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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罗

我带着婀娜到尼泊尔去拍照时是三月。尼泊尔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正雪融,绿茸
茸的小草长得似绒毛,空气如水晶,村中孩童欢笑的面孔使我俩心旷神怡。
    婀娜并不是我的女友。
    她是一个活泼美丽的女郎,诚然,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她是一间杂志的编辑,而
我是职业摄影师,我们到尼泊尔是为了拍一辑当地妇女与孩童的照片。
    是以我们并没有住尼泊尔帝国饭店,我背着背囊,带着一吉普车的行装,随时预备
架起尼龙帐篷在山坡睡上一觉,这害苦了婀娜。
    像一切都市女郎一般,她娇生惯养,唯一的运动限于穿了三点式泳衣站在沙滩上拍
照,或是提着网球拍在球场上来回踱步,一到尼泊尔郊区,她就嚷吃不消。
    早上睡醒,挖起一团雪擦擦脸我就吃早餐,吉普车尾箱放着整整两大箱罐头,包括
番茄汁烤豆与啤酒,以及用来分给孩子们的许多巧克力,全部不合婀娜的胃口。
    她也真有办法,在乡村买来干净的鸡,生了火烤来吃变相的叫化鸡。
    婀娜说如果有办法弄到龙井,可以在尼泊尔落籍,时代女性都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
量。
    在这以前,她与我去过希腊拍摄土制船只,晒得像黑鬼头似的回来,一副欧洲新潮
儿的模样。在希腊,我们还有男女之别,现在就成了兄弟姊妹。
    真可惜,婀娜长得那么漂亮,身材又那么好……我耸耸肩,或许应该庆幸,因为友
情更加难能可贵。
    这一次来尼泊尔,跟上次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往后发生的事,却是我们两人做梦也
想不到的。
    当夜我生了火,在电筒下阅劳伦斯的诗,口中嚼着口香糖,真有一种永远不想返回
文明的感觉。
    婀娜裹着毛毯过来我身边坐下。
    我放下书,“怎么?仿佛有所感触似的。”
    她抬头看着星空,“这里真好。”她说。
    “欠一个热水龙头。”我说。
    “是呀,但是在这里,谁也不在乎我是不是戴着金劳力士手表。”她说。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故意打岔,“还不是一样势利,孩子们见你手上有巧克力。就
来亲近你。”
    婀娜埋怨说:“你真煞风景。”
    “嘿,我算煞风景?你下次另外找人陪你去利马高原吧。”
    “乔穆,”她无奈,“我在等着看什么人来收服你。”
    “你呢?你为什么不使尽浑身解数?”我问。
    她取起劳伦斯诗集往我头上拍下来。
    我说:“嘘,有异声,听。”
    她侧侧耳朵,“没有声音呀,少见鬼。”
    “我明明听见脚步声。”
    “尼泊尔没人落蛊,又没人懂吹毒箭,我不怕。”她笑。
    “不怕就睡吧,明天已是最后一天。”
    “你没有留恋?”婀娜问。
    我拍拍她的肩膊,“睡吧,我们是香港人,离不了那块地方。”
    她忽然一震,“乔穆,我听见铃声。”婀娜站起来。
    我取笑说:“猎头族来了。”
    “瞎说。”
    她取起电筒照过去,“谁?”她用学来的尼泊尔土语问道。
    我们的面前有一片树木。
    “什么人?”婀娜扬声,“出来。”
    “听错了吧,”我也疑惑起来。
    话还没说完,树林中探出一个小小的身形,微弱的铃声跟着响起。
    “是个孩子。”婀娜说。
    我释然,许是听到我们这里有糖吃,乘黑摸了来寻。
    “过来。”婀娜扬手叫他。
    那孩子缓缓走过来,身形渐渐清楚。
    婀娜失声,“咦,是个少女。”
    正是个尼泊尔少女,穿着当地乡村的民族服,梳两条辫子,她向我们走过来,腕上
装饰的银手镯发出铮铮声。
    她的鹅蛋脸作蜜黄色,眼睛又大又圆,长得竟如此漂亮,在电筒光的掩映下,我看
得呆住了。
    亚细亚族人面孔都差不多样子,但是尼泊尔人少有这样细致的五官。
    她走近了,并不出声,先细细把我看清楚了,又转过了头去打量婀娜。
    婀娜觉得有趣,把身上的毯子扯得紧一点,坐在她对面。
    那少女开口了,说的竟是英文!我真正连下巴都几乎掉下来。
    她说的是:“你们是香港来的吧。”
    婀娜诧异地问:“你也是游客?”
    她缓缓地摇头,“不,我不是游客,我住这里有两年了。”
    “两年?在这里?”婀娜瞠目。
    “以前,”少女说,“我也住香港。”
    婀娜与我听得一阵迷茫,知道这件事决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
    “你先坐下来,”婀娜说,“要不要喝可口可乐?”
    少女摇摇头,“我不喝可乐,”她想一想,“有没有庇利埃矿泉水?”
    “老天,”婀娜说,“你一定在香港住过,毫无疑问。”
    少女说:“我想你们两人帮我忙。”
    “怎么帮法?”婀娜非常热心。
    我抱着双手站一边,越来越困惑,她是人是鬼?
    “我想离开尼泊尔,事实上我想回香港。”少女说。
    她的英语非常纯正。鬼说不说英语?·
    我忍不住问:“那你的护照还在不在?”
    “在。”她很清醒。
    “我可以看一看吗?”我问。
    她自贴身的口袋中取出一本英国的护照,交在我手中。
    我打开到姓名那一栏,“慕容——你姓慕容,是华裔?”
    她点点头。
    婀娜探头过来问:“‘慕容琅’,啧,多么美丽的名字。”
    我问:“你没有飞机票吧?”
    “没有。你们替我垫付,到了香港,我还你。”她说得这样理所当然,这样坦然,
不由我们不相信她的。
    然后她收好护照,跟我们说:“我走了很远一段路才到你们这里,我累了。”
    她走进帐篷里,躺下,当是自己家一样的就睡着了。
    我与婀娜张大了嘴,好一会才恢复过来。
    我问婀娜,“哪里来的这样一个神秘女郎?”
    婀娜苦笑,“大概是城里那些庙宇中的冶艳人像复活了。”
    我看一看那少女,“她说的话可信吗?”
    婀娜说:“我不知道,我从没遇见过这么怪异的事。”她抱膝坐下,“也许明早太
阳一出来,她就会消失无踪。”
    我说:“看样子不会的。”
    “她一个人在尼泊尔干什么?”婀娜好奇心不能磨灭,“怎么能够一住两年?现在
又不流行吸大麻。”
    “也许她像你,”我摆摆头,“住腻了香港,前来吸新鲜空气。”
    “但是两年!你看她,跟土著有什么分别?她那件羊皮短袄油腻邋遢,手脚都黧黑,
乔,看样子她还不止住了两年呢。”
    “她的英语还那么流利——”我说,“真不可思议。”我打一一个呵欠。
    “乔,你睡得着?”婀娜对我说道。
    “当然,”我说,“你也睡吧,睡眠不好,人容易老。”我打趣她。
    她裹着毯子,咕哝说:“今天特别冷。”
    我钻进帐幕去,熄了电筒。
    第二天我第一个醒,草上的露珠尚未消失,我已经起身,头一件事便是探头去看那
个少女,她睡在婀娜旁边,两个人一式的脸蛋,长睫毛,像双妹牌花露水招牌上的广告。
    我放心了。
    脱了衣服,我浸到溪边洗澡,水是雪水,冻得彻骨,我一边呵呵地叫,一边洗刷,
我就快把身体练得百毒不侵了。
    擦干了身子上岸,回到帐幕边,双妹唛已经起来了,婀娜在收拾相机及底片,而那
少女不知在什么地方,牵出两只毛茸茸的犁牛,正蹲在那里挤牛奶,我看得呆住了,惊
骇之余,看向婀娜,她向我耸耸肩。
    少女朝我笑笑,不出声。
    婀娜说:“她说她在此地住久了,没有说话的人,故此久而久之,已经失去闲谈的
习惯。”
    少女捧一碗牛奶给我,我闻到一阵骚香味,随碗喝了一口,别有风味,也顾不得卫
生问题,一饮而尽。
    婀娜说:“这两只牛是她的财产。”
    “我的天。”我说。
    婀娜说:“比一辆跑车有用得多呢。”她拍拍牛腹。
    我取过相机,替少女拍了一连串的照片。
    我说:“慕容小姐,我恐怕你要放弃这两头牛了,今天我们将回波曼城去订飞机票
回香港。”
    “呵是。”她说,“太好了。”
    婀娜说:“那么你回去收拾收拾吧。”
    少女摇摇头,“我没有什么可收拾的。”
    “牛呢。”
    “随它们去,还它们自由。”她说。
    婀娜说:“我还有一套干净衣服,给你换上如何?看上去不那么异相。”
    她想了想,点点头。
    婀娜递一套牛仔裤T恤给她,她接过了,看了看,“咦,”她问,“今年还流行祖
达治牌吗?”
    婀娜涨红了脸,“你还记得这些?”
    少女侧头想了一想,“像骑脚踏车,学会了总不会忘记。”
    她转身去换衣服。
    婀娜说:“我保证别的摄影师不会有这样的奇遇。”
    “看样子她未‘出家’之前,跟你一样,是个时髦的黄金女郎。”
    “啊,我想她环境要比我好得多,你不见她雍容的态度?”婀娜说,“到了香港,
我们一定会有一个更大的惊奇。”
    “你身边有没有六百美金?”我问,“我们先要替她垫付飞机票。”
    “什么我们,是你,”婀娜笑,“别把我拉扯在内。”
    少女换了衣服出来,头发梳成一条长辫子,鼻边镶着一颗金珠,一双眼睛黑沉沉地,
里面像是匿藏着无数青春的梦,蠢蠢欲动,要把人摄进她的梦境里,无限的神秘诡异。
    我像个呆瓜般地盯着她看,目光注在她的脸上。
    婀娜永远是最现实的,她对少女说:“回到城里,你一定要好好把自己洗一洗。”
    少女含羞地笑。
    我把她俩安顿在后痤,发动吉普车的引擎,向波曼城驶去。
    路程约三小时,婀娜不停的发问,少女很温婉老实,一一作答。
    我忍不住,跟婀娜说:“你那记者本行的老毛病发作了吗?问个不停,也许人家不
想说那么多呢。”
    婀娜白我一眼,“我又不会写出来,怕什么。”
    少女微笑,“没有关系。”她好脾气地看着婀娜。
    婀娜问下去,“……那么你离开尼泊尔是因为族长要娶你为妾侍?你可以逃呀。”
    少女仍然微笑,“我现下不是在逃吗?”
    婀娜说:“哗,太刺激了,他是一个糟老头子吗?”
    “不,他是一个英俊的年青人。”
    我趁婀娜再发表意见之前说:“不如狸猫换太子吧,婀娜,你留下来吧。”
    “去你的。”婀娜在我身后捶我的背。
    我说:“那个旅长并不是手持弯刀的土佬吧?”
    “啊,不不,他是剑桥历史系的毕业生,不过西方的文明并没有改变他的气质,他
仍然认为三十只山羊可以换一个妾侍。”少女仍然微笑。
    “有这种事。”婀娜说。
    “但我自西藏到达尼泊尔,多得他的帮忙不少。”她忽然
    透露。
    “西藏?”我问,“你说西藏?”我呻吟。
    隔了一会儿少女答:“我在西藏住了很久。”
    我与婀娜终于维持缄默了,事情复杂得我们不能在短短时间内抽丝剥茧。
    少女说:“事情其实很简单,五年前我因小故离家出走,一般人往欧洲,我却在亚
洲兜圈子。”
    “五年!”
    “是的。”少女低下了头。
    车子颠簸得很厉害,因为沉默,婀娜扭响了录音机,播出了印度释他音乐,如泣如
诉地叙述着远年不知名的故事。
    姓慕容的少女脸上永远有一层不相干的神情,曾经沧海的茫然,与释他乐配在一起,
她看上去就像一尊泥金的飞天像,自敦煌飞到西藏,再停落尼泊尔。
    到了波曼才中午时分,我只租了一间房间,大家轮流用洗手间,我去归还租来的吉
普车,取回订金,替慕容琅买了飞机票,办妥一切回帝国饭店,看见两个女郎坐在那里
吃热狗。
    慕容琅洗了头,漆黑的长发垂在腰间,一张脸擦得亮亮的。美刚得像一颗珍珠,带
圆润的光辉,穿着婀娜给她的衣服。
    我说:“飞机票买到了。”
    “谢谢你。”她说。
    我问她:“有什么打算吗?”我是指她的前途问题。
    “到香港后,要剪一剪头发。”她天真地说。
    我笑了,“你找得到家人吗?这五年当中,可有与他们来往?”
    “我家从来不搬,我爹爹喜欢住在一个老地方。”她很有信心。
    我点点头,“今天晚上,你与婀娜睡床,我睡地下。”
    慕容琅问,“婀娜与你——爱人?”
    “嘿。”婀娜仰起鼻子,“他想。”
    慕容琅笑了,然而,她仍不像香港人,她的纯真使人忍不住想亲近她。
    当天晚上,由我请客,在饭店内的西餐厅里饱食一顿,大家都吃得很多,席间谈起
香港,我们自幼至大生活的城市,有无限的怀念,真是,离开十天就舍不得了。
    慕容琅有种出世的宁静,她对生活的需求,止于吃得饱睡得足穿得暖,简单得不能
再简单,她像一个极小的孩子。
    晚间我翻来覆去,无法成眠,盘算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冲出这辑照片。
    早上在飞机上难免精神欠佳。
    飞行的路程并不长,数小时就到了。
    慕容琅的护照并没有过期,真是幸运,轮行李的时间我陪她打电话回家。
    那个电话不通,问电话公司,说号码早取消了。
    我与婀娜面面相觑,但慕容琅并不着急。
    她面红红地不好意思,“真不知应该打扰你们之中的哪一位?”
    婀娜为难了。
    我从来不以为一下飞机就会跟慕容琅说再见,我对这个少女有好感,是以拍胸口说
道:“住到我家里来吧。”
    婀娜说:“她一个人住你家不太好吧。”
    我没好气:“她跟尼泊尔土佬混呢,更加身败名裂。”
    婀娜问她:“你觉得如何?要不要跟这个土佬回去?本来应该由我收容你,可是我
屋里已经有三个同伴,挤不下了。”
    慕容琅说:“不相干,我跟乔走。”
    婀娜笑道:“乔,你总算有女人相信你了。”
    我叹口气:“来,慕容琅。”
    我们在飞机场外拦截了一辆计程车,向家里驶去。
    一路上她左顾右盼,观赏着沿路风景,默默无言。
    我把她带到家,约法三章。
    她很喜欢我房中的摇椅,把它端到露台,一下一下的坐着摇。
    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替你登报纸寻人好不好?不是不喜欢你,也许你家人—
—喂,喂——”
    她在摇椅上憩着了。她真是听天由命,没一点心事。
    我替她在各大报章上登寻人广告:“慕容琅抵港,亲友请电****。”
    登了两天,一点音讯部没有。
    我对阿琅说:“我血本无归呢,飞机票、广告费,还有你三天来的食宿费用——只
好将你卖掉抵债。”
    琅傻气的笑。
    “你这个孩子。”我说。
    我的公寓分为两部份。一半隔为黑房及摄影室,另一半是一个大厨房与睡房。
    阿琅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十分习惯自在,她是个好帮手,我俩一下子,
    把所有的尼泊尔照片冲了出来。
    婀娜来看过我们一次,又替阿琅署了许多日用品。琅很感激她,叫她“姐姐”。
    婀娜问:“你几岁?”
    “我廿六。”琅说。
    婀娜说:“我还比你小一岁,不过不打紧,我仍然是你姐姐。”她真的很诚恳。
    阿琅毫无机心地笑,
    我很烦恼,“阿琅,你一定足闯了祸才到西藏去的,你家人不要你了。”
    那日半夜,电话铃响得震天骰。
    我睁开眼睛看手表,三点一刻,哪个捉狭鬼?
    我取过电话筒,“喂?”
    “你是谁?”那边是一个女声。
    我不由得有气,“你打电话来,你不知道你找谁,倒要问我我是谁?”
    “我找慕容琅。”
    “她在我这里,你是她的什么人?”我身上的瞌睡虫全跑光了。
    “阿琅在你这里?”她问:“有什么证明?”
    “什么证明?她就睡在我这里。”
    “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光火,“你是她的什么人,你别纠缠不清好不好?你到底要不要找慕容琅?抑或
是看了报纸来瞎七搭八?”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我过来见阿琅,你把你的地址说一说。”
    “你是她的什么人?”我再问。
    “我是她的继母。”好家伙,终于有人来认领。
    我将地址说了一遍。
    “我马上来,你叫醒阿琅。”
    “如果你是她的继母,”我说:“你应该知道,阿琅睡着了不容易叫得醒。”
    那边搁了电话。
    我起身去摇阿琅。
    阿琅转个身,我再推她,阿琅像是关闭了睡掣,要待明天早上才会按时开启。
    我放弃。
    楼下静寂万分,我在露台向下望,不到五分钟,便有一辆中型的日本车驶进来,停
在路边。车子里走出一个女子,从大厦高处看下去,只觉她年纪还轻,瘦长身材,与她
同来的,尚有一个穿制服的司机。
    她自称是阿琅的继母。
    没一会儿,门铃响了起来。
    我前去启门,一看来客的面貌,就诧异得怔住了。她是那么年轻,不会比阿琅大,
而且容貌那么秀丽动人。
    “你是——”我凝视她。
    “我在电话中已跟你说过了话。”她冷冷地说。
    “请进来。”我忍不住将眼光留在她身上。
    她转头嘱司机在门外等,跟我进屋子。
    “阿琅呢?”她匆忙地问。
    我指一指地上的阿琅。
    她连忙蹲下看,“果然是阿琅,”她说,声音中充满了惊喜。她伸手摸摸阿琅的脸
蛋,“阿琅。”但是阿琅这只呆瓜,并没有醒过来。
    我的女客找了一张椅子坐下。
    “先生贵姓?”她问。
    “我姓乔。”我答。
    我直视她。他们慕容家的女子,一个比一个美丽,但这一位的容貌与阿琅又不同,
她是冰冷的,眼睛中充满敌意,嘴唇薄薄的抿得很紧,头发梳得光光,露出额角一个发
尖,身上一袭白色麻布的时装,正是最新流行的式样,耸肩,窄袖。
    她并不介意我盯着她看,问我:“你在什么地方找到阿琅?”
    “尼泊尔。”
    “什么?”
    “尼泊尔。”找解释,“我是个摄影师,在尼泊尔拍一辑照片,碰见了她,她叫我
把她带回来的。”
    “她身体很健康吧?”她问。
    “看上去完全没有不妥之处。”我说。
    “她失踪有五六年了,”她匆促的说:“家里一直找她。”
    “老天。”我说。
    “这几年内发生了很多事……”她改变话题,“乔先生,这次谢谢你。”
    我微笑,“光谢没用呢,阿琅欠我飞机票。”
    “那自然。”她说:“我们一定偿还。”
    我说,“阿琅要到明天早上才会醒,你要不要先回去?”
    “都快五点了,”她说:“要是你不介意,我在此等一等。”
    我说:“我无所谓。”
    我走到厨房去做咖啡。
    她在我摄影室内踱来踱去,目光如炬,打量着我拍摄的照片。
    夏天的南国天亮得早,喝完了咖啡,已经有小鸟鸣叫。
    她没有一丝倦容,浑身散发着紧张的神色,与阿琅的随和温婉刚则相反,但她仍然
是一个罕见的美女。
    我不知应说些什么,室内一片死寂。幸亏阿琅醒了,她打一个呵欠,一骨碌坐了起
来。
    她的继母跟她说,“阿琅,我们回去吧。”声音镇静得多了。
    阿琅睁大了眼睛,“是你,你终于来了,爹爹呢,爹爹为什么不来接我呢?”
    “阿琅,一切回家再说。”
    “回家,”阿琅说:“啊,当然,我要回家。”
    “走吧。”她的继母催促她,“不能再打扰人家。”
    阿琅依依不舍的看着我。
    我耸耸肩安慰她,“千里搭长棚,无不散的筵席,把我当那两只犁牛一般看待好
了。”
    阿琅笑了。
    “再见。”我送她们两人出门。
    我交上名片说,“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门外那个司机,等得几乎要变石头人了。
    阿琅几乎是被挟持走的,我们没来得及道别。
    中午婀娜来探望我,我告诉她一切。
    婀娜说:“唉呀,你怎么不叫我来见识见识?”
    “半夜三更,不便打扰你。”
    “你的意思是,那个慕容太太,跟慕容琅的年纪差不多?而且长得一般美丽?”
    “一点也不错,但不是同类型的美,阿琅是个小迷糊,而这个慕容太太,她十分精
明。”
    “如果让你挑,你挑哪一个?”婀娜忽然问。
    “问到什么地方去了?简直一点头绪也没有。”我白她一眼。
    婀娜固执,“告诉我嘛,你挑哪一个。”
    我说:“如果让我挑,我一个也不要。”
    “为什么。”
    “不为什么,感情是很主观的,我不喜欢稀奇古怪的女子,她们令我紧张。”我说:
“日常生活,最要紧是舒适轻松。”
    婀娜笑问:“所以你离家出应,靠拍照混饭吃?你老子逼你上进,令你紧张?”
    “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悻悻然,“瞎七搭八。”
    婀娜哈哈大笑。
    就在这时候门铃大响,婀娜会开门,与门外的人说了半晌,取着一个信封回来。
    “挂号信。”我问。
    “不,慕容氏派人送来给你的。”她把信封交给我。
    我拆开,是一封幕容琅写的感谢信件。
    “你猜啊,会不会再找你?”婀娜问。
    “我想会的,”我放好信,“她对两条牛都依依不舍,何况是我。”
    “你会追她吗?”婀娜又问。
    我气结,“我不打算回答这种问题,你要的照片全部冲了出来,快取了走,还我耳
根清静。”
    婀娜笑嘻嘻的取了照片走,“我会尽快把稿费给你。”她说。
    今天是我与母亲吃茶的大日子,我特地换了西装去约好的地方等她。
    她说来说去那几句话:“你还不打算搬回来住?”“你爹伤心呢。”“将来你儿子
不听你的话,你就知道滋味了。”“整天拿着只相机走,一点没出息。”
    我已听得麻木,问她:“妈妈,你也是个在上流社会中走动的名媛,上次什么慈善
筹款你还扮了妲已在天桥上走——喏,就是吓得我打烂相机的那次——”
    “见你的大头鬼。”她骂我。
    “你可有听说过有一家人,在香港住,复姓慕容?”
    “慕容?”
    “是,想一想,老妈,你有没有听说过?”
    “慕容氏早已家散人亡,问来作甚?”妈妈不悦。
    “是吗,你说给我听,怎么家散人亡?”我太好奇。
    “慕容家的老头子一去世,就没有人承继偌大的事业,业务结束了十之八九,虽然
不愁没钱花,到底一代不如一代,如今出风头也轮不到他们。”
    “没有儿子吗?”
    “有一个儿子,脾气跟你一样呢,好吃懒做,移民在外国,根本不回来的。”
    “他们家,是不是有一个年轻当权的女人?”
    “我早知道,问问就问到这狐狸精的身上了。”妈妈跌足,“是不是?果然。”
    “说给我听,我喜欢听。”我兴奋起来。
    “你疯啦你?这种小报上的传闻,有什么好听的?”妈妈责我以大义,“我才不做
‘八婆’。”
    我笑,“妈妈,你连妲己都做过了,还有什么妨碍呢?”
    “你这孩子,真造反了嘛。”她为之气结。
    “来,慕容家的事,略告诉我一二。”我央求,“不然的话,你找我出来吃茶,我
就推你说是没空。”软硬兼施。
    “难怪你父亲要轰走你。”妈妈没奈何,“我与慕容氏没有来往,不知道那么多。”
    “可是你知道那狐狸精的事。”我提醒她。
    “只听说某人在晚年搭上了一个比他女儿还年轻的女人,之后某人就一蹶不振,而
家产也落在这个女人手中。现在也快散得七七八八了。”
    我点点头,“你有没有把这个故事告诉父亲,叫他当心做人?”
    “你爹有你这个儿子还不够?他不用狐狸精帮忙。”她瞪着我说。
    “你有事没事就损我,”我不悦,“我又不败家,况且我有三个那么能干的哥哥,
我有条件做艺术家。”
    母亲软下来了,“说起你那些哥哥,真没话讲。”
    “刻薄成家,跟老爹一样,”我不屑,“逢商必奸,我也没有话讲。”
    “穆儿,你已无药可救了。”妈妈瞪我一眼。
    与她话别后,我约了与婀娜吃晚饭,她将稿费支票交在我手中。
    她说:“我去打听过慕容家的事了。”
    “是吗?”我故作不经意状,“你那么好奇?”
    “原来慕容琅在五年前失踪的时候,她父亲四处派人寻找她,悬过暗红。”
    我抬起眼。
    “后来她父母相继去世,这件事不了了之。”婀娜说。
    “她继母呢?没有继续寻找她?”我问。
    “阿琅在西藏,请问怎么寻找?”
    “她为什么要出走?”我问。
    “没有人知道,以前她也是社交圈子的红人,看,”婀娜在公事包里找出一叠剪报,
“她订婚的那夜,拍了不少照片。”
    我接过剪报,报纸照例已经发黄了,但照片上那个漂亮的女孩子显然就是慕容琅,
衣着虽过时,但看得出是当时最时兴的打扮。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沉吟,“可不可以写一个故事?”
    婀娜说:“我想写这个故事,如今的小说太虚无缥缈,有个真实的背景比较踏实。”
    我冷笑,“除非你打算写一家八口一张床或是红卫兵,否则再实在的故事也会被打
入虚无类。”
    “那我不管,我是写定了。”婀娜极有决心。
    “再好的故事,也要流畅的文字衬托。”我提醒她。
    “是,我会尽力写。”她说,仿佛写小说如挑泥,尽力就会好。
    “谁帮你做资料搜集?”
    “我自己,一切像抽丝剥茧,很快会真相大白,我已经去电要求慕容琅接受我的访
问。”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
    “嗳,如果她让你上门去,你带着我一起去好不好?”我问。
    婀娜笑吟吟地说:“这又关你什么事呢?”
    “我好奇,”我理直气壮地说,“如果香港人都没好奇心,你那本《婀娜》月刊还
能出版?”
    “她还没有回覆我。”婀娜说,“咱们公平交易好不好?如果她万一找你,你也带
我同往。”
    “好,咱们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我说。
    “谁跟你同当?”婀娜一贯吊儿郎当的。
    我凝视她,这个妞,谁跟她走,也是福气,如今少有这么能于独立及乐观的女孩子。
    我扭扭她的面颊,她闪避开,“你太没正经了,老乔。”
    “怕什么?我们是老拍档。我谁都不怕,若你未来的老公是醋坛,那我没办法。”
    “把你砍成八块。”她恐吓我。
    “你会嫁那么小器的人吗?”我反问。
    她摔摔头发。我看着她一身打扮,褐金色的发饰,配同质地的腰带,一只金色的手
袋,白皮鞋绲金边。
    我笑说:“金色泛滥,迷惑了眼睛,我希望看到比较纯朴的打扮,譬如——”
    “譬如尼泊尔土女装?”她搭上来说。
    “譬如你的大头鬼。你们穿流行衣物,非要把它流行垮了不可。”我说,“最近这
一阵子的三个骨灯笼裤直把我吓得魂不附体,四十岁的老太婆还把它穿身上,打做挂一
只小小的金手袋,配一脸的皱纹,我先凄凉得哭了,不知道母亲节是否要买一套给我老
妈穿戴,彷徨得要命。”
    婀娜反问:“照你的标准,谁穿得最好?”
    “穿得好不是衣服好,歌者非歌,最要紧是切合年龄身份,可惜这道理个个懂得,
实践起来却不容易,女人一过三十岁就爱骗自己能够青春常驻。”我想了想,“那个年
轻的慕容太太,她就穿得好,衣服在她身上,就是她的,不再是名牌设计师英魂不息的
憩休所。”
    “人家有钱。”
    “多少有钱女人穿得像大贼。”我说。
    “她穿什么衣服?”婀娜不服气。
    “我一点也不记得她穿什么衣服,就是这点高明,人家穿得舒服。”
    婀娜说:“你中了蛊了你。”
    我嘿嘿地笑几声,与婀娜分手。
    傍晚收到电话,是阿琅的声音。
    “乔吗?我想请你来一趟,有很多事非得见了面说不可。”
    我想到要与婀娜有福同享,但是慕容琅的声音实在太沉重,我提不出这样的要求。
    停了一会儿她说:“我父母已经去世了。”
    我沉默。难怪,她本来是四大皆空的。
    “姊姊也病逝,现在唯一的亲人,只剩下哥哥,可是我与他联络过,他不肯再回香
港。”
    “你继母呢?”
    “是,我还有她,她是一个勇敢的女人。”慕容琅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激动,“这五
年来,全靠她一个人在支撑。”
    “你与她之间——没有什么吧?”
    “她待我很好。”
    “我马上来。”我挂上电话。
    我没有通知婀娜,一个人驾车往慕容家。

满心以为至少是金碧辉煌的独门独户洋房,却是再普通没有的大厦公寓,连大门铁
闸都是最普通的一种。为什么不是余氏古堡那样的房子呢?更加可作小说的题材了。
    我伸手去按铃,女佣人来替我开门。
    进到屋子,才略为看到一点的气派。
    公寓起码是四幢打通的,并没有刻意装修,长窗面海,风景怡人,地方很宽阔,半
新旧家具,放置得很随意,就像爹爹的家一样,凌乱中明显地看到主人生活习惯,这是
一幢活生生住着人的房子,不是电影布景。
    女佣人嘱我坐,递上香茶。茶是最好的龙井,淡绿色嫩叶清香扑鼻,盛茶的是一只
宜兴旧茶盅。我诧异了。
    爹爹老说妈妈不懂享受,身家全挂在身上,看来年轻的慕容太太,也真懂得生活情
趣,在最日常的事情上见真功夫。像露台上停着的一辆“银豹”脚踏车,没想到真有人
肯花两千多美金买一辆脚车,又不能招摇,简直如锦衣夜行。
    我的眼光随而落在客厅中的几张字画上,暗暗吃惊,顿时坐立不安起来。
    女佣人跟我说:“太太请你到图画室。”
    我跟她走入内堂,光线渐渐暗下,别有洞天。
    图画室中有一架镶螺甸的小风琴,一张波斯地毯,一列米色路易十七丝绒沙发,一
张玻璃小茶几,茶几上放一只水晶碟子,里面浸满了一朵朵的白兰花,香气袭人。墙上
孤零零地挂着一幅蒙奈的《荷花池》,印象派的色彩水溶性地在粉墙上化开,我看得呆
了。
    这样“普通”的几件常见的家具,“无意”地搁在一起,竟有如此惊人的效果。室
内很大,有很多的空间,大方怡人。
    我靠墙坐了下来,对牢小露台外一只蓝白的大缸,我好奇,走出去张望,却是茂盛
的水草内映着十来对金鱼,其中一条水泡嗒嗒的浮上来,以为有熟人来喂食物。
    我回到墙角坐下。
    这里是这么恬静,完全与世无争,城市之声远远传来,交通声、修路声、叫卖声,
但却完全与这屋子里的人没有关系,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停顿了。
    “久候了。”
    我转过头去,看见慕容太太,连忙要自地上爬起来。
    “你请便,”她说,“不要紧。”
    我于是又坐下。
    “乔先生,阿琅本来要见你,但是她乍闻父母去世的消息,有点不好过,故此由我
与你说话,也是一样。”她的谈吐比她年纪大得多。
    “什么事呢,如果我帮得上忙,我会努力。”
    “谢谢你把阿琅送回来,当年他父亲悬过赏,为了尽一点心意,我现在把这笔款项
交给你。”
    她手中拿着一只黄纸袋。
    我诧异,“如果纸袋中盛着的全是一千元钞票,可真是一笔巨款,足够买一辆劳斯
莱斯跑车,但我不能接受,这太像绑票的赎金。”
    她忽然笑了。
    她笑起来没有不笑的时候好看,因笑容牵动,精致的五官突然失去平衡,但一双眼
睛眯在一起,与我看惯的冰冷有太大的对比,这双眼睛充满了媚态,真能够使男人神魂
颠倒。
    她的头发仍然拢在脑后梳一只堕髻,一袭夏布旗袍,看上去冰肌无汗,身上并无首
饰。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很欣赏你,乔先生,你有真性情。”
    “谢谢你。”
    “你把这笔款项收下吧,这是先夫的意思。”她说。
    “可是我并没有到处去把阿琅找回来呀。”心中一边盘算着可以买多少部莱加与哈
苏,我的面孔发赤。
    “照阿琅对你的形容,我只有更加感激。”她说,“我替你存入户口罢。”
    我忸怩地说:“我没有户口。”
    她又笑了,薄薄的嘴唇,嘴角露出无限俏皮。
    我终于收下了钱。
    我老老实实地说:“看来没我的事了,我想我该走了。”
    她点点头。
    我被她送到门口,我说:“你们很懂得生活情趣。”
    “是,我承认我们生活得很舒适。”她很客气。
    我说:“我父亲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当然,每个人对于舒适的观感亦是不同的,
有些人不停的赚钱,汗流浃背,别人看他个苦,他自己挺满足。也有小家庭主妇,这里
扫扫,那里抹抹,乐趣无穷,并不觉得闷气。
    幸福有什么标准呢,想那样得到那样,就是幸福。
    走到客厅,阿琅叫住我,“乔——”
    我转头,她已重新打扮过了,长发修剪到齐肩,穿一身运动装,神情很倦,脸上只
抹一层润肤油,大眼睛仍然鬼影幢幢。
    我如看到一个老朋友似的趋向前,“阿琅,你也不必伤感,从来岁月不饶人,年事
老了总要去的。”
    阿琅眼睛闪着泪光,楚楚动人,并不言语。我看得出她有许多内疚,心中矛盾。
    慕容太太说:“阿琅认为父母的逝世与她有直接关系。”
    “但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说,“将来才是重要的。”
    阿琅憔悴地坐下,不言语。
    她年轻的继母轻轻地说:“要不要出去跟乔先生散散步?我相信他有空,睡醒了老
困在屋子里无益的。”
    阿琅还是低着头。
    “对呀,”我附和她打蛇随棍上,“出去走走。”
    阿琅跟我下楼,她很沮丧。
    我责备她,“你离家出走那一日,就该知道回家的时候一切都会不同了,难道失去
了女儿,他们还能照常吃喝玩乐不成?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她默默忍受我的责备。“但是,当时一股浊气涌上心头,逼得我离家出走……”
    “为了什么?”我问。
    她不肯说。
    我冷笑一声,“为了一个男人,是不是?”猜也猜得到,她衣食不缺,不是为感情,
还为了什么?
    “乔,你没有失过恋吧?”她有点生气。
    “没有,”我笑,“我尚未恋爱过。”
    “你不知道那种滋味,当时我没有死掉已属万幸。”这样激烈的话由温婉的人说出
来,已是不易。
    “但你死了我也不会原谅你,我们在世上有许多责任,我们不只为感情活着。”
    她更加落寞,头越垂越低。
    “过去的事算了,你不爱提,我也不会问,将来呢?你要是情愿自怨自艾地坐在豪
华住宅里悲秋,谁也不能救你。”
    “我能做什么呢?”她彷徨地问,“我不能到写字楼去找一份秘书工作呀。”
    我既好气又好笑,“为什么不能?”
    “我不会打字速记。”她简单的说。
    我笑出来。阿琅的天真。
    我到银行去将款项存好,带着阿琅去选看照相机,因发了一笔小财,非常意气风发。
    我跟阿琅说:“你看婀娜,她多能干,一个人搞一本一百七十多页的杂志,管十多
个职员,还打算写一本小说,天天忙得透不过气来,杂志去印刷房的时候,她有三天三
夜不眠的纪录,真不容易啊,她对这社会有参预,所以她有满足感。你有什么?这不是
钱的问题,坐在家久了就坐懒了。”
    阿琅让我骂得狗血淋头,暂时忘了她原有的痛苦。
    “想不想找工作?我替你介绍如何?”我试探她。
    “我能做什么?”
    “最低限度可以做模特儿,你长得那么漂亮。”
    “不大好吧?”她犹豫。
    “有什么不好?”我又生气,“职业无分贵贱,总比在西藏流浪好一点。”
    “你怎么老损我。”阿琅可怜巴巴的。
    “我为什么不损你?世人都把你宠坏了。”我说,“你觉得我说得没道理吗?若不
是那名族长拿着弯刀逼你嫁他为妾,你还在尼泊尔不事生产呢!五年了!”
    阿琅哭起来。
    我把她骂哭了。
    我递手帕给她抹眼泪。
    她呜咽着说:“我要回家,我不要再见到你。”
    “哭宝宝。”我咕哝,“哭出来心里宽敞点。”
    她伏在咖啡厅的茶座上哭了许久时间才停,我替她叫一客番石榴冰淇淋,她擦干面
孔,却都全吃下去了。
    “你明天出来见一见婀娜,看她能介绍什么工作给你消磨时间——最好是不必动脑
筋的那种,嗳?”我拍拍她的头,“明天下午三点,我在楼下接你。”
    我送她回家,送到门口,看着她进去。
    晚上见了婀娜,她却大发雷霆,怪我不守信用,将写字台上所有纸张都扫到地上。
    她从来没发过这样大的脾气,杏眼圆睁,拉扁了嘴唇,整张脸都歪了,为了这样的
小事!女人的潜质真不容忽视,我整个人慌了。
    我怪叫:“我做错了什么?只要你愿意,她可以成为《婀娜》杂志的基本模特儿,
我不是替你约了她明天下午出来吗?”
    她吼叫:“那是为了你受了慕容氏的钱,不得不为她出点力,你由头到尾只晓得利
用四周围的人,你这个卑鄙的小人。”
    我悻悻然,“好,算我是小人,可是我害了谁呢?”
    “你不该接受人家的钱。”她指着我。
    “这是我私人的事情,我用日本相机用腻了,我受不了
    这种引诱。”
    “你为什么不为一套哈苏镜头去卖身?”婀娜越说越难听。
    “你这个泼辣的妇人,我告诉你,那是因为没有人要我的身体。”
    她气结,跌坐在椅子中。
    我随即用手掩住了嘴巴,“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婀娜,我简直跟你半斤八两嘛,
太可怕了。”
    “乔穆你这个人是要落拔舌地狱的。”
    “天呵,”我立刻说,“在你之先抑或在你之后?”
    “你少气我。”婀娜双眼都红了。
    “婀娜,也许我不明白女人,如果你是男人,一定会对我这样的安排表示满意,我
实在不明白我错在哪里。”
    “因为我不是一个男人。”她捶着写字台。
    “你不是男人?”我作吃惊状,“噫,我没有注意到,对不起,对不起。”
    她长长的叹口气。
    我摊摊手,“我是你的生死之交,婀娜,你不能骂我是个卑鄙小人。”
    “我识错了你。”她说道。
    “对不起。”我说。
    “没有用,”她说,“一声对不起后面隐瞒了多少眼泪。”
    “好,那么明天我把慕容琅送到你办公室之后,我就在你的世界上消失,好不好?”
    “你认为你的消失对我会有益处?”她问我。
    “喂,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我着恼了。
    “也好,你失踪好了,我不要看见你。”
    “那明天你自己去接慕容琅。”我转头走。
    才称赞她有多能干,却一般的蛮不讲理,我气鼓鼓的开车回家,将自己大力地掷在
床上。
    自尼泊尔回来尚未好好休息过,这班女人将我搞得头昏脑涨。
    女人,你不把她们当男人看待,她们说你歧视,你当她们是男人,她们又伤心至死。
我不知道她们到底想要什么?我放弃。
    也许我应该去度假,巴西的风光应当很好,或者可以更远一点,到冰岛去拍摄极光。
    我一骨碌起身,打电话到航空公司订机票,进行得不很顺利,因为我的荷包干涸,
而机票一天比一天贵,如果不愿动用别人的馈赠,就只能够到新加坡去。
    新加坡就新加坡,我决定今夜动身。
    只要离开这块地方,离开啰嗦的婀娜,到哪里休息都差不多。我因赌气,并没有告
诉谁我上新加坡,挽起一只轻便的包包就走。
    我跟着旅行团走,沿途拍照片,旅行团成员多数是中年女太太与女教师,非常爱热
闹的普罗大众,嘻嘻哈哈玩成一团,开头我觉得她们无聊,后来认为真正的幸福属于她
们,就开始拍摄旅行团众生相,收获不浅。
    因为我喜欢溜达,故此也不寂寞。太太团开始不喜欢我,后来听到我老爹的姓名,
就忙不迭的要为我做媒,我耐心的抄下她们的电话、地址。
    一星期过得快,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我并没有想念婀娜。坐在热带的街头吃大牌挡
不知多滋味,我喜欢一种叫蚝烙的食物,简直巴不得连碟子一起吞下肚子。
    这是我最愉快的旅行,因为什么都不必做,自由最可贵,吊儿郎当也是值得的。
    回程那一日,我终于打了电话给婀娜。
    我一开口就说:“怎么,有没有很担心?有没有想念我?”
    那边先是一怔,大概有点意外,然后冷冷的声音,“你是谁?”
    我说:“不必装佯了,还在生气?我明天要回来了。”
    婀娜说:“神经病!”挂了电话。
    “喂,喂。”完了。
    我没精打采,看样子我是完全没希望在短期内与她恢复邦交,我的问题并没有解决。
    我寂寞地回到香港启德机场,往日婀娜会开一辆小车子出来接我,今次我光是等计
程车就四十分钟。
    刚要上计程车,就听见身后响起车号,我转头,一个满头长鬈发的女郎在车上向我
招手,我犹疑了一刻,计程车司机已经对我破口大骂了。
    我只好提了两包行李向女郎走去。“上车。”她说。
    我将行车放在车子后面座位。
    她问:“什么东西那么臭?”
    “榴链。”我反问,“你是谁呀?”
    “你糊涂了,我是阿琅,”她大笑。
    “你是阿琅?你的头发怎么了?”只见连绵不尽的波浪,“还有你的脸,怎么那么
浓妆?”
    她眨眨眼睛。
    “我的天,你像横滨的吧女。”我惊呼。
    “婀娜把我改造了,时装模特儿要有个流行款的。”
    我心痛,“婀娜暴殄天物,你皮肤本来像羊奶般白美,现在怎么变巧克力了?”
    “晒的,又用紫光灯补照。”
    “天!”
    “婀娜说她跟你是耗上了。”阿琅说,“所以我也不怪你事事针对她。”
    “真莫名其妙。”
    “你们是爱人吗?”阿琅问。
    “慕容琅,这问题你在尼泊尔的时候已经问过了,我不想再回答一次。”
    “你们看起来很像一对恋人。”
    “不是的。”
    “为什么不是?”
    “阿琅,这叫我怎么回答?”我服了。
    她也笑。
    “嗳,看样子你的心情好多了哇,”我问,“想开了?”
    阿琅横我一眼,“婀娜说你轻佻,果然不错,一切天大的事一经你的嘴巴,就变得
吊儿郎当。”
    她的脸颊胖鼓鼓,作生气状。
    我瞪着她,仍然不觉得她是慕容琅,婀娜太会糟蹋天生的丽质,非把手下所有的美
女都变成庸脂俗粉不可,大概是出于妒忌吧。
    我说:“多谢你来接我。”
    阿琅说:“对于你,乔,我总应该仁至义尽。”
    我叹口气,“不得了,不得了,说话那个款儿,都已经开始像婀娜。”
    “婀娜已经给过我一份工作。”她报告说。
    “你这么快就会走天桥?”
    “不,我不做天桥,我光做摄影。”她说:“婀娜说,要请你替我拍一辑照片印成
我个人的宣传册子。”
    我说:“既然我与她已经势不两立,何必再找我拍照?香港会拿相机的,又不止我
一个人。”
    “她说香港会拍女人的,只你一人。”
    我夷然,“那扬凡呢,他头一个不服。”
    阿琅笑,“算了,你没理由跟婀娜斤斤计较。”
    “因为她是女人,是不是?”我纳闷地说,“女人有世上一切的特权,真受不了。”
    阿琅微笑,“那你是答应了?”
    “我有什么办法?我为了生活,什么没做过?”
    “听说你父亲很有钱。”她把车开得模冲直撞。
    我苦笑,“他有钱,关我什么事?”
    “父亲有钱,多多少少与儿子有关,家父生前对我们最慷慨。”说到她的父亲,慕
容琅的脸上罩上一层灰色,那头鬈发的波浪也仿佛没有那么活泼了。
    “我爹想法不一样,他还年轻,才五十多岁,他才不肯轻易放过我。”我摇头晃脑
逗她开心,“我注定完蛋,享不到他的余荫。”
    阿琅不出声,我拉拉她的客发,“告诉我关于你的工作。”
    “很辛苦,我原以为装模作样地穿漂亮衣服拍照是最轻松的事,现在才知道不是那
回事。”
    我说:“工作原是辛苦的,你以前不懂得而已。”
    她把车子驶进我那条街,“到了。”她说。
    “不上来坐坐吗?”我问。
    “你需要休息。”阿琅说。
    “这口气跟婀娜一模一样。”
    我提了行李进屋子,婀娜的电话接着来了。
    我喜出望外,不敢怠慢,“婀娜,是你吗?我还以为你一辈子也不理我了,吓死
我。”
    “你到家了?”她淡淡说。
    “婀娜,算了吧,你想想,要是你不在乎我,你也不会打这个电话。”
    “我是来跟你约时间,纯粹公事,明天早上,替慕容琅拍一辑造型照。”
    “就这么简单?”
    “乔穆,你别再臭美了。”
    我不服,“你不是挂着我,为什么不找尊尼古辛?为什么不找梁家泰?吓,你甚至
可以找史嘉孚路呢!”
    她没好气,“人家没欠我钱,你支《婀娜》杂志的薪水,已支到一九八三年了。”
    我立刻像泄气的气球,一言不发了。
    “穆兄,你那脾气,多早晚才改?”她冷笑,“你以为你贾老二贾二爷?”“砰”
一声摔了电话。
    我皱眉头,好,我暗暗告诉自己,追几个出色的妞来出口气。
    那夜我很寂寞,拿了啤酒坐电视机前,扭亮了荧光幕,没想到播放的倒是个热闹的
节目?香江小姐选举。
    女郎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台上走来走去,我心不在焉地观赏着,当镜头落到评判席
上的时候,我呆住了,我甚至张大嘴巴站起来。
    慕容太太!她是评判的一分子。
    哗,我又坐下来,好一个美女,浓妆,头发仍梳在脑后,黑色乔其纱旗袍,耳垂与
脖子上戴着精光灿烂数百卡拉的钻石。
    她嘴角微微向下垂,算是微笑,仍然冷冰冰神态,但我心中却有一丝喜悦:啊,毕
竟是凡人,连这种场合也去了。
    我聚精会神盯着荧幕,真为她的外型倾倒。
    待节目完毕,我找到婀娜。
    她犹自在那里使小性子,“找我干什么?”
    “我知道你很忙,这且按下不谈,有没有看香江小姐选举。”
    “有。”
    “评判席中那个慕容夫人,便是阿琅的继母。”
    “她?”婀娜失声,“我怎么没想到?慕容宁馨儿,那自然是她,还有多少人姓慕
容?”
    “她叫什么名字,你说她叫什么?”
    “她姓宁。”
    “叫馨儿?”我几乎喝起彩来。
    “正是。”婀娜像是已经忘记要跟我作对,“是她,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我问她。
    “我其实什么也明白,”婀娜道,“但只有她才配做阿琅的继母,若果姿色略差,
整件那根本不是那回事。”
    我说:“所以难得之处就在这里。”
    “难怪你会惊艳,老乔,能叫你看得目定口呆,念念不忘的女人还真不多。”
    我问,“她是怎么会嫁给一个老头的?”
    婀娜不平,“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你不能把上了五十岁的男人以一声‘老头’就否
定了他们的存在价值,慕容琅的父亲是一个具才干具魄力的男人,他的优点断不止有钱
那么简单。”
    “这我相信。”
    “他不能扔下所有的钱才娶宁馨儿,有钱又不是他的错,一般人一听见谁有钱,谁
就像是犯了弥天大罪似的。”
    “多谢教训,多谢指点。”我笑道。
    “咦,我怎么又跟你聊上了?”她大吃一惊,非常替自己不值。
    “婀娜,你还上哪儿去找这么个老朋友?”
    她叹口气。
    “我替慕容琅拍完照,要不要我再替慕容夫人拍一辑?”
    “你做梦了,”她冷笑,“人家从不接受访问,《纽约时报》在内。”
    “现在已给我找到了窍门。”我很有把握。
    “瞎说。”
    “她连香江小姐的评判员都去做,为什么不让我拍照?”
    “你又不去调查调查,就口出大言,慕容氏是香江电视台的股东之一,是他们家赚
钱的生意,她怎么能不担这一层关系?”
    “可是她人顶可亲。”我抢着说。
    “没到利害关头,她干吗要得罪你?人家是见过世面的人,谁一天到晚噜哩八嗦像
个赌气的孩子?”
    我不服:“你倒像是她的发言人。”
    “老实说,乔穆,我留意这位女士,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她是城里最有神秘色彩的
一个女人。”
    我仍然觉得慕容太太很客气,我暗暗叹口气,也许我错了。
    我说:“我做了爱尔兰咖啡,你过来喝可好?要不我来接你。”
    “不来了,明天见吧。”她挂断电话。
    至此我们算得是重修旧好。
    我少不得婀娜,离开家庭之后,就数她对我最好,当然,我尚有其他的朋友,譬如
说梁教授与他的夫人,实在要有重头事商量,我会找他们。
    我伸个懒腰,许久没见他们了,明天下午上半山去做一次探访也好。
    谁不怕寂寞呢,我最耐不住在家独个儿耽着,一个周末下来,思想到生老病死的问
题,立即万念俱灰,再也提不起劲来做人。
    所以尽往外跑。
    第二天,阿琅一早就来报到。
    我将她的头发喷湿。
    她抱怨,“都喜欢落汤鸡款。”
    我说:“这是继风扇之后最大发明。”
    她咭咭奖:“是谁发明用风扇吹得模特儿头都掉下来的?”
    我耸耸肩,“谁知道,在这之前是一瓶花,一只瓷猫,手指放在脸颊上。”
    “现在连笑也不让笑了。”
    “你笑起来好看,”我说,“不妨笑。”但她继母笑起来不好看。
    我架好了灯光、布景,替她拍照。
    作为一个摄影模特儿,阿琅的脸大甜太美,缺乏表情及性感,换句话说,她没有灵
魂。真奇怪,这个女孩子走遍大江南北,有着这么奇异的经历,可是却仍像一张白纸一
般。我有点生气,太难拍了,我喝道:“瞪起眼睛,眨眼你不会吗?真笨。努嘴作一个
性感状,来,引诱我——喂,振作点。”
    她被我喝得失神,没精打采起来,我连忙捕捉这种难得的神情,按下快门。
    我说:“漂亮的女孩子永远不愁寂寞,到了西藏新疆都有不贰之臣。”
    “别再提了。”
    “那酋长叫什么名字?”我问。
    “敏敏哲特儿,英文名字叫亚方素。”
    我太息:“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猎头族怎么还有英文名字?”
    “现在每个人都有英文名字。”
    “你继母有吗?”我移动着灯光。
    “没有。”
    “告诉我关于你继母的事。”
    “我累了。”
    “那么休息一会儿。”我与她并排坐下,“假如亚方索敏敏哲特儿追到香港来,你
怕不怕?”
    “怕什么?我一日不爱他,一日不必怕他。”阿琅夷然。
    至理名言。
    “你继母可知道你的事?”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阿琅说,“以前我试过与她斗,没可能的事,现在早已放
弃。”
    “是否她太强?”我试探地问。
    “不,她完全不还手,也不闪避——也许你说得对,是太强了,大勇着怯,大智若
愚。”
    我眯着眼睛看镜头,“你离家出走,不是为了她吧。”
    阿琅不答。
    我怕她疑心我在盘问她,略略移转话题:“如果我约她拍一辑照片,你猜她会不会
答应?”
    阿琅答得很干脆,“你问她好了,”
    这小子也不是好惹的,她与继母间始终有芥蒂。
    “你称呼她为什么?”
    “阿馨。”
    我站起来,“好了,现在让我看看你全身最有特色的地方在哪里。”
    阿琅解嘲地说:“我父亲的名声。”
    “别这么说,牙齿……牙齿很美,在尼泊尔用什么牙膏?居然维持那么好的齿质,
奇迹,头发也不错……琅,你最大的损失是毫无缺陷美,怎么搞的,连雀斑也没有。”
    “我可以走了吗?”她气馁。
    “照片冲出来以后,我会通知婀娜。”
    “你拍照太马虎。”
    我恐吓她:“当心我将你自十二楼扔下去,你胆敢说这样的话。”
    她用毛巾擦干头发。
    我收好相机。
    “下午带我去游泳?”她试探的问。
    “没可能。”我说,“下午没空,我要到教授家去。”
    “你还在念书?”她诧异。
    “早毕业了,”我说,“他是我的好友。”
    “能不能带我去?”她问。
    “你是陌生人,人家要特地招呼你,多烦。”
    她央求:“带我去。”
    “我们不过是听听音乐之类,你别烦好不好?”我怪叫起来,“跑到街上去吹声口
哨,包管男人一箩筐一箩筐的涌上来,干吗要缠住我?”
    她目定口呆的看着我,想哭想哭的样子。
    真要命。
    我恨恨的说:“女人都是附骨之疽。”
    只好带着她往教授家。
    教授在家等我,打开大门,伸开双手,“我的天才学生,今天又是什么风把你吹
来?”
    “太太呢?孩子呢?”我问,“好吃的食物呢?”
    他看到我身后的阿琅,“咦,这位小姐是谁?”
    我只好为他们介绍。慕容琅这样浓妆奇服,难保教授不会误会。
    我补充说:“我们是普通朋友。”非常此地无银三百两。
    教授的三个孩子跑出来,齐齐挂在我脖子与肩膀上,我算是树,他们权充猢狲。梁
教授迟婚,五十岁了,孩子们才十岁八岁,精灵可爱,一点也不像教授那么木讷。
    阿琅见了他们大乐,呼啸一声,叫孩子们到她身边去,立刻玩成一团,我没好气地
白她一眼。
    师母悄悄问我:“你女朋友?”
    “我才没有这样的女朋友。”
    “你几时才肯安定下来?”
    “没遇到好的女孩。”
    “你太挑剔了。”
    “真的,没遇到。”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我指着阿琅问道。
    “不,不是她。”师母微微笑。
    我莫名其妙,“可是我不再认识别的女人了。”
    “婀娜。”
    “婀娜!”我说,“她又不是女人。”
    “什么?婀娜不是女人?”师母既好气又好笑。
    我说:“婀娜从来没有给我一个女人的感觉。”
    “婀娜是女人中的女人,”师母很认真,“兼有男儿气概,单说外貌,已是上上之
姿,工作能力强,有独立精神,配你正好,乔穆,这样的人才,你夫复何求呢?”
    我沉吟良久,“可是,可是婀娜从来不给我那样的感觉。”
    “什么感觉?大地震动,仙女散花?”师母笑眯眯的问。
    我说:“总有煞风景的智者来提醒我们,世界上没有爱情这回事,什么要互相了解
体贴,感情可以培养之类,我最不要听。”
    “你这小子!”师母说。
    “瞧,恼羞成怒了。”
    “那么这位慕容小姐呢?”
    “她需要太多的呵护——咦,怎么搞的?我不想结婚。”我说,“太早了,我乐得
自在。”
    师母说:“可是每个人都知道你是那么寂寞。”
    阿琅抱着梁家最小的孩子走过来说:“乔穆才不寂寞,终年累月有美女围着他。”
    “难怪你不读文学学摄影。”教授看着我笑。
    阿琅看着我说:“你学的是文学?”
    “别多事,孩子们那么好玩,多与他们调笑。”
    教授说:“不是,他念科学管理,回来后央求我收他读文学,后来又爱上了摄影机,
是个非常多心的家伙,太不专一了,”他向阿琅眨眨眼,“你要当心。”
    “人家慕容小姐才不用当心。”我说。
    师母端出点心,我们吃将起来。
    阿琅羡慕起来,“真幸福,我就是希望有这么一个家庭。”
    师母笑着说:“那还不容易,仅够温饱而且,一大堆孩子,最最原始的家。”
    琅不响。
    琅一定是想起了她自己的家,慕容家的事必然复杂得不得了。
    我对教授说:“本来我是有话要说的,但是现在,”我看琅一眼,“不方便,下次
吧。”
    “随时都可以。”教授说。
    琅说:“乔穆一向不尊重女性。”鼓起了腮。
    大家都笑了。
    不多久我带着琅离开,梁家的孩子挥着胖胖的小手臂欢送我俩。
    阿琅说:“将来我的家也要这么美满。”
    “不容易,现代男女之间的事复杂得很,我的一个朋友再婚,他的前妻带着现任丈
夫与这人跟前妻生的儿子来贺他,而与前妻生的儿子则做他与新婚太太的花童。”
    琅呻吟一声:“我没听懂。”
    “真是难懂,一言难尽。”
    琅说:“吃苦的总是孩子们。”
    “孩子们看得很开呢,只是将来每人都可能有暧昧的亲戚,不可乱谈恋爱,免得乱
伦。”
    慕容琅说:“我有三个母亲,不知有没有同父异母,或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姊妹流落
在外。”
    我觉得滑稽,想张大嘴笑,但随即悲哀又袭上了我的心,可怜的阿琅。
    我问:“你是第几个母亲所生的?”
    “我生母排第二,母亲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她是否填房,父亲头一个妻子无端失踪,
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她没有儿女?”
    “有,大姊姊是她生的,但是大姊姊也从来没提过。我发觉我们家没人抱怨,没人
解释,相处数十年也没有对话,就净说今天天气哈哈哈。”
    “你此刻问大姊姊还是来得及的。”
    “不,来不及了,大姊姊去世了。”她黯然。
    啊。
    “你可以问阿馨。”我又说。
    “她?她知道得更少。她有一门不闻不问的艺术,无人能及。”阿琅说,“就拿这
一次来说,虽然我失踪五年,她提也不提,我究竟在这五年内到过哪里,做过些什么,
她根本若无其事。”
    那就很高明了,我颔首。在大家庭中生活,非得如此不可,难为她那么年轻就懂得
这个道理。
    “不错,我们是一家子,”她解嘲地说,“但是比陌生人更陌生。”
    比起她来,我略为幸福一点。但是我又多久没见哥哥们了,又多久没与父母好好的
坐下来诉说心中之事了?这一幢幢厚厚的无形的墙,到底是什么时候筑起来的?
    琅说:“一屋子挤满了人,兄弟姐妹一起长大,但却无限寂寞。我一生之中所遇到
的人,最热情的除了敏敏哲特儿,便是婀娜。”
    我问:“我呢?岂有此理,我竟然没有份?”
    “当然还有你,乔穆,我简直爱你呢。”她摇动一头鬈发。
    “那倒还不必,虽然慕容家已给了我酬劳,但我对你,可真是没话讲的。”
    我送阿琅回家,而其实是想见一见宁馨儿——呵,这样的名字配这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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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仍然住家中,她的房间乱成一片,我找不到一角整齐的地方可以坐下。
    琅很有歉意,一直解释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自从……
    我躺在一张柔软的沙发里,她穿过的衣服都有一股香味,我竟与琅混得这么熟了,
啊另一个婀娜,我有这个本事,可以把所有的女孩子都变成兄弟般。
    宁馨儿呢,她在哪里?为什么不过来瞧瞧我们?她到底是一个贵妇——掘金女郎—
—慕容精忠分子——苦寡妇,抑或扮演了所有的角色?她的真面目又是什么样子的?
    我大声问:“阿馨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有人答我。
    我跳起来,她就站在我的身边。
    曹操到了。
    琅说:“他对你最有兴趣。”眼睛看着阿馨。
    宁馨儿穿一件白色衬衫,一条旧的粗布裤,足踏软底芭蕾舞鞋,这样普通的衣饰,
在她身上,变得熨贴无比,大方高贵,一点也不平庸,现在这样子跟昨天在电视上看见
她,又完全不一样。
    她把琅凌乱的衣服拨开一边坐下,问琅:“工作如何?还高兴吗?”
    “非常辛苦,非常快乐,被摄影师骂得狗血淋头,然而我想一切还是值得的,我现
在做人略有目标。”
    她继母闲闲说:“流浪了五年,并没有寻找到目标吗?”
    琅不响。
    宁馨儿叹口气,“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琅赔笑:“你口气益发像个母亲了。”
    这两个年轻女人的关系是这么特别,我诧异极了,深觉有趣。
    宁跟着说:“你要是喜欢工作,不如到自家公司寻个位置,慕容家再没落,比起那
些暴发户又还胜几筹。”
    琅说:“你为什么不改嫁呢,尽坐在慕容家噜嗦。”
    “我改嫁?这一辈子你休想,倒是你是我心头一块大石,能嫁掉你就好了。”
    “我碍你什么?我又不是你生的。”
    “为你好。”
    “我为的也是你好。”
    我觉得这对白简直精彩绝伦。
    终于宁馨儿说:“好了好了,只要你高兴。”
    “你呢?”琅问。
    “我什么?”
    “你高兴吗?”琅加一句。
    “我?”宁馨儿抬起了头。
    “你为慕容家,也精疲力尽了,也该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了。”
    宁勉强的笑,“你这个糊涂蛋,倒教起我怎么过活来了。”她转头走。
    “你上哪儿去?”
    “我与艺术厅的人有事要商谈。”
    “谈啥?”
    “你爹收着的那些瓶儿罐儿,总共一千两百多件,我实在受不了,索性以他的名义
捐出去,人人可以欣赏,也是德政一宗。”宁馨儿说,“你若是不赞成,就由你接收。”
    琅吐吐舌头:“我才不要,二哥哥要不要?”
    宁馨儿叹口气,“他亦不要。”出去了。
    我奇极,问琅:“什么罐子瓶子?”
    琅耸耸肩,“我也不清楚,许是古董,没人承继爹的兴越,不如让公众欣赏。”她
的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
    我怪叫一声,都说我自家老爹够阔,看来还不值人家一只角。
    “要不要我送你?”我问。
    宁馨儿的脸忽然又冷下来。
    “她有司机。”琅取笑我。
    我不响了,仍然将自己埋藏在沙发中。
    琅问:“你喜欢她?”
    “我被她吸引。”
    “很少男人不被她吸引。”琅叹口气,仿佛有感而发。
    “很多人追求她吧?”我问。
    “你很想知道?”琅的大眼睛闪烁。
    我不好意思。
    “你认为她美?”琅反问我。
    “我见过很多美女,”我说,“她的五官并不见得完美,说到美,你比她好看,我
被她面孔背后的故事所吸引。”
    “一般男人则被她的财富所吸引,”琅说,“她身家非同小可。”
    “你的身家也不简单呀。”我取笑她。
    “从来没有人追求我。”琅沮丧说。
    “敏敏哲特儿呢?那个有着大学文凭的酋长,他也够照吧,听说尼泊尔以前的神像
都以桂圆大的金刚钻作眼睛,”我夸张地形容,“而整座屋顶都以黄金铺成的。”
    琅反问我:“然而住在那种地方,又有什么快乐可言?你试问问阿馨,看看她可快
乐?”
    “话不是那么说。”我惋惜地想:他们都是捉到鹿不懂脱角的那种人物,可怨不得
人,他们做人没有嗜好,所以痛苦大,乐趣少。我与婀娜两人简直万事俱备,独欠东风,
那东风偏偏又不与周郎便。
    若我们有钱,可以合作拍摄全世界最美丽的摄影集。
    光是那一千两百只瓶子!一只碗上的米通花纹就可以拍得又精又妙……,唉。阿琅
是不会明白的,一切艺术都要最成熟的经济情况来支持,而艺术家的通病偏偏都是穷。
    我若有钞票,我还拍鬈头发的女人呢,我长长太息一声。
    “你又有什么感触了?”琅白我一眼,“你是天下最洒脱的人,乔穆。”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老大的不服气,“我?”
    我的理想生活根本不是如此吊儿郎当,光为一家妇女杂志服务,然后省下一点点钱
到新加坡旅行之类。
    理想是很重要的。我并不奢望做皇帝,我的理想值得尊重与同情,但是父亲不肯支
持我的理想,我有什么办法,只好一日又一日委曲着自己。
    当然,照实说,我不应抱怨,比起在地盘中淌汗的泥工,安置区中的居民,我若口
出怨言,简直天地不容,但有时纵然金钱与名誉都不缺,生活也很空泛,阿琅当年离家
出走,大半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不欲解释这个问题。
    我跟琅说:“我要回家冲照片了。”
    “我晚上来看。”琅兴致勃勃。
    我原本想推她,后来一想,难得她找到了寄托,也罢,便点点头。
    不是夸口,我乔穆照相机下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貌美如花,但花不过是花。
    我把婀娜请了来看照片。
    婀娜认为这些照片应该可以寄到纽约去,“捧红她,委曲在香港是可惜了。”她补
一句,“除波姬小丝外最漂亮的女人。”
    我懒洋洋地并不乐观:“别忘了她已廿六岁。”
    “女人的年龄一向最神秘,瞒上十岁也不希奇。”
    我问:“你有没有想过,她是如何从西藏到尼泊尔去的?”
    婀娜说:“乔穆,你什么都要问问问,查根究底,尼泊尔那批照片已印出来,要不
要看分色大样?”
    门铃一响,是阿琅来了。
    阿琅看到自己的相片,欢呼,更带来一个好消息。我有廿年没听过这样好的消息了,
几乎令我脑充血。
    她说:“馨说,请你替那组瓷器拍照,她要出一部册子留为纪念的。”
    开头我觉得可以与她见面是喜悦,后来见到了慕容先生的瓷器,我才晕眩。
    工作在慕容家展开,她在美术厅的助手协助下,打开一只只木箱,也不嘱我特别当
心,取出一件件艺术品,供我摄影。
    我与美术厅的人员赞叹不已,她却神色如常,犹如挪动家常碗碟一般。
    我与馨有同嗜,特喜宋青瓷,施青或灰青长石釉都好,其次是龙泉青瓷的莹润及泛
柔和的青绿或橄榄青、卵白、卵青、淡青、豆青、虾青都美不可言。
    馨指着一只汝窑粉青圆洗说:“这件倒也罢了,目前普天下仅存的汝窑器约只六十
一件,这是其中之一,乾隆说的‘晨星真可贵’,就是指这个了。”
    美术厅那几位高级的干部频吞涎沫。
    他们问我:“乔先生,你看这次摄影要若干时日?”
    “两个来月。”我答。
    他们又小心地端出一只青白釉印花纹瓣口瓶及同釉色褐斑瓶。
    我说:“我先拍那只八角龙纹水注,它没有反光,容易做。”
    馨坐在一旁,默默注视,不加意见。
    她的神情回到老远老远,许久许久之前,不可考的时日。坐在这些价值连城的古董
之前,她像一个三千年成了精的狐狸,这些莲花六瓣碗,菊花纹军持壶、水莫纹玉壶春
瓶,缠枝花纹盏托、葡萄折枝花卉盆……都由她亲自搜集而来……
    而事实并不如此,这些都是她先夫剩给她的,打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都不
由她控制,但冥冥中她主宰了一切,否则这些东西不会落在她的手中。
    她聘请了当地一家最考究的出版公司替她策划版面,有钱好办事。
    她是那种有钱得已经看不出有钱的女人,从不刻意装扮,时髦而不夸张,永远穿素
色的衣裳,琅说过:“爹去世后她不肯再穿黑白灰以外的颜色。”而她丈夫去世已经有
好几年了,她冷静而固执,看得出最近已经收敛了不少,但一双眼睛仍然咄咄逼人。
    因为工作在慕容家进行,所以我与她说话的机会也比较以前多。
    她偶然也指正我拍照的角度,她的脑筋不错,是受过教育的人,她的城府之深,与
阿琅的单纯,形成妙的对比。
    在工作当儿,婀娜讽刺我:
    ——“终于抖起来了……这样好的机会。”
    ——“乐不思蜀,从此《婀娜》杂志给他做地毯也不希罕。”
    但是我一笑置之。
    婀娜这张嘴,她就是喜欢趁这一时之快。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艺术品,看得我面红耳赤。
    就算是客厅中随意挂着的字画,我略为研究一下,发觉一幅是倪瓒的容膝斋图,另
一张是恽寿平仿倪瓒古木丛篁图。
    就那么随便地挂着,风吹雨打。
    “如今人人只知道唐寅,不外是因为秋香的缘故。”婀娜笑说道,“我发觉用钱的
最高的境界不是以钱制造突出,而是以钱做到平平无奇,返璞归真。”
    我与宁馨儿也渐渐熟了,她的话很少,凭我自己的观察力,我了解得却也并不多。
    一日下午,我正忙着将照相机抬出来,她却主动的来唤我,“乔先生,你请过来一
下。”声音中透着怪异。
    “什么事?”我立刻随她出客厅去。
    “这是什么?”她指着墙角放的两盆花。
    “咦。”我奇道。
    那两盆花高三米左右,叶于如丝绒般滑腻,花朵大而洁白,像只漏斗,花瓣展开如
美丽的衬裙。
    宁很少为任何事诧异,这次却大动声色。
    “这是谁送来的?我从没见过这种花。”她说。
    我说:“我见过,我知道这是什么花。”
    “是什么?”她缓缓的坐下来。。
    花朵香而且甜,再也错不了,我答:“我在印度看过这种花,这是曼陀罗。”
    她脸色变了,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这花剧毒。”
    “不错。”我说,“若对牢花叶深嗅,会产生幻觉。”我忍不住,“谁送这花来?
本地没有曼陀罗的。”
    她惨白的笑:“这是我的生日礼物呢,我亦不知道谁老远寄了这个花来。”
    我觉得惊心动魄,“这是什么意思?生日送曼陀罗?”
    宁已恢复正常,她淡淡笑,“也许说我像曼陀罗。”
    我立刻震惊,“你有毒吗?”
    她缓缓说:“多么美丽的花,远看未尝不赏心悦目。”
    我说:“昆虫爬上去会摔下来,立刻就死了,我见过。”
    她转过头,吩咐佣人抬出露台.每日依时浇水。
    她说:“恐怕气候不合,种不活呢。”
    “这花倒也不娇生惯养,在印度遍山都有,颜色鲜艳。”我说。
    琅在这时候撞过来问:“花送来了吗?”
    我奇问:“你如何知道有人送花?”
    琅说:“跟二哥哥通电话,他说他送了花来。”
    宁立刻说:“原来是他,我早该料到他恨我。”她牵牵嘴角,冷笑,但是没笑出口,
回转书房去。
    琅探身出露台,“就是这两盆花吗?好美,咦,这是曼陀罗,阿珏从什么地方弄了
这花来?”
    “阿珏是你二哥?”我问,“就是那个在外国不肯回来的哥哥?”我追问,“他为
什么要恨你的继母?”
    琅不响。
    大朵大朵的白花半透明地映在她身后,我觉得这情景太过美丽,解嘲地说:“曼陀
罗又名天使之号角。”
    没有人回答我。
    我只好将我的摄影机对准一只豇豆红暗花团龙水丞。
    我有点生气,没人当我是朋友,她们住在一间玻璃屋里,我闯不过去,是我不好,
为什么硬要知道慕容家的隐私?想到这里,心中释然。
    凡事不可勉强。我工作至下午四时半,告辞回家。我必须控制我自己,我的举止越
来越像《婀娜》杂志的秘闻记者。
    回家休息,以耳筒听奚非兹的小提琴。
    到八点钟,门铃大作。
    又是谁。刚当我有点悟道,心神较为安宁的时候,如此来骚扰我。
    我懒洋洋除了耳简。
    保证是婀娜,我想,除了她还有谁呢。
    我缓缓地走去开门,才打开一条缝,就被人自外大力地踢了开来。
    我吃一惊,怪叫一声:“谁?”
    只见一个粗眉大限的年轻男子自腰中拨出一把弯刀,架在我脖子上,大而有力的手
臂抓住我两只手,我不是动弹不得,而是不敢动。
    那把刀!蓝汪汪的刀锋就离我眼前半尺,我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打劫,这是打劫,要命,连我这样的穷人都不放过。
    他一脚踢上了大门,吆喝道:“过去坐下。”
    我依言在自己的家,接受一个陌生人的命令,坐下。
    他那把刀依然架在我脖子上,毫不放松。
    这个独行贼所持的武器太特别了,我不能相信到廿世纪还有人用这种在武侠小说中
才会出现的弯刀,而且刀柄用银制成,镶嵌着螺钿,设计精致美观。
    我问:“你想怎么样?”浑身发着冷汗。
    贼忽然用英文说起话来:“说!慕容琅在什么地方。”
    像做恶梦似的,一下子醒了过来,“你,”我指着大个子,“你是——”
    “我正是敏敏哲特儿,”他眼如铜铃,“你这混球将慕容琅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那把刀丝毫不松懈。
    他竟然追了下来,匪夷所思,不但千里迢迢地追到香港某街某宅来,还带着武器。
    “说呀!”他用力压了压力背,我但觉脖子一凉一痛,白色衬衫上沾了数滴鲜红的
血。
    我杀猪似的叫起来,“你杀死我了,”我打心里害怕出来,“我脑袋分家了——”
    “嘎,血,我杀了人?”
    没想到大个子一见血,也恐惧起来,扔开刀来检验我,“伤在哪里?糟,你这窝囊
皮肉比娘儿们还嫩,这条缝子还不浅哪。”手忙脚乱。
    我推开他跑到浴间去照镜子,只见颈项处血涔涔而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轮到我喝他了,我一手用毛巾掩着伤口,一边骂:“这把刀搜出来你是要坐牢的,
香港是法治地区。”我拨电话。
    “你干吗?”大个子害怕,“你报警?”
    我没好气,“我叫朋友来送我进医院,免得染上破伤风。”
    电话接通了,我说:“婀娜,到大英医院急症室门口等我,我受了伤。不严重,还
能说话就不严重的。”
    我取了门匙下楼,大块头跟着我。
    我怒问:“你还想怎地?”
    “我不放心你。”他据实说。
    “放心好了,我死不了。”我没好气的说。
    我俩坐一部车子到医院,婀娜早在门口等,急得什么似的。
    她扑过来说:“怎么回事?”她惊叫,“哟,一颈的血。”
    “受了伤。”我说。
    婀娜马上说:“不是意外吧。”
    我看看身边的大个子,“说是我自己割伤的好了。”
    婀娜说:“不如转到私人医生那里。”
    “不行,”我说,“伤口痛,而且再折腾,我怕失血过多。”我们一行三人坐在急
症室中,轮到我,医生洗干净了伤口,就说不像是意外,医生瞪着我:“想自杀是不是?
下手又不够重,这样于浅浅拉一刀,女朋友就送你来医治了,是不是?小伙子,自杀也
是犯法的。”
    太冤枉了,我几乎哭出来。
    而婀娜面色不好看,活脱脱便像那负气的“女朋友”。
    医生替我敷了药,啰嗦半晌,就差没把我送到警局去,我铁青着脸跟婀娜解释来龙
去脉。
    我骂大块头,“若不是打老鼠忌着玉瓶儿,我再也不放过你,非得叫你尝铁窗风味
不可。”
    婀娜劝道:“你别用力了,伤口挣裂了才麻烦呢。”她又向大个子说,“敏敏先生,
你也是个读过书的人,怎么一上来就动刀动枪?”她很气,“慕容琅又不在他那里,你
怎么叫他交人?”
    我很感动.我第一次发觉,婀娜护我,像母鸡护小鸡似的。
    婀娜说下去:“人家不爱你了,要离开你,终归是要走的,你拿刀搁她脖子上,她
还不是要离开你?益发惹她讨厌,多么不智,男人大丈夫在感情这件事上要拿得起放得
下,哪有人像你这样,走遍天下来出丑。”
    “说得好。”我鼓起掌来。
    可是敏敏哲特儿却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
    我与婀娜面面相觑。
    大块头,昂藏六英尺,一头鬈发、大胡髭,忽然像婴儿似大哭,我们不相信一双眼
睛,发楞。
    我喃喃地说:“曼陀罗,女人都是曼陀罗。”
    婀娜一听就发怒,“发痴,阿要发痴哉。”她说,“我再也勿要理你们的事,以后
脑袋与身体分家,也不要再来通知我,我爱莫能助。你们一些芝麻绿豆就炸了起来,我
怎么办?我有事找谁去?”
    我顿时大急,“婀娜,送我回家。”
    婀娜喝道:“不送!”
    她自顾自的走了。
    大块头停止了潸潸的眼泪,问我:“我怎么办?”
    “你真是个喜剧人物,”我说,“有本事自尼泊尔追到我家,你就可以再追到慕容
家去。你何去何从,关我什么事?”我拂袖而去。
    回到公寓中,我将大门下了三重锁,明天就找人来安装大铁闸,这种事可一不可再。
    我还没来得及伸长双腿,家里的司机来了,好家伙,一副奴才相,他说:“三少爷,
老爷有事跟你说话,叫你立刻去一趟。”铁青着脸。
    我火冒三丈,指着他骂:“他是老爷,怎么你忽然也有个老爷格?真命老爷还是我
亲生的爹,你左右不过是个奴才,居然狐假虎威起来,你算准了我气数已尽?你当心你
的狗头,我告诉你,待我翻身之日,我咬死你!”
    司机被我骂得狗血淋头,立刻转身走。
    这个老佣人,眼中只有他老爷,见高拜,见低踩,一副奴才相,低声下气惯了,只
懂看着老爷的面色做人,老爷捧哪个,他就颠着屁股去托哪个,老爷要贬谁,他就助阵
——也不瞧瞧那个人是谁,那个人有没有实力,又蠢又坏,这种狗腿子,昧良心竟成了
他的嗜好了。
    我有一张王牌,叫“不靠你”,大不了登报脱离关系,凡事大家留个余地,适可而
止,过得去就算了,何苦紧紧相逼,将来狭路相逢,左右还是父子关系,当中还碍着母
亲,老爹这张篷张得太满,这些年来我真受够了,已经搬了出来独自过活,还将我呼来
喝去,我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司机去了没久,电话铃就震天般响起来,我知道这是谁,我冷笑,这就是父亲的那
个宝贝女秘书,老爹自二十五年之前抖起来之后,手指就不懂拨电话了,我拿起话筒说:
“乔穆少爷不在,你们别花力气找他了。”
    大不了我改个艺名混饭吃,谁还希罕听他的教训。
    最可恨的尚有大哥他们,老爹一骂我出门,三人也不劝阻,老好的在一边阴阴笑,
我受够了,这一家子,就因我比他们清高点,他们巴不得我死在他们跟前。
    我狠狠的将沙发垫子踢得半天高,垫子落在地上,嘭的一声。
    我气平了一点,干吗这样生气?不是已经忍了两年多了吗?恐怕是借口吧,我真正
要气的是什么?找坐下来问自己。
    是因为宁馨儿吧,是因为无法进一步接触她吧。
    为什么对她有这么大的好感呢,是爱上了她吗,是不是呢,不能确定,因为彷徨的
缘故,对其他的事就不堪忍受了,多么幼稚。
    错不在老爹,错竟在我自己。
    我想通了以后,使驾车往家中走了。
    父亲穿着唐装衫裤,正在抽雪茄,我说:“我来了。”
    他瞪我一眼,“你骂司机?”
    我莞尔,这种小人,马上要求主子帮他出气了。
    我说:“司机不会比儿子更重要吧?”我补一句,“即使是不争气的儿子。”
    他深深地吸着雪茄,“最近你混得不错呵。”
    我说,“托老佛爷的洪福。”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他暴喝一声,恍如春雷响。
    我实在接捺不住,“我又做错了什么?又有哪里丢了你的脸了?”
    “你竟掏起古井来了?你收了人家寡妇三十万港元,天天往人家家里钻,服侍人家,
是不是?”爹的雪茄烟直指到我鼻端来,“乔家的脸都叫你丢尽了,你索性跟我脱离关
系也罢,你不配姓乔!”
    我僵了,“姓乔有啥好?姓乔的人是非黑白不分,不姓乔已罢。”
    “我问你。”他索性站了起来,太阳穴上微微鼓起,青筋毕露.
    “你有没有受过人家三十万?”爹骂,“你有没有跟人争风吃醋,动刀动枪,弄得
几乎人头落地?”
    他妈的,消息传得快过路透社。
    “有。”
    “你凭什么受人家三十万?”他叫。
    妈妈在这时候推门进来,“什么事大呼小叫的?三十万有什么了不起?还给人家算
了,妈替你存三十万到户口去,为了三十万就把儿子当贱骨头般辱骂,我每个晚上生一
个儿子也不能这样。”老妈挡在我面前。
    我鼻子一酸,顿时想哭。
    老爹顿足,“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打廿四圈去了吗?唉,慈母多败儿。”
    老妈自鼻子里哼出来,“你现在来教训我的儿子了,老乔,你发了财要立品了,请
问你这财是怎么发的?当初拿了文凭,一穷二白的回到香港来,是谁看中你人品助你帮
你把女儿嫁你的?老乔,当年你连入赘都心甘情愿,现在为了三十万,要与我儿子脱离
关系,罢罢罢,”老妈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落将下来,“就让穆儿跟外公姓好了。”
    我呆住了,我从不知道家中还有这样的秘情,顿时像听戏文一般,愣在那里。
    “四个孩子当中,有三个像你还不够?这孩子被你逼得浑身小家子气,连人家三十
万都贪,还不足你的错?”母亲指着鼻子直骂过去。
    父亲挥手一扫,将书桌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上去,笔墨纸砚滚了一地。
    这一下子更加不得了,老妈跳得八丈高,声音撕心裂肺……我自觉没趣,推开书房
门走了。
    怎么会搞成这样子。
    我到银行,结束那笔款项的定期存款,拿了利息,立刻去买了一只哈苏相机,然后
拿着三十万的本票上慕容家去。
    还就还。
    我没说过连利息还。
    这年头有个钱得来都太不容易,每个人都会变得贪婪兼小家子气,我是很原谅我自
己的。
    马不停蹄的到了慕容家。
    佣人认得我,我进了屋子,“太太在书房。”我入书房。
    宁馨儿并不在书房里。
    一个小女孩子,约莫七八岁模样,穿一条雪白的麻纱花裙子,白袜白鞋,剪童花头,
坐在钢琴前,正一下一下的按动琴键。
    她在弹的一首曲子,叫做《七个寂寞日子》。
    她用稚气的声音唱出来:“七个寂寞日子,拼成一个寂寞礼拜,七个寂寞夜晚,我
为你哭了又哭,噢我情人我为你而哭,呜呜呜——”
    我倚靠在墙上,为之销魂。
    小女孩转过头来,向我笑笑,这么小就已经是个美人胚子。
    寂静的书房,琴声,歌声,我的灵魂渐渐苏醒,只有在这里,我有机会思想自己的
心意,在外头,一切进行得轰轰烈烈,吃喝玩乐发财斗争,生活像一出〈六国大片相〉,
时光流逝得毫不足惜,一代死去,一代生下来,闹哄哄的过日子,不知是悲是喜。
    只有在宁馨儿的书房中,还可以有做梦的机会。
    “你好吗?”我温柔地跟小女孩说。
    “你呢。”小女孩礼貌的答,“我很好。”
    “找我?”宁馨儿的声音响起来。
    我转头,她冰清玉洁地站在我面前。
    除了傻笑,我不知道怎么对她。
    “你脖子上的伤,是阿琅害的吧?”她微笑。
    那小女孩奔过去,搂住她。
    “这是——”我知道她并没有孩子。
    “这孩子应叫我奶奶,信不信由你。”她仍然微笑,“我是她的祖母。”
    孩子转头跳着出去了。
    我将本票递给她,“我非还你不可,我父亲对我大兴问罪之师。”
    她略为诧异,“乔老怎么这样矫情?算是我付你的摄影酬劳资好了。”
    我犹疑,这样一来,名正言顺,找可也不必羞愧,区区三十万,哼,待我乔穆成了
名,成为国际名摄影师,老爹就不会嫌我不学无术了。
    争财勿争气,我英雄气短,将一张本票转过来转过去,手足无措。
    我解嘲的说:“改天他们又该说我更加没出息了,连汤药费都收。”
    宁馨儿笑,坐在琴椅前,弹起来,那曲子正是那小女孩遗留下的:七个寂寞日子,
拼成一个寂寞礼拜……
    我眼睛看着窗外,“你可不应寂寞。”
    她微笑:“什么样的人才应寂寞?”
    “我母亲。”我冲口而出。
    她问:“如何见得呢?”
    一日我奉命去美容院接她,听见她与剃头师傅在诉说咱们家庭的详情,大儿子、二
儿子都在加拿大毕业……她丈夫做成了哪几宗生意……用非常自得而悲怆的声音,理发
师唯唯喏喏,一边赞她生得年轻。我在她身后听得几乎落下泪来,她丈夫、儿子都各有
各忙,于是她要说话,竟跑到剃头店来找对象。
    老妈没有灵魂,但不见得她就不懂寂寞。她娘家现在没落,老舅舅、老阿姨不外是
想她的钱,她的工作岗位叫妻子,入息不错、衣着随意、办公时间不规则,但她也寂寞。
    “你可以陪陪母亲。”宁馨儿停了琴声。
    “不是这么容易解决的,叫你奶奶的小女孩陪你,你就不寂寞了吗?”
    她不出声。
    我仍将那张本票递过去,“我不能接受,为了这笔钱,我不能与你平起平坐,划不
来。”
    宁馨儿诧异,一双冷晶晶的美目向我看来,像是洞悉我我的心事。
    我别转了头。
    她轻轻的说:“别忘了,有人叫我曼陀罗。”
    我轻笑重复,“但女人都是曼陀罗。”
    “看样子咱们又多了一项罪名。”她微笑。
    “你寂寞吗?”
    “为何追究?”她合上琴盖,“是不是要告诉我,你打算为我解除寂寞?”眼神中
有一丝嘲弄。
    我悻悻的说:“何必小觑我?”
    她不言语。
    我原想索性撒赖,加上一句:设试过别下定论,太武断了。终于没出口,幽默与下
流,就那么一线之隔。在她面前,我无论如何得留个好印象。
    “阿琅要见你呢。”她站起来。
    “我也刚要见她。”
    琅站在门口,双手叠在胸前,美丽的脸上写着“我早知你们不会放过我”。
    我问:“你见到你的大块头了?”
    “见到了。”
    “他现在怎么样?愿意用一百头牛加锦缎千匹来买你回乡?”我嘲弄的问,一边用
手摸着脖子上的伤痕。
    琅睁大了眼睛望着我:“小人、小器。”
    我冷笑,“你要是试过尼泊尔刀板面的滋味,你就会说:大人、大量。”
    宁馨儿在一边笑出来,摇头。
    我说下去,“大块头为你痛哭流涕,很应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呢。”
    “我没有空,《婀娜》杂志订下我的期,下星期往纽约去做展览。”
    “你要走天桥了?”
    “正是。”
    “恭喜恭喜,”我皮笑肉不笑,心中很替大块头不值。
    我说:“你现在是脱胎换骨,从头开始,但是也得对敏敏哲特儿有个交代才是呀。”
    “要你急什么?”琅老大的白眼投将过来。
    “我是为你好,”我唉声叹气,“他是个粗人,说不定几时浊气上涌,可就上演
《六国大封相》,许多碎尸案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发生的。”
    宁馨儿没有理我的碎嘴巴,她走到露台,一心一意的喂起金鱼来。
    太阳晒在她的头发上,扬起一层金边,薄薄的白衬衫照成半透明,背着光来看,她
还正年轻着,然而此刻与她作伴的,只有一堆堆的钞票。
    她的内心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呢。“……”琅推了我一把,“……
    “什么?”我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婀娜希望你也跟着到纽约去一趟。”琅说。
    “我不去,”我心不在焉,“婀娜经费不足,老要我贴机票贴酒店,我何必劳这个
神。”
    “好没义气。”
    “你又不是没有抹脖子的朋友,”我说,“那么大一个敏敏哲特儿尚不够,”
    琅转过身子去,过后问:“婀娜与你,不是男女朋友?”
    我都懒得答,“下星期我母亲筹备的一个慈善餐舞会要开幕,这一次说不定她会串
演哪吒,以正视听,我还得赶了去替她拍造型照——咦,太太团对封神榜上的人物太感
兴趣了。”
    “你是肯定不去了吗?”
    “不去。”我摇着头。
    宁馨儿自鱼缸边转过头来,“你们去纽约?”
    “是,”琅说,“顺便见见二哥。”
    宁馨儿沉吟,微笑:“我也要见见他,还没谢他送的曼陀罗呢。”
    琅说:“你知道二哥哥,他神经病——”忽然煞住了嘴。
    宁馨儿深深看了琅一眼,说道:“阿琅,阿琅。”
    “是。”琅低下了头。
    这里边又有什么故事?
    宁馨儿说:“那么我也走一趟好了,反正纽约那边有事待办,顺便也捧你的场,阿
琅。”
    “啊,太好了,”阿琅禁不住拍起掌来,“如果你答应捧场,我们就不愁没出路
了。”
    宁抿住嘴矜特地笑,“你以为我法术无边,谙七十二变?”
    我反悔得吐血——谁会知道奇峰突出、波诡云谲呢?这
    件事本来根本没有宁馨儿的份,现在她倒要到纽约去了……
    我脱口而出,“你们都去了,我一个人留在城里干什么?”
    宁馨儿忽然一反常态,笑嘻嘻地俏皮地问:“咦,你不是要替哪吒拍造型照的吗?”
    我顿时啼笑皆非,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呵,这个聪明慧黠的女人,在她面前耍
把戏真得小心翼翼,否则吃不消兜着走。
    我去跟婀娜说项。
    我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组队往纽约也不跟我说一声。”
    “乔穆你少装蒜,”婀挪劈头骂过来,“你自家醉翁之意不在酒,就别拿我来做幌
子,求你去不去,现在敬酒不吃吃罚酒,告诉你,纽约市不是我婀娜的,你去不去不干
我的事。”
    “你只会骂人。”
    “我一见到你就光火,”婀娜又着腰,“乔穆,我发誓要把杂志搞好,聘大卫贝利
做摄影,把你一脚踢到珠穆朗玛峰去。”
    我做一个吃惊的样子,“这么恨我?”
    “去去去。”她把我扫走。
    “你一年生气三千六百次,”我喊,“你当心老得快。”
    可是在我的生命中,女人占太重要的地位,求完一个,我再去求第二个。
    母亲。
    老好母亲,我恳求她赐我一张来回飞机票。
    “你是观音大士菩萨心肠,妈妈,数千元对你来说,是什么一回事呢。你就成全了
孩儿吧。”
    母亲却在想别的事,“……观音大士?扮演观音大士不知是否会引起部分宗教人士
的不满?”
    她心中只有那化装舞会。
    我直叹气,开口求人真难。
    “——你又去纽约于什么?”母亲疑惑的问。
    “去拍照。”我理直气壮的说。
    “我不相信,去追求吧?”知子莫若母。
    “问那么多干什么?”我不悦。
    “穆儿,你那放浪的生活过够了没有?几时收心养性回家来帮爹爹做生意呢?”母
亲恳求。
    我良心发现了,用手搭着母亲的肩膀,轻轻的哄她,“爹要我也没用,我不是不会
做生意,而是受不了那班生意生意人,一个比一个蠢,要我跟他们平起平坐,给我金山
银山也不干,你就原谅我吧。”
    母亲白我一眼,胖嘟嘟的脸上居然还带着往日的娇憨,“你借口最多,赚大钱的人
算蠢人?你父亲是蠢人?”
    我竖起一只手指,“人赚钱,当然需要头脑,当钱赚钱的时候,情形不可同日而语,
老爹现在就算不做生意,将财产换了美金放在银行里定期,三年间也就获一倍本利,他
那生意是做来玩的,为只为消磨时间,跟你办慈善舞会一样。”
    “说起我的舞会,你是不来的了?人家曾家三公子迪臣,还有杨家的玛姬,孙家两
个小姐,以及地产王郑氏的公子——”
    “我与他们也谈不来。”我笑,“我不来了。”
    “你到底跟谁谈得来?你这个小于,你再跟慕容家那只野狐狸来往,你爹不放过
你。”
    “是你先提到她的,不关我事。”但我心中却暗暗牵动,一种微微酥麻的感觉传遍
全身,甜丝丝地,像中了迷魂香,说不出的受用,还没有踏进温柔乡,只在门口张望一
下,先醉倒了。
    “——不是说要飞机票吗?”
    “哦是。”我又回到现实世界来,“钱在哪儿呀?”
    “这里六千块。”
    “那我岂不是要坐三等机舱?”我非常失望。
    “你还想包一架私人喷气机去?”背后有声音传出来。
    我马上把钱放进口袋,肃立,“爹爹。”
    老爹不出所料,连声冷笑,倒牌菜地反问:“你还记得我是你爹呀?”永远是这一
句,历久不衰。
    老爹这人毫无想像力,缺乏新意境。
    他厉声说:“你去跟那只狐狸说,我乔老头不是好惹的,我不姓慕容,不受她摆布,
她若惹恼了我,我自有办法治她。”一副法海和尚模样。
    老爹完全搭错线了,宁馨儿跟我一点瓜葛也无,她根本不愿意——说到哪里去了?
但好汉不吃明亏,我并不敢向老爹分辩,一味唯唯诺诺。
    “你今年几岁了?”爹责备问,“一天到晚向你妈要钱。”
    妈妈也恼我:“廿五六岁的人,也不学好。”
    我咕哝,“学好就是一百万一百万的向你拿是不是?三哥做纸厂,一年蚀掉五百万。
二哥的出入口,如今还是赔本生意……可是你们尽挑剔我。”
    母亲一怔,因觉我说的完全是事实,故此不出声。
    父亲顿足道:“不由得你来挑哥哥的坏。”
    “太不公平了。”我说。
    “你那三十万还了没有?”父亲问。
    “还掉了。”我说:“人家要给我,作为摄影费,我都还不收呢。”
    “想用金钱来打动我儿子的心,没那么容易,”父亲说:“她打错算盘,我家的儿
子长了那么大,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这是一场误会,但我也懒得解释。
    我说:“这里没我的事,我走了。”
    母亲说:“你回心转意的时候,就来看妈妈表演吧。”
    我说:“妈妈,看与不看,我永远是你的影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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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了机票,马上拖着行李到机场,订的是她们同一架飞机。
    婀娜带着两大箱衣裳,都是所谓“东方吉卜赛”款式,慕容琅做台柱,她们两人与
宁馨儿都坐头等机舱。
    婀娜存心与我过不去,我走上去与她说句话,她都叫空中小姐把我赶了下来。
    她骂我:“你瞒得了慕容琅,瞒不了我。”
    但是我并没有蓄意要瞒什么人,我那司马昭之心,正是路人皆见。
    坐三等舱的滋味不好受,三个人一排座位,我左边近窗口的是一个势利的女孩子,
装出一副“我是老乘客”的姿态,动辄翻白眼,一小时上三次厕所,叫我让路。右边坐
一个老乡,胸前悬一个牌子说:“不谙英语移民”,我得事事照顾他,帮他填表,帮他
叫茶……他就会咧开嘴巴笑,黑漆漆面孔,不像是文明社会里产品,也不知道到了纽约
打算干什么,总有办法活下去吧,真叫人心酸。
    连阿琅在西藏都过了那么久。不过她有敏敏哲特儿。
    敏敏哲特儿这土包子财雄势大,罩得住,阿琅大抵也没吃什么苦,仍然那么细皮肉
肉、天真可爱的……真是,美丽的女人,大都匪夷所思。
    廿多小时的飞机坐得我脊椎都断了开来,腿部关节全肿成一团,以后坐长途飞机,
非买卧铺不可,除非人类进化得可以将身体折成一叠,否则这种旅程绝不人道。
    飞机降落纽约的时候,我追上去问阿琅:“订了酒店没有?”
    婀娜抢白;“谁还包你吃住?”
    我的忍耐力再好,也受不了她的穷追猛打,我板起了脸,低声说:“我不是跟你说
话,用不着你来答我,你自己尊重一点。”
    婀娜面孔发绿,顿时避了开去。
    琅责备我,“你不该这样说话的。”
    我很得意,“我这次跟了来纽约,与她完全无关,何必要她看不过眼?”
    阿琅不语。
    “住华道夫吗?”我问,“我身边没有那么多钱。”
    “不,住宁的公寓,她在五街有房子,在罗拔烈福楼上。”
    “我能搬进来吗?”
    “当然可以,乔穆,这还用问吗?我会为你做一切事。”阿琅抬起脸,恳切的说。
    我微笑,报恩的时间到了。
    对于婀娜,我只有痛快,她终于停止了那冷嘲热讽。
    洋司机开着林肯来接我们,宁馨儿从头到尾保持那种冷冰冰的温文,不发一言。
    一行四人到达公寓。
    房子的式样间隔与陈设几乎与香港的公寓一模一样,太懂得享受了,这样子来到异
乡也丝毫没有做异客的感觉,妙不可言。
    我们各被安排在套房里,阿琅淋了浴就来找我。她悄悄对我说:“你能来,我很高
兴。”
    我在拭抹相机,“不要客气了。”
    “那些瓶瓶罐罐拍妥了没有?”
    “七七八八了,底片已交给宁馨儿转交出版社。”
    “好极了,那么你可以专心为我拍照了。”她喜悦。
    “阿琅,我住在这里,全凭你的关系,你要支持我,不然的话,婀娜这种小人就会
尽情乘机欺压我,明白吗?”
    “乔穆,我也不准你欺侮婀娜。”琅说。
    “天真的慕容琅,纯情的慕容琅,男人唯一可以欺侮女人的一招是抛弃她,我又不
是她的爱人,这辈子也报不了仇,你放心了吧?只有她欺侮我的份儿。”
    阿琅腼腆地笑,她笑得那么奇怪,那么美丽,像天上忽然出现一道彩虹般的艳丽,
我衷心地欣赏她这股单纯的美,没料到误会日益加深,引起了大悲剧。
    然后她离开了我的房间,还替我掩上了门。
    宁馨儿订了台子,我们在纽约的福临门吃上海菜。
    每上一道菜,老板娘都亲自解释菜的来龙去脉,猪脚烧狮子头叫“猪八戒踢球”诸
如此类,生花妙舌,我听得胃口好起来,吃了三碗大饭。
    因为实在气婀娜,只当她不存在,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实际上眼睛插着一枚钉子。
    婀娜平时是个八面玲珑的好女子,不知如何,最近对我,却向刺猬学习,有事没事
都刺我几下,实在痛了,怪不得我乘势反击。
    宁穿件黑色的丝旗袍,一副独粒头钻石耳环,淡妆,配一黑鲸皮半高跟鞋。衣服穿
在她身上不知多舒服熨帖,更衬得她脸若FR,色如春晓。
    一边阿琅顶着头鬈发,圆眼睛圆嘴唇圆鼻头,可爱得像只洋娃娃,更引得外国人啧
啧称奇。就算是我的敌人婀娜,她也刻意打扮过了,直发如瀑布般撒肩上。
    我忽然飘飘然起来,此刻除出韦小宝,谁还像我似威风,男人有这一刹那,虽死无
憾,坐在三等机舱受的鸟气,自然消失无踪。
    慕容氏在纽约的排场与在香港处一模一样,平凡处特见功力。
    第二天清晨,婀娜与阿琅到中央公园去跑步,我睡得很晚,呻吟着不肯起床。
    等我出房门时是十一点了。
    宁馨儿在会客,脸色凝重地对牢一个年轻男人。
    她已换过一套银灰色的便装,头发梳一条肥的辫子。
    如果没有外客,也许我会鼓起勇气伸手拉一拉那条可爱的辫子。
    既然有客人,我决定躲在屏风后偷偷看她。
    她向男客说:“……既然你要各管各,我也没意见,虽然慕容先生是希望我们在一
起的。”
    我原本以为是普通的客人,没想到谈话内容这么私秘,这时候也知道不该偷听下去,
己来不及了,我太想知道有关宁馨儿的事,我的双脚不听命令,钉牢在地板上,决意偷
听。
    我不是不知道我的行为卑鄙,因此作贼心虚,一颗心突突的跳起来的。
    那个男客说:“我始终不能够控制我自己,见不到你又好一点,看到你就不能自
己。”
    声音无限的落寞与凄酸,我听得呆了,非常震动,一个人若不是受了极大的爱之创
伤,根本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他是谁?宁以前的男朋友?不不,不像,宁馨儿不会有这样的男朋友,她对男人的
要求不只这么样。
    我窃窃的听下去。
    宁温和的说:“我俩都老了,你还提着以前的事作什么?”
    那男人说:“老了?除非是死了,一了百了,我才可以忘记你。”
    宁馨儿有点动气,“你尽说这些疯话干什么?”
    他隔了一会儿说:“对不起。”
    我纳罕,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你说笑扯淡,也要有个分寸,不看我面子,也要想想你爹对你们的好处,我生日,
你送两盆有毒的花来,你要喻古讽今,我是无所谓,叫琅看着,算是什么呢?”
    我忽然灵光一现,明白起来,啊,这是慕容珏!
    呵,可怜苦恼的人,他爱上了他的继母,我致以他最大的同情。
    只见他低着头,良久不出声。
    客厅的光线很暗,外头下着雨,坏天气,但是可以看到慕容珏秀美的轮廓,他长得
与慕容琅几乎一模一样,两个人直如双生儿般。
    他轻轻说:“我见那花那般好看,跟你一样。”
    宁馨儿啼笑皆非,“我有毒的吗?”
    慕容珏不响。
    又隔了一会儿,她说:“即使我似一朵花,也早在慕容先生过身那一年,已经谢
了。”
    慕容珏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发出闪烁的光辉,像是在说:花谢?你?不可能。
    宁馨儿问:“孩子们都好吧。”
    “很好。”
    “顽皮吗?”
    “不在话下。”
    “也该让我见见。”
    慕容珏冷笑,“叫你什么?怎么称呼?奶奶?”
    宁馨儿叹口气,站起来,“你是不会原宥我的了。”
    慕容珏别转了脸。
    宁馨儿站起来,“今天晚上,你来不来?”
    “再看吧。”
    “你那脾气,多早晚才改呢?”宁馨儿轻轻责问。
    “我先走了。”慕容珏有种僵持的固执。
    宁馨儿的孩子气被他激发出来,“你始终认为我是曼陀罗?”她问道。
    慕容珏不回答,取起大衣,搭在肩上,就往外走。宁馨儿取过一件貂皮,跟随他身
后。
    “我送你。”她说。
    他俩出去了,女佣进来收拾茶具。
    我缓缓坐下。思想他们两人的恩怨。
    忽然之间门铃响了,我跟佣人说:“去开门,夫人回来了。”
    门一打开——
    好家伙,诸位看官,你道来者是谁?触目的正是那身高六英尺有零的身材与一蓬大
胡髭,果然不出所料,敏敏哲特儿进来了。
    我连忙后退三步,怕他又取出什么凶器来。
    可是他那思想似乎是搞通了,见到我如见到亲人一般,“乔兄,你在这里?慕容琅
呢?”
    我真同情他,“搞了半天,你到底见到慕容琅没有?”
    “她不肯见我。”他沮丧地掩起脸。
    “你这窝豪的人!”我不悦,“对付一个女人也没有办法,干脆把地敲晕了,装入
一只大麻袋,私运回尼泊尔也罢,何必同她玩这个七擒孟获的游戏?她玩上瘾了,十年
八年也不同你结婚。”
    这话仿佛是说到敏敏哲特儿的心里去,他的目光使我知道,他已经视我为知己。
    “亚方素老兄,”我拍拍他的肩膀,“你有勇无谋,所以难赢得美人心。”
    “愿意向乔兄请教。”他可怜巴巴的说。
    我叹口气,“我如果有办法,我还会跟你一样,赶到纽约来吗?”
    我与亚方素敏敏哲特儿排排坐下说话。
    “听说你在剑桥念过书?”心里夷然,剑桥就差没收电影红星做学生。
    “我是经济系的博士。”他没精打采的说。
    “呵,看不出,失敬失敬。”我好奇,“念经济在尼泊尔有啥用场?”
    “咦,你以为尼泊尔人还住在山穴中?你太无知了,波曼城中五间国际大酒店,有
两间是哲特儿家属的产业,我家尚有良田万顷,牧场无数,你身上穿的凯丝咪羊毛,说
不定就是在我家羊身上剪下来的——经济学怎么没用场?”他鄙视地看着我,“真是天
晓得慕容琅打着什么主意,竟舍我而取你。”
    我涨红了脸,“你少作人身攻击,我可从来没有占过慕容琅的便宜,我们止于朋友
关系。”
    “那你到纽约来是为了什么?”他奇问。
    我嗫嚅。
    敏敏哲特儿拍一下后脑,“我明白了,你是为了婀娜。”
    我笑,“谁说不是,我为了她来拍照。”
    “那么一会儿慕容琅见了我,若她要赶我走,你可否帮我美言数句?”
    “一定一定。”
    他紧紧的握我的手。
    不错呀,我想:如果我有妹子,我也不介意她跟敏敏哲特儿走,这么一个重感情的
好汉子,有学识有产业,嫁到尼泊尔去有什么不好?风景美,地方富庶,不知多乐,此
间有不少女明星嫁到马来西亚的,一般离乡别井,尼泊尔至少更别致更浪漫。
    “阿琅到什么地方去了?”他问。
    “去跑步,大概就回来的。”我说。
    话还没说完,门声一响,慕容琅与婀娜两人曹操到了。
    阿琅一见敏敏哲特儿,马上板起了脸,一副不悦,我很吃惊,我没想到阿琅也会给
脸色别人看,这年头好人跟坏人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我已肯定阿琅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女人之一,可是此刻见了她那晚娘面孔,不禁心都
寒了。
    她坐在敏敏哲特儿面前,不客气的问他:“你来干什么?阴魂不息,告诉过你叫你
别缠住我。”
    哲特儿马上低下了头,像个被冤枉的小孩子。
    我虽然吃过他一刀,但两件事不能混在一起谈,我为哲特儿抱不平。
    “阿琅,”我说,“虽然这是你的家,轮不到我来开口说话,但是哲特儿先生跑了
十万八千里路来看你,你怎么一句客气的话都没有?”
    阿琅总算给我三分面子,“乔,他跟你说什么来?你别听他的。”
    大个子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
    我说:“他并没有说什么,既然大家是朋友,见了面应当高高兴兴才是。”
    阿琅如一头牛似倔强,“我偏不要见他,敏敏哲特儿,你现在就滚,走呀。”她光
火地跳起来,指着大门,硬要逼走大个子。
    我说:“你也让他喝杯茶才走吧?”声音很粗壮。
    阿琅一顿足,拖着婀娜回房去。
    哲特儿死灰着脸,呜咽地说:“乔兄,你都看见了?你说我尚有什么希望呢?”
    “难说得很,女人的心,一天变许多变,说不定她就会回心转意,再说,大丈夫何
患无妻。”
    大个子用手掩着脸,“我也听过这句俗语,你们中国男人一失恋,就一边拍胸口,
一边说‘大丈夫何患无妻’来安慰自己,我是不患无妻,我只是不能没有慕容琅。”
    我奇问:“慕容琅有什么地方好呢?”
    大个子反问:“慕容琅有什么地方不好?”
    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刚好佣人送茶来,我就将茶送给他。
    “乔兄,如今我知道你是一个正人君子,刚才你帮我之处,我没齿难忘,上次的误
会,请你多多包涵。”他学着中国人抱拳作揖。
    “别傻了,我连自己也帮不了,我还帮你?”我没精打采。
    “乔兄有什么烦恼?”大个子问我。
    我不答,只是叹气。
    婀娜出来了,她无奈的对哲特儿说:“对不起了,阿琅说,叫你离开这里。”显然
她也替哲特儿不值。
    我咕哝说:“无情无义。”
    哲特儿点点头,“好,我走,我明天再来。”
    我说:“你太死心眼了,明天我陪你到哈林看大腿舞,谁耐烦来看娘们的脸色?曼
陀罗一般。”
    婀娜打横的看我,嗤的一笑。
    哲特儿站起来,“乔兄,谢谢你。”心灰意冷地摆摆手。
    “我送你,你住哪里?钱够用吗?”我同情心蓬蓬然。
    “别担心,乔兄,钱我有。”
    慕容琅在走廊里唤住我:“乔穆,你别跟他去——”
    我只装作听不见。
    我与大个子走到华道夫,他住在豪华套房,架势如阿拉伯油王,这样年轻有为的英
伟大丈夫,居然栽在慕容琅手中。
    他叫来了饮料,我与他坐在套房的私家桑那浴室中作皇帝享受。
    我问:“嗳,傻大个儿,你是不是世界十大富豪之一?”我真的起了疑心.
    他笑笑,“十名排不到的,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何必与人家比?”
    这老小子,连人格都很完整,我很惋惜,倘若无慕容琅这个致命伤,他真是个十全
十美的人了。
    “哲特儿,如果你不介意,将你的故事说来给我听听。”
    “我?我的故事很简单。”
    “我生在一个中等人口的家庭里,有十一位姊姊,八位妹妹,我由父亲第六个妻子
所生,是哲特儿家族唯一承继人。”哲特儿说。
    我的天,我瞪着他,这叫中等人口?
    “父亲将我放洋念书之前已替我娶了妻室——”
    “难怪慕容琅要生你气,现代女人不喜作妾,这点你也不明白?”
    “你听我说下去呀,乔兄,我十八岁那年成亲,廿一岁留学,妻子为我生了三个男
孩子——”
    “哗,”我又打断地,“原来你已是三子之父,有什么资格追求慕容琅呀?”
    他不理我,自顾自说下去,“是五年前,吾妻患病,看遍欧美名医,医治经年,终
告不治,与世长辞,我做了鳏夫——”
    “啊。”我马上又原寡了他。
    “做了鳏夫也打算孤家寡人的过一辈子,偏偏又遇上了慕容琅,真是前世的一笔
债。”他太息,一边轻轻啜饮着水晶杯中琥珀色的不知年白兰地。
    太曲折离奇了。
    “后来怎么样?”
    “后来?我一只手做生意,一只手照顾三个孩子,一颗心悬在慕容琅身上,不能自
己,就如此又过了三年。”他苦笑。
    “阿琅一直拒绝你吗?”我问。
    他欲语还休。
    我不想逼他说出来,改变话题,“孩子们很大了吧?”
    “大儿已经十二岁了。”他兴致勃勃的说,“在瑞士寄宿读书。”
    我与他围着包巾走出桑那浴室,马上有侍男来替我们按摩。他把儿子的照片给我看,
哲特儿的骄傲完全是有理由的,孩子们英俊可人,穿着西服,一式样的大眼睛。
    大个子是个奇人。
    我问:“你看中慕容琅的什么呢?”
    他抓抓头皮,“唉唷,我也不知道,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像个小叫化子,长发打结,
衣服破烂,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闯到我们牧场里偷鸡蛋——多没出息,在尼泊尔,
偷蛋抓住也照样的打,几个长工正要她好看,偏偏我巡经牧场——唉,我已经有三个月
没到鸡场了,也真是注定——便救了她,我根本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呢,纯是巧合,就这
么着,待她梳洗完毕,我一见到她的脸,就爱上了她。”
    我呆呆的听着。
    “当时慕容琅患一种癣,我长期雇医生跟她治,她住在我们近喜马拉雅山麓的别墅
里,那里空气明澄如水品,屋子里设备又好,根本与往瑞士圣摩利士山差不多。”哲特
儿滔滔不绝的说下去。
    大个子整个人投入他与慕容琅的过去中,眼睛发出异样的光彩,一看就知道他深深
的在恋爱,既亢奋又忧愁,但不得不向熟人倾诉。
    “我坦白的告诉她,我爱上了她,她严词拒绝我,并且要离开我。在这当儿,我的
小儿子与她发生浓厚的感情,恰巧这孩子患病,她为孩子多留了半载时光,我每天都从
波曼城赶回去看她,待她犹如一个公主,倾我所有的来爱她,但是她不为所动。求了又
求,等了又等,忍了又忍,终于我恼怒了,没收她的护照,将她幽禁在屋子里,不让她
离我半步,亦不给她现钞,叫她插翅难飞——”
    “大个儿,”我摇摇头,“你错了,女人最恨强权霸道。”
    “现在我亦已知错。”
    “她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我的小儿爱她,他帮她。”
    我觉得好笑,“你的大儿才十二岁,小儿又有多大?懂得爱美貌姑娘?”
    “才六岁哪。”大个子沮丧的说道。
    我只好咧开嘴笑,慕容琅也是曼陀罗。
    哲特儿说:“他帮她偷护照,帮她逃出大门,事后三天我才发觉哪。”
    “那么久才发觉?”我说。
    “因为慕容琅预先将声音录音,由我小儿不断在她房中播放,我一敲门她就骂那几
句话,末了我起疑心,才知道她已经溜之大吉,我只好赶紧去追,幸亏一路都是我家管
辖的地,我心果懊悔得不得了,初春融雪,极是危险,将她赶绝了叫我怎么独自活下去,
我召集了牧场工人及保镖四围搜索,谁知追到城中,知道她已去了香港。这时候也只好
在追,自移民官中知道你的地址……乔兄,多多打扰。”
    我听得目眩神驰。
    婀娜要写小说,这就是一篇最奇情的小说。
    “我那小儿想念她,如今他病中频频呼唤她名字,叫她回去做他妈妈。”
    我起疑,“你妻子与小儿患什么病?”
    “血癌哪。”
    “啊。”我惊呼,“那太不幸了。”
    “所以我一定要求慕容琅回去见小儿一面。”
    我义愤填鹰,拍打胸口,“敏敏哲特儿,我一直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今我明白
了,这件事我是跟慕容琅耗上了,你放心,哲特儿,包在我身上。”
    大个子摇摇头,“女人心,海底针。”
    我既好气又好关“你哪儿学来的,把中国成语一套套地运用,告诉你,我捞针是捞
定了。”
    “乔兄,那么这件事算是交给你了。”
    我听了他这句话一呆,交给我?好,我就接下来,我眯着眼睛看大个子,不久之前,
荆轲兄也是这样子便把一件事情接了下来,结果风萧萧兮易水寒,后来就没回来,这整
件事是否一个圈套呢?
    大个子一脸的纯朴,也许我是过疑了,他做生意或许十分精明,但在感情上是个败
将,能帮他就帮他吧。
    我说:“好,哲特儿,这件事交给我。”
    他听过松下一口气,一转身,“飓”地自身边拔出一把小刀子,精光闪闪,我“唉
呀”一声,跳后三步,这小子,又会怎地?吓死人。
    “乔兄,你我既然十分投机,不如歃血为盟,结为兄弟。”
    我颤声道:“你,你少开这种玩笑,快把它收起来,你怎么一身是刀?”
    “乔兄——”
    “我怕痛,又怕见血,你少提这种可怖的主意。”
    我急急溜出华道夫酒店的豪华套房。
    真亏他想得出来,赶明儿还建议两肋插刀呢,血淋淋的什么玩意儿,为朋友,动动
嘴皮子做个说客,或是掏腰包请吃饭都可以,动刀动枪的,免了吧,我不是英雄好汉。
    我把琅约到大都会美术馆。
    我俩坐在伦勃朗的名画《亚里士多德在荷马的头像前沉思》前,谈正经事。
    我说道:“今天我见到慕容公子。”
    “谁?”
    “慕容珏,正牌的慕容公子。”
    “啊。”琅低着头,“二哥。”
    “我又送大个子回酒店,人家什么都对我说了,对我交心。”
    “呵。”她有点惧怕,显然是心虚。
    我气,“人家说的都是真的吗?如果没有他把你拣回来,你仍是满身癣疥的小叫
化?”
    “是真的。”她低下头。
    “人家是真心待你,你想想,他根本不知道你是香港慕容族的千金,你到底嫌他什
么?”
    琅几乎哭出来,“我并不嫌他,可是我无法爱他。”
    我冷笑,“那么至少也顾到恩情,他小儿患上不治之症,你也该去探望人家。”
    “我跟他说过,求他把小儿送到瑞士或美国治疗,我愿意陪伴孩子,可是他不肯,
我又不敢留在尼泊尔,他在本国的势力非常大,弄得不好,我就成了慕容牌免治肉。”
    她哭了。
    我把手帕递给她,叹息,我这个中间人顶难做。
    画廊的管理员走过来,很同情的看看慕容琅,又看看墙上的名画,他说:“东方来
的小姐,这张画真美得令人伤感,是不是?”
    阿琅哭得更伤心了。
    “别再淌眼抹泪的了。”我说。
    “你何必管我的过去呢,只要我们将来的前途光明,不就得了。”阿琅说。
    慢着,我的脖子硬愕着,“你说什么?谁跟谁的前途光明?”
    阿琅放下手帕,瞪着我,真是一双碧清的妙目,过半晌,她说:“我与你呀,乔。”
    “我跟你?”我像见了大头鬼一般的叫起来,“我跟你?怎么会扯成这样子?阿琅,
我与你纯粹是朋友,朋友,”我大力挥动着手臂,“你误会了。”
    阿琅“霍”地站起来,“我误会?怎么可能?你老远到纽约来,难道不是为了我?”
    “我——”我想这个误会可真是闹大了。
    “你又不是为婀娜,你三番四次跟我说,婀娜不是你女友,你,”她指着我,“你
难道是为了她么?”
    “不,阿琅,你听我说——”
    “为了她?”阿琅喃喃的问。
    我扶着她的肩膀。
    阿琅心碎地看着我,“乔,我对你的心事……难道你不知道?”
    我震惊,“我,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哪一点配得起你呢?”
    “我是个无业游民,阿琅,我如此吊儿郎当……敏敏哲特儿胜我百倍。”我说。
    “你不必多说了。”阿琅伤心欲绝地站起来向博物馆门口奔出去。
    我连忙追上去。
    那管理员,一个老头,犹自在那里长叹,“啊,切勿低估艺术的力量。”
    我说:“去死吧。”
    琅已经跳上了她家的林肯,绝尘面去,原本我应该扬手叫一部计程车追上去,可是
纽约的计程车什么价钱……我付不起车资,所以做英雄侠客,干潇洒的勾当,全凭万恶
的金钱支持,我因两袋空空,顿时败下阵来。
    我沮丧的想:我今晚连睡的地方都没有了,正牌流落异乡。
    阿琅对哲特儿的晚娘脸我见过,这早晚就会用到我身上来。
    幸亏我尚有结拜义兄哲特儿,我今晚得投靠他去。
    我一个人荡到格林威治村。
    慕容琅爱我?若不见她亲口说出来,真不敢相信,她为什么会爱我?真莫名其妙,
女人的心,研究一辈子也不得其解,我一边摸着脑袋一边走。
    真叫人猜不透呢,她要什么有什么……
    我在路边咖啡亭坐下来,叫了饮料。
    怪不得这妞待我这么好。我想:怪不得呢。
    真是意想不到的悲剧。
    正在沉思,慕容家那辆林肯驶停在我面前,司机下车对我说:“乔先生,天幸你在
这里,可找到你了,快跟我回去,慕容夫人找你呢。”
    “她找我?”我呆问,“干什么?”
    高大的司机像绑架似的把我塞进车厢,车子飞快驶回第五街。
    宁馨儿在她私人的书房等我。
    她背着我坐在一张S型的丝绒情侣椅上。有轻轻的弹词乐在唱着玉蜻蜓的故事。
    我温和的问:“你召见我?”
    宁馨儿仍然没有回过头来。
    我搭讪的说:“我父亲亦是庵堂认母的热爱着。我自小对这故事熟悉。”
    她穿着一套月白色的衣裤,衬得冰清玉洁。
    我不敢过去靠在情侣椅的另一段,只倚着长沙发坐下了。斜斜看见她那间宽大的睡
房,女佣正在收拾浴间的毛巾,一叠叠换下来,都堆在地上。
    睡房是白色的,简单朴素,并未挂有女主人的肖像。
    自从慕容先生去世后,他们说:她就离不了黑白灰三个颜色,她的心如缟素。
    书房里很静很静,没有什么特殊的陈设,我注意到慕容家的光线,永远偏暗,陌生
人走了进来,像是进入另一个国度里,光与影的世界。
    宁馨儿转过头来。
    她戴着一副金珠耳环,珍珠作眼泪形,与一身月白衬得天衣无缝,益发显得她一张
心形的脸美艳万分,一双冰冷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困惑。
    她终于开口了。
    她说:“阿琅在大发脾气。”
    这句话虽然没头没脑,但我一听就明白。
    我问:“是因我的原因吗?”
    “你怎么可以拒绝她?”宁馨儿轻轻问,“那么可爱漂亮的女孩子可遇不可求,对
你又一见倾心,你得妻若此,夫复何求呢?”
    我啼笑皆非,个多小时前我自己还在担任敏敏哲特儿的说客,没想到宁馨儿马上又
来代阿琅做同样的角色。
    “我简直不相信这个女孩子会爱上我这个浪荡儿。”我没奈何的答道。
    “慕容琅毕生追求完美的感情,她心目中没有第二件事,由此可知,她多么重视
你。”
    “我曾与她说过,”我说,“感情生活并不是我们生命的全部。”
    “这话我倒是明白,”宁馨儿苦笑,“她可不接受。”
    “因为她生在慕容家,不必负担任何现实的责任,她可以尽她所有的时间来追求虚
无缥缈的爱情生活,这样的女孩子爱上了我,是不是福气,很值得商榷。”我毫不容情。
    宁馨儿微笑,笑中有太多的苦涩。
    我说下去,“很多像她那般年纪的女人要做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来贴补家用,上有
父母,下有儿女,在外应付老板的面色,在家侍候公婆,不见得这些人都活该犯贱,慕
容琅太自我中心,她将永永远远活在一个细小的世界里,无病呻吟,早一百年,她便是
那种叫丫鬟扶着对牢白海棠泣血的人物,我最不喜欢这一号人马,还有,还有她兄弟慕
容珏,也好不到哪里去,掉了根针就呼天抢地,做惯了天之骄子,受不了一丝一毫的委
屈,给这种人缠上了,倒霉一辈子。”
    宁馨儿呆呆的看着我。
    我摊摊手,表示要说的话已全部说完。
    她缓缓的说:“乔先生,阿琅心中很不好过。”
    “这我爱莫能助。”我爽快的说。
    她沉默了。
    我索性清心直说:“我喜欢的女孩子,是像你这样的,有奋斗的精神,却深藏不
露。”
    她淡淡的说:“我是一个寡妇,并不是什么女孩子。”
    我站起来,在她房中踱步,斟酌着字句,“怎么,你不打算再出来看看这个世界,
重新晒晒太阳么?”
    她微微抬一抬眼,“你是什么意思?”
    “你难道打算一辈子做古墓派传人么?”
    宁馨儿哼一声,“这个世界不该看的,我全看过了,该看的,我也看够,我无所
求。”
    “可是一盆曼陀罗,还是令你惊奇了。”
    她微笑:“你这孩子,你想说什么呢?”这一次的微笑里,并没有带着苦涩。
    我说:“如果你愿意踏步出来,我总在这里等你。”
    她展颜,眼睛弯弯的又充满了花的娇艳,过半晌,她问:“你打算养活我?”
    我老实的说:“我只预备养活自己,回父亲的公司做事。”
    “那不行。”她收敛了笑脸,但一双眼睛里闪着调皮,“那怎么好算男朋友。”
    我看得出她只是要我没趣,叹口气,“你如果喜欢我,就不会跟我计较那么多。”
    “你说的很是,乔先生,我相信,你也知道一句老话——”
    “我知道,”我接上去,“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心中隐隐难过。
    我原来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所以不致于伤怀欲绝。这真是连环大惨案,爱神之箭大
兜乱,在一日之间,慕容琅拒绝了大个子,我拒绝了慕容琅,而宁馨儿又暗示我死了这
条心,我们都得不到自己所要的人。
    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
    “乔先生,你的一番心事我明白,心领了。阿琅正在烦恼,你去劝她一两句。”
    这时候门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不用了,我就在这里。”
    我转过头去,慕容琅脸色苍白的站在门边,她的神情犹如一头受伤的小兽。
    我很吃惊,这不是为我,我与她们才认识短短的一段时间,爱不可能爱得这么深,
恨也不可能恨得这么切。
    她对宁馨儿说:“我爱的,你都要爱,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跟我抢?”
    “阿琅,没有这种事。”宁馨儿忍气吞声地劝道。
    “我的父亲,我的哥哥,我的爱人,你什么都要,你是一头阴沟里钻出来的耗子,
见了什么抢什么,都非占为己有不可。”
    我去拉一拉慕容琅,“你太过分了。”
    “不用你插嘴。”阿琅摔开我。
    我看见宁馨儿绕起手,若不闻不见状。
    我暗暗佩服,这个年轻的女人真不容易,如今是她当家,她根本没有必要受这个气,
老实说,她根本没有必要在我处将慕容琅领回去。
    我说:“阿琅,即使没有她,我对你,也仍然如好朋友一般,你别迁怒于他人,人
与人讲的是缘分,我们之间并无其他的可能性。”
    阿琅发狂的高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冲出房去。
    我并不打算去把她追回来,我向宁馨儿耸耸肩。
    她居然还解嘲的说:“不吃羊肉的人,往往惹得一身骚。”
    我站起来,“对不起,我破坏了府上的安宁。”
    “希望不是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她送我出门。
    “我可不方便再打扰了。”
    她问:“身边有盘缠吗?别打肿了脸充胖子。”她含笑。
    “我不会开口问你要,麻烦你跟阿琅说一声:敏敏哲特儿在等她。”
    “你眼见她与我决裂,还肯听我说话?”
    “你对她倒是真的忍耐。”我赞美道。
    “我凡事看慕容先生的面子,爱屋及乌。”
    “慕容先生没看错你呵。”我深受感动。
    宁馨儿凄然说:“我始终辜负了他。”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的子女都不好应付。”
    “乔先生,阿琅是牛脾气,过一阵子就没事,大家仍是好朋友。”她还想替阿琅有
所挽回。
    我不以为然,“这头牛还是让别人来驯服吧,我吃不消。”
    宁馨儿仍然赔笑,我替她觉得难受,受了恩惠就得图报,这是古时婢妾的温婉。
    我转身离开,临出门说:“我与敏敏哲特儿住在华道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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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我朝七街走去。
    **们已经在找客人,手持花伞站在路边,朝我抛媚眼,嘴唇是深紫色的,我打寒
颤。我从一个逃避现实的人,从来没有打算拍一集**造型。我拍摄的对象都是高贵的
女性,娇俏动人的像幕容琅,或是已经得道成仙的,像宁馨儿。
    走不了多久,我发觉有人尾随在我身后,我已知道是谁。
    我略略一转身,“嗨。”我说。她穿着灯芯绒的衣裤,头上压一顶灯芯绒帽子,正
是婀娜。
    “怎么?”我笑问,“打算落井下石?”
    她耸耸肩,“乔,我是那样的人吗?”
    “自然不是,”我大力拍打她的背部,“我们打虎不离亲兄弟。”
    “请你吃饭好吗?”婀娜问。
    我取过她的帽子,罩在自己的头上,“来吧,难友。”
    “我只是你的饭友。”她讪笑。
    “罢。”我摊手。
    我们走到小意大利馆子吃比萨,番茄肉酱意粉取出来,像教父机关枪下的模样,幸
亏有瓶好红酒。此刻微有深秋的肃杀味,小馆于暖烘烘的,别有风味,朋友是老的好,
我吻了婀娜的手。
    婀娜说:“你老是疯疯癫癫的,对我不打紧,难怪慕容琅要误会。”缩回了手。
    “我把她当小妹一般。”这是真心话。
    “人家可不那样想。”
    我沉默了。
    隔了一会儿,婀娜笑问:“式微,式微,胡不归?”
    我伸个懒腰,“真的,荷包式微。”
    “她拒绝了你?”婀娜又问。
    我跳起来,这鬼灵精,什么都知道。
    我点点头。
    “不是老说得罪你的话,你连一成的希望都没有。”
    “但是……但是她是那么神秘美丽,任何男人见了她,都会兴起占为已有的欲念。”
    “这点我完全同意,她是真正的尤物,”婀娜点点头,“她灵魂深处,隐藏着无限
秘密,身世可惊可叹。”
    “她为人也可敬可佩。”
    “这倒是,单看她处处包涵慕容琅,就知道她难能可贵。”婀娜说道,“我要是男
人,我也追求她哩。”
    我感动的说:“婀娜,你真是我的知己。”
    她牵牵嘴角,“明天我们表演时装,你来拍照吧,后天收工一起回去。”
    我将头搁在花格于台布上,“你不打算逛逛纽约?”
    “下次心情好一点的时候再逛。”她拍拍我手背,“今天晚上你睡哪里呀?”
    “到大个子的套房睡。”我说。
    她点点头。
    “明天慕容琅登台,没问题吧?”我也关心起来。
    “没问题,有宁馨儿顾全大局,我才不怕她溜。”婀娜精明的时候也蛮厉害的。
    婀娜陪着我回华道夫,大个子见了我俩,会心的微笑。
    婀娜走了以后,大个子唏嘘的说:“你们俩最幸福。”
    我把双臂枕在脑后,不作答。
    一宵无话,第二天一早就背着相机,带着哲特儿,跟婀娜出发。
    后台嫣红姹紫,千娇百媚,都挤满了可人儿。我恨不得跟大个子说:“随便挑一个,
都胜过慕容琅,那妞没良心,不是好人,划不来。”但是大个子情有独钟,仰着头,偏
偏等候慕容琅。
    我与婀娜第三千六百次重修旧好,故此使尽浑身解数,努力摄取珍贵镜头。
    彩排时分,慕容琅大驾光临,紧绷着一副孩儿脸,大眼睛里满是恨的火焰,我不敢
与她的目光接触,怕燃烧起来。
    啊,宁馨儿也来了,两个成衣界巨子马上受宠若惊地迎上去,一左一右地傍住。
    她穿黑色,胸前一只老大的翡翠别针,头发永远挽在脑后,再沉朴的打扮也掩不住
她的艳光,她的脸上没有透露任何信息,含蓄地与我颔首打招呼。
    我顿时置身于第九层云雾中,啊,是斗率宫还是离恨天,我到底身在何处?
    我正在晕陶陶,不能自己的时候,忽然之间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还以为是哪个
美人儿,头也不转过去,就说:“什么事,蜜糖儿?”
    谁知身后冷笑一声:“我剥你的皮,蜜糖儿。”
    我吓得英雄气短,这声音明明是爹爹,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爹。”我发抖地称呼他,他要儿子怕他,儿子就得满足他。
    他哼地一声,“你这一辈子就打算这么过?拿着架相机在女人堆中打滚?”
    “你就烧了我吧,”我气也上来了,“你何必到哪儿都对着儿子臭骂呢?”
    “你说什么?”爹没想到我敢驳嘴。
    “我叫你饶了我,要不,咱俩就干脆登报脱离关系亦可。”
    我僵了。
    “好,是谁指使你这样子公开反叛父母的?说。”老爹手中拿着《华尔街日报》,
卷成一支棍子状,没头没脑地朝我头上打来。
    我缩成一团怪叫,“搞什么鬼?从香港骂到纽约,你自己更年期荷尔蒙失调,憋得
紧,拿我来出气。”
    这时旁人也都纷纷转过头来看热闹。
    宁馨儿露出关切的神色来。
    我大声问:“这里是私家场地,谁放这个疯老头进来的?”我豁出去了。
    老爹下不了台,忽然冲到宁馨儿面前,指着她问:“是你离间我父子感情?是你教
他不务正业,跟着你进进出出?你当心,我不会放过你。”手指头差点碰到她鼻子。
    宁馨儿呆住了,她平时这么镇静冰冷的一个人,此刻也不禁气白了一张俏脸。
    她清了清喉咙:“这位是乔老先生吧?我想其中有误会了。”
    “误会,什么误会?这件事,从头到尾,我都非常清楚,慕容太太,你要动年轻人
的脑筋,不该在乔家下手。”
    我大惊,“爹,你在说什么?快住口。”
    宁馨儿沉声说:“乔老先生,你要是再没完没了,我可要对你不客气的了。”
    爹也冷笑一声,“我见你是女流之辈,也不跟你碎嘴,你对我不客气?我没叫你好
看,你倒要对我不客气?”
    宁馨儿一张脸变得如白纸一般,她狠狠的说:“乔老,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她转身,拂袖而去。
    我心头一阵凉。
    她动气了。
    宁馨儿声音中的委曲、愤怒、仇恨,犹如白娘娘在水漫金山前夕之心情。
    “老爹,这下子你糟了,”我说,“你得罪了她。”
    “得罪她又怎么样?我怕谁来着?三十五年前我乔某人凭两万五千元港币起家至今,
我怕谁?”爹犹夷然地对牢宁馨儿背影大声说。
    “爹,走江湖的俏女郎最不容忽视,你别托大了。”
    “你这个忤逆于,都是为了你,你还不跟我回去!”
    “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你以为我不敢与你脱离关系?”
    “你不该当众侮辱女人家。”
    “这种女人就是狐狸精化身。”
    我呆呆的看着父亲,“你老了,爹。”
    婀娜奔过来,“乔,什么事?宁馨儿跑掉了——咦,乔伯伯——”
    她怔住。
    “我来押乔穆回去。”老爹说,“下午三点我在肯尼迪机场等你。”他指着我说。
    完了。
    完了。
    阿琅撩起裙子急急地走来,“婀娜,阿馨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走了谁主持大局?”
    爹皱起眉头:“这又是谁?”
    婀娜不能不答他:“慕容小姐。”
    爹骂:“一笔糊涂账。”他转身走了。
    婀娜问:“这是怎么回事?”
    “老头失心疯,”我恨恨说,“把宁馨儿当作是采阳补阴的女妖,当众给她没脸。”
    阿琅“唉呀”一声,“每个人都有伤心事,阿馨最恨别人视她如不正经女人,这次
糟了。”她变色。
    “乔老先生怎么如此冲动?”婀娜问。
    阿琅呆了一会儿说:“阿馨是天崩于前不动于色的那种人,我一辈子也没见过她动
气,一动气非同小可。”
    我心头凉飕飕的,“她会怎么样?”我问。
    婀娜与阿琅面面相觑。
    婀娜说:“乔老先生小觑了慕容氏的影响力。”她跌足。
    “她一个女人,她能怎么样?”我紧张的问。
    阿琅看着我,圆眼睛有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拉一拉裙子,“我要回后台去了,表
演快正式开始了。”她竟忘恩负义地离我而去。
    婀娜叹口气说:“血浓于水,信焉,两父子再不和,遇到要紧关头,你仍然关心
他。”
    我抓着婀娜的手,“你说我该怎么办?”
    “跟你父亲回去吧。”婀娜说,“解铃还是系铃人,我不信宁馨儿为着几句气话就
被得罪了。”
    “她是一个厉害的女人,”我说,“别低估她。”
    “你先回去吧。”婀娜说,“我来探探她们的口气,我一到香港就与你联络。”
    我只得听从婀娜的话,乖乖地跟父亲回去。
    父亲在飞机上一言不发,闭着眼睛假睡,我偷偷瞧他,发觉他老得多了,一额头的
皱褶,不禁内疚起来。我引他说话:“爹,你也算是人精了,怎么一上来就得罪人家?”
    他仍然闭着双目,隔了很久不出声,我以为他不打算回
    我歉意问:“是为了我的缘故吗?”
    “一半。”
    “另一半是什么?”
    这次足足隔了十分钟,爹又说:“我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女孩子,她嫌我没钱,
我失恋了,她的眉梢眼角,就是像这位慕容太太。”
    爹忽然自爆几十年前的内幕。
    我深深吃惊,“你怀恨这么久?你竟迁怒于别人?”
    爹长叹一声,“一时竟控制不住。”
    天呀,半个世纪前的事了,君子报仇,也未免太晚了一点,竟将气出到宁馨儿的头
上去,天若有情天亦老。
    女人的爱虽然泛滥,恨也不简单,最怨毒的是:你说她丑,你说她不好看,你说她
没人要,你说她贪财,你说她是狐狸精。
    这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伤害。她不会饶你。
    “到了家,我要你搬回来住。”爹说。
    太过分了。
    家里每天三次开饭的时间有准则,开过了就不再有机会吃,连饼干也没有一块,车
子每天早上八点半停在大门口,集合就开出,也不等,迟者向隅,阁下自误,这种地方
哪里住得人?
    我抗议:“我自己有个架步……”
    “解散它,回来要不念书,要不学做生意。过去我对你实在太纵容,现在我要将网
收紧,否则就脱离关系,长痛不如短痛。”
    我想到母亲,又看见老爹眼角额角的皱纹,应允下来。也罢,搬回去住一两个月,
到时说不定两老愿意用一大笔现款来送我这个瘟神。
    解散我那架步?没可能的事,任它空置一阵好了。我终于搬回家去住。
    婀娜回来的时候我立刻跟她联络上。
    “宁馨儿说什么?”我急急问。
    “你是关心她,还是你父亲?”婀娜反问。
    我看了看自己的良心,答:“我父亲。”
    “坏消息,我跟她提起乔老先生,她轻描淡写地说:‘不要再提这个人,我摁死他,
犹如摁死一只蚂蚁一般。’”
    我的心直沉下去。
    “她又说:‘姓慕容的人待我好歹,我都看慕容先生的面子,我忍不得旁人对我啰
嗦。’”婀娜说。
    “后来呢?”我说。
    “后来我就回来了。”
    “她人呢?”
    “留纽约办些私人的事。”
    “婀娜,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不行,我赶着看大样,下星期吧。”
    我像是有预兆似的,坐立不安。
    “大个子呢?阿琅呢?他们回来没有?”我追问着。
    “阿琅回来了。”
    “哲特儿呢?”
    “那还用问吗?阿琅在哪里,他自然也在哪里。”婀娜挂了电话。
    我连忙打电话到慕容府。
    那边的女佣人说:“咱们小姐说,不认得什么乔先生。”
    “什么?”我跳得八丈高,“不认得我?”
    太现实了,太卑鄙了。不认得我?我倒抽一口冷气,好,我如今也明白世情的冷暖,
原来就那么简单:男女之间根本没有友谊存在,除了婀娜,世间没有讲义气的人。
    我大力摔了电话。
    我在家度过七个寂寞的日子,唯一的工作是在妈妈打麻将的时候,我端张椅子在身
后看着侍候。
    妈妈是高兴的,几乎掉了一根针也得叫“穆儿”捡起来。
    一切静得不像话。
    太静了,像置身于暴风雨的前夕。
    第八天,我坐在那里吃早餐,忽然之间听见书房内传出一声惨叫——
    “不可能!不可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相信!”
    是父亲的声音,我“霍”地站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接着有重物堕地。
    我连忙跳起来,奔到书房,用脚踢开门。
    “怎么了?”妈妈也抢到,“老头,你怎么了?”
    父亲仰卧在沙发上,还穿着织锦晨楼,如离了水的金鱼股喘着气,指着摊在地上的
一份报纸。
    母亲过去扶住他,我拾起报纸,是财经版,血红的大字:
    “某财团高价搜购乔氏股票,出手奇阔全不符合经济原则,内因耐人寻味真相有待
发掘,市面纷纷抛售一夜间奇峰突出。”
    我惊问:“这么什么意思?吓,这是什么意思?”
    母亲将报纸夺过来看,“什么会这样?”她也目瞪口呆。
    这时候书房里三只电话同时响起来,我连忙接听。
    全是乔氏企业的总经理、会计、助理,他们在电话里嚷:“这是怎么一回事?快请
老板来听电话,老板有什打算?老板自己手上到底有多少股权?我们的饭碗保不保得
住?”
    “哥哥呢?”我问,“我那些有生意头脑的哥哥们呢?”我慌作一团。
    父亲挣扎着起来,将电话的插头全部拔掉。
    书房内刹那间又静了下来。
    他沉声对母亲说:“你回房去,不要理这里的事,打扮得漂漂亮亮去逛公司,快
去。”
    母亲哭丧增脸,“老头……”
    “去呀。”他挥舞着双手。
    母亲不得不听他的话。
    父亲接着说:“穆儿,你留下来。”
    “是。”我立刻答应。
    心中隐隐佩服老父,这样的大事也不过只令他失态一阵子。
    他立刻打了见个电话,把三个哥哥与七个总经理召了来。
    不到半小时,书房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像二次大战盟军的总司令部。
    父亲仍然穿着晨褛。他深深吸一口气,说道:“很明显,有人要乔氏垮台。”
    大哥说:“为什么?没有人会这么笨,乔氏一向有实力。”
    二哥说:“所以三十五元的股票有人以四十八元收购。”
    三哥说:“但是要整垮乔氏,他们得耗资十亿,有没有这样笨的人?”
    “为什么不?”父亲反问,“乔氏一向赚钱,他们以这个资本做生意,未必年年有
进账,现在除笨有精,过三年乔氏保证替他们赚回来。”
    七个总经理一声不响,我发誓他们一回家就会打开《南华早报》聘人栏寻新的工作,
他们有什么良知?
    我很愤怒,一个人除了骨肉至亲,谁都不要相信。
    “是哪个财团在做搅手?”二哥问。
    “国际证券,当然。”大哥说,“幕后主持人是谁,我们永不会知道。”
    二哥问:“结果会怎么样?”
    “三天之内可以分晓。”大哥说道。
    父亲惨笑:“最多我下台好了。”
    七个总经理齐声问:“乔氏企业是否会易名?”
    父亲答:“我这个董事长一垮台,乔氏两个字还站得住脚吗?”
    他们面面相觑。
    大哥说:“老三,你尽量去打听看是谁的杰作,我不惯被人整死了不知仇人是谁。”
    父亲说:“我心中知道是谁。”
    我也知道。
    太毒了,曼陀罗还不比她毒。
    二哥问:“谁?进行得这么快,这么顺,完全是迅雷不及掩耳,谁?”
    父亲嘴里迸出三个字:“慕容氏。”
    总经理们哗然。
    我跌坐在沙发上,用手掩往脸。
    “她要我好看。”父亲喃喃的说,“太厉害了,我远远低估了她,我应遭此报。”
    大哥递一个眼色给二哥,“爹,你累了,一切交给我们,事到如今,只好听其自然,
你先休息一下吧。”
    三哥扶父亲上楼去休息。
    二哥说:“各位请回到工作岗位,切勿作任何声张,对所有新闻媒介均表示无可奉
告,切记切记。”
    那些总经理们面如死灰般走了。
    我们四兄弟坐在书房内沉思,每人面前一杯黑咖啡。
    忽然之间我有一丝高兴,我们四兄弟多久没有这样赤裸裸心对心的互相商量一件事
了?平时各管各忙:追女郎、享乐、做生意,各怀鬼胎,几时有试过这么团结?
    只听得大哥问:“慕容氏有什么能力来与乔氏打这么大的一仗?”
    二哥说:“慕容氏很神秘,他们的基地根本不在东南亚,一向阴私得很,高深莫
测。”
    三哥问:“那年轻的寡妇有什么作为?”
    大哥说:“很难讲,我去打听打听,去问问几个师公,就可以知道幕容氏的来龙去
脉。”
    二哥说:“好,就算敌人是慕容氏,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一宗损人不利己的生意?”
    三哥沉吟,“你不听爹说吗?三五年,他始终有利可图,或许只为了制造耸人听闻
的新闻,打击商场高手的信念,很难说,这根本是一场战争。”
    大哥苦笑,“但愿老兵不死。”
    二哥看着我:“小弟怎么一言不发?”
    我嗫嗫说:“我不懂。”
    大哥说:“讲讲你的意见,局外人往往最清楚,旁观者清。”
    我问:“乔氏企业是输定了?”
    “这还用问吗?”大哥苦笑。
    “爹手头上仍有些许控制权,”我说,“我们不致饿饭。”
    “说得很好,继续下去。”
    我吞一日诞沫,“爹也是少六望七的人了,虽然不显老,可是在商场打滚达半个世
纪,也很累的了,依我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索性退休了也好。”
    大哥听了顿时不悦:“小弟真是,说出这样外行的话来,爹与乔氏企业,两为一体,
这么多年来,乔氏企业便是他的生命的全部,一旦失去这个依傍,他还活得下去吗?”
    二哥说:“各人有各人的嗜好与志向,小弟,叫你来上班开会,你是无论如何不肯
的,是不是?叫爹闲在家中养鱼种盆栽,他也不会快乐。”
    三哥叹口气,“公司落在旁人手上,第一步要做的,便是让父亲宣布退休。”
    我茫然站起来,踱出书房门,可怜的父亲,近五十年来的心血……他生命的全部。
    而曼陀罗说:“我摁死他,犹如摁死一只蚂蚁一般。”
    我深深战栗,为了人家几句话得罪了她,她就叫人倾家荡产,太可怕了。
    我走到婀娜那里去躺着。她的杂志本月已经截稿付印,所以有空听我诉苦。
    我说:“我现在恨透这个女人了。”
    “因爱生恨?”婀娜一贯地取笑我。
    “随便你说什么。”
    “传说自古倾国倾城的女人,大多如此,有这种本事。”
    “这么小器?为了这么小的事情?”
    “烽火戏诸侯不过是为了一个微笑而且。”婀娜提醒我。
    “我父亲并没有恶意……”
    “也许她最忌讳就是这个。”
    “我一定要找到她,我愿意向她道歉,这不过是一件小事。”
    “也讲她寂寞久了,难得有这个机会,借此大施法力。”婀娜怔怔地说。
    “可是我父亲年迈,受不了这种刺激,不能够陪她玩这个游戏。”我说。
    婀娜说:“患难见真情,我觉得你真是孝顺仔。”
    “爹很苦恼,他根本没有自己,一辈子就想出人头地,找点事业来做……”
    “乔老先生不见得是这样的一个弱者,在过去五十年中,被他并吞的公司会少嘛?
人家又找谁算账?好比关羽去向太乙真人讨他的尊头,太乙问他:那你阁下过五关斩六
将那些头呢?问谁要去?”
    婀娜分析得那么有理,我作不得声。
    “自古大鱼吃小鱼,弱肉强食,是自然规律,被吃着自然怨声载道,吃人者悠然自
得。放心吧,乔老这样的雄才伟略,适应力极强的,他早已届退休之龄,说不定真的塞
翁失马呢。”
    婀娜这样喜嘱善祷的劝我,我听得几乎没落下泪来。
    “阿琅与你是势不两立了?”她问。
    “她说不认识我这个人。”
    “她不知道你是个疯子,”婀娜叹口气,“每个女人都是你的好兄弟,我要是像阿
琅,我早一头撞死了。”
    “她误会了。”
    “你怪得了她吗?一团火似的在她身边钻来钻去献殷勤,好了,你看。”
    “好心没好报,早知道把她扔在尼泊尔。”
    “小人。”婀娜蔑视。
    “我真不明白,慕容氏哪来那么多的钱。”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我糊涂了。
    婀娜叹口气,“这样好不好,我替你去联络慕容琅,让你有话跟她说个明白。”
    婀娜对我太好了。“拜托你,婀娜。”
    “瞧你,真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她说。
    离开她的家,我就到梁教授那里去。
    师母的心绪最清,她见我就说正想找我。
    各报章头条新闻如火如荼地报道某财团收购乔氏企业的经过。
    师母问:“怎么一回事?”
    教授说:“你问他?他怎么会晓得?”
    我答道:“几曾识于戈!”
    师母说:“这肯定是本年度最轰动的新闻之一了。”
    我说:“别再说了,别再说了,孩子们呢?快叫他们出来陪我玩,只有孩子们的容
颜令人觉得生命尚有意义,真不明白为什么人一长大身体就成了罪的窝,血腥肮脏。孩
子们呢?”
    师母微笑,“稍不如意,牢骚便一箩筐一箩筐的倒出来。”
    “孩子们跟祖父母去露营呢。”教授说。
    “这位仁兄,”师母问,“请问婀娜呢?”
    “她很好,她仍是我的心腹死党。”我略觉安慰。
    教授问:“这件事的后果如何?”
    “后果?全归幕容氏。”
    “那乔老先生呢?”
    “退休。”我说,“三个哥哥则会被动辞职。”
    “太可惜了。”
    “我担心的是三个哥哥,平时在父亲的地盘里,呼幺喝六,不知道得罪多少人,如
今要他们创业,他们未必有这个本事,要他们出去找年薪六十万的工作,谈何容易。”
    “最不受影响的反而是你了。”
    “是呀,”我说,“我自己顾自己,背着相机走天涯。”
    师母问:“婀娜对你的态度一成不变?”
    “千真万确,贯彻始终。”
    梁师母反问道:“你夫复何求呢?”
    教授笑说:“他现在卧薪尝胆,你却跟他谈这个。”
    我摊开手,“如果我是女人,说不定就以身相许了。”
    师母说:“如今男女平等呵。”
    这时他们家的女佣人前来说:“乔穆先生的电话。”
    师母说:“快去听,找到这里来了,一定是要事。”
    是大哥找我,我匆匆赶回家中,一边抱怨自己在这种时候还到处跑,累得腿都几乎
没掉下来,但是我非找朋友诉苦不可,憋在心中久了,只怕生肺病了。
    大哥他们在书房等我。
    “有什么新发现?”
    “爹的猜测不错,确是慕容氏,我们在国际证券有熟人,证明慕容氏在一个星期前
开始行动,他们抛售了大量黄金套取现金,同时将国际上值钱的地皮拍卖筹款,这宗买
卖真可谓损人不利己,志在必得,鹬蚌相争,渔翁是乔氏股票持有人,这场战争之后,
市面上又冒出不少新贵。”
    二哥说:“奇是奇在我们家一向与慕容氏没有瓜葛,这件事像一个谜般。”
    我看看墙上的电子钟,下午三点四十五分。
    我问:“收购成功了吗?”
    二哥苦笑:“已经成功了。”
    大哥说:“新董事接收乔氏企业,后天上午九时正召开紧急会议。”
    我颓然坐在椅子上。
    钱。
    有钱真好,钱的声音最大,人人要听它说话。
    二哥问:“我们出不出席?”
    “当然出席,”大哥断然,“愿赌服输,输要输得漂亮。”
    二哥说:“很好,我们去准备一下。小弟,这里没你事了,大家散会。”
    我挥舞拳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大哥二哥一齐笑出来。
    当夜父亲与我们一起吃饭,为儿子们布菜,母亲眼中含着眼泪。
    父亲喝她:“你也太想不开了,自出娘胎,享足了福气,如今一点挫折,就淌眼抹
泪的。”
    母亲答:“我是喜极而泣,老头,你错了。”
    我们呆呆的听着。
    “老头,你多久没与四个儿子一起聚餐了?我过了五十多年富贵荣华的寂寞凄清日
子,如今总算苦尽甘来,叫我们一家团聚,以前为了这劳什子的乔氏企业,连吃顿年夜
饭都没有齐全的人,想老公发财的女人都来看着,现在我可以去还神了。”
    父亲默然.
    我过去搂住母亲,“老妈,你不必再演妲己消磨时间了。”
    “我演李靖,”母亲啐我,“收服你这个哪吒。”
    大哥摇摇头,“小弟真被妈宠坏了。”
    “这些年来也只有他陪你妈起哄,”父亲说,“算了算了。”
    我说:“这叫做彩衣娱亲。”
    二哥白我一眼,“你还上二十四孝的榜呢。”
    母亲问父亲:“老头,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说:“叫爹收拾收拾,扫一扫,门缝里怕就扫出几千万,索性到外国做寓公去吧,
还在这里凑什么热闹呢。”
    二哥点头,“小弟说得是。”
    父亲不响,他正低头喝着津白鸡汤,过了很久,他说:“听说温哥华天气还不错。”
    我举手欢呼,“哗,太好了,可是老妈,你可别乐极生悲,现在爹闲了下来,时间
无处打发,说不定老尚风流起来,你可要当心,把他看紧一点。”
    父亲骂,“狗口里真长不出象牙来,这是什么话?”
    我不服,“怎么,你那老打铃呢——”
    母亲脸上变得煞白I,“什么老打铃?嗄?什么?”
    三个哥哥眼睛睁得铜铃般大。
    我支吾,“我怕爹闲着慌,老打门铃。”
    母亲逼视我,“嚼舌头。”
    大哥说:“小弟别老打岔,听爹说往后的计划。”
    “我还有什么计划?”爹反问,“后天早上开会,那女人一定会挽留我作受薪董事,
以便天天半夜叫我去为她做跑腿,我当然是一口拒绝,光荣撤退,使她无计可施,这是
败仗中之胜着。”他得意起来,“这种年轻女人,胆敢与我斗,不外是仗着有几个钱而
已。”
    二哥问道:“那我们呢?”
    父亲说:“你们要自己争气,我鼓励你们开的卫星公司,现在是一展身手的机会了,
做得成,固然好,做不成,家里也有现成饭吃,不比我小时候,可真是后有追兵,前无
去路,那才惨呢……”
    爹心情出乎意外的好,竟滔滔不绝说起他的创业史来,老妈直打呵欠,哥哥们面色
尴尬,心情沉重。
    老爹原来有的是幽默感,钱从哪里来,就从哪里去,反正他已经知道他可以做得到,
这才是最最重要的,现在轮到哥哥们去证明自己了。可怜的哥哥。
    我推开身前的碗筷,心中如放下一块大石,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两小时,他们再说下
去的商场战略我也不懂,因此就退回房间去。
    刚巧听到婀娜的电话。
    婀娜说:“乔穆,敏敏哲特儿在此地,你要不要来?他想见你。”
    “你给我安排了见慕容琅没有?”我追问。
    “你来了便知分晓,哲特儿愿意带你去。”
    “我马上来。”
    真是疲于奔命,我匆匆赶到婀娜那里。敏敏哲特儿叫我感动,天下竟还有如此恩怨
分明的好男子,他急得什么似的,端张椅子坐在门口等我出现。
    一见我,哲特儿就说:“兄弟,你怎么搞得如此狼狈?”
    我悲从中来,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好。
    “事情我都知道了:婀娜与阿琅都告诉我。”哲特儿说,“你爹精神还好吧?”
    我说:“他在金钱上并没有太大的损失,不过在‘名’字上就一败涂地。他应付得
很好。”
    哲特儿忽然说:“这是一场金钱战争,如果我有廿亿,就可以将慕容公司再买回来,
变成敏敏企业。”他童心未泯。
    婀娜说:“如果你有廿亿的话,请花到别的地方去,别在此地乱搞。”
    “算了。”我搔搔头皮。
    “兄弟,你有事,即等于我有事,你不必见外。”
    “敏敏,你真是个好朋友,”我拍拍他肩膀,“你自己家里还有好些事情没办妥
呢。”
    “穆兄,多得你相助,事情大有进展,慕容琅答应与我去见小儿。”
    “好消息,恭喜恭喜。”我由衷地替他高兴。
    婀娜说:“他认为是你帮他说项的缘故。”
    我苦笑,“我并没有一张会灿出莲花的嘴巴。”
    婀娜又说:“他又认定慕容琅是你让出给他的。”
    大个子说:“你们中国人说过的,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我拍大腿,说道:“我根本不喜欢慕容琅。”
    婀娜瞪我一眼:“你婉转点好不好?”
    我问哲特儿:“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你现在成了慕容府的稀客了?据说可以替我安
排见一见慕容琅?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哲特儿有点尴尬。
    真笑话,早一个月我在慕容家自由出入,差点没配条门匙做长期食客,现在居然要
别人引见,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敏敏哲特儿此刻已非吴下阿蒙,他说道:“要见你的是慕容太太。”
    我一怔,“啊,她。”做不得声。婀娜在一旁冷冷的说:“‘啊她’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要与这女妖算账吗?”
    “慕容太太明天上午九时在他们总公司见你。”哲特儿说。
    她有什么话要说?
    婀娜问:“你去不去呢?”
    “我当然去。”我说。
    “那么我向她报告一声。”敏敏说。
    我说:“真厉害,令一个尼泊尔的酋长乖乖地做信差,阿琅什么时候跟你回去?”
    哲特儿不好意思的说:“她没答应回尼泊尔,但是我已令亲信将小儿送到瑞士,我
们后天一起到苏黎世去。”
    婀娜说:“更好,大家退一步才是相处之道。”
    “祝福,以后就瞧你自己的了。”我与他握手。
    他说:“阿琅的心情很低落,她与我说,命中注定她爱的人老是爱上她的继母。”
大个子大惑不解,“我不明白,我可没有爱上慕容太太呀,那个女人仿佛新自坟墓走出
来,浑身不带一点人气,多可怕。”他形容得极妙。
    我心虚,不敢多话。
    “穆兄,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我做得到的,一定帮你。”他再三的叮嘱,然
后走了。
    真是个好汉子,不枉结识他一场。
    婀娜说:“慕容琅的福气不错呀,碰上这样一个有情郎,我要是他,想也不要想,
马上跟了他去波曼城。”
    “怎么,你对香港不满意?”我故意岔开去。
    “香港的男人都歪心肠。”她说。
    我说:“婀娜,你对我好,我现在也知道了。”
    婀娜忽然涨红了脸,“谁要听你说这个?”
    我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还不快走?”她赶我,“明日一早还有重要的约会。”
    “我累死了,你让我在这儿胡乱憩一会儿。”
    “人家就是想见到姓乔的一夜落泊,你应当回家好好睡一觉,明天清早穿得整整齐
齐的过去,也算是争口气。”
    我悚然肃立,“是,遵令。”
    即使躺在床上睡不着,养养神也是好的。
    这一养养神就养到天亮。

TOP

我相信爹爹与哥哥们也全没睡好。天亮了我起床梳洗,换上套光鲜的西装,但是没
有结领带,故意作随便状。
    老实说,我亦不信宁馨儿昨夜会睡得着。
    为了复仇,她付出的代价也不算少,真是损人不利己。
    我为此非常嗟叹。
    我们一家子在一起吃早餐,哥哥们的胡髭一日一夜没剃,早在下巴露出青色的影子,
他们在研究温哥华哪种房子好,以便父母搬过去定居。
    大哥说:“爹太一门心思了,居然在外国没有房子,一旦风吹草动,躲也没处躲。”
    二哥说:“人说狡免三窟,由此可知爹并不是个奸商。”
    二哥则说:“咦,小弟一早穿戴整齐了,到什么地方去?”
    “他能去哪里?”妈妈说,“还不是去见女朋友。”
    大哥问:“小弟的女友到底是谁?”
    妈妈说:“那个叫婀娜的女孩子,是不是?人才很出众能干,又能吃苦,外型非常
好。”
    “是呀,”我微笑,“但凡乔老太太出席的慈善舞会,她都以显著的篇幅刊登在婀
娜杂志上,博得老太太无限欢心。”
    母亲反问:“我老了吗?老太太。”
    二哥说:“能干就好,小弟需要人照顾,况且今时今日,女人有一千种方法花钱,
若没有一种赚钱的方式,她老公就移情了。”他笑。
    母亲说:“做乔家的媳妇,不必自己赚月薪吧?”
    “要的要的,”我急急道,“老妈,你晓得啥,现在的凯丝米羊毛衫千六元一件,
晚装一万多,皮鞋一千块……太可怕了。”
    “有了对象,也不带回家来瞧瞧。”二哥说。
    我说:“爹妈都见过婀娜。”
    爹白我一眼,“终于决定是她了吗?人家对你可是真心,你别辜负了人家一片情。”
    我叫起来,“怎么又挑剔我?大哥二哥三哥呢?秘闻周刊的红人,这个月跟赵咪咪,
下个月与夏琳琳,上星期是玛姬杨,下星期是史蒂拉周,啐,这样子一片雾的关系倒是
没人追究,我规规矩矩的——真是。”我不服气。
    爹狠狠地说:“你哥哥们再风流,没吃半点亏,你呢?你没吃羊肉,连带你老子都
惹着一身骚,你还说?”
    我顿时英雄气短起来,“爹,别提了。”
    大哥说:“好好的说正经事,小弟一上来就搞浑了,他真有本事,走走走。”
    我拉拉西装的襟,委委曲曲的离开饭桌。
    其实心头很宽朗,平日哪有机会做小弟撒娇撒痴?如今夙愿得偿,,得其所哉。
    因此我上慕容有限公司去的轻松心情,竟不是伪装的。
    幕容公司位在商业区黄金地区,一整栋大厦的顶四层楼全部是他们总部,余者出租。
    电梯将我带到廿楼,我出电梯,推门进慕容企业公司。
    一个穿制服的男人迎上来,问明我身份,再领我进一间小小的休息室。
    我刚想坐下,忽然之间“休息室”动起来,向上升去,这竟是另外一部电梯。
    我猛地吃一惊。
    不要说是我,连父亲都被他们蒙骗了,要是我们早日看到这种架势,杀头也不敢轻
敌。
    电梯再次停下来,那穿制服的人朝我点点头,说声:“到了。”
    自有另外一个人带我进正式的休息室稍候。
    坏是坏在初次见面,由她亲移大驾到我的公寓来,我只当她是手头上有点钱的年轻
寡妇,哦,完全不是那回事,她太厉害了。
    休息室有人比我先到,因为光线实在大暗,我只觉得他身形好熟。
    他向我打招呼:“你来了。”咕咕声的轻笑。
    是慕容珏,他也在这里,他的笑声是神经质的,阴湿的,我毛骨悚然,浑身的不舒
服起来。
    长窗被厚厚的丝绒帘布遮着,只开着小小的座台灯,一刹那只觉得气氛像哪间华美
的西餐厅,但随即又觉诡异。
    “你好。”我向慕容珏点点头。
    他走近台灯旁,我看到他那张苍白英俊的脸。他紧张的问:“你现在明白了吧,什
么叫做曼陀罗。”他像夜袅似的笑起来。
    我缓缓地摇头。
    “为什么摇头?”他喘息,“为什么?”
    “她也处处受别人左右,不能自己,你们中的毒,叫做自我毁灭,你、阿琅、宁馨
儿,时间与金钱太多,性格怪僻,非邪非正,一念之差,就害人害己。你为什不回头走
呢,这些年来,你折磨自己,难道还没受够吗?为了什么还坚持下去?”
    他额角也布满了汗珠,紧抿着嘴唇,堕入痛苦的魔障里。
    我问:“恐怕你不愿脱出这个深渊吧?因为回了头你也不知何去何从,更加失落。
你们姓慕容的这家子。”
    他抬起头怔怔的看着我。
    我说下去,“世界那么大,你们看不见吗?阿琅去了那么远,终于还要回来重蹈覆
辙,而你,你就会在她身边打转;而她,念念不忘去世多年的慕容先生。真正的曼陀罗
是慕容氏的血液,而你们的父亲至今尚无处不在,鬼影幢幢,活在阴影里。”
    慕容珏用手掩住了脸。
    “你的年纪跟我差不多,拿出勇气来。”我说。
    他没有回答我。
    我叹口气,我想我是永远得不到回应了。
    这一家人简直不可理喻。
    穿制服的侍从出来,嘱我:“慕容太太现在准备见你。”
    我敲敲门,推门进去。
    那是一间会议室,非常宽大。一张桃木长型会议桌足有廿尺长,她坐在桌子的前端,
我不甘坐在她身边,于是拉开另一端的椅子,不请自坐。
    她仍然是那么美丽,一袭简单的旗袍将她衬托得无懈可击,脖子上的一串珍珠足有
拇指大小,祖母绿的珠扣,晶光闪闪。
    她非常端庄地坐着,身后的墙壁上有一幅油画,画中人是个英姿凛凛的中年人,不
用说也知道这是慕容先生。
    我向她点点头。
    她开口,“你来了。”不卑不亢。
    我心想:我不来你能见到我吗?嘴里不响,且听她说什么,我不能失礼乔家。
    她说:“我们明天召开董事会议。”
    “我知道。”我欠欠身。
    “以乔老先生的性格,他一定会得出席。”
    “那自然,我三个哥哥也会奉陪的。”
    慕容太太没有看到期望中的慌张,有点沉不住气,她说:“乔穆,你不知事情的重
要性吧?”
    “我知,我怎么不知?胜败乃兵家常事,乔氏由我父亲所创,我们自然心痛,但事
业亦不见得是生命的全部,况且我有三个哥哥可以承继父业。”
    宁馨儿站起来,“他打算退出?”充满了诧异。
    “他低估了你,”我微笑,“被你阴了一招,你也低估了他,此什么也得不到,你
难道没听说过乔老是个最最能屈能伸的人?”
    她吃惊,神色略露悔意,又坐下来。
    我问:“你是介意的,是不是?”
    她双目闪闪的看住我。
    “你一辈子忘不了过去,”我缓缓的说,“多年来富裕的生活,并没有消除你的自
卑,人家一两句话得罪了你,你就藏不住要大显神威做一场戏,你那小家子气永永远远
流在你的血液中,这一刹那我把你看个透明清晰,不不,你什么都没有,你是个最最可
怜的女人,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她呆住了。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
    终于我看到她的双目泛起莹光,她含着眼泪,不可思议,这个女人居然会落下泪来。
    不不,眼泪只在双目中打转,她忍着很久,倒转头去,我们明天见。”她终于说。
    “明天我不会来,我仍然背个相机走天涯。”我耸耸肩站起来。
    我走到门口,转过头来,“宁馨儿,别再做陪葬品,你已为慕容先生活够了,做你
自己吧,将缟衣除下,做一个轻轻松松的人。”我咳嗽一声,怎么搞的,今天老像个化
缘和尚似的,不住的劝人为善,“多少人愿意爱你,包括我在内……你都一个个拒绝
了。”
    宁馨儿一震,目光又落在我身上。
    “可惜我不是情圣,”我想到慕容公子。“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此处不留人,自
有留人处。被拒绝的滋味不好受,可一不可再。”
    她沉默。
    我深深为她惋惜着。
    过了很久很久,她茫然问,“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没有一辈子的事了?”
    “没有了,”我慢慢的答,“时代节拍太快,缺少时间,来不及忏悔,来不及思念,
最主要的是实际与方便。”
    她转过头来,脸容非常黯淡。
    “除了慕容家,谁还想挽住时代的巨轮?谁还有这么奢侈的闲情逸致?你们与时代
脱节,宁馨儿,如今谁也不会为争一口气而花去十亿元,希望你好好经营这盘生意,不
要为它再多蚀十亿元。”
    她后悔了,我看得出她的悔意。
    我提示她,“设法挽留我三个哥哥,把权柄仍然交还他们手中,为了面子,为了乔
氏的仅存股权,他们会替你卖力,千万不要解散目前的管理组织。你行,宁馨儿,做生
息是多么头痛的一件事,所以我一辈子也不要碰计算机。”
    她叹气。
    “你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你几岁?三十四?三十五?有些‘名媛’像你这般岁
数,还在公开招标寻对象呢,是呀,曾经沧海难为水,但又何必把自己训练成黑蜘蛛模
样呢?”
    她忽然笑了。
    我愕然,正以为攻心攻得有九成把握了,她却笑了起来。
    “乔穆乔穆,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而你也知道我对你一向有好感,”她恢复
常态,“从你那里,我也学了不少,”她伸出手来,“仍然是朋友?”
    我大喜,但装模作样地摇摇头,“我从不跟我追不到的女人做朋友,我没有这个风
度。”
    “你明天跟我父亲留个余地,也跟自己留个余地。”我再叮嘱她。
    “乔老有个好儿子,了不起。”
    我讪笑自己,“他的好儿子没出来,明天开会你才会见到他的好儿子。”
    宁馨儿看着我,面孔上的表情柔和起来,她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美丽的
女孩子,但从来没有认识过像你这么可爱的男孩子。”
    我温和的说:“听,听,谢谢你的赞美。”
    “各人的命运不一样。”她说。
    “性格控制命运,是你自己逼着自己要走这条路,是你永远要活得似一个传奇,是
你不愿意做一个普通的人。”我向她一鞠躬。
    她苦涩的笑,“乔穆,做人含蓄点好,你总听过杨修的故事”
    “我告辞了。”我逼不得已说。
    “阿琅有事要找你。”
    我不悦:“她还记得我是谁?”
    “别小孩脾气,”宁馨儿有深意的说,“她就因为太记得你是谁,所以才要说不记
得你,这早晚怕真的要忘记你是谁了,所以才有后话跟你说。”她站起来。
    “宁馨儿——”我叫住她。
    她作恼怒状,“我的名字,你怎可乱叫?”
    “慕容夫人,明日的事儿,多多拜托。”我向她抱拳。
    她点点头,开门出去了。跟着她身后进来的是阿琅。
    “乔穆,”她说,“要是你不介意,我要把窗帘拉开来。”
    我鼓掌。
    她一按钮,窗帘自动往两旁移开,阳光灿烂地照进会议厅,窗外海景怡人,碧波闪
闪。
    我说:“一个好日子。”
    阿琅转过头来,她拿出一只信封,“你的酬劳,现在没有理由不收下了吧?”
    “自然。”我说。
    我接过信封,放入口袋,“谁还跟你们慕容家客气。”
    阿琅问:“仍是朋友?”
    “问得真好笑,你们慕容家还少得了朋友不成?有酒食,朋友馔,一呼百诺。”
    “你是生气了,是不是?”
    “我又不是慕容家的家奴,我自然生气了。”我拂袖。
    “我这早晚跟你还有对白,卖的是敏敏哲特儿的面子。”
    琅沉默了一会儿。
    她说:“敏敏说,邀请你作客,到尼泊尔来一趟。”
    我喜欢她说“来一趟”而不是“去一趟”,她与敏敏之间,又有进展了。
    但我不动声色,只冷笑一声。
    “我来干什么?你又不认识我。”我说。
    阿琅急了,“你真的生气?宁馨儿说你是不会真生气的。”
    又给她洞悉了真相。
    我坦白:“老实说,气是气的,气完了也就算了,这是我的好处,个性散漫,记不
了仇的。”
    “乔穆!”阿琅过来拥抱住我。
    忽然之间一个柔软美丽的身体香啧啧的投向我的怀抱,我也为之一震。
    当时要得到慕容琅也不是这么困难的事呢,我不禁有一点后悔做了柳下惠。我责备
她,“别这样搂搂抱抱的,我不要紧,像敏敏这种老实蛋就会误会,害得人天涯追踪。”
    阿琅说:“听谁在教训谁。”
    “是真的,你与敏敏到底怎么样了?”
    “我想过了,”她坐下来,“再要找一个对我这么迁就爱护的人,真不容易,天下
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你知道就好。”我拍着大腿说道。
    “可是他这个人这么老土……”
    “土?他爱你,当然显得愣头愣脑的,连说话都结结巴巴,如果他只抱着玩弄你的
心,不知多潇洒倜傥,男人都这个样子。”我说。
    “可是嫁到尼泊尔去……”阿琅说。
    “谁逼你住尼泊尔?他那么有钱,你爱住哪儿就住哪儿。”我说。
    “他不是中国人。”
    “算了,小姐,他不会比你更不像一个中国人,反正你们两个人谁也不会捧着本乾
隆甲戌脂批《红楼梦》来读,有什么损失的呢?”
    我就差没拿起一把大葵扇。
    阿琅仍然沉吟,“他已有三个儿子。”
    “那岂不美妙,你不必生育,永远可以维持身材美妙。”
    “照你说来,他什么都好?”
    “唉,当然好,这还用说吗?幸亏你的条件也不差,正是门当户对。”
    “就这样嫁了?”阿琅问。
    “你还想等什么?等头发白?”
    “我还没有恋爱过呢。”阿琅怔怔的说。
    “我最怕听这种活,什么叫恋爱?”我责问。
    阿琅莞尔,“你敢说你没爱过宁馨儿?”
    “是,爱来了,爱去了。可是深厚的谅解与体贴是一辈子的事。”
    “口气像个老太太。”她笑。
    我问:“宁馨儿对敏敏的看法如何?”
    “她说他是个如意郎君。”
    “对了,将来添个儿子,就叫如意暂特儿。”
    “乔穆,你又没正经了。”
    我很惆怅,对自己很失望,我应该在失恋中,怎么像个没事人一般,我搔搔头皮,
多早晚我才会正经起来呢。
    琅问:“你跟婀娜来不来尼泊尔?”
    “来,不过我不能代表婀娜发言。”我说。
    “你不能代表她发言,谁能代表她?”阿琅说。
    “话不是这么说,我对她确是有影响力,为了尊重她,你私底下再邀请她。”
    “乔穆,你是真正有风度的。”阿琅赞我。
    愧不敢当。这是我第一次敬重婀娜的表示。
    我与阿琅一起离开慕容公司。
    我对她说:“有好消息一早要告诉我。”
    她点点头,圆圆的脸蛋比什么时候都美丽可爱。
    “祝福,慕容琅。”我由衷的说。
    她上了司机开的车子,走了。
    我置身于闹市中,顺手买了一张报纸,到大酒店咖啡厅去吃早餐。摊开报纸,看到
头条写着:
    “女强人成功收购乔氏”。
    女强人,我啼笑皆非,逢女必强,在中环凡是有一个办公室坐坐的,月入五千以上,
都是女强人,真泛滥。
    幸亏婀娜从来不做出版界女强人,否则我那可怜的心脏,可随时不保。
    不不,宁馨儿亦不是一个女搬人,我们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活在江湖里,随波逐流
    我填满肚子,上婀娜处去。
    她早已穿戴整齐了,焦急地等我的大驾,永远忠诚的婀娜。
    她问:“你到哪儿去了?现在都快十一点了。”
    我脱了鞋子,躺在她的地毯上,报告:“小的吃早餐去了。”
    “答案如何?”她追问说。
    “我想我不负所托,看明天的会议就真相大白,她答应不使乔某为难。”
    婀娜像是松一口气。
    我倦得眼睛都睁不开来,鼻端只有出的气没入的气,这两日一夜比捱十年还惨,累
死我。
    我说:“婀娜,别叫醒我,我不行了。”
    然后头一侧,就陷入昏迷状态。
    我从没这样熟睡过,岂止无歌,连梦也没有一个。
    醒来的时候不知时在何处,有一刹那的彷徨,张开眼睛,窗外天色朦胧,顿时吓一
跳,呵,是黄昏了,竟睡了一整个白天。
    我并没有立刻自地毯上爬起来,继续躺在那里沉思。
    我闻到一阵肉汤香,难道婀娜做了罗宋汤?太美妙了。
    身上又盖着一条薄毯子,婀娜对我真正好。为什么到现在才发觉她是一个温馨的女
人?
    我转过身子,偷看她,只见她坐在书房内,在台灯下,正在选择透明片呢,一副全
神贯注的模样。
    就因为她做事太认真,所以我才会觉得她不像女人,但一直以来,我觉得接近她就
可得到安全感,所以才成了好朋友。
    我确是需要这样子的女友,我翻一个身,还等什么呢?
    她放下透明片,转过头来,我连忙闲上眼睛。
    婀娜蹑足走到我身边,蹲下来,“乔穆,乔穆。”她轻轻呼唤我。
    我突然睁大眼睛看牢她,她鬼叫一声,“你早醒了!你这人,想尽一切办法来作弄
我。”
    “否则一辈子这么长,怎么过呢。”我嬉皮笑脸说。
    她不悦,“智力跟九岁小孩一般。”
    “你要我长大?那还不容易?”我叹口气,“至怕到那个时候,你又嫌我闷。”
    “你这个人,只有在睡熟时最可爱。”她说,“肚子也该饿了吧,中饭还没吃呢。”
    被她这样一说,顿时饥肠辘辘,彷徨起来。
    她说:“有罗宋汤,也有蒜头面包,起来吃吧。”
    “来罗。”我说。
    女人只要煮得一锅好汤,不愁没有出路。
    大嚼的当儿我问她:“婀娜,你还打算结婚吗?”
    “什么叫做‘还’?我没听懂,你解释来听听。”
    “我的意思是,以你目前的身份地位财产,婚姻有这个必要吗?”我把脸凑过去打
听行情。
    “要死了,”她白我一眼,“婚姻早已不是饭票,怎么到现在才弄清楚?”
    “所以我问你。”
    “问什么?”
    “问你结不结婚。”
    良久的沉默,她睁大了眼睛。
    “我是说,”我清了喉咙,“你打不打算嫁给我。”
    “求婚?”她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我摊摊手,“好不好?我们结婚吧。”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乔穆,你向我求婚?”
    这该死的女郎,我求得太晚了一点,她要我好看,她就要拒绝我了。
    我颓然说:“你要我重复多少次呢。”
    婀娜忽然哭起来,一开头就抽泣,随后嚎啕大哭,我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一时间也
弄不清楚这究竟是欢喜的眼泪抑或是悲伤的眼泪,不能够置评。
    我不停的递纸巾给她,哭了很久,她擤擤鼻涕,清清喉咙,张口问:“你有什么能
力养老婆?”凶得不得了。
    “养老婆?老婆干吗要我养?你自己赚那么多钱,真是的。”
    “你不打算养老婆?干吗结婚?”婀哪瞪大了眼睛。
    “互相找伴侣呀,我陪你聊天,与你跳舞,听你诉苦,爱护你,支持你,怎么,你
不希罕?”
    婀娜疑惑,“婚姻仿佛不只这样。”
    “还有养儿育女,你养我育。”我赶紧说。
    “不只这么简单。”她又说。
    “差不多了。”我急,“喂,你到底嫁不嫁?”
    “住哪里?”她一向稳当。
    “住我的工作室。”千万别提金银珠宝及酒席。
    “不行,不像一个家。”她挑剔着。
    “喂,你先别批评,倒底嫁不嫁?”我声音也大了。
    “当然嫁。”
    “那你刚才干吗哭那么久?”
    “不告诉你。”
    我终于正式向婀娜求婚,我相信她容忍地等待这个邀请已经有多年,我一向忽略她
的存在,师母一再点引,我还一盏牛皮灯笼似的不明白。现在好了。
    慕容氏依时召开董事会议。
    我们乔家五个男子出门的时候,胸前都像塞着块铅。
    到了公司,准九时会议开始,双方的法律顾问、行政人员坐得黑压压,满满是人,
会议室门外伏着来采访的记者,但是宁馨儿没有出现。
    我几乎有点失望,花了十亿元来出一次风头,她竟临阵退缩,这个女人。
    代表她的是国际证券一位顾问,昨夜方自纽约赶到,他宣布了几项原则,接受了父
亲的辞呈,委任三位哥哥继续在公司担当要职。
    原来以为可以浑水摸鱼的高级人员意外得面面相觑。一场争夺战完结,换了药,却
没有换汤。
    兄弟们乐了,他们仍是公司里的霸王,仍然可以大施拳脚。
    父亲真正的松了口气,这三天来的经历足使他老了十年,他甚至有点龙钟——希望
我看错了。
    会议在一小时内结束,大哥冲出去打电话报告母亲,真好,以前外头火烧了公司,
也没有老妈的份,现在事事有商有量。
    我伸个懒腰,站起来,宁馨儿是个守信用的女子,解铃还是系铃人,我放心得很。
只是这一小时坐得我腰酸背痛,我真不是人才。想想哥哥们在会议室坐了十年,不但屁
股没有起老茧,居然神采飞扬,朝气勃勃,真不可思议,由此可知,“甲之熊掌,乙之
砒霜”这句成语,真错不了。
    话没说完,老爹喃喃的经过我身边:“叫司机送我回去,累坏我,我要回去打个中
觉,以后再也不要为这些事操心。”
    他总算领略到享福的本义。
    哥哥们开了香槟庆祝。
    我偷偷打电话给宁馨儿,慕容家的女佣说:“太太旅行去了。”
    我非常怅惘,如此这般,她就离开了我的生命。
    (她是天上的一片云,偶然投影在我的波心。)
    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没有人知道。
    “太太有东西叫司机送来给乔先生。”女佣又说。
    “啊?是什么?”
    “司机已经出门了。”女佣说。
    是什么?她会送什么给我?
    我把婀娜接到家里,当着父母兄弟宣布,我们俩打算结婚了。
    他们先是一怔,随即欢呼起来,哥哥们说:“好小子,难为他兄长们的楼梯响得塌
下来也不见个人影,他倒抢先爬头,问你受得了受不了。”
    妈妈说:“穆儿做人最神化,是要个能干的媳妇看住他。”
    婀娜只是笑,奇怪,她娇美得如一个弱女子般。
    我与她走到露台去。
    “现在可好了?”我笑问。
    她还没来得及答话,女佣跑来说:“有一家姓慕容的,四少爷,送了这个来给你。”
抬进来两盆花。
    正是曼陀罗,碗口大喇叭形的花开得更灿烂更美了,雪白半透明的花瓣沁出奇异的
香气,我魂魄荡漾,情不自禁的踏前一步。
    我冲口而出,“呀,原来她送我这个。”
    谁知婀娜一个箭步上来,三两下手势,举起脚便向花踏去,我阻也来不及阻止,她
已将两盆花连根拔起,破坏得枝叶不剩。
    “喂喂喂,”我震惊,“你这泼妇,你竟做起摧花手来,疯了。”
    她挡在花面前,吩咐佣人,“抬出人,扔掉!”
    我恼怒,“你这个蛮不讲理的女人。”
    “是,我不讲理,怎么样?”她坚决镇静的说,“我是你的未婚妻,我不喜欢见到
旁的女人送来的礼物,可以不可以?”
    我大声说:“现代女性可不流行吃醋,你太小家子气。”
    “去他妈的现代女性,”她豁出去,“我受够了,从现在开始,我立意要做一个自
由自在,肆意享受,不负责任,只管刁蛮小器的老式女人,怎么样?”她叉起腰。
    我还是心痛那两盆曼陀罗。
    “婀娜,你当心自食其果。”我恨道。
    “不相干的人的两盆花比我重要?你说,你说呀!”她眼睛红了。
    我怔住,婀娜的风度呢,怎么搞的?她竞效法一哭二骂三上吊,这老土的三步曲居
然还管用呢,我连忙说:“好好好,别闹了,花不是都扔掉了吗?我再向你赔罪,好不
好?”
    她破涕为关,向我挤挤眼。
    好小子,这才是天下最聪明的女人之一,失敬失敬。
    经她如此一闹,我顿时修心养性,把宁馨儿的倩影丢到九霄云外。
    为了报答师母与教授,我邀请他们夫妻做证婚人。
    母亲马上全权代理整件婚事,她等待这种一显才华的机会不知有多久了。
    她忙得不可开交,然后挥舞着双手说:“我老了,马上要做祖母了。”其实十画还
没有一撇。
    对于我比三个哥哥抢先结婚,伊又有意见,到处抓着亲友解释。忽然之间,她成了
主角,大家都听她看她,她兴奋得连连失眠,瘦了一圈,忽然之间穿起旗袍来,身材好
看一倍有余。
    她非常喜欢婀娜,要送一层公寓给我们作结婚礼物。一方面自己又在挑温哥华的住
宅:“落地长窗我不要,随时随地有个贼会跑过来似的,住惯香港,还是公寓房子安全
过平房。”身前堆满了房屋经纪送来的小册子。
    我问婀娜有什么意见。
    她说;“只要是送的,在柴湾的房子我也要。”真现实得可爱,又不挑剔,这人可
以成大器。
    我们认识有四年多了,在这近两个月的日子里,只有十来天,我把她当作未来的妻
子看待,奇妙。
    婀娜有许多做模特儿的朋友,纷纷为她设计婚纱,但是我们最后决定旅行结婚。
    我们的目的地——对,还有什么地方呢?尼泊尔波曼城,从什么地方开始。在什么
地方结束。
    波曼城风景如昔,我与婀娜感慨万千,短短三个月而已,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
与婀娜都长大了许多,或者应该说:我自己长大了很多,婀挪一向都是成熟的。
    大个子驾着他的劳斯莱斯跑车出来接我们,车子没有号码,市中唯一的一辆,交通
警察不怕他跑走。哲特儿在尼泊尔,等于查尔斯在英国。
    而慕容琅,她将永永远远地生活得像一个小公主。“小”是指她的心灵而言,不是
指年龄。
    她穿着尼泊尔的服装,宾至如归,看上去舒服极了,我喜欢她未经化妆的脸,显得
深沉神秘,这一对异国情鸳,经过了许多波折,终于又在一起,上苍的安排是奇妙的。
    我们坐在炉火融融的大厅中聚旧欢,家私全是北欧最新的产品。
    敏敏说得对,与其说我们置身在尼泊尔,不如说在瑞士更适当。
    我们喝着羊奶酒。
    婀娜说:“阿琅,你嫁得很好呢。”
    敏敏说:“嗳嗳嗳,我们还没有结婚呢。”
    阿琅红着脸,“我回来又不是为嫁他,我回来只看小儿。”
    “对了,”我说,“那孩子怎么了?”
    “孩子要换血,因为治得快,情况已控制住了,”阿琅的声音充满了爱怜,“你不
知他多长情,推他进急症室的时候,他犹自叫我嫁给他爸爸。”
    我说:“那你就嫁吧,等什么呢?”
    阿琅的头渐渐低下去。
    敏敏恳切地看着她。
    阿琅问我们:“嫁得好是什么意思?”
    婀娜说:“在一般香港人口中,嫁得好便是夫家有钱,其他一切缺点均可容忍。对
于没有生产能力的女人来说,生活无疑是最重要的一环,无可厚非,但对我来说,‘嫁
得好’表示夫妻两人相得益彰,门当户对,最重要是有感情。”
    婀娜看一看敏敏。
    敏敏说:“阿琅,你还在等什么呢?”
    阿琅还是犹疑,“你不知他们这些野蛮人,死了之后举行天葬,太可怕了。”
    我笑道:“死了之后还怕什么?阿琅,你忧虑太多太多。”
    敏敏笑笑,并不表示什么,他是有信心的。
    阿琅问:“你们呢,乔穆,你们俩结了婚,住什么地方?”
    婀娜说:“我们商量过了,情愿要层面积大一点的公寓,也不挑地段,我们在测鱼
涌太古城置了两千多尺的地方。”
    阿琅瞠目问:“那是什么地方?我从没听说过有这个地区。”
    我啼笑皆非,“那个地方有红番出没,动不动射毒箭劫篷车,我与婀娜实在穷得没
法子,才搬进去的。”
    阿琅虽然知道我在讽刺她,仍然坚持,她非常同情婀娜,“真是的,乔家应该有点
钱,不应叫新媳妇住这种地方。”
    婀挪笑,“我可是心满意足。”
    “婀娜你真好。”阿琅犹自在瞎同情。
    “这话说对了,”我握住婀娜的手,“你真好。”
    婀娜笑笑,“我对生活要求低。”她谦虚的说。
    那夜我们在客房中看窗外大雪纷飞,一边聊天,谈及我们的朋友。
    “阿琅终于找到哲特儿,否则的话,今生今世嫁不出去。”婀娜说道。
    我笑说:“我呢,我偏偏又会遇上你,否则我又娶谁呢?谁来照顾我这个大食懒?
我又没名气又没平治。”
    婀娜被我引笑了。
    阿琅终于应允嫁给敏敏,他们想挽留我俩参加婚礼,因为婀娜要赶回香港工作,我
们婉辞了。
    婚礼自然至为豪华,可想而知,然而我与婀娜永远不会是他们那个世界里的人。
    他们是传奇,我们是普通人,我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而可幸这个社会,缺少不
了我们这一层基本分子。
    我相信我会与婀娜过着最好的日子——每天早上讨论的是什么送白粥最为美味,我
与她将如童话故事中的王子与公主般,以后永永远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的。
    慕容珏与宁馨儿将羡慕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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