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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坝事件--知青返城风潮起
1978年11月10日上午11时,也就是北京那个庄严的会议(十一届三中全会)进入意义重大
的主题报告的时候,在云南边陲一个地图上无法查到的叫做橄榄坝的偏僻地方,一个名叫
徐玲先的上海女知青腆着无比沉重的大肚子,困难地行走在凹凸不平的山间小路上。没有
人声喧哗,没有尘土飞扬,只有一缕深秋的太阳寂寞地穿过树林,将破碎的光斑洒落在这
个即将成为母亲的气喘吁吁的年轻孕妇身上。女知青不时直起腰来,抹一抹额上的汗珠,
或者扶住路边的树干歇一歇。她当然不可能知道此刻正在遥远的北京所发生的事情,以及
这些事情与她和知青未来命运的关系,眼下她只有一个比任何时候更加强烈的愿望,那就
是快快赶完这段不算太短的路程,把孩子生到医院去。
就这样,当这个已经在上山下乡道路上跋涉了整整十年的女知青正孕育着自身对于未来的
巨大希望,步履维艰地走向分场医院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她的人生之路即将走到尽头。因
为一个可怕的灾难正在前面等着她,死亡的阴影已经张开翅膀。
从任何意义上说,七分场这间只能遮风挡雨条件简陋的旧房子都不能被称作“医院”,正
如那个出身贫农,当过部队炊事员,高小毕业,被选拔进“红医班”深造三个月的成医生
也很难可以被称为“医生”一样。然而,成医生和他的同事们确确实实在这间从未认真消
过毒的大房子里一直工作了将近十个年头。
成医生并没有对孕妇的到来感到紧张或者惊慌失措。他让一位对生孩子富有经验并且热心
的家属大嫂做他的帮手,又从容不迫地将所有接生器械一一消毒,然后戴上橡皮手套,耐
心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婴儿的降临。不料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胎儿并没有马上出世的意思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变得很不公平,因为医生和患者同样需要吃饭和休息,需要遵守共同
的作息时间。于是医生在一连看了三次手表之后,决定立即回家去吃晚饭。他吩咐家属大
嫂暂时替他照看产妇,有事到家里找他,然后就离开卫生所急匆匆回家去了。
不幸的事发生了。产妇出现横位难产的症状。此时,成医生已外出两个多小时未回来,产
房里只有家属大嫂一个人。不久,一个令所有产科医生谈虎色变的魔鬼——子宫大出血猝
然出现。九时四十五分,女知青在送往农场医院途中停止呼吸。母子双亡。十点半钟以后
,终于有人在距场部不太远的一间低矮的小伙房找到那个烂醉如泥的医生。
农场医院的西南角有一间简陋的停尸房。连日来,这个一向被视为畏途的地方突然成为当
地舆论注目的热点中心。闻讯赶来的知青络绎不绝,将停尸房围得水泄不通。死者被换上
一身草绿色军装,头发梳得像过节一样整齐,面部淡淡化了妆,部分掩盖了年轻生命被撕
裂那一瞬间残留的痛苦痕迹。那个未及出世便过早夭折的小生命被裹在襁褓中,与他的母
亲并排躺在一起。母子俩看上去都不象是遭到意外而是熟睡一般。
前来吊唁的知青大多是本农场的同学或战友,他们有的赶了很远的山路,个个挽着裤腿,
臂戴黑纱或者小白花。有的女知青尚未进门就忍不住大放悲声。人们与其说用眼泪痛悼亡
友,不如说同时也为自身的知青命运而悲泣。
医院的人们长时间沉浸在这种悲痛和压抑的气氛之中。……人们互相传染和彼此激发着长
期被压抑的怒火和不满。有人筹划举行追悼会,要求农场善后处理;更多的人提出必须追
究肇事者责任,改善知青待遇和医疗卫生条件,等等。上述提议立即得到多数知青一致响
应。于是这种由女知青瘁死引发的不满情绪迅速演变为针对知青普遍命运的反抗行动。
知青中迅速扩散的敌对情绪使得农场领导深感不安。当天下午,医院借口天气炎热尸体不
宜久留,试图将尸体转移掩埋,遭知青阻拦,未果。
十六日,农场保卫部门奉命强行处理尸体。知青不允,双方发生摩擦。消息传开,知青哗
然,于是越来越多群情激愤的男女知青从四面八方赶到现场。
冲突一触即发。
重庆女知青周俐敏是这样回忆的:“当时并没有人意识到这件事会闹大。我们以为,既然
徐玲先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无辜的牺牲品,那么我们要求改善生活待遇和医疗条件,惩
治那些草菅人命的医生,应当也不是无理取闹。现在说来让人不敢相信,当了整整十年知
青,住的还是茅草屋,一年中有半年喝盐水汤。……”
另一位老知青李孝林说:“其实,开始谁也没有想到同农场领导对抗,因为知青的本意并
不是闹事,闹事能解决什么问题呢?……问题在于农场领导采取高压手段,不是以理服人
,而是准备使用武力强行驱散知青,压制人们的不满情绪。在这样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知
青才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
公元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出现在景洪街头的请愿队伍终于打破了边疆小城的安谧和宁静。
十八日上午九点刚过,数以千计的男女知青就从四面八方涌进城来。尽管当地政府事先早
有准备,布置了大批民兵和军警严阵以待,但是大队知青还是势不可挡地涌进市区,并且
沿着马路浩浩荡荡朝着州委和政府驻地进发。
这是特定时期和特定历史条件下发生在边疆的一个起因相当偶然的特殊事件。游行的知青
并无激进的口号,慷慨的陈辞,或是失去理智的暴烈行为。这些来自伟大首都,黄浦江畔
和天府之国的曾经意气风发的红卫兵小将,如今低垂着他们被亚热带烈日烤焦的曾经无比
骄傲的头颅,肩上抬着他们不幸死难的同学和姐妹,迈着沉重迟缓的步伐走向未可知的命
运前方,去为生者和死者争取一点做人的基本权利。
与此同时,云南西双版纳以及临沧、德宏、红河、文山等垦区农场均受到橄榄坝事件的波
及和影响。短短几天,版纳垦区所属八大农场均面临知青情绪失控的严重形势。各农场知
青纷纷行动起来,互相联络,秘密串联,一呼百应,煽风点火。或者毋宁说,知青久已压
抑的情绪和愿望原本就是一堆危险的干柴,不用煽风点火也会因为种种原因自动燃起熊熊
大火来。
于是有的农场知青发起“万人签名运动”,明确将回城要求上书党中央华主席;有的知青
集体通过《回城宣言》,宣称不惜一切代价实现回城目标;还有的农场已经酝酿知青大罢
工,推选出协调行动的领导机构,并起草了有关行动的章程草案,等等。
总之,也许谁也不曾想到,一粒小小的火星,一个女知青不幸猝死的偶然事件就成为引发
这场惊天动地的知青大返城风暴的导火索,成为导致十几万云南农场知青乃至全国知青最
终走向觉醒并且勇敢地反抗自身命运的第一声惊雷。
十八日中午,请愿知青代表向州委提出三点要求:⒈惩办肇事医生,追究其法律责任。⒉
改善农场的医疗卫生条件,保证今后不再发生类似事故。⒊给死者开追悼会,追认烈士,
优抚死者家属。
以今天的眼光看,以上三点要求决不能算作过分,甚至有些就事论事和小题大作的意味。
因为当请愿者以前所未有的勇气冲破来自自身和社会的重重阻力,山呼海啸地聚集在当地
最高权力机关门前时,他们兴师动众的目的竟然只是提出三个相当表面和微不足道的胆怯
要求,这就难免使人感到惊讶和失望。
然而知青的要求没有未能得到及时答复。对领导者来说,任何以要挟方式提出的要求都是
一种冒犯,因而也是非合理的和难以接受的。换一种角度讲,权威本身是领导的一个组成
部分,你可以蔑视责任乃至真理,但是你决不能蔑视权威。
事态呈现进一步扩大的趋势。
二十一日,州委经请示后表态如下:⒈肇事医生严肃处理,追究责任。⒉女知青享受因公
死亡待遇,同意开追悼会。⒊进一步落实知青政策,责成农场尽快改善医卫条件,并统筹
解决知青生活中存在的多方面问题。等等。
请愿大获成功。
知青请愿的大潮很快退去。州委大院和垦区指挥部的人们刚刚来得及喘出一口气来,他们
暗自庆幸事态没有进一步扩大,庆幸这个小小的麻烦终于成为过去,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如同炸雷传来,令人目瞪口呆。
一向在州府眼皮底下平静无事的景洪农场知青宣布总罢工。当如愿以偿的请愿队伍陆续离
开景洪返回农场的时候,在景洪通往橄榄坝的尘土飞扬的公路上,罢工的人群出现了。他
们的人数比橄榄坝知青总数多几倍,他们挡在路上,两幅锈渍斑斑的横标将两行惊心动魄
的大字深深映入每个知青眼底——“知青要做人!”“知青要回城!”
十二月三日,省、州委有关领导在垦区指挥部会见知青代表。会议室铺了地毯,茶几上摆
了香烟和水果。领导们占据了居中的一排大沙发,两旁是秘书和部门头头,还有工作人员
轻手轻脚地斟茶倒开水,这就使得会议室内事先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威慑和压抑感。知青
代表们鱼贯进入的时候,都难免有些紧张,挤挤挨挨,缩头缩脑。也有故意做出不在乎的
样子,点燃香烟来吸,吸得过猛却大咳起来。
领导互相交换一个眼色。这些年轻人,毕竟没有见过大场面,他们从一开始就在心理上处
于被动和下风地位。如果好言劝抚,有什么样的难题不能一个一个解决呢?
“今天有省里和州委的领导同志,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来同大家,嗯,见见面。你们有什么
想法,嗯,都说说,说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对不对?”
代表递上一份书写工整的请愿书。一个皮肤白净的男知青简要把罢工理由和返城要求复述
一遍。
“你们这些要求,是不是能够代表农场,嗯,垦区广大知青同志的愿望?”
“我想今天各位领导请我们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审查我们的代表资格。我想提请领导注
意,我们每个罢工知青都具有代表资格,因为我们的返城要求是共同和一致的。请看,这
份有万人签名的《罢工宣言》就是证明。”
“我来谈点个人看法好不好?你们提出的要求,我看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作为知识青年上
山下乡的大政策,我们还是要坚持的,‘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嘛。但是我们在具体贯
彻党的知识青年政策时,可能存在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对同志们思想、工作和生活上考
虑得不那么周到,甚至有许多失误的地方。这些工作上的问题,我可以负责地告诉大家,
我们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去纠正……”
“不要绕圈子!”“不许回避实质性问题!”
“知识青年同志们,希望大家保持冷静。你们应该相信党,服从党中央华主席的正确领导
……”
“各位领导同志,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需要你们解答。请问你们家里都有几个子女在乡下
当知青呢?”
“简直是胡闹!告诉你们,必须无条件复工!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不是造反派为所欲为
的时代!你们知道罢工的后果?你们是在对谁罢工?罢谁的工?……我们决不允许有人蓄
意调动知青罢工,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知青代表全体退场,表示抗议。会议未获进展。
十二月十日,全国知青工作会议在北京闭幕,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当晚播发会议决议。这个
消息犹如一根导火索,把知青中长期压抑的反抗情绪统统点燃了。从十日起,农场有线广
播就开始不间断地从早到晚广播全国知青会议决议(即《知青工作四十条》),从精神和
心理上瓦解罢工知青的防线。大多数知青对此的反应,先是惊愕,诘问,怀疑,紧接着就
爆发出火山一般不可遏止的愤怒和绝望。
因为《四十条》中针对农场的政策只有一条:“……今后边疆农场(兵团)知识青年一律
按照国营企业职工对待,不再列入国家政策的照顾范围。”云云。
中央定了政策,希望破灭了。知青就是知青,或者说今后他们连知青都不是,只是国营农
场的“青年职工”。制订政策的人们也许忘记了二百万农场知青是怎样从城市来到边疆的
。如果他们确曾是知青,那么他们回城的正当愿望为什么迟迟得不到满足?难道知识青年
是一种永久性的职业吗?如果文件能够改变知青的真实地位和身分,那么文件能够改变知
青用青春写就的长长的历史岁月吗?
“操他奶奶!别人四个面向,咱们为什么偏偏不让转向?……”
“下乡知青一年招工,两年转干,三年上大学,咱们兵团知青十年再教育干吗还不毕业?
”
“中央了解农场知青的情况吗?!”
“谁来关心知青的命运?……”
一种被彻底遗弃,被欺骗和玩弄的复杂感情攫住人们的心。许多知青听完广播当场嚎啕大
哭,顿足捶胸,仿佛被宣判无期徒刑。
要改变知青的命运,就必须以某种主动的方式参与知青政策的修改调整。消极被动没有出
路,原地固守只能自生自灭。罢工知青面前只有一个大胆的方案可供选择,那就是到北京
去请愿,向党中央和邓副主席反映边疆知识青年的真实情况。让党和国家最高当局倾听来
自广大知青的呼声和愿望,关注和不再忽略普通人们的命运悲剧,让社会舆论同情和支持
知青的正当要求,以促使上山下乡运动的错误早日得到纠正,这就是知青们决心大张旗鼓
沸沸扬扬到北京去请愿的真正用意和弦外之音。
罢工指挥部全体成员一致同意北上请愿,通过《北上请愿并致党中央、华主席、邓副主席
的一封公开信》。
“……我们的目的是,代表云南农垦十万知青向党中央、国务院负责同志当面呈交情愿书
,并作口头汇报,反映十年上山下乡路线中存在的错误和问题。我们的唯一宗旨和使命,
是将全体农垦知青的最高心愿——大返城的要求转达给敬爱的华主席、邓副主席。我们的
要求是合理的,是顺应党心民心和历史潮流的。我们坚信党中央在了解农垦知青真实情况
之后是会同情和理解我们这一正当要求的。
……罢工已经没有退路,我们的命运如今正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碌碌无为不行,人心涣
散不行,垂头丧气无所作为更不行!我们必须把罢工斗争坚持下去,坚持到北上请愿团取
得彻底胜利!……
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
十二月十四日,州委拒绝知青北上请愿的要求。
十五日,省委紧急电告滇南区片有关地、市、州委:“切实做好说服工作,不放一个请愿
知青到昆明。”
十二月十七日,西双版纳第一批赴京请愿团知青代表共一百四十三人离开景洪,沿中、老
公路步行北上。十八日,第二批知青代表一百六十人离开思茅徒步北上。省、州委派出工
作组沿途劝阻,大批军警亦出动配合。知青请愿团破釜沉舟,誓死北上。十九、二十两日
,各农场先后共有十一批知青代表共计两千多人出发北上,与工作组发生冲突,被拦在元
江、景谷和哀牢山一线。
此后数日,其他垦区罢工知青亦纷纷组织请愿团,强行北上。
这是乍暖还寒的公元一九七八年,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尚未吹进冰封的中国大地,各项
改革开放的措施还在酝酿胎动之中,因此由来以久的“以阶级斗争为纲”和“两个凡是”
的阴影好象希腊神话中的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时高悬在罢工知青和一切敢于怀疑反抗
极左路线的人们头上。没有人敢于忽略这样一个事实:任何形式的集体反抗(罢工)都是
对革命的犯罪,而不管你主观动机如何。一九七四年八月二十八日发生在滇西门户瑞丽县
的事件可作为前车之鉴。
那年夏天,洪水泛滥。然而更加使人惶惶不安的却是现役军人即将撤离兵团的消息。“你
们可以复员,转业,调动工作,我们为什么只能在边疆当一辈子知青?”另外,近期内将
发生里氏六级地震的消息更使知青们人心浮动。短短几天,数千名知青涌向县城,在返城
要求得不到答复的情况下,开始大批向瑞丽江桥和滇缅公路移动。
二十八日凌晨二时,守卫瑞丽江桥的边防检查站陈站长接到上级一道措辞严厉的命令。上
级命令他二十四小时内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大桥,决不让一个逃亡的知青过桥。但是唯一的
限制条件是不许对人群开枪。
七时五十分,晨雾渐渐散去,第一批黑压压的知青队伍出现了。方阵沉默行进。碎石公路
上没有人声,两个彼此敌对的方阵迅速缩短距离。一百米,八十米,五十米……突然桥头
的警报拉响了。方阵继续前进。“砰砰砰”,士兵对天鸣枪。高音喇叭里反复宣讲政策,
瓦解来犯者斗志。知青们悲壮地挽起手臂,挽得紧紧的,有人带头唱起《国际歌》。
训练有素的军队和民兵防线犹如黑色的岩石始终纹丝不动。坚强的决心和严明的纪律性使
他们成功地阻挡了知青浪潮的轮番冲击。就在这时,一队人数更多来势更加凶猛的知青方
阵出现了。
形势万分紧急。对空鸣枪示警无效,三道民兵防线相继被冲垮。因为上级有命令死守,所
以陈站长在混乱中只好将最后一批士兵和民兵撤退到大桥入口处,手挽手组成人墙,并喊
出“誓与江桥共存亡”的悲壮口号。
这是公元一九七四年夏天发生在中国西南边陲的一个气壮山河和惊心动魄的宏大场面。数
百名全副武装的军人和民兵奉命坚守江桥,他们在不得开枪的被动情况下,只好将自己身
体当作障碍物堵住逃亡者的必经之路。数以千计归心似箭的知识青年则冒着危险用身体去
撞击和摇撼这道防线。
战斗持续到中午。知青从附近农场赶来一群水牛,许多不怕死的男知青骑在牛背上乱踢乱
砍,水牛负痛受惊,就翻开四蹄朝江桥狂奔而来。江桥防线终于抵挡不住气势汹汹的牛群
的强大冲击,一时间被冲得七零八落。有的士兵被踩伤,还有的竟被拖出十几米远。数以
千计的知青在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浩浩荡荡通过江桥,踏上通往中国内地也通往家
乡的康庄大道——滇缅公路。洪水决堤了。
知识青年无法无天的举动终于惊动昆明和北京。云南省革委会和昆明军区遵照上级指示,
派出大批部队沿途围追堵截,说服、动员和强行遣送知识青年回边疆。同时发动公路沿线
数十万贫下中农和公社民兵,许以双倍工分补贴,在千里滇缅公路上布下一张围捕逃亡者
的天罗地网。省革委会领导指示非常明确:“不许放一人漏网。”
于是短短一周内,自作自受的逃亡知青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成千上
万的农民手持老式武器:铜炮枪,猎枪,锄头,扁担,男女老少齐上阵,连放牛的孩子也
目光炯炯,昼夜监视公路上一切可疑的行人。一旦公路或者山坡上出现逃亡知青的身影,
随着一声梆子响,于是我们在《地道战》《地雷战》里见过无数次的壮观场面就生动地重
复再现了:农民高举大刀长矛,挥舞锄头扁担,亢奋地呐喊着,个个奋不顾身以一当十地
冲向知青而不是敌人。上级规定多捉拿一名知青可奖励工分若干,因此贫下中农纷纷焕发
出极大的积极性,又有许多人为争夺俘虏互相动手打得头破血流。
遣返知青的工作足足进行了半个多月,各地政府出动数百辆汽车才将捕获的知青陆续送回
边疆。仅仅事隔四年之后,也就是公元一九七八年岁末,知青北上请愿团会不会遭到与“
八.二八”知青同样难堪的失败下场呢?
罢工指挥部耍了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花招,一面大张旗鼓发动知青北上请愿,一
面悄悄把请愿团成员埋伏下来,然后分散绕道往昆明进发。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第一批知青请愿团十四人分乘汽车火车抵达昆明。此后数日,分别绕道临沧、元江、曲靖
的请愿团成员陆续抵达昆明,并与二十五日正式进驻云南农垦总局招待所(知青大厦)。
此后一周,又有几支短小精悍的知青小分队出现在上海、北京、成都、重庆街头。他们以
当时许可的“四大自由”形式向家乡的父老兄妹广泛宣传知青请愿团纲领,呼吁大返城和
给出路政策,意在唤起广大市民和知青家长的感情共鸣,从而达到配合策应北上请愿的目
的。
知青开始取得罢工以来第二个回合的主动权。
“同志们,呃,到了昆明,很疲劳,也很辛苦。有什么意见,或者想法,可以同我谈,‘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呃,我也很乐意,听一听同志们的想法……省委的工作,有的
方面,没有做得,呃,令人十分满意,比如知青工作,就存在一些,呃,问题……
同志们的心情,我们是理解的。但是仗要一仗一仗地打,饭,也要一口一口地吃嘛。如果
大家都往北京跑,北京岂不是乱了套?同志们,你们还是要相信各级组织,相信省委,有
问题就地解决嘛……民主集中制是我们党一贯倡导的原则,民主是手段,集中才是目的嘛
。青年同志们,希望你们从抓纲治国的大局出发,不要再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省委认
为,你们的行动,不能一错再错,你们要尽快返回农场,抓革命,促生产。省委将责成当
地党委研究解决你们提出的合理要求……”
一个知青代表双手呈上油印的《请愿书》和《北上宣言》。
“同志们,不要纠缠细节,要相信党的知识青年政策嘛。”
“请问领导同志,我们代表十万农场知青北上请愿的要求,省委是否已经转告党中央?”
“你们能代表十万农场知青吗?或者说你们能代表广大知识青年的根本愿望和利益吗?”
“我不打算跟您讨论代表权问题,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向党中央领导当面反映情况
。”
“我要慎重指出,你们的行为是错误的。”
“每一个中国公民都有权利向党中央反映情况。你们压制民主的行为才是百分之百的错误
。”
“好吧,现在由我向同志们传达一个电话通知。云南省委办公厅并转知青代表请愿团,中
央原则上不同意你们来北京。希望你们立即返回农场抓革命促生产,并配合当地党委做好
落实知青政策的工作。中共中央办公厅。”
“……”一片沉默。
“同志们,你们必须立即停止一切不利于安定团结的错误行为,无条件回农场去,抓革命
促生产,否则你们就要犯更大的错误。”
“请领导同志转告中央,我们肩负云南边疆十万农场知青的重任赴京请愿。我们的决心是
,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你去通知版纳州委,让他们查一查这些人的阶级出身和他们的背景。”领导同志吩咐秘
书。
从请愿团进驻知青大厦起,大厦内工作人员的身分就悄悄起了变化,各层楼道包括电话总
机和收发传达都处于公安部门的严密监控之下。
二十六日,知青代表与有关领导谈判破裂后,分批购买硬座火车票,准备以普通旅客的身
分前往北京。
当天深夜,知青大厦内所有旅客,包括代表的住房均受到执行任务的联防队员多次盘查。
旅客睡眠不断被打扰,怨声四起。
请愿团代表兰婷尖叫一声惊醒来,原来是场梦。她看看手表,六点三刻。也就是说,如果
不出意外,再过三个小时,他们就将登上北京的直达快车。她连忙翻身起床,叫醒其他女
同伴,然后做好登车前的准备工作。但是当她把手伸进空荡荡的旅行袋时,不禁低低地发
出一声呻吟。原来钱包不见了。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女孩子的钱包,而是一只装有知青请愿团全部活动经费,包括一万一千
余元人民币和车票的军用挎包。这笔数目巨大的现金都是农场知青们从每月二十六元的微
薄工资中一点一滴捐献出来的,现在钱包不翼而飞,这就等于军队断了粮草。更重要的是
,请愿团的赴京计划将因此受挫。
请愿团知青无不为之震惊。从巨款失窃的现场来看,兰婷与三个女知青同住一室,夜里门
窗紧闭,大胆的窃贼是怎样溜进屋里来并且不留痕迹地偷走装有现金车票的挎包的呢?何
况知青大厦昼夜有人值班,联防队员频频查房。更何况窃案不迟不早,偏偏发生在首批请
愿团成员登车前数小时。
天亮之后,许多公安人员不请自到,侦查巨款失窃案,并以传讯为名,将全体知青代表暂
时扣留在知青大厦内。传讯一天,了无结果。但公安人员似乎并不着急。直到第二天早上
,一个同情知青的年青警察才悄悄对他们说:“你们别傻了,还是赶快回去,你们闹得过
政府吗……钱到时候会还给你们的。”一语道破天机,知青如梦初醒。
下午,另外十几名企图分段混车的知青也被值勤人员扣留,并且逐出车站。
请愿到了成败攸关的紧急关头。请愿团负责人关起门来苦思对策。
“为了实现我们北上请愿的神圣愿望,达到向党中央汇报情况的最终目的,也为我们身后
十万知青战友的信托,不辱我们的光荣使命,指挥部决定,……”
公元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知青北上请愿团近百名代表打着旗帜,义无反顾地踏上
铁路路轨,在昆明火车站以东两公里处的一个叫羊角凹的地方集体卧轨示威,致使当日由
昆明方向开出的数十对客运和货运列车受阻。昆明联接京沪、京广、陇海干线的铁路大动
脉中断。几乎与此同时,边疆罢工知青采取相应行动,强行扣留一些农场领导当做人质。
并扬言如果卧轨的代表受到伤害,他们必将以牙还牙。
知青孤注一掷,放出一着“胜负手”。事态再度白热化。
十二小时过去了。双方僵持。
二十四小时过去了,工作组劝阻无效。领导亲往现场说服无效,任何批评和警告也不起作
用。知青们手挽着手,秩序井然地席轨而卧,形成一道城墙般的沉默的血肉路障。
四十八小时过去了。六十小时过去了。货车受阻。客车受阻。正在秘密调往中越边境的军
用列车受阻。与此同时,部分边疆知青开始向省城进发,声援卧轨的知青代表。形势一触
即发,全国为之震惊。
三天三夜,知青大卧轨的严重事态终于惊动了党中央国务院。十二月三十一日,北京电告
云南,同意知青请愿团赴京反映情况,但是人数须限止在三十人以内。
他们赢得了第三个回合的胜利。
灯火辉煌的人民大会堂某会议室,中央首长接见云南知青赴京请愿团全体代表。
“……这几天会见外宾。今天我找你们谈一谈,会见会见你们这些内宾,交交心嘛。……
你们闹,影响不好,全国农场和农村上千万知青如果都闹起来,还怎么搞建设?你们跑到
北京来,我们讲了,决不追究你们,但是回去以后要转过来,首先作自我批评。”
首长在听取知青代表关于边疆农场存在的严重问题的汇报后指出:“……搞了这么十几年
,你们本来应该好好上学的,也全给耽误了。你们也是受害者。(知青鼓掌)这十几年农
垦也被搞乱了,人增加很多,生产没有增加,橡胶树还是那些。……你们要把生产搞好,
把公共食堂办好,把猪喂起来,……”
代表反映知青婚姻问题,首长指出:“结婚晚一点有什么不好?我们从前天天打仗,哪里
顾得上结婚……”
首长最后语重心长地说:“你们是二十一世纪的人,眼光要放大一些,我们把希望寄托于
你们。你们的意见,我们负责转达给党中央。中央已经派林业部副部长、国家农垦总局局
长到你们那里去,你们回去后要帮助农场某些干部转变作风。”云云。
两周之后,也就是公元一九七九年元月二十四日,三名知青代表以个人名义致电中央首长
,检讨如下:“……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们这一二个月所走的道路,所做的一些事,心中
感到内疚和惭愧。特别是在罢工问题上,由于我们年轻,看问题不全面,往往感情用事,
……请党中央原谅我们,相信我们。我们一定在实际工作中改正以前的错误。……”
中央首长接见云南知青代表的谈话和知青的检讨电报同时刊登在全国各家大小报纸的头版
头条。知青请愿团一行三十人终于达到“要求中央领导即相当于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
副总理以上级别的首长接见并反映情况”的目的。元月十日,请愿团代表分别取道重庆和
上海返回云南。
来势凶猛的知青大罢工浪潮渐趋平息。
一九七九年元月中旬,知青罢工浪潮再度呈现死灰复燃的趋势。
元月十二日,勐岗农场通过《罢工宣言》和《致全省农场知青书》,并选举出罢工领导机
构。十三日,农场一万余名知青全线罢工。知青在场部及县城张贴大字报,公开批驳“知
青赴京请愿团”的检讨。十四日,罢工知青要求与中央通话,反映罢工知青的五点要求,
遭拒绝。十五日,罢工指挥部单方面发出通牒,限农场机关干部十二小时内全部撤离场部
机关,由罢工指挥部进驻接管。十六日,部分罢工知青强行进驻农场机关,接管场部广播
站,电话总机……
与此同时,在勐岗农场带动下,毗邻的大小十几个农场相继宣布罢工。勐岗农场成为知青
罢工运动“第三次浪潮”的风暴中心。
省委副书记到农场来巡视,被扣下吉普车,驱逐出境。一个冒充中央调查团的省工作团也
被驱逐出境。
罢工指挥部决定,即日起罢工升级,并通电中央和省委,如果真正的中央调查团三日内不
到勐岗农场并答复知青的请求,勐岗农场知青将进行共和国历史上规模空前的千人大绝食
运动。指挥部决心背水一战。口号:“不回城,毋宁死!”
元月二十三日晚七时正,通电的最后期限已到,中央调查团依然杳无踪影。
晚九时,首批参加绝食的男女知青(敢死队员)共计三百一十一人在场部露天会场集合完
毕,经过庄严宣誓,然后鱼贯进入绝食现场。宣誓的方式很有中国特色,每人一碗酒,歃
血为盟,然后齐刷刷跪下,面向家乡,右手握拳,誓言铿锵。这样就造就了一种很悲壮很
古朴的气氛,唤起人们“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壮烈情绪。
万余名知青围聚在招待所铁门外为自己的勇士送行,一时间泪飞如雨,哭声恸地。他们在
外面搭起简易帐蓬或者草寮,点燃篝火,建立宿营地,以便随时声援绝食战友们的行动。
不管怎样说,一九七九年元月二十三日晚九时,历史将记下这个不同寻常的时刻。知青运
动终于走到社会和时代发展的十字路口:要么回城,要么死亡。决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中央委员,农业部副部长兼国家农垦总局局长,国务院知青领导小组副组长鲁田,此时正
率领中央调查团一行五人在滇南边疆重重叠叠的亚热带山林中艰苦跋涉了半个多月。短短
十几天,耳闻目睹,边疆农场的落后和混乱状态实在叫人触目惊心。在大罢工发源地橄榄
坝,知青们做了一碗鲜鱼汤招待北京来的领导。鲜鱼汤只有汤,没有鱼,味苦涩,腥味扑
鼻。原来知青将河沟里长满绿苔的卵石取来下锅熬汤,而连队长年累月缺菜,人们一年中
至少一半时间要吃这样的“鲜鱼汤”。
在这个农场,人们还让副部长参观知青住房。那是一些低矮潮湿的草房,屋顶发黑,漏了
许多窟窿,屋里的墙角和床底下竟然长出一簇簇很神气的野蘑菇。扪心自问,十年过去了
,知识青年的基本生存条件:衣、食、住、行得到应有的保障了吗?
在滇南某农场,调查团被领入一排草房,赫然看见每间草房里同时居住着两对甚至更多的
男女知青。该农场知青中未婚同居和非婚怀孕生子者已达知青总数一半以上。但他们决不
愿意正式结婚,因为这样就会断绝了回城之路。
无公路,无电灯,无娱乐,无文化生活。原始的生活好象大山一样把人们封闭起来,一年
看两次电影,还要步行几十里山路。
在勐腊农场,一群知青脱下上衣,裸露出遍布身体的累累伤痕,那是兵团时期野蛮专制的
终生纪念。统计数字标明,知青中伤、病率高得惊人,有几个数字已经接近或者达到百分
之百,患胃病、肠炎、风湿关节炎等急慢性疾病达百分之百,女知青患痛经、月经不调等
妇科疾病接近百分之百。
长期处于饥饿和劳累状态的男女知青,精神上承受力已经超过极限,于是普遍复归到一无
所有的赤贫状态,极端荒诞和精神变态的事件层出不穷。
如果说青年是未来,是共和国的寄托和希望,那么我们花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动员
了全社会所有的力量,历时整整十年,牵动城市两亿人口和几千万个家庭的命运,难道就
是为了发动这样一场“再教育”运动和制造出整整一代遍体鳞伤的“希望”来吗?
元月二十五日,一封北京急电送到中央调查团手里,命他们即刻前往勐岗农场处理知青罢
工绝食事件,并随时通报情况。于是调查团立即掉转车头,星夜兼程赶往数百公里以外那
个默默无闻却异军突起的勐岗农场。
绝食第三天,首批绝食者中有一人因身体虚弱出现休克,十多人先后发生不同程度的虚脱
。然而中央调查团依然没有消息。指挥部决定,第二批绝食队伍七百余人于二十六日晚七
时提前进入绝食现场,开始绝食示威。
就在这时,一封北京急电送到罢工指挥部。电文告之:“中央调查团明日到达勐岗农场。
切望青年同志保持克制,不要扩大事态。”
二十六日中午十一时四十五分,刚刚抵达勐岗农场的中央调查团全体人员未来得及喘一口
气,就直奔绝食现场看望绝食绝水已达六十多个小时的男女知青。中央调查团领导隔着锈
蚀的大铁门,讲了许多劝慰的话。很显然,知青不需要空洞的安慰而是需要实质性答复,
因此铁门对领导讲话毫无反响。后来终于有人从里面递出一张纸条,那是一张血书,上面
涂着歪歪扭扭的大字:“……不回家,毋宁死!”
应全体罢工和绝食知青强烈要求,中午十二时半,调查团与知青见面大会在山坡露天会场
举行。
“同志们——,农场的青年职工同志们——”这是一种模式,自上而下的政策模式,与先
前那些工作组调查团出于一辙。发难的机会来了。
“我们不是青年职工!”“还我知青!”“打倒官僚主义!”
鲁田毕竟沉着。“同志们,我们暂时不要纠缠细节问题好不好?”于是副部长苦口婆心,
从全国大局讲到知青问题,从罢工危害讲到中央首长讲话,试图唤起人们的理智,说服他
们服从政策。
“这样下去不行,得让他回答实质性问题。”罢工指挥部成员之一吴向东困难地站起来,
理了理衣襟,大踏步朝主席台走去。“北京来的首长同志们,我亲爱的知青战友们,兄弟
们,姐妹们——我,吴向东,六九年下乡的北京知青,今天站在这个讲台上,当着我的故
乡北京来的首长和亲人说几句公道话。……在我的发言即将结束之际,为了捍卫一个真正
的知识青年,一个有血有肉的大写的人的尊严,也为了拒绝刚才那个由政府强加给我的‘
农场青年职工’的不真实的身分,我决定以最后的方式来表达我的抗议。”他从容不迫地
转过身来,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毫不费力地切开自己手腕的动脉血管。
一股指头粗细的血柱有如喷泉般喷涌而出,溅了四周人们一身。等人们清醒过来,那个勇
敢的殉道者已经面带微笑跌倒在地。男青年的自绝行为无疑点燃人们压抑已久的反抗怒火
,要不是知青纠察队及时维持秩序,失去理智的知青们一定会把露天会场那个不结实的土
戏台踏成平地。
鲁田早己老泪纵横。作为党和国家高级干部,身负特殊使命的调查团长,他绝对没有想到
,他坚持的知青政策对广大知青伤害是那样深,那样致命,他几乎产生一种类似刽子手那
样的负罪感。你口口声声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那么实践标准在那里呢?难道不
在知青本身而在于政策吗?理智的堤坝开始崩溃,良心和正义感渐渐占了上风。
“同志们,青年同志们:我将要慎重地,负责地和全心全意地为了刚才的话,也为那个不
公平的称呼向你们道歉。我在这里正式向你们说一声,你们——知识青年同志们!……作
为个人,我是以两种身分来看望同志们的。我,鲁田,国务院工作人员,对同志们的情况
负有了解汇报反映的责任。同时,我又是一个普通的知识青年家长。……知青同志们,你
们是祖国的未来,希望大家识大体,顾大局,切勿操之过急,赶快恢复进食,爱护身体,
我们一定尽快把同志们的实际情况带回去,向党中央国务院负责同志汇报。”
全场重新陷入沉默。“请领导同志明确表态,我们回城的要求能不能得到答复?”
台上台下相持不下。人们的心情重新跌进悲观失望的深渊。台上的人愈闪烁其词,知青们
也就愈加证实了那个长久压抑在心头上的可怕的预感:他们的命运不仅早已被注定并且不
可更改。
一个女知青慢慢站起来。这个来自天府之国的成都姑娘,脸庞消瘦,面色黝黑。她的曾经
无比白皙的皮肤早已被亚热带烈日无情地灼焦,她的曾经无比健康朝气蓬勃的年轻身体如
今被心脏病时时折磨着,她走路的姿势看上去似乎有些歪歪倒倒,这是由于长年累月繁重
劳动致使她的右肩比左肩明显倾斜的缘故。
她终于气喘吁吁地登上土台。她突然双膝发软,扑通一声跪下来,抱住首长的脚放声大哭
。“伯伯,好伯伯,救救可怜的女儿!……”
撕心裂肺的哀鸣,如闪电,如雷鸣,撕裂长空大地。如羊羔,如鸡雏,如一切死之将至的
弱小动物。一时间,三万多名被称作“祖国未来”的知识青年齐刷刷朝主席台跪下来,跪
在中国古老而苍凉的红土地上。石破天惊,哭声恸地。历史在这里定格。
鲁田大恸。他泪流满面,不能自己。台上台下哭成一片。面对这个把他当父亲的女知青,
面对台下三万多长跪不起的人群,他感到自己僵硬的双肩已经承受不住这泰山压顶般的历
史责任。他扶起痛不欲生的女知青动情地说,“请相信我,会把你们的事情办好的。我决
定,现在就通过电话向党中央请示,反映你们的回城愿望和要求。”
知青原地等待决定他们命运的最后裁决。
公元一九七九年元月二十八日,也就是知青集体下跪次日凌晨五时许,在经过与北京长达
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通话之后,满面倦容的中央调查团团长鲁田重新走进会场,登上主席台
。
“知识青年同志们——”鲁田对着麦克风嘶哑地说道。静场。每个人都觉得心脏快要跳出
喉咙。“现在,让我来负责地回答你们的问题。首先我希望所有绝食的同志立即恢复进水
进食,全体知青停止罢工,返回原单位抓革命促生产。因为中央领导同志已经明确表态,
——知青同志们,你们的合理要求是应该得到满足的。”
几秒钟后,全场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疯狂的跺脚。鼓掌。歇斯底里嚎啕。人们冲进
绝食者的铁门把他们的英雄高高地抬起来,抛向空中。
公元一九七九年,历史不再固执。
溃堤的洪水从云贵高原汹涌而下。
从云南边境通往内地几乎所有水陆干线上,一列列满载难民般的知青的火车,一辆辆汽车
,一艘艘轮船昼夜不停。知青有的两手空空,吊而郎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有的成
双成对,拖儿带女;有人欢天喜地,有人步履蹒跚,有人大哭大笑,有人乐极生悲。世界
原本是一个大舞台,十万知青演员在这里匆匆上演了一台精彩纷呈大喜大悲的人生短剧。
从宏观上看,知青大返城是十年前那场上山下乡运动的必然重复,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因此知青们打着红旗上山下乡,在边疆埋葬一个雄心勃勃的拓荒梦之后,就丢盔卸甲地踏
上重返城市的归途。
但是我们并不能简单地判断,溃逃本身就等于失败。因为对于知识青年来说,当他们的英
雄主义内核被历史无情地阉割之后,他们就不得不在布满荆棘与炼狱之火的小路上艰难地
寻找和修复自我。本世纪下半叶发生在中国的知青大迁徙运动,是整整一代人对自身也是
对本民族的全部文化形态包括生存状态的一次全面检索。他们播种青春,收获苦难和责任
,失去口号和旗帜,却获得沉甸甸的思想和信心。
公元一九七九年二月之后短短两三个月中,云南农场知青返城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至
次年,仅余三千二百余人,不足原总数的百分之三。
发端于云南国营农场的知青大返城风潮迅速冲击全国各大垦区。中央和各省市对知青政策
网开一面,于是全国知青大返城的运动便在当年春夏之交达到高潮。至此,历时十年并造
就整整一代知青的上山下乡运动终于宣告结束。(邓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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