口。  
    手里握著一柄如意,金的,柄上有长长的杏黄丝穗,垂在身侧,轻轻摇摆。  
    还有一样。  
    是明宇在我出门时塞给我的纸条。  
    在袖中展开纸条,上面密密写满了蝇头小楷。  
    明宇。  
    我并没有被直接擡到宣德宫,而是到了侧宫。  
    又换了一批人,上来替我摘了头冠,除了衣裳,伏下身子恭敬说:“请主子净身沐浴。”  
    还好净身是我自已来。  
    身上其实不脏,也就是个形式,沾沾水算了。  
    水是温的,池子底下雕著白玉的莲花,在水波中隐隐动荡。  
    头发也湿了水。  
    有人张开大的锦毡在池边跪迎我。  
    真的……感觉怪异无比。  
    想起来以前看的宫廷戏,往往享受这样待遇的,都是美女啦妃子啦之类。  
    想不到今天我也……  
    身上的水被轻轻拍干,我尽量让自己忽略这些在身上动来动去的不属于自己的手。  
    丝质的水衣披上身来,凉的我打个寒噤。  
    头发被托了起来,晶莹的白玉的梳子,沾上了幽香四溢的清油,慢慢梳顺。  
    有人走上前来,托著衣裳。  
    我有些意外。这里什麽东西都是金璧辉煌,这件衣裳却是素白的,比刚才我换下的那件织绣衣服是远远不及。  
    那人穿的并不是内监服色,行的也不是宫礼。  
    他躬下身,声音清朗却不是太监的那种声音:“请侍君更衣。”  
    我点了点头,那人把衣裳抖了一抖展开,眼前一白,象是一片云朵飘了过来。  
    明明看上去似轻纱软叠,似雾似烟。可是那人把衣裳一抖开给我穿上,心里微微吃惊,竟然比极厚的庄锦缎还要沈重。  
    “这套衣裳,已经四十余年不曾现于人前了。”那人垂著头,执礼甚恭:“宫里再没有出过侍君主子,所以这件礼服……放了很久了。”  
    我轻轻擡眼,那人解释说:“这还是第一代柳君入宫时的礼服,是传说中的天蚕纱织就,虽然放置了一百多年,却没有丝毫断损黄泛,的确是圣物。”  
    我的天,这件衣服原来是件半古不旧的古董呢。  
    难怪这麽奇怪。  
    看来,这衣裳的意义很重。  
    让我更紧张了。  
    那张纸条被我叠的很细小塞在如意的缕空雕花间,如意被放在案头。宫监已经远远垂手退开,现在爲我更衣著装梳头的都不是穿宫监服色的人。  
    想到不知道在哪本书上看到的,曾经提过,说宫监身上阴秽气重,所以这样的吉庆事礼,并不让宫监全程服侍。  
    这些人应该是内府臣吧。  
    有人捧起如意,双手奉给我。  
    真的,感觉毫不真实。  
    我竟然变成了一个古人,在一个如此严谨肃穆的宫廷里。  
    明明是一出遥远的戏剧,可是自己却缘何变成了戏中人?  
    “请主子移驾,至宗庙受封。”  
    门口有人高声唱礼。  
    我轻轻迈步,有些小心翼翼,怕踩到这件高贵的不平凡的衣服。  
    步辇换了一乘,不是刚才那一顶。这顶上面全无花饰,月白的绸子绷著,垂的丝穗是淡青的,雅致非凡。  
    我看了一眼,倾身坐下。  
    上来八人扶住步辇,穿的也不是宫监的衣裳。  
    有人沈声喝:“平——起——”  
    步辇异常平稳。  
    有人远远的在队列前念诵。我心里忐忑,等他念了好几句,才听出他念的不是朝天颂圣的吉祥话。  
    离的远,只听到两句。  
    山长水阔,深愁如海……  
    这话不但不喜庆,连一点点边都沾不上。  
    真怪异。  
    心里百般念头转了又转,脸上却是镇定。管他从容不从容,好看不好看。  
    这种大礼上我可不能出什麽纰漏。  
    明宇说的对。  
    不知道多少眼睛在看著我,多少人咬著牙想要鸡蛋里挑骨头。  
    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  
    宗庙前有长长的高阶,地上铺著红毡,我一步一步,稳稳的踏上去,向上走。  
    其实我的手在袖子里止不住的抖。  
    我紧张。  
    可是,脚步却是稳当的。  
    礼官,司典,两旁跪满了人。  
    宗庙的大殿没有窗子,外面阳光耀眼,一进去就是沈沈的黑。  
    眼睛有一瞬间看不见东西。  
    燃的香散发出的烟浓浓的飘在眼前,有人牵我的手向里走。  
    如意被从手中取走。  
    我木然的任人安排。走,停,跪,叩,起。  
    走,停,跪,叩,起。  
    每一次跪下都是结结实实的。宗庙里的青砖地坚硬无比没有铺任何垫物,两个膝盖先是冷,痛,後来就麻了。  
    冗长的礼典,告天,祭祖,宣旨,封册。  
    印盒与宝册被递过来,我伸手接了。  
    有人扶我起来。  
    眼前渐渐看清了这间黑暗的宗庙。  
    墙上挂满了画像,个个面目可憎黑沈有如鬼魅。  
    这是这大留龙朝的历代先皇了?  
    长长的案桌上有供奉的牌位。  
    腿有些麻了,我身子轻轻一晃,身旁有人伸手扶住了我的手臂。  
    我转过头。  
    咦?皇帝什麽时候来了?  
    我竟然没注意。  
    他穿的一身黑,头戴玉冠,腰围素带。  
    真奇怪。  
    我们这是结婚封礼吗?  
    一黑一白,倒象是大出丧。或者背个铁链子,满可以装黑白无常呢。  
    外面万岁之声陡然响起来,吓我一跳。  
    皇帝扶著我的手上加了一把力。  
    我斜眼看他,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嘴角上弯,隐隐含笑。  
    本来以爲跪完了,可是坐了车辇,从那宗庙回来了。  
    居然还没完事!  
    又去了开元正殿。  
    还是跪,这次不是跪牌位,是跪皇帝。  
    心里诽谤不断,委委屈屈跪了,听旁边礼官又读废话。  
    一套折腾下来,天早过午。  
    这不讲人权的地方!  
    我一早就没吃饭啊!  
    肚子空空的前心贴後背。  
    竟然没有一个人想要给我这个新任侍君弄吃的吗?  
    好不容易,从开元殿里出来了。  
    又被擡起来。  
    这次的步辇和早上那顶一样了,擡的人又换成了身材强壮的宫监。  
    总算能让我歇口气儿了吧。  
    这次我没猜错,我被擡回宣德宫了。  
    想坐下来喘喘气儿,可是下了步辇,又有人捧了衣服头冠上来……  
    我靠,又更衣!  
    这次的衣服正常多了。  
    我所说的正常,就是又织锦又绣花又镶金又嵌玉。  
    身上这件礼服被轻轻褪了下去,郑重的折好了,放进一个檀木的盒子里。盒子就摆在案上正中的位置。  
    这里的人真有病,後来的人干嘛要穿前头人的衣服?难道穿了他的衣服就能得到死人保佑,或者能象那死人一样流芳百世?  
    头发在正在束了一下,用金带套住,垂下来的头发,两边贴耳辫了起来,发结上缀了一颗颗明珠。我看著那珍珠出神。唔,是不是我藏起来几颗,以备以後要是跑路啦什麽的好当盘缠?  
    後面的头发用红绸系了,挽了起来,用玉簪别住。  
    衣服穿了一层又一层。  
    我这时候就庆幸天不热了。  
    已经深秋。  
    要不然这麽多层衣服捂著,非长痱子不可。  
    被人簇拥著,到了宣德的正堂坐下。  
    我觉得我象个活动衣架,几乎是被人托著走的。  
    正中摆了一张雕花红木椅子,上面铺著锦毡,绣的花样我不认识,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我的腿都要断了,膝弯一软,就坐了下来。  
宫监在旁边一站,展开手里的黄纸念道:“合宫命妇内侍,参拜新主。”  
    我肚子咕咕一叫,哦,明白了。  
    刚才是我拜人,现在轮到人拜我。  
    可是……可是,这个,拜我之前,给我点东西吃吧……两顿没吃了,昨天晚上也只吃了点心。  
    香风扑面,环佩作响,几个女子姗姗走近。  
    啊,美人来了。  
    有得看了。  
    可是……可不可以让我吃饱了,喝足了,打起精神看?  
    现在这麽著,我真是……没心情。  
    人说饱暖思淫欲的。  
    我现在好饿,没空赏花看人。  
    宫监扬声说:“夫人见侍君,平礼。”  
    夫人我知道,就是那个什麽嫔不嫔的。  
    三个女子都穿的花豔锦秀,盈盈躬身福礼。  
    我点头,照著明宇给我的小单子说:“夫人请勿多礼,彼此都是一样的。”  
    一样什麽?  
    她们有的我没有,我有的她们没有。  
    有什麽一样!  
    我在肚里直骂娘。  
    那三个女子便各各直起身来。左站一个穿桃红的,瓜子脸儿,异常豔丽:“刘璃见过侍君。”  
    我嘴角爱弯不弯:“刘嫔客气。”  
    明宇提过她,说她不好惹。  
    我看也是。  
    中间一个未语先笑:“萧雪见过侍君。”  
    我跟著说:“萧嫔客气。”  
    ……  
    呜,我饿……  
    这三个人下去了,宫监又念:“淑人见侍群,侧礼……”
    我的娘啊,皇帝爲什麽要娶这麽多小老婆!行行好,我不想受她们礼,让她们好来好去不行麽?我快饿晕了。  
    这些女人中有一个生的特别好,自报姓盛名晨星。  
    盛!  
    等那些女人走过了。  
    又来了男人。  
    这些倒是有好多熟面孔。  
    姓玉的,嗯,好象是叫玉简吧,站在最前头,明宇站在靠後左边一点,我一眼就看到他。肚里一叫,眼眶一热,差点哭起来。  
    “内侍见侍群,大礼……”  
    啊,真是男女不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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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思礼斋里让我觉得十分气闷。  
    虽然这里比冷宫的环境是好得太多。整洁有序,而且有人声,不似那里死气沉沉。  
    可是我就是觉得,这里比冷宫还让人气闷。  
    说话的声音都不高,见面都是彬彬有礼。可是一句话也绝不多说,无非是,呵,天气真好。嗯,你气色不错,又看了什麽书?啊,我临了几张字……这一类的对话进行中,我慢慢了解这边的情况。  
    每四年有一次甄远,秀女与少年一批一批的辚转更迭,大多的人落选,可以回乡,归家。但是思礼斋的这些人现在所处的位置却极其的尴尬,已经有了品级,不得离开宫廷。可是也没有什麽前途,大多数都是相貌不错的,可是一多了站在一起也没有谁特别显眼。家世也都只一般,出头这两个字是想也不要去想的。  
    况且……  
    女子以色侍人,旁人都认为天经地义的事。男子侧身内宫,怎麽看都极其的不合适。  
    这整个思礼斋的男子,不能随便出门,论自由还不如一个宫监。想来,是怕有淫乱之事。毕竟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与青年,而这宫中寂寞难捱的宫女怨妇也著实不少。  
    倘若没有门禁,只怕乱子是一天一天不断。  
    就算有门禁……明宇和我,或者说是和以前的白风,不还是被人以淫乱的罪名打进冷宫去麽,所以说……  
    这皇帝压根儿就不该弄些男的进来。  
    陆续听说,这皇帝并不好龙阳之事,这满宫里算起来得有一二百个身份象我这样的人吧?比我高的低的也应该还有。但是真正被拉上那张龙床的,不过只有两三个。  
    这就更让人气愤了。  
    这不是占著茅坑不拉屎麽……呸呸,这个比方打的不好,怎麽把自己也比作了,咳,不想了,不想。这个皇帝明明不喜欢男色,还不让人自由,关在这里跟坐牢一点区别也没有!  
    小陈闲的时候会跟我聊天,拐弯抹角的提醒我一些事。比如那天送我衣物的玉侍书,据闻是得见过天颜的,而且在思礼斋这一众人等中,此人相貌出众,气宇不凡,人缘既好处事又明,所以,虽然大家品级相同,可是他隐隐有凌驾於众人其上之势。倒不是说他有想管著其他人的意思,不过他这种出众又和气的形象一旦在大家的心中扎了根,别人有什麽事情都肯找他商量调解,他的权威自然日隆。  
    我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一个大男人整天呆在屋里,闷都闷死,又不是老母鸡孵蛋。  
    隔三差五打发小陈去打听明宇的消息,可惜所获都不多。  
    不过,还好。虽然好消息没有,但是坏消息也没有听说。  
    我想他想得厉害,好几次自己想偷溜去看他,小陈硬是拉住。  
    他说,我这样胡闹,不光是害了自己,也是害了明侍书。别人已经是没事都要找事了,我还自己去授人以柄。  
    他说的……也是有道理。  
    可是,在这两眼昏黑的地方,明宇在我心中,已经不仅是一个朋友,更像是一个良师,一个好兄弟,一个……可以依赖可以把问题托付给他的人。  

    这些天的活动情况如下。  
    第一天,早上起床,打太极拳一趟,当然,是在别人看不到的屋子背後练的。  
    洗漱吃饭,洗头。身上伤没好全,所以没洗澡。  
    我恨洗头,NND,大男人头发留到腰那麽长,浓浓的一大把捧著,躬著腰站在大木盆前,用的也不是洗发水那种日用品。什麽皂角鸡蛋豆粉之类的东西,洗一个头,一上午就过完了。可是洗完了还有问题,头发湿得厉害,这年头儿可没有电吹风那种东西。捧著本书发呆,等头发干。  
    好,等到天黑,头发干了。  
    第一天,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打太极拳一趟。小陈弄了药来,换药。据说背上的伤都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  
    甚喜,差小陈去打听明宇的情形。  
    自己在屋里十分无聊,出门去在院子里逛逛,遇到数人,均不相识。  
    人冲我笑,我冲人笑。  
    早上好?  
    好。  
    天气不错。  
    是啊。  
    你气色好多了,晚上睡得好麽?  
    啊,你看,这竿竹,叶翠枝挺……  
    与第一人如是说,见第二人仍如是说,到和第三人打照面,该少年一笑,又是一句“早上好”,我实在是撑不住,说身体不舒服,赶紧回屋。  
    真是毫无创意的对话。  
    到中午小陈回来了,说冷宫那边一切如常,他托人问过,明宇的病势并没加重,但是好没好却说不准。  
    端饭,吃饭。  
    午睡。  
    醒来磨墨练字,在冷宫时明宇一笔一笔教过我,我一开始不敢下笔。及至後来发现,这个白风以前写的字,竟然与我惯常笔迹十足十的相象,大喜。  
    在这件事上应该不会露马脚。  
    磨了满满一缸子墨,摊开纸想写字,已经天黑。  
    於是吃晚饭。  
    晚饭後原本想写字,可是油灯不够亮,故作罢。  
    第三天,早上起床,打太极拳一趟……  
    第四天……  
    第五天……  
    第六天,早上起床,收拾好自己,乾脆俐索吃了饭,问小陈,文史阁怎麽走?我要去打工。  
    就算一分钱不给我,我也不想待在屋子里发霉。不知道其他人都怎麽打发这一天一天的日子,我可受不了再捂在屋里不动。  
    再捂我怕身上都长出蘑菇来了。  



冷香 正文一 第5章
章节字数:5059 更新时间:07-07-20 23:31
小陈亦步亦趋,领著我一路绕左,文史阁离思礼斋倒不算远,要是骑自行车估计也就是个五到十分钟的事儿。可是这年头儿没有这麽方便的代步工具,就是有,这麽一道又一道的大门槛,你也骑不顺当,还不如安步当车,权作散步健身。  
    文史阁是一所挺大的院子。我到了院门口,看著两边站著侍卫,不知道为什麽就有些发怵。可能是上次挨打的後遗症了。结果他们看到我和小陈走近,不但没有拉下脸来厉声喝叱,站门左边的一个居然还微微笑著说:“白侍书回来了?”  
    我胡乱点个头,不知道人家姓什麽叫什麽我哪敢乱称呼。  
    小陈没有跟我一起进来,我让他再去打听打听明宇怎麽样了,缺什麽少什麽不?  
    那些卖字挣的钱,都被那个见鬼的刘管事给搜去了,不知道明宇现在吃什麽穿什麽,那些人有没有苛刻他欺负他。  
    满怀心事穿过文史阁的院子,正房里迎面坐著一人,三十来岁,瘦长脸儿,穿一件湖绿官袍,端著青瓷盖碗,正闲闲的拨茶叶片儿。  
    我虽然不认识这个人,但是却认识他身上穿服色,抢上去打躬:“见过孙大人。”  
    文史阁和我原来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轻松的我根本想不到。原来没来之前我心里一半是期待一半是惶恐。在思礼斋实在是太闷,再呆下去我要麽变傻,要麽发疯。  
    但是我毕竟……不是原来的白风,这份文史阁的差事我一点都不了解,也不知道具体工作内容是什麽。  
    那孙大人长得清瘦,留著稀稀的胡子,颧骨挺高,说话倒是和气。先问我身体是不是全好了,不要勉强。我不勉强,一点儿都不,不找点事儿做我才浑身不舒服。  
    然後有人倒茶上来,孙大人和我寒喧几句,并不是打官腔的那一种。听得出这个人很书生气,说话文绉绉的,不过也不算咬文嚼字,最起码我都听得懂他说什麽,并不是骈三骊四那种卖弄的说话方式。  
    “明侍书……”他起了个头又把话咽回去,转而说:“宫人间难免是非,终究还是对著书松快些。”  
    我低头说:“您说的是。”  
    他说的的确没错。  
    他说:“你原来的屋子还留著的,因为一直没有增添别的人手,所以那间屋子还是空著的。”  
    他把茶端了起来,我站起身告辞。  
    有人领我过去,那间小屋在文史阁左边院里,十分幽静,难得的是屋里收拾的乾净整齐,看得出是天天有人打扫的。  
    接下来的工作内容让我惊喜之极。  
    原来文史阁不光是做些记录抄写典藏的工作,居然京城书坊每月的新书,宫中都有购进,然後送到文史阁这里来,由人阅读分类点评保管典藏。  
    靠墙的书架上搁满了书,上面都压著小小的纸条。有的写著“已阅,未评”,有的写著是“未阅”,还有写的是“已评可入库”。上面的笔迹与我的是出奇的相像,字体偏瘦,末尾一笔喜欢拉得长一些。  
    看著这些字条,想著写这些字条的人……白风。  
    或者说,也就是我。  
    字迹宛然,可是这具身体里人灵魂,却换了另一个。  
    他原来,是个什麽样的人呢?  
    他生长在什麽样的地方,家在哪里,是什麽样子?为什麽会成为一个後宫中的侍书?  
    许多许多的谜,我没有任何头绪。  
    这些问题我总不能释怀。  
    虽然人要少些好奇心,才是这後宫中的安身保命之道。可是,我却克制不了总要去想。  
    书架上的书我翻起来看。  
    不光有诗词杂集,医药,山川游记,还有些小说本子。我拿起来翻了翻,不是太感兴趣。  
    这年头的小说,有什麽好看?  
    要说人生冷暖悲辛,这时代的人哪敢直接写出贫苦与黑暗来?  
    要说武侠异志,又怎麽可能超过金大侠的凝重,古浪子的奇诡?  
    书册都是崭新的,看样子就是直接从书坊购来的。  
    我信手撂下手里的一本,翻开架子上的另一本。  
    这本书封装精美,纸页挺括。看到封面上写的是四个篆字:行之诗集。  
    翻开扉页,就掉下一张小纸条来。  
    上面的字迹也是我熟悉的,白风的字,很小的蝇头小楷:行之,行之,孤芳且自赏,行行复复不回还。  
    看得我一头雾水。  
    这算什麽,评不算评,感慨也不象。  
    不过这几句话绝不是官样文章,白风要麽是认识这诗集的主人,要麽是对这诗有所感触。  
    我把那本诗集拿了下来,放在一边。  
    以前的白风是什麽样子,明宇不肯多说,我也没处去问别人。好在有个重病忘了事的藉口,还算能推搪得过去。  
    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  
    一开始我在这具身体里醒来,明宇给我讲了一些前因後事。  
    可是,我总觉得有哪里接不起来。  
    他说的简明扼要,我想再问详细些,他就摆出不耐烦的脸孔来,让我问不下去。  
    我在屋里左翻右找,不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有小侍敲门,打个躬:“侍书,是到厅上和诸位同事一起用饭,还是捧过来您单独吃?”  
    我想了想,还是少见人少说话少出错来的保险,日子长了和人混熟了,再慢慢见面也不迟,於是说:“劳烦你端进来,我就不出去了。”  
    那小侍出去了,过了一时,端了一只托盘进来,一荤二素三份菜,白饭一大碗。  
    我道了谢,提起筷子来,却又想起明宇。  
    他现在好不好?身体怎麽样了?饭能不能吃饱?  
    也不知道他手边现在没有钱,怎麽过日子?  
    还有,他说很快能离开冷宫,究竟是真的,还是只是逗我开心的?  

    下午我去後面楼上找书。是小侍传递来一张书单子,说是上头想起来要查些东西,我按那单子上写的去楼上找。  
    满满当当摆了一层的书架,架上满满的全是书。这间书楼上下两层,下层全是石制,为的是阻潮防火。较普通一些的书本便是横摆在架上隔上,与现代喜欢的竖放习惯不同。主要也是因为这时候的纸质无论怎麽好,还是不够挺实,装订也就是线装,比现在的书本软得多,竖放著实是不方便的。架子上有棉纸的包,里面盛著芸草之类的避虫的草药,定时也要更换。  
    我看著单子上的书名,一个一个架子按编号的查过去。天,地,人,甲一,甲二……不要说这不是件体力活。这样转了半圈子,把上面的书找齐,我居然累得气喘吁吁。  
    把找好的书放进我带来的小箱,合上隔盖,小心的拎起来下楼去,交给来取书的内监,把书单也交给了他,顺口问一句:“这是哪里要的书?”  
    那小太监说道:“是御书房递的单子,侍书不用挂心,一阅完发还,我还好好儿给送回来。书阁这里的规矩我知道,各位大人都是爱书之人。”  
    我点点头,看那小太监拎著书箱走了。  
    御书房?那就是皇帝要的了?  
    不过也不一定,有可能是笔贴式还有其他轮值书房的人要找的书。  
    我伸伸懒腰,这麽半天累得脖子发酸。  
    看看天色也不早了,掸掸落了一点浮尘的肩膀,已经听到敲钟。  
    可以回去了。  
    我摸一摸怀里,那本行之诗集安好的放在那里。  
    我依稀是记得道路的,不想再等小陈子来接我,想了想大概方向是不会弄错,便出门向西而行回思礼斋。  
    本来记得清清楚楚,应该是一条直路,只要转两个弯,一次是左转,一次是右转。  
    可是现在我不得不停下脚来。  
    太阳已经完全没入了西边的暮色里,我却找不到思礼斋了。  
    我百分百能确定,自己是迷了路了。  
    因为我记得早上来时,并没有经过这麽一面湖水粼粼的小湖。湖一看就是人工挖出来的,沿岸修的平整,遍植垂柳。已经到了深秋,柳叶半黄不绿。湖上有长长的九曲桥,栏杆是竹制的,上了一层清漆,十分雅致。  
    虽然是人力堆砌的风景,可是也堪赏玩。  
    但我现在哪有赏风景的閒情!  
    宫里规矩多如牛毛,身份在这里摆著,我们这种男宠,与女妃们不得见面,她们能去的地方我们大一半都不能去,有什麽节庆宴席,她们能上,我们也不能。  
    都说男尊女卑,这後宫中,我们这一群身份难堪的侍书,实在说不上一个尊字。  
    我转头看了看方向,这回更糟。这小湖附近花木遍植,我现在连我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也分不出了。  
    天越来越昏暗了,深秋的天气,太阳一下去,就是一片黑。  
    我慌了手脚。  
    要是找不著路回去,这麽不上不下怎麽办?要是让侍卫拿住,办一个私违宫禁喀嚓了我,那才叫冤枉啊。  
    天都黑成这样了,估计再过一小会儿就晚饭了。接著就是查门上钥,这麽短的时间我能不能找到思礼斋?  
    左顾右盼,连个鬼影子都找不著。心里暗骂这见鬼的皇宫,你不想见人的时候一大堆象锥子似的竖在眼前碍眼,想找人的时候偏偏一个也找不到。  
    我隐隐约约看到左前方不远有一点亮光,不知道是不是人提灯走过,不敢扬声招呼,不知道是什麽人。只是加快了步子向前赶著走,希望可以拦个人问问路。  
    结果等我紧走慢走,那点光却再也看不见了。湖上吹来的风已经带了森森寒意,我停下脚,一阵快走背上微微出了汗,叫风一吹真是透心凉,禁不住打个哆嗦。  
    忽然听到有人声远远说了一句:“这还是……”  
    还是下面是什麽,却听不见了。  
    我又想问路,又怕撞到谁的枪口上,步子放得极轻,慢慢的向那声音走近。  
    心里有些不安。  
    恐怕问路的希望不太大。  
    天这麽黑,这麽僻静的地方有人说话,又不打灯。  
    别是说什麽阴谋诡计,想算计谁害谁让我听见,那才叫无是生非,自招麻烦。  
    可是难得遇上人,要是能问清路赶紧回去,那多好。
    又近多了,看到隐隐的有灯影的光,心里松一松。不是没摸黑走过夜路,可是在冷宫那样的地方又不同。那里人少,是非好,乱子少。虽然邻著死人场,可是我不怕鬼。  
    人比鬼可怕的多了。  
    呼吸也缩得细微,听到那边的人在说话。  
    “刘福监守自盗,证据已经拿到手里了。是不是明天就……”  
    刘福?耳熟啊……  
    “不要紧,先放著他。”  
    “那明侍书……”  
    我心一紧,明侍书?是明宇麽?  
    心情激荡,中间漏听了一句,再竖起耳朵的时候那人正低声说:“这几日可能就迁出碧桐宫。”  
    这两个人是谁?  
    我屏住呼吸,那两个人却没有再说话,脚步声轻盈,有一个人先走了。另一个原地无声的立了片刻,也迈步向另一个方向。  
    而我,在确定他们已经走远,不会回来之後,慢慢从假山石後面绕了出来。  
    这两个人是谁?  
    他们说的明侍书会迁出碧桐宫?明这个姓又不多,又住在冷宫的,不是明宇还有谁?  
    明宇当初跟我说他有办法离开冷宫,竟然不是随口说说骗我的!  
    他认识这些人?这些人认识他?  
    这人是谁?声音不象宫监,地位暧昧,又藏踪匿迹。  
    我惊魂未定,天已经全黑了。  
    听到隐隐的锺声,还有半个时辰就锁宫门封道了。  
    脑子里突然闪亮。  
    锺声!  
    在思礼斋听锺声,似是左近。  
    这里听著,也不算远,应该就在左边不远的前方。  
    我踏著脚下碎石的小路,沿著锺声方向奔跑起来。
运气不坏。锺声一声接一声的响,我跑得快要飞起来,头发散了,头巾都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终于看到那一角斜墙。  
    拐过了弯,绕过夹道。  
    宫门那里的背奴正要上锁,我一步闪了进去。  
    他吓一跳,借著风灯的光看:“哎呀,白侍书,你怎麽这麽晚回来。”  
    “啊,有些事情,耽搁了。”我不大好意思,头发散了一肩膀。  
    “真够险,我差点上锁了。”他唠叨著,把那沈重的大铜锁锁在门上。  
    我说了声抱歉,转头却看到小陈向我扑过来。  
    不是走,不是跑,就是扑过来!  
    “侍书!你怎麽才回来,我刚才……”我勿勿掩了他口:“回去再说,我还没吃东西呢。”  
    他一拍额头:“啊,这会儿早没饭了。那个,我去小竈间找找。那里虽然不作饭,偶尔还是有些瓜果什麽的。”  
    这会儿都深秋了,哪来的瓜果啊。  
    不过也不想多说,迷路总是件丢脸的事儿。  
    明天再去文史阁,我千万要记得翻一翻有没有禁宫平面图那种东西。  
    肚子的确饿了。  
    饥寒交迫……  
    真是,明明离开了冷宫,爲什麽还会受这种罪啊。  
    我摸著肚皮,倒了一杯茶。  
    幸好茶还是温的。  
    喝了口水,肚子还是有些咕咕响。  
    饿得扁扁的。  
    扁扁的……  
    啊!  
    我跳起来。  
    我怀里空空如也,那本行之诗集竟然不知去向。  
    顿足懊恼,刚才一阵狂跑,也不知道丢到什麽地方去了!  



冷香 正文一 第6章
章节字数:5028 更新时间:07-07-20 23:33
小陈还是有本事,找到几块酥点,只是红著脸说:“都不脆了……可找不到其他吃的……”  
    我笑笑:“没关系。”  
    能填肚子就好。  
    刚进冷宫的时候吃的更差,不也没事麽?顶多拉次肚子。  
    这点心又没变质,只有有些潮了,怕什麽。  
    拿起来咬了一口,嗯,里面有芝麻桂花松子穰,还挺香的,就著热茶一起,真是不错。  
    我吃完了东西,小陈收拾了出去。草草的梳洗上床。  
    明明已经很累,可是躺下後反而睡不著。  
    那两个秘语的,究竟是什麽人?  
    他们说的关于明宇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明宇,明宇。  
    我知道,这个宫中,找不到一只纯善的羊。  
    但我从不知道,那样洒脱清秀的明宇,也是一只藏著尖牙利爪的狼麽?  
    我离开冷宫时他说的话……  
    他有本领离开冷宫,有能力改善在那里的生活。  
    只是他不肯。  
    现在呢?  
    现在他怎麽又肯了?  
    我睁眼看著黑沈沈的帐顶。  
    这思礼斋里绝不清静,最起码,不象看起来的那麽清静。  
    有人容色出衆,得封内侍。可是还没等到第二日迁出,就莫名的摔了腿,延误了下来。等到腿好,早已经被遗忘得干净。多了个内侍的名,还是与侍书一样,在这里混日子。  
    宫里常常会派些差事给这些人,比如校书钞经之类。  
    真的是很难堪的一群人。  
    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虽然来到思礼斋的时间不长,这些事却也陆续能听到。  
    谁说只有女人长舌?男人无聊的时候,也并不会守口如瓶。  
    小陈在外间听到我翻身的声音,小声问:“是不是被子冷?我去找个热壶好不好?”  
    我说:“不是,是一时睡不著。”  
    翻一个身,不再动弹。  
    有些人是有家世背景的,生活不愁。等著五年之期过去,倘若没有见到皇帝,没被“宠幸”,是可以回家的。这也算天恩。  
    有些人……比如我,据明宇说,我来自乡野地方,应该是乡绅之家。  
    可是乡绅之子怎麽能入宫?  
    明宇那时候笑的淡漠:“高官不肯送自已的幼子来,就收个义子,一样填报送呈。”  
    明白了。  
    那明宇自己呢?  
    他又不肯说,我也不知道。  
    但是,他气质出衆,才学不凡,应该出身不错才是。  
    迷迷糊糊想了很多心事。  
    还是可惜那本诗集,不知道能找回来不能。  

    一早起来梳洗,小陈端来早点,居然比往常多好些。  
    我失笑:“我哪能吃这麽多?”  
    他咬著唇笑:“您昨天晚上饿著了,早上多吃点。”  
    我点点头。  
    其实他也只是个大孩子,十四五岁稚气未脱……却已经净身爲奴。  
    现在他还有赤诚之心。  
    将来呢?  
    他会在这宫中变成什麽样?  
    我知道我不该多想,一早想这些事对我没什麽好处。  
    可是,忍不住想。  
    我的方向在何方。  
    明宇说我已经入宫两年,再熬过三年,倘若不蒙皇帝“宠爱”,三年一过我就可以出宫的。  
    出去後,当然自有道理。  
    但是这三年能不能好好的度过?  
    从前就被害进过冷宫一次。  
    以後还会有什麽?  
    还有明宇。明宇究竟是……  
    吃著早点,却完全食不知味。  
    我自己还是对付不了头发,小陈替我打理,顺口问:“头巾怎麽也没了?”  
    “迷了路,好象是被树枝挂掉了吧。”  
    他嗯一声,又取一块月白的替我系好。  
    我看看铜镜里的自己。  
    这是一张只能说是比普通人稍微整齐一点的脸孔。  
    就是一双眼亮一些。  
    我起身来:“你不用跟了,我自己能找到文史阁。”  
    他不放心:“我还是跟您同去,反正我这里也没事儿干。”  
    “你收拾下屋子,准备茶水……”  
    “屋子有什麽好收拾的,茶水也不用备这麽早,您中午又不回来的。”他坚持:“我跟您一起过去,我再回来,也误不了多少时候。”  
    我点点头,推开门却愣住了。  
    门口站著一个穿绿衣的中年宫监,身材略矮,半张著口明明是正待叫门。我愣在那里,他反应比我快,立刻说道:“白侍书?”  
    我看的服色也知道这人我得罪不起,因而很恭敬地说:“正是,不知道公公一早至此,有什麽指教?”  
    他哼一声,打著腔调说:“内府令。”  
    我急忙低头,听他说:“侍书白风才思敏捷,温厚谨慎,调成英殿伺候笔墨。”  
    我一愣,小陈拉我一把,我急忙说:“是。”  
    “白侍书奉令吧。”  
    我接过他手里的一张纸笺,有些疑惑:“公公辛苦,快请屋里喝茶,不敢请问公公贵姓?”  
    那太监不阴不阳地说:“白侍书,即日便去成英殿伺候吧。我还有事在身,茶就改日再领吧。”  
    他身後还跟了两个小太监,三个人转身走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成英殿?  
    明宇好象和我说过,那里是皇帝下朝处理政务见臣工的地方啊。  
    我……我怎麽莫名其妙就换地方工作了?  
    而且这个成英殿笔贴式的政治高度,大概已经相当于国务院秘书一处啊吧?  
    我倒是平平静静,小陈兴奋得两眼直放光:“主子,主子,你出头了啊!”  
    我翻翻白眼:“这叫什麽出头?”  
    “在成英殿里进出就可以得见天顔了啊……”  
    “然後可以顺便邀宠?”我瞅瞅他:“行了,先别兴奋,指不定是福是祸呢。我还不知道成英殿在什麽地方呢,你这下真得给我带路了。”  
    他连忙答应,帮我把笔盒什麽的拿好,反扣上门,领著我向外走。  
    真稀奇。  
    爲什麽突如其来调我的职?  
    老实说这思礼斋上下住了六七十个侍书,也有一些有正职做。比如在蕈芷院里协助打理花草树木之类。那些匠人只懂栽种,置景什麽的是不懂的。而这些侍书中多的是出身高贵,见识品味都不凡的人物。经他们点拨构图,御花园的景致顿时变的层峦叠障,大有丘壑。  
    还有些在其他地方。  
    而我就在文史阁这种地方帮忙,也算挂个闲职,到月有份干薪可领。  
    爲什麽内府令会突然指到我头上。  
    成英殿可不是文史阁。文史阁真是逍遥自在的好去处,有多少书本可以打发时间解闷,又无人管束。做些笔记抄录也累不著,更没有什麽危险。  
    可是成英殿不同。  
    那里是中央集权机关,是皇帝处理政事的场所,是大臣高官进进出出的地方。  
    那里肯定是制度森严的。  
    我的步子一点儿都轻快不起来,不知道这变化是因爲什麽,也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什麽。  
    那段宫墙看起来比一般的地方要红,要高。  
    我知道这等皇帝天天逛天天来的场所,墙面一定不等掉漆褪色就赶紧著收拾。爲了安全墙高于别处也是一定的。  
    只是我看了莫名的觉得心头发悸。  
    小陈只能送我到角门。  
    侍卫验看了那张太监给我的纸封,摆手让我进去。  
    我看看这间宫院的格局,转身走了靠墙的一溜青砖窄道。  
    大殿,侧宫,这成英殿好大的院子。前面溜溜的全是白玉石砖砌地,好不平阔。绕过正殿眼前却突然变了顔色。一片深深浅浅的浓荫,松柏竹成片密植,将後面的轩阁遮得隐隐叠叠,大增含蓄之美。  
    已经是深秋,这里却仍然是绿意盎然。  
    我按著规矩,先去耳房。小太监领我去见管事太监。  
    得,看到那个管事,我心里有些释然。  
    原来这总管便是当初在杨统领那里见过的穿紫袍的那裴公公。当时我不知道,後来就听说他是内监总管第一人。想必调我来的事,就是他的意思了。  
    才思敏捷,说起来心虚,那些诗词统统都是借古人的。要说温厚谨慎,我那天在他面前表现的哪里温何处厚又有什麽谨慎了?  
    他怎麽会想到把我调到这里来?  
    裴公公端坐不动,我不卑不亢施一礼,等他发话。  
    虽然就道理说,我算是半个主子,他是个高级奴才。  
    不过我可不傻,这个人伸个手指头,十个我也辗死了,这就叫客大欺店奴刁凌主。  
    “白侍书气色见好。”他说话的声音是宫监那种阴柔的,但是不象以前那个刘管事一样让人不舒服。  
    “早好了,劳您挂心。”  
    他清清喉咙:“原是想让你再将养些时候,不过昨天你已经去文史阁应旧差去,想来是好的差不多了。成英殿里笔墨上原来三个人,一个病退,一个毛燥,只一个人顶不过来。白侍书一手好字,文章锦绣,想来是可以当得这差事。”  
    我说:“公公错爱,白风惶恐。”  
    他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旁边小太监捧过衣包来。  
    “这是比著侍书的身材做的几件衣裳,成英殿里服色是有规矩的,侍书更了衣,著小子们给你说一说该仔细忌讳的。”  
    我答应著,他便起身出去。  
    小太监上来要服侍我换衣服,我不要他动手,自己把外袍脱了,换了他递过来的一件淡绿袍子,顔色素净,窄袖紧领,想来是爲了方便写字取物。  
    系带也是素色织绵带。  
    我系好了衣服,小太监给我打个躬,自称姓吴。垂著头开始说规矩。  
    我无聊得要死,可是又不敢漏听。  
    这里和文史阁可不一样。那里逍遥自在,这里却是动不动就是会掉脑袋的地方。  
    要是有选择,我一定严辞回绝这差事。  
    我可不想成天在皇帝老儿跟前晃来晃去,等于是整天在老虎嘴边儿上晃来晃去,它要不饿一切好说,要是一个不好,我就成了虎肚子里的点心了。  
    他一边说我一边听,足足说了一顿饭功夫,他停下来喘口气儿,我以爲说完了,谁想他来一句:“这是大则,细礼回来再讲。我领侍书去看看议事房和外书房。还不知道侍书主要当哪一处的差事,想必就是这两个地方了。内书房里是不要笔墨伺候的。”  
    我应一声,跟他出门转弯。  
    我们待的这间耳房刚才有好几拨人进进出出,虽然我是个生人,但却没有一个侧目打量的,端茶递水送文书的纹丝不错,脚步声轻的听不到,连大喘气的声音也没有。  
    真是秩序森严。  
    我放轻了脚步跟著他,把成英殿转了一个圈。  
    议事房并没有我想象的大,里面也正好是没有人在。正中三步高的阶上一张雕龙描金红木椅,搭著黄缎袱。下首靠墙有一排椅,却都簇新,象是很少人坐。想也知道,皇帝赐座总是少的。  
    墙上挂著几张字,并没有画。我没来及擡头看,小太监就领我出去,又看外书房。  
    这会儿时候早,皇帝应该在开元大殿上朝,这里通常是不大朝而议事的地方。我小声问小太监皇上通常是什麽时候来这里?小太监想了想答:“天天都来的,有时是用了午膳来,有时就直接在这里用。天长的时候万岁爷还在後面停步轩歇会儿中觉也是有的,现在天冷了,多半是用了午膳过来,晚膳倒是常在这里用的。”  
    这个皇帝好勤力啊。  
    天天上午是正朝议事,天天下午还办不完的公,一直干到吃晚饭。  
    以前看影视剧里,好象皇帝天天吃饱喝足弄香吟月还外带个私访微服。  
    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啊。  
    那些片子总是误导人的。皇帝身边信得过的奴才就那麽两三个,外臣一个,野和尚一个,天天闲游爽得不得了。  
    可是就我看,皇帝这前前後後,成英殿里光伺候的就不少了,不要说侍卫。这还是皇帝没过来。他下午要过来了,这殿里肯定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一只蚊子也飞不出的严密。  
    中午我就在耳房里吃了饭。  
    一起吃饭穿著绿袍子的还有个中年文士,相貌平平,但一副儒雅之气。小太监说道:“这是柳随郎,这是白侍书。”  
    随郎?我想起来上午听小太监说过,成英殿里的笔墨上一个姓朱,一个姓潘,另一个姓柳。姓潘的病退不能来,姓朱的今天不当值。  
    我朗声说:“初次得见,以後还要柳兄多多关照。”  
    他点头道:“白侍书不用客气,日後要你分劳之处不少,侍书叫我柳镜就好。”  
    这个人倒和气。  
    要知道他是外官品阶,七品六品的我是分不清。而我是内庭品级,份位低于他。可是一向规矩,内庭总比外官要占便宜。  
    唉,我真希望不占这什麽便宜。  
    女人占这种便宜,还可以说是裙带枕席之功。  
    我算是怎麽一回事呢。  
    我一笑:“那我就不客气了。柳镜唤我白风就成了,侍书不侍书的多拗口。”  
    打过招呼,坐下吃饭。  
    三菜一汤,味道倒是很好。  
    屋里很静,吃饭的就是我和他,想必其他人也是要吃午饭,只是不在一块儿吃。  
  

  



冷香 正文一 第7章
章节字数:5059 更新时间:07-07-20 23:35
  吃完饭,漱了口喝了茶,柳镜给我一叠纸张,细细讲解了皇帝与臣子议事时该怎麽样重点略记,哪些话可以先简笔记下,哪些话必须一字不错抄录。虽然另有书记做这件事,但是我们一样要旁听誊录,以免缺短少误。  
    我答应著。他又讲何时记事用何笔何纸。皇帝的话单用一样墨记出,此墨色重味浓偏稠。还有,第一次录辞时可以用普通版纸,此後须用备藏的上纸。  
    我一一记著。  
    他又给我看笔,顺口问我习惯用哪种?  
    我拿出笔盒来,取自己的笔:“这枝用惯了。”  
    他点头:“用惯了就好,那就先不必换笔。”  
    说了一会儿话,外头有人轻轻顿足,一共三下。他起身来整整衣冠:“万岁爷过来了,我去议事房候著,你今天头次来,想必是不当差的,看裴公公怎麽安排。”  
    我点点头,看他放松了步子走了。  
    不知道我是要在议事房还是在外书房当差。  
    我在屋里坐著无所事事,这地方墙厚门实,隔音倒真好。我喝了两杯茶,忽然门口人影一闪,我正出神,吓了一跳。他垂头说:“侍书请随我来。”  
    我掸掸衣服,幸好也没坐折压皱,不算失礼。  
    跟他绕过回廊向後走,我左右看一看,停住脚,轻声问:“吴公公,这是去内书房的路吧?”  
    那小太监声音细,态度谦和:“侍书叫我小吴就好。您以後就在内书房当值。我现在领您过去。”  
    我愣了一下:“不是说是议事房和外……”  
    “这是裴公公亲口吩咐,不会有错的。”他腰弯得更低:“这就快过去吧,皇上在前面议事房,不一时就会过来,您先看看房子,预备下笔墨。”  
    我懵懵懂懂,跟著他拐了弯上了阶,推开一扇侧门。  
    一股书墨香气扑面而来,屋里很敞亮,书架没有外书房那麽多,靠墙立了两排,迎面墙上一张羊皮纸的地图,泛黄微旧。屋角的锡鼎里有袅袅的沈香青烟升腾起来,屋里极静。靠墙的榻上铺设著明黄的缎子被袱,长案上有七彩拱云大宝瓶,瓶里供著几茎折枝的鲜花,一架丝绣透亮的小屏风,一个莹白温润的玉盘。  
    再看过去我不由得直了眼。  
    居然是座小小的西洋自鸣锺!  
    小吴看我直了眼,轻声提醒:“侍书,您就在这里伺候。廊下面有人听唤,皇上如有吩咐您就掀帘子吩咐外头。内书房事不多,皇上也不大这里见臣工,还是看折子的时候多。”  
    我怎麽……会到这麽个地方来。  
    小吴又吩咐我几句,退到门外面去了,不忘了告诉我说他在後面回廊那里候著,有事就唤他。  
    我想想他说的话。  
    倒茶递水有宫女,磨墨有小太监,我好象没有什麽事情就要做,就是等在这里。  
    门边的小侧耳房里有张长椅,一张桌子,倒也有笔墨纸砚什麽的东西。可是我拿起笔来又放下。  
    我写什麽啊?好象没有什麽要写的。  
    好象除了皇帝,在这里别人不能吩咐我做事。  
    这个……这个文秘生活倒是轻松。  
    如果伺候的大老板不是随时会要人脑袋的话,倒真算是件轻松的活儿。  
    可是,搁这麽个地方,摊这麽个顶头上司,我真是轻松不起来。  
    能不能辞职不干啊?我想回文史阁去轻松摸鱼混日子,不想在这里提心吊胆的等传唤。  
    耳房的门是半开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屋里发了多久呆,听见阁里面自鸣锺当当当敲了三下。  
    有种恍惚的感觉,这种报时方式,已经阔别一年了啊。  
    在这里每天听著敲梆子看著更漏和日晷,我都已经把现代计时方式忘记了呢。  
    这屋里就坐了我一个人,其他人不知道是有事忙,还是身份不够坐这里,反正一直没有进来。  
    我闷的都想睡著。  
    外面有走路的声响,不止一个人。  
    我心跳的忽快忽慢。  
    听到裴公公的声音说:“主子今天下来的早,奴才这就让人备茶点来。”  
    接著听到一个声音,清朗醇厚,又带著不可忽视的威严:“你这差事也当滑了,明天给你换到西斜巷去扫树叶子去。”虽然是和太监说话,但语气不重,明显就是有些调侃的意思。  
    这说话的声音好熟。  
    我愣在那里,心里不停重复告诉自己,皇帝来了,可不要御前失仪,那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可不是闹著玩的。  
    那声音又说:“倒有点燥热,把窗户开开。”  
    这声音真的很熟啊,一定在哪里听过。  
    没人叫我,我就继续在小屋里呆坐。  
    皇帝应该是走进阁里面去了,侍卫太监宫女都站在廊下院子里,我这待遇算不错,自己坐在这儿,没人问没人理。  
    虽然里里外外的人不少,可是连声咳嗽也听不见,这种安静静得让人心里不安,惴惴的直发慌。  
    忽然门被推开一些,裴公公冲我无声的招招手。这间屋里不太亮,他往门口一站,无声无息的活像个幽灵。我也轻手轻脚的站起来,跟他向里走。  
    刚才我看到的是这间内书房的正屋,往西走是间寝殿模样的宫室。地上铺著极厚的软毡,即使不刻意高擡脚轻落步,踩上去也是绵软无声。黄帐低垂,能听到平稳的呼吸声。裴公公凑到耳边来吩咐我,皇帝昨天晚上晚睡,这会补个觉。等到申正时分叫起。  
    我有些疑惑,这应该是小太监的差事,怎麽派到我头上来。  
    可是人家说话腰板硬,我只有听命的份。  
    屋里静的很,裴公公也出去了。我坐在那张大床的脚踏子上发呆,听著外面案上自鸣锺隐隐的滴嗒声。  
    不知道明宇怎麽样了。  
    还有,这个皇帝说话的声音,我一定在哪里听过。  
    可是,我没见过皇帝啊。  
    啊,突然想起来。  
    我挨了打以後第一次见裴公公,他陪著一个人来的。那个人说话声音清朗醇和,隐隐约约就是,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声音!  
    我的天!  
    难道那时候那个人就是皇帝麽?  
    我那时候对他一点礼数也没有,不会……不会受什麽惩处吧?  
    可是当时我又不知道。  
    究竟是不是他呢。  
    浑浑噩噩的担著心事,时间倒过的快了。  
    我听外面的锺敲了四下,站起身来,挨近帐子,按著裴公公的吩咐唤:“万岁爷该起了。”  
    帐子里“唔”一声,有些慵懒的声音说:“什麽时候了?”  
    我脱口而出:“四点……啊,是申正时分。”  
    那人说:“哦。”  
    听到悉悉簌簌的声音,我上前撩起帐子勾好,正要回头去唤外头候著的小太监进来,皇帝已经坐了起来,说道:“不用叫人,你过来吧。”  
    我心里突的一跳,回过头来。  
    把一边的衣服拿了给他套上。好在穿衣服这种事自己平时也做。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透一口,就怕惹祸。  
    皇帝自己理一理袖口,忽然说:“伤好了麽?”  
    我吓一跳,居然有些口吃起来:“好,好了。”想一想,又赶紧补上句:“谢皇上恩典。”  
    虽然我自认是个在现代社会长大的现代人,可是在这个地方,就得服贴守这里的规矩。  
    刚才理衣服的时候,已经偷偷看到他的长相。  
    虽然那天在杨统领那里没有掌灯,那个人长什麽样子一点儿都看不见。可是声音绝不会错,就是那天听到的。  
    他个子比我高了有一寸半寸的,剑眉朗目,鼻挺唇薄,约摸二十有余三十不到,绝非我一开始想像的猥琐不堪。一双眼斜斜扫过来,目光如电,极有威势。  
    “你那几首诗词做的不错,以後时常的做些出来。朕这里衣食都有,你也省了再去换钱。”  
    这话说的居然有些打趣的意思,我估摸著皇帝心情不错,说道:“万岁谬赞,微臣惶恐。”  
    皇帝一笑,我已经替他结好了钮扣,向後退了半步,问道:“万岁要洗脸麽?”  
    皇帝擡擡手,我就退著向後,退到门边,低声唤外面的人预备。呼,这个人明明说话是挺和气的,但是站在他跟前就觉得有股压力,大气不敢喘。  
    皇帝睡午觉,外面的预备工作可是一点没停。刚说完话没一分锺呢,就有小太监捧水进来。裴公公在一边搭著雪白的手巾子,还有个小太监跟著,端著一个螺钿小箱子。我插不下手,也不想插手,给老虎顺毛可不是什麽好差事,我还是安静的退到一边看他们忙。  
    皇帝净了面,裴公公亲手开了箱子,取出象牙梳篦来,皇帝便在案边坐下,裴公公轻手顺臂替他把头发梳好,用浅碧的玉叶簪子别好。皇帝手里拿著一页折子在看,脸上并没表情,可见这裴公公手下功夫了得,要不人家就做到大总管这位置了嘛。  
    当值的宫女递茶水进来。我原来是在一边儿呆站,裴公公一个眼神扫过来,我打个激灵,赶紧把茶捧上,不敢斜视,就这麽捧到皇帝手边上那个原来放茶盏的地方去。  
    我是来当文秘的对不对?当然秘书也得端茶倒水接电话。可是这个活儿本来该宫女干,干嘛让我上去啊。我还不一定端得稳。要是一失手打了碗,那可好,洗干净脖子等著人来砍吧。  
    皇帝看折子的速度倒不一定。有时候扫一眼就撂在一边,有的就仔细看。  
    秋天这会儿的天短了,不等屋里暗下来,灯已经掌上了。宫女宫监服色都素净整齐。皇帝也没穿什麽龙袍,里面是件月白的长衫,外面是天青色的行袍,绣著祥云连绵,精而不贵,让人看著觉得舒服。  
    我今天一天累的要命,上午下午都没歇著。  
    唉,上午来的时候忘了问问,这里是怎麽个作息制度?早上几点上班?晚上几点下班?现在是不是该吃晚饭了。  
    蜡烛爆一响,结了个灯花。有宫女取了一把小银剪上去剪灯芯。皇帝吁口气把折子撂下,裴公公知机上前问:“皇上,传膳吧。”  
    皇帝点一点头,裴公公便去吩咐。  
    哎哎,我说,别光顾著你吃,我能不能下班了啊。在这里闷的要命又提心吊胆,更主要的是我也饿了啊。  
    个死裴老头,你倒是给一句话啊,我到底能不能下班了!  
    啊啊啊,我还是想念我的文史阁啊,朝九晚五,三餐定时,工作轻松,虽然给的钱是少了点。可是这里给钱也未必多啊。起码这老太监就没吭一声,关于在这里当差有没有什麽岗位津贴可以领。  
    又有人端铜盆里来,皇帝净了手。这边就呈饭。  
    咦?有点象看那个韩剧里惊鸿一瞥的上膳方式,架了一张方几进来,上面的碗盏杯碟都整整齐齐,平平稳稳的端进来,一点声响也没有。  
    不象听说过的那麽夸张,什麽一顿一定要一百多道菜啦之类,但是方桌放下後,有个宫监拿银筷过来,每样菜夹了一点在碟子里,然後换一双筷子,送进嘴里吃。  
    走到哪里,皇帝都有尝菜的。  
    每样菜都尝过之後,裴公公说:“皇上中午吃的少,晚上多吃半碗饭也没关系。”  
    我站在边上,真是……臭皇帝个臭太监,臭皇宫啊臭……臭什麽?反正我心里不爽。万恶的旧社会,米人权。人家坐著我站著,人家吃著我看著……这,这,我能不能要求皇帝付我点加班费?  
    皇帝接过盛好的饭碗,忽然转头向我一笑:“过来一起吃。”  
    我吓一跳,还以爲腹诽被他发觉。裴公公二话不说,又添了一双筷子在案桌边。  
    我……我刚才还在骂著他吃独食……可是,现在给我一双筷子。  
    我,我,我不想跪著吃饭……  
    “微臣惶恐,岂敢与皇上共食。”  
    宁可饿著吧。  
    皇帝也不再说话,自顾吃他的饭。  
    我站在一边饥肠辘辘,呜,我要下班,我要回去歇歇我罚站这麽久的腿……我要喝小陈泡的热茶,我要吃东西……  
    皇帝吃饭很安静,果然餐桌礼仪好,喝汤都没声音。他饭量倒好,吃完一碗又添一次饭。裴公公喜笑顔开:“皇上今天胃口好。”  
    呜,我的胃口也好啊,不信你盛两碗,不,三碗来。我肯定也都能给你吃下去。  
    饭菜很香,香极了,味道一阵一阵往鼻子里钻。  
    越闻越饿,越饿越觉得那味道勾魂。  
    好不容易皇帝吃完饭,擦了手漱了口,饭桌被收拾出去。我眼巴巴的看著那些吃的被人擡走……  
    皇帝直起身来,我赶忙低头。  
    他走到我跟前说道:“跟朕出去散散。”  
    我嘴上恭敬的说:“是。”  
    心里早骂他个臭头。可惜我不知道他祖宗十八代都叫什麽祖什麽宗什麽帝,不然一定连带问候。  
    KAO,你吃饱喝足要去饭後散步,我可饿著呢,陪你散什麽散?难道让我顺便喝一肚子西北风止饥麽?  
    他指指案上一个盒子:“拿著。”  
    我不敢二话,过去捧著盒子,跟他一起向外去。  
    廊下侍卫和宫监看到他出来,忽喇喇的就要全部跪倒,皇帝摆摆手:“我在後院子里转转,你们别跟来。”  
    我不敢多说话,捧著盒子跟著皇帝在回廊里走。  
    他脚下穿的靴子踩在地下擦擦有声,但并不让人觉得刺耳。  
    转了个弯,前面的灯火一下子便看不到了。一弯秋月高悬于空,风吹过来,叶动枝摇,有飒飒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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