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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花事(一)

公元693年,今天对很多人来说就是一个节日。因为今天是大周朝女皇武则天的七十岁寿诞。但女皇自己并不这么想,当她在天还未亮时就被贴身侍女柔声唤醒,告诉她今天还有多少大事要做的时候,她心底突然涌起的,是一阵莫名的悲凉。这天底下就没有可以令人永远渴求的事,没有。武则天翻了个身,把夹纱绣被蒙在脸上。即便是至高的权力,万人景仰的尊荣,习惯了之后,一样会变得平常起来。这些礼仪排场累死了,她嘟囔了一句,还是坐起身来。有什么大事非得让我天不亮就起身,难道熏香沐浴、吃万寿面、拜宗庙、接受百官朝贺,赏赐千秋宴,与臣同乐就那么重要吗?下午命妇们入宫贺寿,这种日子她们来,只怕会吵得头都大了。武则天皱皱眉头,寝宫中已添了灯烛,照得亮堂堂的。武则天在镜前坐下,伸手拔去了一根太显眼的白发。我还是高兴起来吧,她对自己说,今天可是我的生日啊!
  自从武则天把她那恃宠生骄的情人和尚薛怀义仗杀之后,她心中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百无聊赖。这只能怪她坐在龙椅上时太威风了,在龙床却只能屈居人下。她命上官婉儿给她找过十几个年轻男子,试过之后竟没有一个人能令她称心如意。空闲的时间多了,武则天倒有点儿想念起自己的儿孙来,也许她该把心思放在天伦之乐上了。武则天命人去告诉相王、窦妃晚上在奉天宫家宴,让他们把成器和隆基都带来。太平不一定能赶回来,那就先让崇简他们小哥几个过来吧。

  繁华热闹了整整一天,此时夜已经很深了。武则天脂脱粉落,在大殿明亮的烛火照耀下,显得衰老不堪。音乐停了,一百二十人的歌舞伎绣带飘飘,一齐施礼退下,宽阔的大殿内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的。

  剩下的几个骨肉至亲如大梦初醒一般,呆呆地一动不动,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闷起来。武则天环顾着这装饰一新的奉天宫,冲相王爷李旦招了招手,缓缓说道:“当年这房子刚盖好的时候,弘孝皇帝的御体已经时常不安,你妹妹太平又刚刚生完孩子,太医不让她出门。但给大殿挂匾那天大家还是都来了,随行的还有赵王、韩王、鲁王、常乐公主……大殿上团花簇锦,宫眷们的胭脂花粉和各色时令鲜花的香气混在一起,连新刷的青漆都压过了。那阵子,无论有点儿什么大事小情,你就看吧!满满的都是人。现在这些人呢?老的老,死的死哟!”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李旦听武则天提起先皇和获罪被杀的诸王,深觉不祥,急忙拉着儿子李隆基离席站起。他又不敢打断母亲的话头,所以一等她说完,立即笑道:“今天是母亲万福万寿的好日子,太平妹妹一定会赶回来的。倒是一会儿要好好地罚她几杯才是。”他见武则天微微一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又落于腹中,手掌轻拍了两下,立刻有四个小太监鱼贯而入。三个太监走到大殿中间就站住了,李旦领着打头的一个直走到御座前,陪笑道:“儿子想来想去,总想不出什么好东西配得这日子孝敬,”他伸手揭开领头小太监手上盖袱,只见紫檀木托盘上一个小小的白玉盆中横卧着数枝红梅,烛光下耀眼生辉,正开得灿烂。

  武则天不由得一怔,这盛夏时节哪里来的梅花。李旦笑道:“这株金镶红宝石梅花是儿子特意请人做的,母亲看还能将就是玩玩吗?”武则天伸手拿起玉盆,侧身凑近大红宫烛细细赏玩,好半天才轻轻的放回到盘中,笑道:“做得精巧极了,难得你有如此孝心。”

  那边李隆基早已忍耐不住,三蹦两跳的跑过来,叫道:“奶奶,奶奶,你还没看我的寿礼呢?”

  武则天笑道:“你也有礼物给我?你妈妈和哥哥怎么没来?”

  “哥哥病了,妈妈在看着他呢!”李隆基快快的答了,又把挺了挺胸郑重说道:“爸爸说我大了,可以给奶奶送寿礼了。”

  他那一本正经的小样子逗得龙椅后侍立的众女官忍俊不禁,上官婉儿更是笑出声来。

  李旦明知成器没病,窦妃只是不想来罢了,见李隆基扯谎,唯恐母亲追问下去露出破绽,躬身笑道:“这孩子早早的就准备好礼物,连我都不让看,就等着今天献给您呢!”

  “哟,你都没见过,那我倒有些好奇了!”武则天说着,这才注意到另外三个小太监手上还有东西。她推推李隆基,“快去拿过来呀!”

  李隆基走到小太监跟前,望一望他捧着的那个彩绘填漆匣子,却对旁边的小太监做了个手势。小太监急忙跪下,高举起手中的金盆。大殿内几十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十岁的小童仔仔细细地净了手,另一个小太监奉上一块纯白手巾。李隆基不慌不忙擦干了手,正正衣冠,深吸一口气,终于接过了那个小小匣子,转身,一脸的虔诚庄重,一步步走上前来。

  武则天看着这个俊秀逼人的孩子,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双手扶在桌案上笑道:“我的乖孙子啊,你倒是快点儿啊!奶奶都等不及了。”

  李隆基忙快走了几步,武则天让他靠着自己旁边,接过他手上的匣子。身后诸人也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匣子里是一册《大佛顶首楞严经》。武则天一页页翻看着,李隆基急忙跪在她脚边。

  “是你亲手抄的?”武则天问道,经文写得虽工整,下笔还有些稚拙。

  “是孙儿跪在佛前抄的,抄一个字拜一次佛。我以前听太平姑姑说过祈福祈寿这法子是最灵验的。”李隆基抬起头来,乌黑的眸子清亮如水。“为抄这部经,孙儿在佛前磕了不知几千个头,磕一个头就算一年吧,一定能保佑奶奶青春不老,福寿绵长。”

  武则天抱起他,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忍不住流下来。急忙转头对李旦笑道:“咱们这一家子虽然富贵无边,可是骨肉离散……娘许久都没有听到这么窝心的话了。”

  李旦想起李显每次捎信来都要询问母亲的心思言语,只希望她能原谅自己的一时乖张,允许一家人早日回京。李旦见母亲今晚大见慈爱,知道此时正是绝好的机会,忙伸手把隆基拉开,自己凑身上前笑道:“七哥虽然身是庐陵,可时时惦记着您。他早就派人给您送来一对玉瓶,是我怕您还生他的气,没敢送进宫来。”

  “也难为他年年都想着。明天你给他捎个信去,就说我说了,现在天太热,路上不好走,等天凉了,就让他回来吧。”武则天把经书放下,抬手印了印眼角,“我们娘俩也有十几年没见了。”

  “是,是。”李旦还欲再说,殿外承值的太监一声接一声唱道:“太平公主到。”

  武则天大喜,“这丫头到底还是赶回来了,可见心里还有我这个娘。”

  太平公主一阵风似的进来,匆匆忙忙伏在地上拜了两拜,就一头扑进了母亲怀里。武则天搂着她摇晃着,笑道:“都多大了,还这么不懂规矩。快看看你儿子去吧!在那边席上坐着呢!”

  “我想您了!”太平公主偎在母亲怀里,只扭头冲薛崇简招了招手。薛崇简兄弟早已站起身来,隔席对母亲行礼问安,身后服侍的婆子丫头跪倒一片。

  “妹妹,你这次去东都,到底给母亲找了些什么好东西来?”李旦看着这个妹妹,总算笑得比较从容了。

  太平公主扭过头来,拍手笑道:“哥啊,当然是好东西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保管你一辈子也猜不到。”

  “那你倒是拿出来啊?”李旦调动着脸上所有的表情,努力地凑趣着。

  “你帮我照顾照顾你外甥就行了,这好东西可不能给你们看。”太平公主嫣然一笑,伸手挽住武则天的胳膊,拖着她向后宫走去,“妈,都这么晚了,女儿赶了一天的路,早就累坏了,咱们散了吧。去后宫我给您看看我找来的好‘东西’。一用上啊,保管教您跟吃了仙丹似的,长生不老!”

  武则天笑着挥挥手,免了众人的叩拜大礼,在女官的前呼后拥中,挽着女儿的手回后宫去了。

  李旦一手牵了李隆基一手牵了薛崇简,跟着众人往外走。薛崇简不过十三、四岁,就跟个小大人似的,一边走一边不停的回头叮嘱仆妇们小心抱着困极了弟妹们。出了殿门,他到底放心不上,对李旦行了个礼,跟隆基点了点头,就跑去照顾弟妹了。

  这些人都倦得很了,又没有了顾忌,都边走边揉眼睛、打哈欠。为了这个庆典,大家都着实地忙了好几天。李旦牵着儿子的手默默的走着,今天算是应付过去了,他又开始盘算起明天的事来。各州县为女皇建庙祈福和天降祥瑞麒麟凤凰降世的奉章都已经准备好了,明天早朝时由几位亲信大臣分别呈予陛下。这也是李旦的主意,他深知母亲最喜欢这种事情,显得她既得上天眷顾又得民心拥戴。该不会漏了什么吧?李旦长吁了一口气,这件大事总算完了,可有几天安生日子过了。

  这位三十一岁的皇太子,曾做过七个月皇帝又被母亲撵下台来的皇太子,承欢膝下是他的本愿,只是三位同胞哥哥两死一贬,站在母亲身边就难免有些心惊胆颤。

什么东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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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儿子不是叫李显吗?
人同此心,心同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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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谁写的啊~
新的一年目标就是:低调前行,收敛锋芒,做出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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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基刚出生时,孩儿给他算过命,”李旦一看这架势急忙抢着说道:“张天师说他雷震宫丑土妻财,只有娶从没见过面的女孩才是上上大吉,亲上加亲的事是万万不可的。”
“可惜,我正说……”太平摆着手,遗憾得不得了。
“既是张天师说的,那也就只得如此了,反正孩子们也还小,算了吧。”武则天摇摇头,“这事以后就别再提了。”
隆基咬咬嘴唇,低下头去。
“你们快看哪,” 太平托着隆基的下巴笑道:“不害羞,想娶媳妇了是吧?你放心,包在姑姑身上,一定给你说个天仙似的好媳妇。”
眉眉一脸天真,问道:“什么是说媳妇啊?给眉眉也说一个好吗?”一边问一边偷眼看向隆基。
众人哈哈大笑。
散席归来已是深夜,李旦对孩子们说道:“都去睡吧。成器、隆基,明天一早到我书房来。”
李隆基回到卧房,明明倦得要死,却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他不明白父亲平日里那么听姑姑的,今天为什么偏偏要拦她的话呢?
次日清晨起来,隆基草草地洗了一把脸,就约了哥哥到父亲的书房里来。
“成器,你关上门。”李旦在房内踱了两圈,决定也不别跟儿子绕什么圈子了,直截了当告诉他最好,“孩子,你知道昨晚姑姑提亲,我为什么拦在头里吗?”
隆基讷讷地答:“因为眉眉妹妹是武家的人?”
“这是其一,武家与咱们,只怕早晚有一场纷争,这是再也躲不掉的。你奶奶现在让我们盟券立誓,让太子改姓,让两家结再多的亲家,真等她归天之后,”李旦顿了顿,把声音又压低了些儿,“只怕也无济于事。”他拍拍隆基的肩膀,“爹爹一是怕你那时为难。再者,我看那女孩子一脸轻浮,恐怕也……咳咳,三来,你哥哥尚未婚配,你也不好先定亲的。”
“爹爹,眉眉妹妹……”隆基道。
“这件事女皇陛下已经说过不要提了。”李旦加重了语气。
“孩儿知道了。”隆基低下头去,黯然神伤。他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
“说到婚嫁,金仙、玉真两个丫头死活要去做女冠。”李旦接着说道:“我想出家也不是什么坏事,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生天。’”他微微一笑,也觉出这话有点儿不伦不类,“回头就在府里划块地方,盖个女观就是了。”
成器走到案边给父亲端茶,李旦笑道:“成器,你成天不言不语的,今天你倒是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为父好打发人去求婚!”
“我,我,”李成器涨红了脸,“我听凭爹爹做主。”
时隔不久,李成器成婚,搬离了相王府。李隆基又少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少年的寂寞心情,全藏在不绝于缕的笛音之中。
又过了几个月,狄仁杰病死。这一天李隆基跟着哥哥去吊丧回来,刚进卧房,高力士不及帮他更衣,就急急忙忙地告诉他:李重润、永泰郡主还有武延基都被抓起来了。
李隆基大吃一惊,“为什么?”
“说是谋反!”
“胡说,他们几个怎么会谋反!”李隆基瞪着高力士,一脸不屑,就跟听见他说鹦鹉会写字一样。
高力士四下看看,附在李隆基耳边轻声说道:“控鹤府里传出来的话,谁敢当它是胡说?人都被带到三阳宫去了!我还听说女皇陛下特意降旨令张家兄弟审理此案。小王爷你想想,那还有什么好吗?”
“这下糟了!”李隆基跌足叹道:“李显伯伯、韦伯母、武三思他们知道了吗?”
“小王爷你糊涂了,我都知道了,他们能不知道吗?”
“那还不赶紧去救。”
“哎,太子殿下和武三思只怕还好一点儿,韦妃就李得润这么一个亲生儿子,宝贝似的,上刀山下火海她也得去救啊!不过,救得了救不了就难说了。”高力士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这几个小祖宗怎么会得罪了控鹤府呢?”
隆基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大明宫庆功宴时张易之的眼神,心中大寒,喃喃自语道:“应该救得下来吧,爹爹也去了?”
高力士点点头,“连太平殿下全都赶去了。三阳宫离这里60里地,怕只怕他们到时,尸首都凉了,连话都说不上。”
隆基怔怔地跌坐在椅中。要真是这样,王爷的名号还算个屁。随便抱怨几句,就能被拉去杀了。还有没有王法天理!他重重地一拍桌子,咬牙切齿说道:“他娘的,有朝一日,我当了皇帝,杀光这些人!”高力士扑过来想掩他的嘴,被隆基一把拨拉开,“只有当了皇帝,才能随心所欲!”
李重润、永泰、武延基的灵枢没有运回长安,就在三阳宫的后面草草地葬了。韦妃痛哭了数日,从此不再踏入三阳宫一步。
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倒是时时去三阳宫请安,有时能见到女皇武则天,有时直接被二张挡驾而回。
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约着来看望了韦妃几次。韦妃满心酸楚,依然殷勤款待。不单如此,她还开始与朝中的大臣们往来。武则天这些年来对官员们升升降降,更迭得十分频繁,朝廷内外自有大批人对她不满。以前这些人在她的法眼监视之下,只能暗地里发几句牢骚。现在武则天长住三阳宫,对朝廷的控制自然大不如前。这些人就开始偷偷摸摸地拉帮结派,四处寻找同盟,小心翼翼地筹划着推翻女皇的统治。韦妃既开始参与其中,她对太子的影响又有目共睹,很快成了密谋的核心。八十高龄的张柬之是其中最积极的一个。
比起太子府来,相王府显得风平浪静,并且还多了几分喜气洋洋。办完了成器的喜事,李旦又给自己册封了两个妃子,然后就开始忙着给隆基找媳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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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14岁了。
他长高了,小时候那种调皮的神情,已经很少再出现在他的脸上。他每天读书、骑马、射箭、游戏,与一般的王孙公子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凡事都比他们努力一些罢了。一个人的时候,或者只有小书僮高力士在身边的时候,他有时会放下手中的事情,睁大眼睛呆呆出神。高力士知道,这是小王爷又想起了妈妈。
自从窦妃死后,李旦就把照顾隆基兄弟的事交给了赵妃。赵妃是个很有才干心计的人,当家理事不偏不倚,对这两个没娘的孩子又是真心疼爱,所以隆基的日子还算是过得不差。
同一年,狄仁杰领十万大军远征默啜。突厥人默啜在边疆为乱好几年了,武则天对他头痛得要命,这几年来,打也打了,赏也赏了。可是默啜今天求亲,明天抢粮,总是不肯消停。武则天迫不得已把武承嗣的儿子也就是自己的侄孙,武延秀封为亲王,倒插门去突厥娶了默啜的女儿。这种和亲可是大大的开了先例,只弄得朝野上下一片议论纷纷,都觉得此举削了天朝大国的面子。可惜默啜还不肯领情,反说与武家结亲辱没了他,要发兵长安,助皇太子恢复李唐天下,然后娶个姓李的公主做老婆。
丞相们商量来商量去,派出了45万大军,分兵三路去围剿默啜。只可惜这45万人马,耗费了无数钱粮,根本没找到默啜的主力,就已经溃不成军。
所以狄仁杰这次在招募士兵时颇费了些力气。好在皇太子李显是挂名的统帅,声势上还是很能唬人的。
武则天求神问卜,最好的说法也是战争将旷日持久。再也想不到,狄仁杰兵马还未进入范阳,就赶上默啜的几个儿子起了内哄。默啜无心交战,四十万大军不战而走,退到了长城以北。
消息传回来,朝野上下一片欢庆。各种官方的私人的庆祝接二连三。李隆基走到哪里都听人们在谈论这件大喜事,可他并不太上心。在他的小心目里,宫廷中的风云变换远比边陲的战事更惊险、也更重要得多。
女皇武则天日日与易之、昌宗厮混,已经很久没招集过家族的聚会了。这次蛮夷不战而走,大周威名远播。老太太高兴,太平公主又卖力的张罗,一片歌功颂德声中,明堂之上孙男弟女,济济一堂,好一番热闹。
这次聚会与以往年节不同,既是庆功宴,无形之中,规矩就松了很多。各人随意散坐,也有的人干脆就串来串去,碰到谁就说笑几句。
武则天带着二张居中首席,张昌宗一直附在武则天耳边,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张易之把一张脸涂得白白的,嘴唇染得红红的,伏在武则天身边,一双眼睛却只在几个年轻郡主身上打转。
李显、李旦、太平、韦妃分成二席,隔着桌子猜拳斗酒。安乐伴在母亲身边。武三思这边看看,那边晃晃,终于还是站在了韦妃身后。
李隆基与哥哥李成器、姐姐金仙、妹妹玉真一席,隔壁是李显的儿子李重俊、李重润、女儿永泰、还有她的新婚丈夫,武三思的儿子武延基。李重润多喝了几杯酒,脸红红的,对妹妹永泰笑道:“妹妹,你坐过来一些,那张易之正贼兮兮看你呢。”
武延基一听,立刻回过头去,正看见张易之的勾魂眼风在自己老婆身上转来转去。武延基忍不住,‘呸’地一声,大声说道:“什么东西,也配在首席坐着。”
李重润假意劝道:“妹夫快别这样说,怎么不配坐首席,人家可是有根基的。”他也不管尚有姐妹在坐,哈哈大笑起来,“有根有基哟。”
武延基通红了脸,骂道:“他们靠的是什么,谁不眼明心亮。男子汉大丈夫,靠歪门邪道混个富贵也罢了,居然还好意思跑出来坐在这里。真没见过这么不懂廉耻的东西!”
永泰忙推推他,低声劝道:“快别说了,算了。”
李成器也急忙笑道:“来来来,喝酒、喝酒,重润、延基你们多喝一点儿。”
李隆基喃喃自语道:“重润哥哥记错了吧?没听说张易之有什么根基啊,能比得上武家?”偷偷扯一扯金仙,“姐姐你知道吗?”
金仙正在吃西瓜,被他这么一问,大大的呛了一口,拍拍胸口笑骂,“傻孩子,瞎问什么,好好吃你的饭吧。”
张易之的眼光穿过大殿内走来走去的人们,直直地盯在武延基身上,好半天才侧过身去,向武则天低声说了两句话。武则天抬起头来,向这边看看,打发宫娥叫李隆基过去。
隆基来到女皇席前,躬身笑道:“奶奶,你叫我?”
“听说你笛子吹得不错,今儿给我们露上一手如何?”
“孙子当然乐意了。可惜今天没有带笛子来!”
“不要紧,”武则天扭脸对身后女侍说:“去取我的玉笛来。”
隆基垂手站在奶奶身侧等着,直到笛子取了来,他双手接过。这笛子是用上好的和阗美玉打磨而成,系着大红的丝绦。他持笛在手,觉得这笛子竟像是刚在温水中浸过一般,没有一丝玉石的清冷。
武则天笑道:“这是暖玉,你吹吹试试。”
李隆基清茶漱口,凑到唇边试了几个音。笛声清纯嘹亮,果然不同一般。隆基大喜,笑道:“奶奶,今天既是庆祝我朝得胜,就吹《秦王破阵乐》吧。”
武则天道:“乖孙子,你用心吹,吹得好,奶奶把这笛子赏给你。”
隆基向前踏了一步,站在武则天案前,深吸一口气吹奏起来,正是《秦王破阵乐》的开篇散曲。这首曲子本是太宗击败叛将,将士们得胜还朝时路上齐唱的一首歌,后来太宗命人编配曲调,扩充成三段数十叠的大曲,几年后又亲制舞图,命乐官照图编舞。
平常演奏这《破阵乐》,总得用数十种乐器,才能演奏出大军征战,气势磅礴的感觉。此时隆基一人一笛,站在喧闹的大殿中,居然也吹得威武雄壮,气势不凡。一叠没有吹完,大殿里已安安静静,大家或坐或站,或持杯或击节,听他吹奏。
数叠之后,散序一过中序一起,先是有几个人轻轻地跟着唱起来。笛声越拔越高,唱的人也越来越多,歌声压过了笛声,最后竟是不分尊卑所有人一起鼓掌而歌,一遍又一遍,‘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太平公主笑容满面,一边拍手唱着,一边回头吩咐了荷花几句。荷花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乐工们抱着琴、瑟、筝、笙等乐器赶了过来。隆基正准备起第三段‘破’,他看见乐工进来,微微点一点头。乐工们踩准节拍,一起合了进来。宫调数转,把演奏推到高潮。
一队舞伎翩然而至,鱼丽、鹅贯、箕张、翼舒,走的虽是战阵之形,但纤腰款摆,广袖轻拂,说不出的绮丽温柔,哪里还有一点铁马金戈的意思,偏偏又与曲子配合得天衣无缝。
隆基一边吹笛,一边凝神看去,只见领舞者比其他舞伎矮了一截,身材也还没有长足。但她举手投足,妩媚天成。这队舞伎个个身材丰美,妖艳动人。可大殿内这么多双眼睛,也不过匆匆一瞥,就集中在领舞一人身上。只见她蝉鬓轻僤,眉目如画。在激昂的乐曲声中,越发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娇柔婉转,让人只想一把把她揽入怀中,细细爱怜。
隆基注视着她,小小年纪也不禁目眩神夺,虽然口唇翕合,却再也没有笛音发出来。舞伎们还在大殿中穿来插去,领舞者已转至武则天席前,她单脚支地,如陀罗一般急速旋转起来,长裙广袖飘飞,看得人眼花缭乱。乐声嘎然而止,她也蓦地停了下来。大殿内彩声如潮。
领舞汗湿粉颈,冲武则天盈盈一礼,正欲退回队伍之中,却又回过头来,冲李隆基嫣然一笑。隆基目瞪口呆,就像被人在心窝上重重地击了一掌,一口气几乎回不上来。是眉眉,她长这么大了。
众舞伎施礼退下,眉眉又奔了过来,一头扑入太平公主怀中。
太平搂着她笑道:“好孩子,跳得真不错,不枉我教你一场。”她拉着眉眉走到武则天席前。眉眉刚才风头出得十足,现在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扭扭捏捏地跪倒磕头。
“隆基,快扶你妹妹起来。”武则天笑道。
隆基俯身欲扶,眉眉已把手在他的胳膊上轻轻一搭,自己跳了起来,“隆基哥哥好。”
“妹妹好!好久不见了。”隆基把已到嘴边的一句,“你真漂亮!”生生地咽了回去。
“旦儿,旦儿,你来!”武则天叫道。此时大殿内筹觥交错,笑语喧哗,李旦并没有听见母亲呼唤。婉儿急忙走过去,请了相王李旦过来。
“旦儿,隆基今年14了吧?”武则天问道,此刻她是一个兴致勃勃,慈爱有加的好奶奶。
“是。母亲记性真好。”李旦笑道。
太平笑道:“我来给隆基侄儿做个好媒如何?”
“这丫头,我刚要做媒来着,你就抢!”武则天指着女儿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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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虽好,在水边坐了半日,武则天到底招了些风寒,回到迎仙宫就发起热来。窦妃心里七上八下的,唯恐自己惹恼了武则天。听太监传旨让太子进宫侍疾,转而又怕自己行为失当,牵连到夫君身上,想等他回来问问。可是左等也不见他回来,右等也不见他回来。更漏沉沉,窦妃独自一人越思越怕。离天亮还早,她却再也坐不住了,叫人备车,入宫来寻李旦。
承值的宫女点起灯来,引着窦妃沿着高高的宫墙往女皇的寝宫走。宫灯摇曳出一晕昏黄的光,更显得到处都阴森森的怕人。
来到寝宫门口,阴影里突然闪出一个太监。公鸡嗓子虽然极力压低了,在静静的夜里还是吓了窦妃一跳。“窦妃娘娘,您这时候来有事吗?“窦妃定定神,“我来看看太子。”
武则天正朦朦胧胧地睡着,偏偏被这一声来看看太子惊醒过来,心头无名火起,大声命留在寝宫中伺候的韦妃去把窦妃叫进来。
    窦妃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母亲可好些了吗?”她轻声问道,瞎了一般用手摸索着往前走。屋里黑乎乎的,她什么也看不见。
    武则天影影绰绰地看着她,冷笑一声,“你是希望我好些呢,还是希望我早死呢?我早死了,你也不用这么深更半夜地跑来找太子了。”
    “媳妇是来给您请安的啊!” 窦妃听她语气,呆在原地不敢再动。
武则天一手撩开帐子,“别以为我老了,耳朵聋,你说的话,我可是听得真真的!”
“媳妇真是来……” 窦妃双膝一软跪倒地上,冲着说话的方向磕头不已。
“你心里时时刻刻巴不得我赶快死了,你丈夫好登基做皇帝,”武则天看着一团黑影不停地起伏,越发生起气来,恨声说道:“就你那点儿小算盘,还以为能瞒得过我吗!”
    “媳妇夜夜烧香祷告,祈求上天保佑母亲……”
“哼,你少来这一套,你在意闲阁说的话,早就有人告诉我了。”武则天怒道:“我看在太子的份上,本来还不打算理你,你今天倒送上门来了。来人啊!给我打这个贱骨头。”
“我真是来给您请安的,您听我说……”窦妃还想申辩。韦妃‘喀嚓’一声打着了火石,点着案上银灯。窦妃一见是她,急忙叫道:“嫂子你帮我说句话。”韦妃看也不看她,低头走到床前。窦妃捂着脸,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几个健壮太监走了进来,举起板子劈头盖脸向窦妃打去。
“给我狠狠地打。”武则天看着犹不解气,又拍拍手吩咐道。韦妃替她放下了帐子。
窦妃再也顾不得了,她呼喊着夫君的名字,你在哪儿啊?快来救救我啊!凄厉地哭声传到殿外,李旦正在御药房看着太医煎药,一下认出了妻子的声音。她怎么来了?还不是不放心我!李旦心中如被利爪挠过一般,三步两步向寝宫跑去。
    韦妃看着板子如雨点般打在窦妃的头上、身上,侧头听一听帐子里面没有一丝动静。她顺手把帐子掖了掖,身子一歪,坐在了脚踏上。
    寝宫门口,李旦默默地跪在台阶上,听着窦妃由哭叫转为呻吟,再后来只剩下板子打在肉身上发出的钝钝的响声。十几年的结发夫妻,耳边萦绕着窦妃痛苦的呼唤,李旦只能掩起自己的耳朵,隔着一道木门,他甚至没有回答一句。
掌刑的太监停下手来,帐外的天一点点亮了起来,隔着帐子也可以看清楚花砖上匍伏着的那个女子了。武则天轻声说道:“拖出去吧,厚葬!来人,洗地!焚香!”   
自从窦妃的尸身被送回太子府,李旦就把自己关在书房之中,每日里垂首默坐。服侍他的老仆有时看不下去,就为他点上一枝线香。香烟氤氲,室内仿佛才有了一点儿生气。李旦会看着它一分分烧完,偶而用手指沾一点儿香灰,在书案上写几个字,又随手擦去。
就这样过了三天,这一日清早,李隆基在母亲的灵堂里绕完了经,烧罢了纸,没有回内院,而是拉着哥哥李成器向父亲的书房走来。
兄弟两个站在书房门口,良久,才听见李旦在内说道:“是成器吗?进来吧!”
“哟,隆基也来了!”李旦转过身来,看着这两个孩子。他的胡子乱蓬蓬地,几天不见,人瘦了一圈,圆脸都变成了长脸。
李旦拉过李成器,轻声说道:“儿子,你来的正好,我有话对你说。”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无奈中含着些许不甘,“成器,你也不小了,有些事你也能明白了。爹爹我,对不起你。”
李隆基觉得父亲大异往常,他要说的事一定关系重大。李隆基睁大又红又肿的眼睛。他想阻止父亲说下去,但父亲的话是指明了说给哥哥听的,他不知如何开口。
成器看着爹爹说道:“爹爹,你说吧,孩儿听着呢。”
李旦看看空荡荡地庭院,再低头看看怀里的孩子,半晌说道:“你们的妈妈死了,我实在是……,”才开个头,他就哽咽起来,“我实在是无能为力。我这个太子做得有什么意思。我也不想当皇帝。”他擦擦眼角,看着长子,“成器,你天性平和,跟我一样,恐怕也不适合当皇帝。你这辈子,就平平安安地做个王爷吧!”李旦把自己的双手合在儿子的手上,“爹爹对不起你!爹爹是为你好。”
李成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儿子听爹爹的。”
“爹爹,那母亲的仇就不报了吗?”李隆基见父亲落泪,虽然心中又怕又痛,还是忍不住问道。
“胡说,报什么仇,向你奶奶报仇吗?”李旦的眼泪一下子干了,他瞪圆了眼睛怒斥道。
“我听姑姑说是韦……”隆基小声说道。
“你再敢胡说,我就打死你。”李旦把他从怀里推了出去,拍着桌案喝道。
隆基被骂得呆了一呆,仰着小脸直愣愣地看着他,李旦不禁心软。“唉,儿子,怎么跟你说呢?”他把隆基又拉了回来,握着他的小手叠在成器的手上,“你们兄弟无论何时一定要和和睦睦,天底下再贵重的东西,也抵不上一家人亲亲热热,和和睦睦。记住了吗?”
小哥俩对望一眼,用力地点点头。
“成器,你来研墨,爹爹要写奏章。”
大周圣历二年,公元699年,李旦数次上书请求之下,终于被去掉太子封号,改封为相王。七哥李显重为太子,赐姓武,也就是说他随了母亲的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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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就设在迎仙宫,真如太平所说,除了女皇陛下母子四人、儿媳妇韦妃,亲族中只叫了武则天的亲侄子武三思,再有就是控鹤府的两位主笔大人—张易之、张昌宗。
武则天居中正坐,以往家宴,总是太平公主与她同席,现在已换成了张家兄弟。李显与韦妃一席,坐在右侧,李旦自己一席,坐在左侧,挨下来的两桌分别是太平公主和武三思。
韦妃低眉顺眼地端坐着,留神听各人谈话。她偷偷地打量了几眼二张之后,就把注意力放在了武三思身上。在她看来,侨模侨样的二张,远没有久别重逢的武三思让人动心。
武三思四十岁上下,高大魁梧,气度不凡。他虽几年没有跨马出征了,但那种打过仗、杀过人,并曾视人命如草芥的感觉,给他平添了许多男子气概。好在韦妃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她那如丝眼波都恰到好处地落到了武三思的面前,却没被别人发现。
武三思跟太子李旦一向不睦,所以借这个机会,极力地想给李显留下个好印象,捎带脚地就与韦妃眉目传情了一番。
太平眼观全局,维持着席面上的谈话,指点着太监们上酒上菜。
武则天接过张昌宗剥好的一粒鸡头米,像是才发现李旦独坐似的问道:“太子,窦妃最近身体好吗?”
李旦急忙站起来答道:“劳母亲惦念,她很好。”
“我还以为她又病了呢!我七十大寿都没来,嗯?”武则天挡开张易之奉上的酒杯,淡淡说道。
李旦向对面望去,实指望七哥为他说句话。可李显夫妻就跟没听见陛下说话似的,忙把珍馐填了满嘴。李旦只好答道:“七哥一家才刚到,几个孩子都留在我家,窦妃正忙着料理……”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越心虚。
“哟,是这样啊,”武则天打断他,“显儿,明儿把孩子们都带来,让我看看。”
“领旨!”李显努力咽着嘴里的东西,含糊说道,拉着韦妃就要跪倒。
武则天‘扑哧’一笑,“奶奶看一眼孙子孙女,领个哪门子旨啊!”
韦妃眼珠转了转,把这一幕一点儿不漏地记在心里。
自打武则天降旨召见过了庐陵王李显的几个孩子,并让他们常进宫来玩之后,韦妃开始轮番地带着他们进宫,带得最多的,当然是亲生儿女重润和安乐。
安乐出入宫禁,满眼所见,全是这世上最典雅富丽之物;与之言谈的,都是见多识广之人。如此不到半年,她就脱胎换骨,脸上多了一层清华之气,说话也变得燕语莺声起来。好在现在韦妃手上也有了些闲钱,窦妃又不时的送些衣服首饰,韦妃在装扮自己之余,也把女儿好好地打扮了起来。
庐陵王府总算是修整好了,李旦又死活留着哥哥多住了些日子,直等到春暖花开,才放他们搬了过去。
这日,宫中作赏花节。众位夫人女官围随着武则天来到御花园金水池畔,就在一片海棠花树下铺开坐毡。繁花嫩柳,映着静静的池水,宛如图画。
太平笑道:“母亲,你看今天天气这么好,咱们虽在禁苑之中,也搭衣为幕,玩玩斗衣如何?”
“就你的主意多!只要你不嫌凉,脱光了都没人管你。”武则天笑道:“也罢,我来主评,谁赢了赏步摇一付。你们谁先来?”
韦妃笑道:“既然有彩头,还是我先来吧。我早就想跟母亲要件东西了,安乐最近总有些头疼脑热的。您天一样的福气,随手赏点儿什么,也能让她避避邪,沾沾寿。”韦妃说着站起来,摘下肩上嫩黄色折枝杜鹃长巾,搭在花枝上,伸手又解长裙,笑道:“公主要斗衣,也不提前说一声,看我这破裙子,丢人现眼的。”
太平笑道:“嫂子穿什么都好看。”她摘下肩上水兰色透绣牡丹的长巾递与荷花。荷花刚把长巾搭上花树就又取下来,另命宫娥在池边架了丝绳,这才平展展搭在上面。
武则天微笑点头,“这丫头有心,换个地方,映着水色好看多了。”她看看身畔轻声说笑饮酒的众多女子,“谁有红色的,搭一条过去衬衬就更好了。”
李旦的侧妃赵氏急忙站起,将身上一条桃红丝罗绣兰草金字的长巾搭在旁边。一位女官将自己缀着流苏的绛香绫搭在另一面。三条长巾随着微风拂动,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众人齐声叫好,纷纷解巾脱裙,挂于丝绳花树之上。片刻之后,四周围已是五色缤纷,架成衣障。更妙的是这衣障多是轻纱罗绢,透过衣上绣就的繁花,仍能看清近旁的绿树碧水,远方的黄瓦红墙。
   大家指指点点,欢笑品评。婉儿跪坐在武则天身旁,曼声吟道:“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如此美景……”
   武则天正看得高兴,接口笑道:“再加上你们这些美人,就是王母娘娘的仙宫,也不过如此吧!”
   太平顺手拉过婉儿,“好个女博士,日日光见你锦心绣口,今天我倒要看看你身上都是些什么?”一把她按倒在地,就要动手剥她的衣服。
   婉儿被她一通乱摸,痒得要死,身子不由得蜷得一团,一边笑一边叫:“好殿下,饶了我吧。我自己来。”
   安乐说道:“婉儿姐姐这白衣服,快别在地上滚脏了。”伸手欲扶她起来。韦妃装着去拾酒杯,趁人不注意,狠狠地掐了女儿一把。
眉眉看着有趣,挤上前来帮太平公主,荷花也忙上前相助,立刻有两个跟婉儿相好的女官笑闹着来帮婉儿,反把荷花压在了下边。旁边的人有笑看的,有被拽了下场一块玩的,还有趁机往她们身上倒些枣子、瓜子等小东西增乱的。毡子上嘻嘻哈哈,掀胳膊按腿,滚成一团。但见一片翠衫红裙上下翻飞,明珠玉佩叮铛作响。
武则天大乐,“这些孩子,还真好顽,”突然扭头对端坐在一边的窦妃说:“你怎么不和她们一块玩玩?”
    “我,我……”窦妃立刻丢下手中的花枝,想站起来,但在地上坐得久了,腿本来就有些酸麻,此时一用力,反而‘咕咚’一声,仰天摔倒。
    武则天扫了她一眼,别过头去。
    韦妃急忙拿起一个软垫子给武则天倚在背后,又用一只凤鸟八棱杯满满地斟了一杯葡萄酒奉到她手上,笑道:“母亲今天高兴,多喝一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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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不值什么,俗话说‘宝剑赠侠士,红粉赠佳人。’以姑娘这样的才学人品,这些东西正该你收着才是。”韦氏轻轻一笑,没想到今天这么顺利,这丫头是老太婆的左膀右臂,攀上了她……韦氏觉得婉儿的身子动了一下,轻轻抬起手来接着说道:“姑娘要是喜欢,我那边还有一本《古诗十九首补遗》,是在庐陵时一个当地人送的,比《文选》足足多出来三十首,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回去找找一并送来,等你闲了,考据考据也好。”

  “这《古诗十九首》本是梁萧……”一句未完,只听窗外太平公主笑道:“女博士又在给谁上课呢?”

  “婉儿阿姨,快来看我的小狗。”眉眉叫着,早跑了进来。

  “见过公主殿下。”婉儿起身行礼。

  “免了,免了,”太平摆摆手,“刚多会儿不见又行什么礼啊!有什么好茶快拿来,渴死我了。”

  “魏儿,煮茶。”婉儿吩咐着,“等一会儿御膳房送来莲子参汤,公主再喝点儿?”

  “我不喝那东西,怪苦的。先把你那梨花香糯米酒给我拿点儿来吧!”太平说道,坐在床边,“嫂子可好些了吗?怎么不躺着歇歇?”

  “我是磕头磕猛了,不要紧的。”韦氏笑道:“什么好酒?勾得你进门就要喝?”

  魏儿取了一个瓷瓶来,婉儿亲自斟了半杯奉与太平。太平也不答话,一扬头就喝干了。婉儿笑道:“韦夫人今天身体欠安,要不倒可以尝尝我这酒,公主每次来必喝的,尤其是天热时加了冰喝更好。”

  “哟,忘了说了,嫂子现在是庐陵王妃了。叫韦妃吧!”太平放下杯子,高声说道。

  “婉儿给您道喜了!”婉儿急忙转身面对韦氏,屈膝欲跪。小眉眉看见,赶紧跪在了一旁。

  韦妃伸手拦住婉儿,又抱起眉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眼圈渐渐红了起来。

  只听一人在院外问道:“行儿姐姐,我家公主在这里吗?”

  “是荷花姐姐吗?快进去吧!”婉儿的另一个贴身女侍行儿答道。

  荷花手里捧着一只金漆托盘,众人从窗中看过去,只见托盘内的各色首饰在房檐的阴影里依然映出七彩光芒,下面还有几件衣裳。见荷花走得气喘吁吁的,行儿急忙上前接过托盘。二人进到屋内。

  太平笑道:“你也不找个东西盖一盖,就这么炫宝似的一路捧过来了。”

  “我按公主说的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找齐了,生怕耽误了就赶着跑过来了。”荷花回完公主的话,忙上前给韦妃跪下,“奴婢荷花给您道喜。”

  韦妃拉起她,“算了,算了,我这身上也没带……,回头赏你吧。”

  太平翻看着托盘里的东西,转头对韦氏笑道:“一会儿家宴,嫂子先穿我的衣裳吧,可别嫌弃哟。”

  “太平你说的哪里的话!你对我这么好,我,我全记在心里以后慢慢补报!韦妃动情的说着。她低下头去,一串眼泪扑簌簌落在衣襟之上。

  太平看着韦氏,心中暗想,这个女人可真是个会来事的,以后倒要提防些儿。她脸上却带着感动的笑容,搂着韦氏的腰殷殷说道:“嫂子,咱们本就是一家人,说什么补报不补报的。大喜的日子,快别哭了!荷花,伺候韦妃换衣裳。”

  一屋子大大小小都是女人,倒也不用怎么刻意回避。大家略微侧侧脸,韦妃已借着书架,半遮半掩地换好了衣裳。这是今天太平第二次看她换衣裳了,有意无意,浑身上下都看了个清清楚楚。也难怪七哥一直对她言听计从,这韦妃岁数也小了,又生了两个孩子,依然胸是胸腰是腰的,举手投足,更是风情十足。

  行儿见韦妃换好了衣服,急忙搬来一张鼓形春凳,请韦妃坐下,自己捧着一面鎏金海兽葡萄镜跪在韦妃跟前。韦妃笑道:“太平,我的丫头都没跟进来,再让荷花给我梳梳头吧。”

  太平笑道:“荷花你下手仔细些,弄痛了我的好嫂子,我打烂你的爪子。”

  荷花急忙向大铜盆内洗了手,有一只犀角梳细细地通开了韦妃的头发,凝神屏息,梳成一个朝云祈香髻。她看了看盘中首饰,捡了一只银镀金穿珠点翠花簪,与韦氏斜斜插在头上。魏儿早剪了一朵大红菊花来,荷花用小指醮了水,在花上轻轻弹了几个水珠,才给韦妃插在头上。

  上官婉儿递过一排十二只玉簪粉。荷花将中间一只的倒了少许在掌心上。韦妃偏头看看,说道:“太白了些。”自己挑了一只,细细的搽均了,才转头向婉儿问道:“有唇脂吗?”

  “只有露珠儿和石榴娇两种。”婉儿答道。

  “那就用石榴娇吧。”

  韦妃涂罢了唇脂,接过镜子照了照,“唉,在蛮荒之地呆久了,也不觉得怎样。这一回来,再看看你们,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竟成了乡下人了。”

  上官婉儿早已用金箔剪好一朵梅花,轻轻与她贴在额上,“您保养得这么好,哪里像乡下了。我们不过是因为人多,穿衣打扮,总能常常变变花样。”

  眉眉眼看着一个普普通通的黄脸婆片刻之间变得光艳照人,大惊之下,从此对化妆一事发生了浓重的兴趣。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我们走吧,只怕他们已经到了,宴席也该开始了。”太平笑道。

  “还有谁啊?”韦氏问道。

  “没有外人,武三思你认得的。还有张易之、昌宗俩兄弟,你没见过,他们可真是天下少见的美男子。”太平的笑容变得暧昧起来,“嫂子你可要小心哟。”

  “我小心什么?”

  “当然是小心看在眼里拔不出来啊!”太平嘿嘿一笑。又俯身抱起眉眉,“你跟着婉儿阿姨在这儿看看书,一会儿你家就来人接你了。”

  “不嘛!我要跟殿下去。”眉眉含着眼泪求道。

  “听话!该让你去自然带你去。乖,好好跟阿姨玩会儿。”太平拍拍她的头,满口许诺,“明儿我就带你去学跳舞!”

  “那好吧。”眉眉听她这么说,只得委委屈屈地答应了。

  “那儿你以后就要常住在宫里了?”送走了太平公主和韦妃,婉儿问眉眉。

  “是啊,反正在家住也没人理我。”眉眉的秀气的小脸上透出忧伤,抱起卧在椅上的小狗。

  婉儿知道眉眉的生身父母均已过世,现在掌家的是她同父异母的大哥。她大哥无才无德,要不是仗着堂叔武三思的势力,早不知败落到什么地步了。这孩子嘴甜心巧,太平总喜欢把她带在身边。武三思曾对太平说过,让她干脆认眉眉做闺女算了。可太平有儿有女,又不是很情愿。

  婉儿暗暗叹口气,这也算是出身显贵,再聪明讨喜,也不过是个没娘疼的可怜孩子。

  “我们玩点儿什么呢?要不,我教你写字吧?”婉儿问道。眉眉眨眨眼睛,点了点头,“等我学会了写字,你再教我做诗,好吗?”

  家宴就设在迎仙宫,真如太平所说,除了女皇陛下母子四人、儿媳妇韦妃,亲族中只叫了武则天的亲侄子武三思,再有就是控鹤府的两位主笔大人—张易之、张昌宗。

  武则天居中正坐,以往家宴,总是太平公主与她同席,现在已换成了张家兄弟。李显与韦妃一席,坐在右侧,李旦自己一席,坐在左侧,挨下来的两桌分别是太平公主和武三思。

  韦妃低眉顺眼地端坐着,留神听各人谈话。她偷偷地打量了几眼二张之后,就把注意力放在了武三思身上。在她看来,侨模侨样的二张,远没有久别重逢的武三思让人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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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显奔到韦氏身边,大叫:“夫人,夫人,你醒醒。”抱着她的头用力摇晃。

  武则天顺手拿起案上玉狮镇纸,走到韦氏跟前蹲低身子,把镇纸贴在她的脸上。韦氏激灵灵打了一个哆嗦,悠悠醒转。她看见女皇帝就在面前,挣扎着又要跪倒,武则天伸手按住她肩头,说道:“你累了,先去歇歇吧。”转头唤道:“婉儿,你带她下去。”

  两名宫女上前架起韦氏,跟着上官婉儿退了出去。

  母子四人重新归坐说话。太平、李旦故意挑些喜庆的事说给李显听,又不时地插科打诨一番,大殿之上其乐融融。

  李显坐了一会儿,神情渐渐平静了下来,对弟妹笑道:“你们注意了吗?母亲这些年来非但不见老,反倒年轻的许多,这是什么妙法。”

  武则天摸摸自己额头,笑道:“是吗?真没有老吗?”

  “母亲现在真的比我离京时还显年轻。”李显说道,“倒是我的头发已经全都白了。”

  太平掩嘴笑道:“母亲这个法子好是好,就是不适合你们男人。”

  “太平,又胡说。”武则天喝道,厚厚地脂粉下,脸也是微微一红。

  “母亲,难得今天热闹,我去把张家兄弟也找来,大家好好聚一聚。”太平见母亲如此,故意笑道。

  “找他们来干什么!与他们有什么相干?”提起那兄弟俩,武则天不由得笑盈盈地,连生气的样子都装不出来了。

  “让他们来拟旨啊!”太平笑道:“七哥回来了,总得常来看看您。总不能次次都是庶民入宫吧,那多难看啊?”

  “这倒是真的,我一时没想到。”武则天略一沉吟,“不过这个旨意可不好拟,还是交给尚书省办吧,那两个孩子可做不来。”武则天握住李显的手,“显儿,朕封你为庐陵王。你虽然回来了,咱娘俩也别忘了那段苦日子。韦氏嘛!”武则天想了想,终于叹了口气,“听说你数次想自尽都是她救下的,刚才又哭得伤心,可见是知道错了。过去的事就算了,我也不跟她计较了,她还是你的正妃。”

  李显急忙跪倒在地,“多谢陛下宏恩!”欲行大礼。武则天一摆手,“免了。”

  太平笑道:“七哥,怎么不谢谢我?”

  李显爬起身来,笑道:“好好好,谢谢谢!我准备了兽皮,还有酒,都是我亲手……”

  太平公主把脸一扬,“穷死你了,我不希罕!”

  李旦看见武则天脸上一闪而过的惨然之色,笑道:“母亲,七哥论才、论德都远胜于我。既然他回来了,这太子之位也应该还给他了。”

  “不可,万万不可。”李显双手乱摇,“我能在母亲跟前尽孝,已经喜出望外,怎么能再……”

  “他们都不要当太子,母亲立我当皇太女好了!”太平见两位哥哥推让,急忙插口道。

  武则天扫了这兄弟二人一眼,“太子之位,是国家根本,也是随便让来让去的?”她又瞪了一眼太平:“你也跟着胡闹。”

  “不立就算了,还骂人家。”太平公主装出很委屈的样子,“我去找人评评理去。”

  “咦,我说你两句,你还想找谁评理去?”武则天笑道,她对这个女儿实在是骄纵惯了。

  “我偏不说。你们等着,我这就回来。”太平径自向殿外走去。

  太平公主出得殿来,她的贴身侍婢兰花、荷花、桂花、梅花正和眉眉在东墙下逗小狗玩耍,见公主出来,急忙迎了上来。太平悄悄地吩咐了几句,她们各自领命而去。太平带着眉眉向上官婉儿住的小院走来。

  上官婉儿的这个院落与宫中别处不同,院内只有一条细细的甬道,其余地方遍植花木。此时虽只开了寥寥几枝菊花,但藤萝间一棵不知名的树,火红的叶子,鲜黄的叶脉,却比花朵还要耐看。小小的三间房,正中是卧房,靠窗一张大书案,几乎和床一般大小。这两样就占了房间的一小半,剩下的地方挤满一人多高的花梨木书架。书架不涂漆,只用原色,一格一档里摆满了古今典籍,名人诗词。

  韦氏有气无力地笑笑:“你这屋子,倒跟国子监似的。”

  婉儿亲手收拾起床上翻开着的几卷书,扶韦氏躺下,又吩咐宫女快去知会御膳房,用高丽老参熬一碗莲子参汤来。

  韦氏半卧在床上说道:“真是麻烦姑娘了。我只是一时伤心太过,头有些晕罢了,哪里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的。”

  “您就别客气了,静静睡一会儿,吃点儿东西,就好了。”婉儿说着,替她放下帐子,打发宫女们出去。自己走到桌边坐下,取出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拓本,铺在案上细细赏玩,看着看着,不禁提袖做势凌空比划起来,会心处微微一笑。

  韦氏以手支头,隔着帐子见她写得忘形,笑道:“姑娘这么喜欢书法啊?依我看褚遂良的字也不过平常罢了。”

  婉儿的心思还在笔划之上,顺口答道:“你看他字里生金,行间玉润,真是难得。”

  韦氏撩开帐子坐起身来,“我虽不懂这些,但夫君作太子时,有一阵子最喜欢书法。大圣皇帝就将太宗所藏的《兰亭序》,”她见婉儿愕然回头,急忙补充道:“当然是摹本,真本是陪了太宗殉葬了。”韦氏缓步走到婉儿身边,扶着她肩笑道:“还有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汝南公主墓志铭》,这两个可是原稿,都找出来给了他。我们在庐陵这些年,日长无事,他也喜欢拿出来看看,既然姑娘这么喜欢,哪天我拿来送给姑娘吧。”

  听韦氏娓娓谈起这些轰动一时的名篇,婉儿竟恍然生出一阵知己之感,见她正俯身看着自己,才慌忙笑道:“这么重的礼,婉儿可不敢收。那几张字我虽也见过,只是当时年纪太小体会不深。夫人能让我再亲眼看看,我就感激不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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