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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王朔)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王朔

                                 上篇

                                    一

    “喂,两对都进房了。房间号927、1208,还有一只野的,进了1713。”
“知道了。”我放下电话,马上穿上西服外套,提起书包,招呼正在看电视的方方,三步并
作两步跑下楼。我那辆花四千元买来的旧“白茹”车停在街角便道上。我们坐进车里,把汽
车迅速地开上马路,直驶远处灯火辉煌的“燕都”大饭店。在饭店旁边的一条林荫道上,我
招手停在一溜轿车的后边,下了车“乒乓”关好门,快步加入一群刚从一辆大旅行车下来的
日本游客中间,走进“燕都”饭店富丽堂皇的大厅。彬彬有礼地站在总服务台里的卫宁不易
察觉地给我们使个眼声:一切正常。我和方方走进盥洗室,打开皮包,拿出两套警服换上,
走出盥洗室,沿安全楼梯爬上去。爬到第九层,我们都是气喘吁吁,待呼吸均匀了,我们走
向服务台,坐着的服务员抬头诧异地看我们。“我们是公安局的,请开927房间。”

    服务员顺从地拎起一串钥匙领着我们走向长廊尽头的一间客房。“里边有客人。”服务
员看到门上挂的“请勿打扰”的小牌,回头对我说。“知道,打开锁。”我命令道。

    服务员钮开锁,站在一旁。

    “你回去吧。”方方粗鲁地挥手避开服务员。

    服务员消逝在走廊的另一端,我和方方立即开门冲了进去……我和方方带着亚红出来,
皮包里塞着几千崭新的钞票,神情严肃地走服务台进了电梯间,方方和亚红忍不住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禁用词语”没劲。”我说着也忍不住笑了,对亚红说:“你在楼下酒吧等会
儿,我们还得上去收拾12层那小子。”我们把电梯开到底层,让亚红出去,又开上12
层。

    十五分钟后,我们换下警服带着另一个姑娘在酒吧找到亚红,一起喝了杯酒,亚红挽着
方方先出去。我给总服务台的卫宁打了电话,告诉他事已办完,十七层那只野鸽让她舒舒服
服睡一宿,早晨报警。我挽着另一个姑娘坦然走出饭店。方方已经把“白茹”发动了,我们
一上车就开走了。

    早晨,我被电话铃吵醒,睡在我旁边的亚红接了电话,告诉我,卫宁说那两个受到我们
讹诈的倒霉蛋已经结了房钱走了,那只野鸽也被在大门等着的警察塞上车抓走了。亚红翻身
又睡了。我却睡不着,一支接一支地抽起烟。阳光从厚重的窗帘后倾泄出来,我轻轻走到窗
前,从窗帘缝隙看了会儿外面车水马龙,阳光明媚的街道,把窗帘拉严。我不喜欢晴朗的早
晨,看到成千上万的人兴冲冲地去上班、上学,我就感到形孤影单。白天我没有什么事可
干,也没什么人等我,我的朋友们都在睡觉。我又抽了五支烟,看了看日历,然后穿衣服,
洗脸刷牙,走出我住的这套公寓。我走过街角停放的“自茹”车,径直走向公共汽车站。尽
管上班高峰已过,车内还是十分拥挤。一个坐着的中年男人下车,我刚要坐下,看到一个抱
小孩的年轻妇女,便呼招她过来。

    “谢谢。”年轻妇女坐下后,又逗弄着小孩说:“谢谢叔叔。”

    “谢谢叔叔。”我冲小孩笑笑,小孩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彩纸包装的巧克力,剥开纸刚要
往嘴里填,看我瞅着他,举起巧克力给我。

    “不要,叔叔不吃。”“吃吧,没事。”“真的不吃,叔叔要下车了。”

    我挤下车,沿街走了一站,到单位医务室要了张“三联单”,打电话约了一肝不太好的
朗友去医院替我抽了一管血。又在商业区的两个储蓄所把我昨晚挣的那笔钱分别用我去世父
母的名字存了进去,然后去邮局给一个交钱即可注册入学,不须考试的函授大学汇了报名款
和一年的学费。我报的专业是法律。办完这些事,我到一家人不太多的豪华餐厅吃午饭。这
家餐厅菜做的十分讲究,我看着漂亮的图案喝了不少红酒,又吃了几个浇了巧克力汁的冰淇
淋,下午才走出餐厅,在报亭买当天所有的日报和晚报,坐在电报局等长途电话的排椅上细
细测览。黄昏时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方方接的。我们聊了会儿,他正在和卫宁下围棋,卫
宁一早前来了,他们下了一天棋,他四胜三和五负,晚上准备凑人撞麻将。我告诉他我晚点
回去,就挂了电话。

    暮春时节,树木草地都绿遍了,花丛怒放。我走进一个举办晚间音乐会的公园,在音乐
亭前等退票。一个老人送了我一张,我又转送给一对只有一张票的青年伴侣,坚决不要他们
加倍的票款。在高大、油漆剥落的廊柱间,我看到一美丽少女坐以汉白玉石台上看书,悬在
空中的两条长腿互相勾着脚,一翘一翘。她一手棒书,一手从放在身旁的一个袋袋中抓瓜子
磕,吐出的皮儿拢成一堆,嘴里哼着歌,间或翻一页书,悠闲自在,楚楚动人。我悄悄走到
她身后,踮脚看那本使她入迷的书。是一本很深奥的文艺理论著作,我一目十行地看了一会
儿,索然无味,正要转身走开,忽听女孩说:

    “看不懂吧。”她仰起脸,笑吟吟地望着我。

    我脸红了,感到不知所措,因为我还会脸红。片刻,我镇静下来,说:“就是学生,这
会儿在公司看书也有点装模作样。”“我在这儿坐了一下午了,你瞧,我看了多少。”

    她快速地把看过一页数捻了一遍,我捏捏那厚厚的一迭,联想到书的内容,怀疑地问:
“你看这么快”

    “我也看不懂呗,就看得快。”

    我们都笑了。“不看了。”女孩把书撂到一旁。“你有事吗”她问我。“没有。”我
说:“没人约我。”“聊聊?”“聊聊。”我在她旁边坐,她把瓜子袋推给我。我不大会磕
瓜子,磕得皮瓤唾液一塌糊涂。

    “瞧我。”女孩示范性地磕了一个瓜子,洁白的贝齿一闪,我下意识地闭紧自己被烟熏
得黑黄的牙齿。女孩倒没注意,晃悠着腿四处张望。“你是哪个学校的”我注意到她里面毛
衣上别着一枚校徽。女孩龇齿咬着瓜子看着我笑起来。

    “这就叫‘套瓷’吧。”女孩说:“下边你该说自己是哪个学校的,我们两校挨得如何
近,没准天天能碰见……”

    “你看我象学生吗”我说:“我是劳改释放犯,现在还靠敲诈勒索为生。”“我才不管
你是什么呢。”女孩笑着瞅着自己的脚尖,似乎那儿有什么好玩可笑的,“你是什么我都无
所谓。”

    我半天没说话,女孩也没说话,只是美滋滋地看着天边夕阳消逝后迅即黯淡下来,却又
不失瑰丽的云彩:“那块云象马克思、那块象海盗,象吗,你说象吗”

    “你多大了”女孩转过头看我,仔仔细细打量了我一遍:“你,过去没怎么跟女孩接触
过吧。”“没有。”我面不改声色心不跳地骗她。

    “我早看出来了,小男孩!刚才我看书时就看见你远远地,想过来搭讪又胆怯,怕我臊
你一顿是不是”

    “我和一百多个女的睡过觉。”

    女孩放声笑起来,笑得那么肆无忌惮,那么开心。

    “你笑起来,”我说:“跟个傻丫头似的。”

    女孩一下不笑了,悻悻地白了我一眼:“我不说你,你也别说我了。实话告诉你,我已
经谈了一年多恋爱了。”女孩又笑了,有几分得意。“是你的傻冒同学吧?”

    “他才不傻呢,是学生会干部。”

    “那还不傻傻得已经没法练了。”

    “哼,你这种只被爸爸妈妈吻过的小毛头也配说他。”

    “我要是他,就敢跟你睡觉。”我微笑地说:“他敢吗”

    尽管天色已经很暗了,我也察觉得出女孩的脸排红了:“他很尊重我。”我哧笑:
“嘁,尊重,别说了,咱甭说了。你也别装傻了。”

    女孩闷了半天没吭声。我吹起口哨,叼起一支烟,把烟盒递给她,她摇摇头。”“又完
了不是”我取笑她,“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书,不会抽烟,时髦半截。”“你别来劲。”女
孩不服地说,“给我一支!”

    我把嘴上的烟给她,她抽了一口,“呼”地全吹了出去。我伸胳膊搭在她肩上,她哆嗦
了一下,并没拒绝。我把她搂过来,她近在咫尺地看看我,拔拉掉我的胳膊,强笑着说:

    “我有点儿信你和一百多个女人睡过觉了。”

    “干吗有点信,就应该信。知道我外号叫什么吗老枪!”

    我听到完完全全收拾书的声音,恶意地笑着说:“我叫你害怕了。”“才没有呢。”女
孩站起来:“我只是该走了。”

    “敢告诉我你叫什么,住哪儿吗”

    女孩跳下石台,亮晶晶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笑着说:“啊哈!我还以为你能始终不同
凡响,闹了半天,也落了俗套。”

    “好,我俗。你走吧。哎,”我叫住她:“咱们要是再见了,就得算朋友了吧”“算朋
友”女孩笑着走了。

    我笑眯眯地在石台上坐了一会儿,也跳下石台走了。



    我和方方开着车在大街上兜风,看到路边漂亮姑娘就把车靠过去嬉皮笑脸地搭讪汕,挨
白眼便哈哈大笑,在后面挖苦奚落人家一番。两个女孩子从一家食品店出来,拌着一纸袋果
汁加应于,边说边笑边走边吃。方方把车开到她们身边停下,我摇下车窗叫她们:“嘿!”
两个女孩子停下脚看我。

    “不认识了。”我说。“是你呀。”其中一个女孩子绽开笑容:“真巧,你干嘛去”
“找你。”我说:“那天分手后我一直挺想你。”

    “哟,”女孩笑着说:“脸皮真厚。”

    “你认识他”另一个女孩子小声问女伴。“不认识。”和我一起在公园里聊过天的女孩
子含笑看着我;“他怕你是个老流氓。”

    我们一齐笑了。我欠身推开后车门,对她们说:“上车吧,我带你们一段。”两个女孩
子钻进车里坐好,方方换挡驶上快车道。

    “认识一下吧,我叫张明,他叫方方。”

    方方回头冲两个女孩笑笑。和我有一面之交的女孩说:“她叫陈伟玲,我叫吴迪。”

    “迪,噢,美好的意思。”

    “是。”吴迪笑着点头。

    “你们去哪儿”“前面拐弯那个礼堂。”

    “什么电影”方方不回头地问。

    “不是电影,”吴迪说:“是‘五四青年读书演讲会’。”

    “那是什么玩艺儿”“大概是她们学生搞的什么时髦东西。”方方撇撇嘴。

    “你们是学文科的吧”

    “你怎么知道”吴迪快活好奇地问。

    “很简单,丑姑娘才去学理工。”

    “诬蔑。”吴迪哈哈笑个不停,挺欣赏我的恭维:“我们是学英语的。”“你们是干嘛
的,司机”有着一双冷冷的大眼睛陈伟玲问。

    “我告诉过吴迪,劳改释放犯。”

    吴迪笑,陈伟玲皱眉头,不屑地把脸扭向车窗外。看得出来,她不信我的话,认为我们
至多是无所事事的花花公子,所以不屑一顾。“他跟我说,”吴迪看着我笑着对陈伟玲说:
“他和一百多个女的睡过觉。”陈伟玲几乎是轻蔑地瞧我一眼。我知道她对我不会有对好印
象了,她和吴迪不是一路子人。不过我不在乎,我对她也不感兴趣。汽车停在那个礼堂前,
很多男女学生仨一群,俩一伙地聚在门前台阶上说话,走来走去。我叫吴迪凑过头来,咬着
耳朵小声说:“明天下午四点我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下等你好吗”她光笑不置可否。方方试图
跟陈伟玲聊聊,被她噎得直背气。”“你怕你朋友吃醋是吗”

    “他不管我和别人来往,他很开通。”

    “那怕什么”“嗯,你也去听演讲会吧,散了会我再告你去不去。”

    “我才不听这裤档里拉胡琴的扯蛋呢,听他们的还不如听我的。”“你要不听,我就不
去!”

    “你说去吗”我问方方。

    “去就去吧。”方方无所谓地说:“反正也没事,哪儿呆着不一样”“好,我们去。”
我跟吴迪说:“你也得来。”

    “到时候再说。”她笑着推开车门下去。陈伟玲问她:“他叫你去哪儿”“没叫我去哪
儿,叫我找他们玩去。”“你去呀”陈伟玲严肃起来。

    “我没说要去。”吴迪含糊其辞。

    我和方方下了车,跟在吴迪和陈伟玲后面走进礼堂。她们俩碰见同学站住说话,我们俩
先进去在边上找了两个坐。一会儿,吴迪和陈伟玲走过来,我把旁边空座上的两个书记扔
开,帮同学占座的一个女孩嘟嘟囔囔冲我们翻白眼。吴迪一坐下就给我们打预防针,说演讲
如何如何好,如何有教育意义,能打动人的心灵,百听不厌。

    演讲会一开始,第一个女工一上台,我和方方就笑起来。演讲者工农兵学商都有,全部
语调铿锵,手势丰富。也不乏声嘶力竭,青筋毕露者。内容嘛,也无非是教育青年人如何读
书,如何爱国,是一些尽人皆知、各种通俗历史小册子都有的先哲故事,念几首“吼”派的
诗,整个一个师傅教出的徒弟。等到一个潇洒的男大学生讲到青年人应该如何培育浇灌“爱
情之花”时,尖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已明显异于听众不时发出的会意的笑声。陈伟玲生气地
瞪我,吴迪则开始用指甲悄悄却十分使劲地掐我。

    “你们注意点。”陈伟玲不客气地说我:“自己没受过什么教育,就该好好听。”“实
话跟你说。我也故意使人难堪地大声说:“我受这种教育的时候,你还是液体呢。”

    陈伟玲气得满脸通红。吴迪又羞又不知怎么办好,为了回避四处投来的目光,装作什么
事也没发生的样子,全神贯注地盯着台上演讲的人。“瞧你那操行!”方方也骂陈伟玲:
“还他妈爱教育呢,胶鞋脑袋,长得跟教育似的。”

    “走走,咱走。”我推方方:“甭跟她废话,挤兑起咱们来了。”我跟方方走到休息
室,点上姻,抽了两口,又嘻嘻笑起来。“嘿。”方方捅我,心一转身,见吴迪走进休息
室,看到我们,快怯地、红着脸走过来。

    “你们生气了吧”“没有,这点事我们哪会生气,没生。”

    “你那个同学太不客气了。方方说。

    “她被你骂哭了。”吴迪看看我们说:“正在座位上哭呢。”

    “你替我们跟她道个歉吧。“我说:“我们可不是成心想得罪她。她是你的好朋友吗”

    “还可以,同学咀,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好朋友。”

    “吴迪”。”“嗳。”吴迪倏地转过身。那个演讲的男大学生笑着向我们起来。“这是
我朋友。”吴迪轻声给我们介绍说,看到我们眼中的笑意,脸绯红了。“你们是吴迪的朋
友”那个小伙子热情地说:“演讲得不好,让你们笑说。”“哪里哪里,挺好挺好。”我客
气地说。

    “比前几个好”连方方有些过意不去。

    “应付差使,准备得也不充分。”小伙子挺实在。

    “韩劲。”很多人拥进休息室,一群男学生别吴迪男朋友。

    “你们聊吧。”这个叫韩劲的小伙子匆匆走开。“你朋友不错。”我欣赏地看着到召一
边去的小伙子。

    “我知道,你们看不起他。”吴迪一脸沮丧,一脸委屈。

    “哪儿的话,”我由衷地说:“我们胡说你别认真。我们敢看不起谁呀劳动人民,粗鄙
不堪。”

    “得了吧,这会儿又踩乎起自己了。”吴迪斜了我一眼,嗔道。“史老师。”吴迪和一
个走过我们身边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打招呼。“噢,吴迪。”那个三十多岁男人停住脚,笑着
跟吴迪说话,看看我和方方,不笑了。

    “史老师。”方方嘲讽地叫他。

    史义德不自然地笑:“你好,张明、方方。”同我们握手。

    “当老师了,人模狗样的。”我跟史义德开玩笑,“到底成了专职团干部,有志者,事
竞成。”

    我对愣愣地站在那儿,摸不着头脑的吴迪说:“我们是同学,都没念到毕业。他加强到
校团委去了,我们哥儿俩是勒令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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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人民英雄纪念碑的长长方阶上等吴迪。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来,爱来不来,反正
今儿天气不错,暖风熏熏。天安门广场上很多老人和孩子在放风筝。蓝天上,凤凰伫立,老
鹰翱翔,沙燕翩翩。最惹人注目的是一个老者放的数十米长的五彩大娱蚣,悠然起伏,飘飘
欲仙,引得广场上的中外游客个个翘首望天,拍手喝彩。西边人民大会堂前,国务院总理正
在主持一个国首的欢迎仪式。礼炮声中,军装笔挺的军乐队手执金光闪闪的管吹奏着两国国
歌,两位国家首脑在侍从的陪伴下踏着红地毯检阅三军仪仗队。

    我看看手表,已经四点多了,站起身,走上纪念碑基座俯瞰广场。远远地,一穿米色真
丝绣花衬衫、蓝地白花蜡染土布短裙的女孩穿过人丛,急急跑来。她一直跑到纪念碑前花坛
才站住,东张西望找人,目光扫过我也没停下。我也不叫她,耐心地看着她低头拨着腕上的
手表,一步步慢慢走上纪念碑基座,走到我面前——猝然停下,才笑着开口: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看得见看不见我——我就那么不显眼”她光笑,瞅着我不说话。

    “你晚到了十分钟。”“没有!”她拍起自己纤细的手腕让我看她的表。

    “别赖了。”我戳穿她,“我看着你拨的表针。”

    她不好意思地嘻嘻笑。三军仪仗队执枪走分列式,两位国家首脑庄严地站在检阅台上。

    “我以为你不一定来呢”

    “为什么”“我想史义德和陈伟玲一定不会饶我。”

    她笑,看我一眼:“史义德倒没说你什么坏话。他说尽管你们当年关系并不融洽,可他
一直认为你是中极聪明的人,就是有点自暴自弃。”“陈伟玲呢”她无声地笑,不说话。

    “说嘛。”“不好听。”“没关系,我还怕人骂吗”

    “她说你们是流氓、无赖、社会渣滓。你们确实把她骂得太狠了。”“叫没叫你别再理
我们?”

    “叫了。”“那你还来。”“噢,谁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呀!”“成,不易。”

    “那是。”人民大会堂前的欢迎仪式已经结束,官员们和外宾乘着黑色豪华轿车,在摩
托警察的开道下,鱼贯驶出。围观的人群慢慢散开。我和吴迪沿着前门东大街向崇文门方向
走去。一开始还彼此保持一般距离,后来路上人多车多,不是被人流忽然隔开就是碰碰撞
撞,她也就自然而然地挽上了我。我今天晚上没行动,可以和她消磨一晚上,说实话,我今
晚唯一目的就是勾搭上她。昨天下午我和方方听完演讲出来,在车里我就对方方说:“那臭
丫挺的简直不是女人,镶嵌体。”

    “你说哪个,陈伟玲”

    “就是她。我们吴迪还不错,你说呢”

    “你和她约了一道”“耶斯。”“有戏,老外一定着迷。”

    “挺可爱的啊。就是太单纯,叫人不忍下手。”

    “别恶心我了,就跟你第一次干这种事似的。”方方把车开得飞快,急促地转弯。“一
看就是从高中直接念大学的傻孩子。”我抽着烟评论说,“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试试,往
人家枪口上撞的年龄——

    你那套迟子的钥匙给我。”

    “我可事先警告你,我是个危险的、怀有不可告人目的的朋友。”我们在一家很清静的
餐厅吃饭,服务员上完菜就远远地退到一旁。我知道,同一蔑视世俗看法,喜欢自己有独立
见解的女孩子谈话,最好把自己说成一个坏蛋,这会使她觉得有趣甚至更抱好感。就同拼命
形容一个人如何丑,不堪入目——实际并不那么丑。她会细心地去找优点,而不是处处挑
剔,去观察你的缺点。“我贪财、好色、道德沦丧,每天晚上化装成警察去敲诈港商和外国
人,是个漏网的刑事犯罪分子,你要报告警察可以立一大功。”“我早看出来了。我就是便
衣警察,来侦察你的。”

    “你手提包里一定有个录音机了。”

    “有。”“那个人是不是你的同事”我指一个垂手肃立,看着别处服务员。“是。”吴
迪看看那服务员,回过脸笑着说:“这儿到处都是我们的人。”我们笑了一阵。聊起别的。
吴迪问我:“昨天的读书演讲会你是不是觉得特恶劣?”

    “那倒没有。”我喝了口酒说:“道理能牛成那样,也就不错了。”“我看你昨天完全
一副轻蔑嘲笑的样子。”

    “我只是觉得你们大学生喜好这套有点低级,想了解什么,自己找书看不就行了,而且
这几位演讲者的教师爷口吻,我一听就腻。谁比谁傻多少?怎么读书,怎么恋爱,你他妈管
着吗!自己包皮还没割,就教起别人来了。”

    “这么说,您是自己看书,自己寻找真理了。”

    “错了。”我嬉皮笑脸地说:“我是压根儿就不从书中学道理,长学问的人。活着嘛,
干嘛不活得自在点。开开心,受受罪,哭一哭,笑一笑,随心所欲一点。总比埋在书中世界
慨然浩叹,羡慕他人命运好。主人翁嘛。”

    “多了解别人的经验教训,不也能使自己少犯错误,少走弯路、目的性强些?”“我可
不喜欢什么事都清楚地知道结局,有条不紊地按部就班地逐次达标,那也太乏味了。多一分
远见,就少一分刺激。如果我知道下一步,每一步会碰到什么,产生什么结果,我立刻就没
兴趣活了。”

    “所以……”“所以我一发现大学毕业后才挣五十六,我就退学了。所以我一发现要当
一辈子小职员,我就不去上班了。”

    “但你肯定死……”“所以我抓得挺紧,拼命吃拼命玩拼命乐。活着总要什么都尝尝是
不是?每道菜都果然一筷子。”

    “你不是已经体验了一百多个,还没够?死得过儿了。”

    “每一个和每一个不一样,连面条现在他也能做成一桌面条宴,世界是那么日新月异地
发展。譬如说,一周前,我做梦也没想到会遇到你,现在我们却在一起吃晚饭,推心置腹地
谈话。天知道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没准会很精彩,全看我们俩了,这不是很有趣,很鼓舞
人活下去。”

    “你说,”吴迪感兴趣地问:“我们还有什么发展?”

    “没准你会爱上我,”她上钩了,我很高兴,“我也会爱上你。”“可我已经有朋友
了。”

    “那算什么,没准你这个朋友,韩劲,是你将来最僧恶的人。没准你还会死在手里。一
本书,我翻开了头,就能告诉你下面是怎么回事。可生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甚至自己还
决钻研喜剧还是悲剧。你看电影喜欢悲剧还是喜剧?”

    “悲剧!能让我哭的电影我就觉得是好电影。”

    “我肯定能让你哭。”“你想害我?”“怎么能说是害呢。假如说你爱上了我,假如啊
——”

    吴迪笑着点点头:“你说吧。”

    “你爱上了我,吃完饭就跟我走了。我也爱上了你——这不是没可能的——深深地爱上
了你,别笑嘛。可你是个水性杨花的姑娘,又爱上了别人,我悲伤而高尚友好地和你分了
手。几十年过去了,我们都老了,又在这家饭馆偶然相逢。我孑然一身,你也晚景凄凉,感
时伤怀,你哭了。”

    “我看你不是什么书都不看,”吴迪笑得刚喝的一口酒赶忙吐进碗里,张着湿润的嘴唇
说,“伤感小说就没少看。”

    “你说可能不可能吧?”

    “才不会呢,故只能是这么个故事:我爱上了你,可你根本不爱我,我为你而死,
你……”

    “我看我们都可以当小说家了。”

    “都是男的坏。”“好啦好啦,往后看吧,关键是咱们得把这故事进行下去。现在,第
一章,我已经爱上你了。”

    “我还没爱上你。”吴迪笑红着脸正视着我含情脉脉的目光。服务员来结帐时,吴迪坚
持要由她付款。为了保持她的自尊心,使这个阴谋更象一个纯情的故事,我随了她。

    从餐厅出来,天已经黑了,街上人仍然拥挤,车流活泼。吴迪再次挽上我时,我知道我
已经成功了。这不是技术性的、在人群中走路的正常反应,而是恋人那种含羞带怯的紧紧依
偎。如今是传统的道德受到普遍蔑视的年代,我没费多大劲儿,就完全克服了她对韩劲残存
的一点责任感和因此引起的微微踌躇。方方这套房子是那种大批兴建的普通公寓,墙壁很薄
的房间闷热,脱衣服很顺利。我没开灯,这样可以使她勇敢些。她的确很镇静,甚至在接吻
时我还觉得她挺老练。当然,她告诉我她是“第一次”,我也跟她说我是“第一次”。后
来,她疼哭了。她竭力忍着,我没听到一声啜泣,房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我已经感
到有点不对头了,她没骗我!我摸她的脸,摸到一脸泪水。

    “你真是第一次?”她没吭声,我有几分惊慌。我知道第一次对她意味着什么,这对下
一步的诱惑实在不利,我还可能被她死死缠住。我不爱她,不爱任何人。“爱”这个字眼在
我看来太可笑了,尽管我也常把它挂在嘴边,那不过是象说“屁”一样顺口。

    到了清晨,我迷迷糊糊醒来,无动于衷地看看我身边坐着的那个女孩。她一夜没睡,鬓
发散乱,泪光莹莹地俯身端详、亲吻着我。“醒了。”她冲我一笑,笑容里带着讨好和谦
卑。

    我闭上眼,由于过着放荡、没有规律的生活,我的身体亏得很厉害,这会儿是又累又
乏,连还她一个微笑都没力气也没兴趣。再说,我也用不着再向她献殷勤了。

    “你爱我吗?”她抚着我的脸轻声问。

    “爱。”我想着怎么才能摆脱她。

    “我也爱你,真的,不知道我多爱你。”

    “我知道。”“你和我结婚吗?”我哼哼笑了两声,不想破坏她的好兴致。

    “我们俩将来一定会幸福。”她兴致勃勃地搂着我遐想,我要对你好好的,把你伺候得
舒舒服服的,永远不吵嘴,不生气,让所有人都羡慕我们。你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她问
我。

    “二尾子。”“讨厌。你别睡,别睡。”

    我睁开眼:“困着呢。”我欠身看看桌上的手表:“你该上课去了。”“我不去了。”
“那怎么行,你还是去吧,学哪能不上。”

    “我不想去,我要一直在这儿瞧着你。”

    “有你看够的时候,现在我想睡觉了……怎么啦?”

    她紧咬着嘴唇,眼中噙满泪水,一言不发。

    “好啦好啦。”我拍拍她的脸蛋,“课不能拉,下午我给你打电话,别生气了,我是为
你好。”

    我用嘴碰碰她的嘴,她的脸色柔和下来,抱住我亲了亲,下床穿衣服。“你送我吗?”
她穿好衣服,对着镜子用皮筋扎好头发,回过头来问我。我已经有几分烦了,还是说:“这
儿的邻居挺讨厌,看见咱们俩一起出去会说闲话。”

    “好吧,我不用你送了,下午几点给我打电话?”

    “睡起来就打。”“早点打。”她走过来,捧佳我的头,使劲、长长的亲了我一下,我
差点窒息过去。“再见。”她喜洋洋地走了。

    “再见。”我楞了会儿神,翻身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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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好吧,我去,你在门口等我吧。真要命。”我挂了电话,生气地点着一支烟,走
回牌桌看亚红的牌。

    “又是吴迪?”方方看看自己的牌,打出一个“白板”。

    “简直是追杀。”我帮亚红打出一个“红中”:“这玩艺留着干嘛?”“你去吗?”方
方抽了口烟,碰了另一个姑娘的“幺鸡”,问我。“不去,听哪门子音乐会呀。呆会儿,你
替我跑一趟,跟她说我不能去,有事。”“你叫我去,我可不客气了。”

    “随便,你能勾搭上她,我谢你了。”

    “要不,我去吧。”亚红冲另一个姑娘挤了下眼,笑着说。

    “别起哄,起什么哄呀。”

    方方“和了”,我们推了牌,坐着说了会儿话。方方看看表:“你跟她约的几点?”我
也看看表:“现在就可以去了,知道哪儿,海淀影剧院。”

    “车钥匙。”我把车钥匙扔给方方:“你可快去快回,别误了晚上的事。”“这种
人。”方方接了车钥匙,站起来说,“放心,我不戗你。”“我才无所谓呢。”我笑着说,
“你也没戏,她现在正是刀枪不入的时候。”方方走后,我和亚红她们下楼到行街小饭馆吃
了点烧麦,又回到家里看电视。今晚有场亚洲杯足球赛的中国队比赛实况。皮球在绿茵茵的
草地上滚来滚去,双方球员在屏幕上争抢,我靠着亚红斜眼看着电视。中国队一个著名中锋
在中场拔脚怒射,球飞向观众台、“臭大粪。”我们齐声骂。

    方方走进来:“谁臭了?”

    “你回来了,这么快。”我坐直身子。

    “她也来了,非要跟我来。”

    我向门口看去,一个黑黝黝的人影迟疑地往前走了两步,在电视屏幕的荧光下,吴迪的
脸雪青。亚红也回头看了看,站起来:“坐这儿吧。”“谢谢”吴迪冲亚红笑笑,亚红冷眼
打量她。吴迪在我身旁坐下,一声不吭。“我不是让方方告诉你我有事吗。”

    “他跟我说了。”“我一会儿就得走。”“我也一会儿走。”我们不说话了,继续看电
视。中国队大门被对方一脚射穿,看台上的外国观众立刻跳起来;五颜六色,旗帜挥舞的观
众席象波涛一样涌动,欢呼震天;中国队门将从草地上沮丧地爬起。“妈的,”我骂,“一
群废物。”

    “哎,我们得走了。”亚红叫起那个看得津津有味的姑娘跟我说。“好,一会儿见。”
方方开门送她们出去,回来坐在吴迪旁边和她说话。我只顾闷头看电视,不理睬吴迪。中国
队拼死拼活终于在终场前攻进一球,把比赛板成平局。比赛完了,方方关了电视,我的心情
也好了一点,对吴迪说:

    “你该走了,过会儿没末班车了。”

    “我们宿舍一个人的妹妹来了,今晚睡在我床上。”

    “我这儿也没地方。”我不高兴地对她说,“晚上她们还要回来。”“我不在你这儿
住。”吴迪把脸扭到一旁,盯着书架上一只造型活泼的熊猫。“我不是撵你……”电话铃响
了,方方伸手去接,嗯哼了几声,放下电话,对我说:“该走了。”“我得走了。”吴迪拿
起她的包,站起来,我望她。她看我一眼:“走啊。”

    我站起来,穿上西服外套,我们三个走出门,下了楼。街上已经人车稀少,很安静了,
楼区大部分窗户也熄了灯。方方去发动车,我跟吴迪说:

    “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不打也可以。”方方把车开过来,停在我面前。

    “你去哪儿?”我问吴迪。

    “反正我有地方去。”“要不,”我哦吟片刻,觉得实在对她太恶劣了,“你就在这儿
住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不用!”“送你一段?”“不用!”吴迪向灯火通明的街上走去,我注视着她的背
影,方方催我,我拉开车门坐进去。汽车追上她、超过她开走了。

    “燕都”饭店的大厅很冷清,今天没有夜航班机。酒吧里正在播着最后一支曲子,喝酒
消遣的外国客人已陆续散去,侍者在收拾桌子。一个经理模样的人在总服务台和卫宁交代着
什么,卫宁看到我们进来,就分了神。

    “等会儿上去,卫宁好象有什么话要对咱们说。”

    我和方方坐在门厅能看到总服务台的沙发圈里。抽完一支烟,经理还没走,卫宁的样子
已经很焦灼了,又不能跟我们明白地示意。这时,两个男人从降下来的电梯闪出来,经过沙
发困时看了我们一眼,我吓了一跳,这两个人是饭店保卫科的干部。“坏了。”我小声对方
方说:“今晚要出事,咱们得马上走。你去给亚红她们打电话,叫她们也赶快出来。”

    “好。”方方站起身去酒吧打电话。

    两个保卫科干部走到总服务台同经理小声说了些什么,总服务台的人都转脸看我。与此
同时,我听见由远及近的警笛声。两辆警车闪着灯驶到饭店门口停下,关了警笛,跳下七、
八名警察。他们逐个通过转门,进了门厅,保卫科的干部迎上去,和为首的警官握了握手,
一个保卫干部领着警察去自我电梯上楼。方方打完电话回来,问我:“走不走?”“现在不
能走。”我看着那个留下来的,不时用眼睛瞟着我们的保卫干部轻声说。一会儿,电梯间开
了,亚红她们被警察带出来了,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姑娘。亚红走过我们身旁没看我们,径直
上了警车。上楼去的那个保卫干部和留下来的这个嘀咕了几句,留下来的这个向酒吧走去。
一会儿,领着一个女招待出来,指点我们,女招待点点头。他走过来问我们:

    “你们刚才往楼上房间打电话了?”

    “没有。”我说,问方方,“你打了吗?”

    “没有。”方方看着那个保卫干部说,“我给市里的一个出租车站打过电话要车,你们
饭店的都出去了。”

    “你听见他电话里说什么了吗?”保卫干部问女招待。

    “没有。”女招待摇摇头:“就看见他打了个电话。”

    另一个保卫干部和那位警官远远地看着我们。这个保卫干部又问:“你们是在这儿等出
租车?”

    “是的,怎么啦?”我反问他。

    “没什么。”他挥手叫女招待回去,自己也走回总服务台。那个警官叫上他的部下,一
齐走出饭店。警车发动驶走,警笛声在街上响起。我们又坐了会儿,站起来走到总服台问仍
站在那儿的保卫干部和经理:“你们的车有回来的没有?”

    “没有。”一个保卫干部冷冷地说。

    我和方方走出饭店,在门口站着,他们隔着玻璃墙看我俩,一辆出租车从街上驶过,我
和方方叫着追出去,出租车靠路边停下,司机打开灯问:“去哪儿?”

    “哪也不去,错车了。”

    司机骂了一句,关了灯,呼地把车开走。我和方方走到停自己车的地方,摸黑坐进去,
也很快开走了。

    “你说,亚红会不会把咱们抵出去?”路灯一盏盏闪过,方方问我。“我想不会,那样
对她没好处。这种事弄好了也就抱留几天,弄不好,也不过劳教两年,要是加上团伙敲诈
罪,那就是十年八年大刑。况且她也不是第一次进去。”

    “可警察已经看见咱俩了,他们不会傻到真相信咱们是等出租车的过路人。要是警察诈
她——肯定得诈,逮着一个,没破的积案都拿出来诈一遍。”

    “我想信这段时间没人报过案。”

    “你怎么知道有没有别的笨蛋也在干这号买卖。”

    “起码今晚没事。”我把车拐进楼区,停下,“我只担心亚红送了劳教,咱们这挺带劲
的买卖就干不下去。现找别的姑娘,又得费一大通劲。亚红人真不错,合伙干那么长时间,
一点漏子没出。”“吴迪怎么样?我看她不赖,又有味又会外语。”

    “她不行。”我们下来锁了车,点上烟往我们住的那栋楼走,“她跟亚红不一样,你让
她倒贴她都干,可叫她卖,打死她也不干。”“没那事,她有什么了不起,身上是不是人
肉?”

    我们进了楼门,边上楼边说。

    “你得了吧,别打她的主意,我已经决定不理她了。”

    “你是不是,”方方说:“有点爱上她了。”

    “没有。”停了下,我承认:“我挺喜欢她。她一哭,我有点受不了。”“嗬嗬,就跟
你肚子里还长了点良心什么的似的。”

    “嘘!”我一把抓住方方,僵立在楼梯上。楼道里没灯,黑漆漆的,我们住的单元门口
站着一个人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警察,接着想到:跑!但我们离的是这么近,跑能跑几步?再
说,也不可能只来一个警察蹩在门口。我真后悔没观察观察就冒然上楼。很快,我又感到怀
疑,这个人看到我们并没动,而且好象是个女的。“谁?”我强作镇静走上最后几步楼梯,
看清了,是吴迪。

    “你在这儿干嘛?”“我没地方去。”尽管我被吓了一跳很恼火,但不是警察,也松了
口气,掏钥匙开门、拧亮灯。吴迪进了门,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样子,往沙发上一坐,包
一搁,不笑也不说。方方垂头丧气跟进来,看到吴迪的椎儿,倒给逗乐了,冲我挤下眼。我
到厨房看有什么吃的,找出两袋方便面和几个鸡蛋。我把方便面撒开一锅煮了,支上平底锅
准备煎鸡蛋。

    “吴迪吴迪。”我喊她。

    她悄没声地进来站在我身边看锅里渐渐化开的猪油。

    “会煎鸡蛋吗?”“会。”我把位置让给她,她默默地、麻利地磕了个鸡蛋放进油里,
蛋清在热油里鼓起泡,变得雪白。

    “煎老点。”“嗯。”吃完夜宵,方方去睡觉,吴迪收拾碗盘。

    “搁这儿吧,明天再洗。”

    吴迪没理我,端着碗盘去厨房。

    我上了床,打开台灯,想了会儿亚红。吴迪擦干手进来,坐在一旁。“到这儿来。”我
叫她。

    她不说话也不动地方。

    “赌什么气,你要在那儿坐一晚上?”

    我下床走过去,一把将她抱上床,她紧抱着我,嘤嘤哭起来,“我恨你。”“你呀,也
是鸡屎拌面——假卤(鲁)。我的确有事,你也不是看不见,今晚差点回不来,让狗子兜进
去……”我胡乱解释着,解着她的衣扣。

    我在床上躺了很久,似乎睡了一觉,看看表还不到三点,吴迪一点动静也没有,可能睡
了,我凑过去看看她,吃了一惊,她在黑暗中大睁眼睛。

    “老流氓。”“什么?”“老流氓!”她一字一板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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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红被警察逮走后,尽管我估计她不大会牵连到我们,卫宁也来说,那次只不过是饭店
保卫部门的一次突然清查,警方只是协助,并不是真发现了什么问题,我们还是采取了些预
防措施,停止了活动,分散居住。我住到方方那套房子里。吴迪从那天晚上后,对我有了清
醒的认识,但她还是经常来找我。她十分矛盾,加上我无事可做,也不象前些时候那样冷遇
她。有时还骗骗她,说我和其他女人早断了来往,使她将信将疑,愈发难以自拨。

    “我可以不在乎,你过去干过什么我都可以不问不管,只要你从现在起对我好点。”

    “挨揍打呼噜——假装不知道。你说不在乎,现在你是不在乎,将来呢?我可以向任何
人公开,就是不能授柄于我的老婆。”“你打算和我结婚吗?要我当你老婆?你不必忙于答
复,我不催你,只要将来有一天就可以,我就等你。能给我点希望吗?”“你都听什么
了?”我不想给她哪怕是一根稻草,“我不会跟你结婚的。不是不跟你结婚,跟谁都不结
婚,我根本还没考虑过结婚。”“……”“其实,你也是鬼迷心窍,你跟我结婚有什么好?
要说结婚,你还是找韩劲那样的老实小伙子结婚好,一定会对你好一辈子的。我可就说不准
了,即便现在喜欢你,一旦你老了,十之八九会去另觅新欢。”

    “我也知道。”她凄凉地说:“我不是不知道韩劲爱我是一心一意。那天我一个人夜里
在街上逛来逛去,伤心得不行时,也想过去找韩劲。”“为什么没去?”“他那么好,那么
相信我……我不忍让他喝人家的洗脚水。”“什么?这话也出来了!闹了半天,你新潮来新
潮去,骨子里还有这么多封建积垢。白念那么多书了,都尿出去了?”

    “这不是封建!”我们谈话常常这么结束,我讽刺挖苦她一顿,她忍泪生气而去。不久
的一天下午,我在吴迪的学校门口等她时,陈伟玲从校园里出来,要和我谈谈。因为陈伟玲
上次给了我一个愚蠢的印象,所以我在这里犯了一个本来不该犯的错误,以为她是受了韩劲
之托前来说项。后来吴迪坚决地对我说,韩劲不会这样做,就象她不会这样做一样。我倾向
于相信她的说法,这就更使我当时显得傲慢粗俗,低级下流。

    “谈什么?是咱们俩的事呢,还是别人的什么事?”我先这样轻薄地问她。“吴迪的
事。”“噢,吴迪,我认识她,而且不是通过你认识的。”

    “的确,”她平淡地说,“我也没有你这样的朋友可以介绍给她。”“你很清白。”
“直说吧,我认为她认识你后,并没有给她带来好处,她的学习成绩,精神状态都下降、变
糟了。”

    “你不是她妈妈吧?我猜你现在连她的朋友也不是。”

    “是的,”陈伟玲脸上掠过一丝痛楚,“我没什么权利指责你,指责她。我只是想对你
提一个请求,一个忠告……”

    “请求我不要再纠缠她?忠告我不要再打扰她?我很乐意照办。”我微笑地说,“其实
我也曾为此做过努力,问题是她,不是我,是她在纠缠我、打扰我。”

    “我知道,是她不能自拨。”陈围玲沉着地说:“我并不是请求你躲开她,离她远的。
我是来请求你对她好点,要是你真……爱她——起码你也该做做样子。就是你不想理她了,
也委婉点,别把她当成个婊子!”

    我沉吟片刻,乜斜着眼看看她:“我想,这也是韩劲内心发出的饱含痛苦的请求吧?”

    她没说话,实际上是气得说不出话。

    “既然你这么赤诚以待,我也无妨肝胆相照。请你转告韩劲,我也觉得我不能给吴迪带
来什么益处,给她以‘向上’的力量——用句时髦话说。她最合适的配偶应该是韩劲,这话
我也跟她说过。我愿意和韩劲合作,使吴迪弃恶从善,真的,这是肺腑之言。我可以保证,
从此不再来找吴迪,不再给她打电话,甚至我可以搬家,使她找不着我,彻底忘掉我,完壁
归赵。”“我过去,”陈伟玲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一直认为你是个高级恶棍,文明流
氓,倒也讲究个方式,讲究把事情做的尽可能得体。现在我才明白,你其实和街头歪着膀子
遛去的,‘小晃’没什么太大的高低之分。要说区别,就是那些‘小晃’还有点江湖义气,
有点令人钦佩的担事的勇气,而你,整个就是一个大混蛋!卑劣无耻,彻底堕落的坏蛋!过
去我总不大信,总认为有些书里描写过份,左了,谢谢你让我长了见识。”我目瞪口呆,尽
管竭力想克制自己,可血液还是一齐涌上来,脸红得近乎紫涨。“你真是堪称炉火纯青了,
脸红得多么及时,恰到好处。练这一手要很长时间吧?一般小无赖可真不行。”

    她转身走了。吴迪迎面走来,正要对我笑,没笑出来,害怕地看着我脸问:“你怎么
了?”

    我冷笑一声,没说话。

    她扭脸看远去的陈伟玲:“她跟你说什么?”

    “她骂了我一顿,为你。我还没他妈叫人这么侮辱过呢。”

    “我去找她,她管得着吗,我早告诉她别管我的事。”

    吴迪转身要追陈伟玲,我一把拉住她:“算了算了,我倒不生气,别惹麻烦了。”“我
说,”我们在城里一家饭庄吃晚饭时我问她,“你和韩劲最近怎么样?”“吹了。”我叹口
气。从饭庄出来,我已经有点醉醺醺,扶着吴迪问:“你觉得我坏吗?”她搀着我,低头小
心翼翼地走路,没回答。“坏,是坏,的确坏!”我嘲笑吴迪,“你也是,明知山有虎,偏
向虎山行。”夏天晚上看足球赛是一件很够刺激的事。特别是对方是一支有点实力的外国球
队。十万人往凉风习习的体育场密密麻麻一坐,喝着汽水,吃着雪糕,说喊一齐呐喊,说哄
一齐起哄,跺脚吹哨扔瓶子,热闹个不亦乐乎,还冠冕堂皇地爱国。换个地儿,姥姥也不成
呵!且不说没处找那十万人跟你同仇敌忾,警察也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任你足折腾。那
几天,北京来了支欧洲国家甲级队,我们在工人体育场售票房外打了一夜扑克,买了几张
票,方方、我带上吴迪和另一个街上捡来的姑娘一起去看球赛。吴迪是凑热闹,我和方方是
真正的球迷,业余场外指导。那天中国队踢的也挺窝囊,我和方方差点喊破嗓子,到底让老
外赢了两个球,散场时我心里这个气呀。坐在挨着老外球队进出场口的看台上的球迷袭击了
正在退场的外国球队,水果、汽水瓶雨点般地砸下看台、汗涔涔的外国球员抱头鼠窜。我们
发疯地怒吼助威,顺势往简直是国耻的中国队员头上扔了一通汽水瓶子,使观众普遍的沮
丧、愤怒演变成一场骚乱。穿着白制服的警察蜂拥冲向人群。同闹事的青年人扭打起来。我
拉着吴迪的手翻过看台间的栏杆,跑向别的骚乱没有漫延到的看台出口,边跑边回头看着混
乱场面哈哈大笑。挤出体育场出口,我的心情已经相当愉快了,和方方、吴迪有说有笑。这
时,人群中一个人狠狠撞了我一下,撞的我差点趴下。

    “你他妈乱撞什么,瞎了。”我破口骂。

    已经过的一群小伙子哗啦转身围上来:“你骂谁?骂谁?”“干什么干什么,想打
架?”我往后退,身上已经挨了几下。方方跑过来:“谁想打架?”气势汹汹揪住一个小伙
子。

    “你们干什么?”吴迪也冲进圈,猛推逼住我的两个小伙子。我怕吴迪吃亏,正要拉开
她,一眼看见了韩劲,立刻明白了,这帮寻衅的年轻人都是他的同学,忙拽住不问三七二十
一就要动手的方方。我知道方方是经常带刀的,这些大学生尽管人多,可能也打过群架,但
他们决不是方方的对手。由于吴迪横在中间,他们也停了下来。

    “我不是怕你们,”我说,“但我不想打架,有什么话好说。”

    “少废话。”一个小伙子说,“人这么挤,碰了你一下,你小子就出口伤人。”“甭跟
他们废话,”方方手插着裤兜说,“打了再说,居然还有找茬跟咱们打架的,不知道我是
谁。”他没看见韩劲。

    “别打,方方。”我按住方方的手说,“这是打架的地方吗?打了咱们谁也跑不了。”
我又走到韩劲面前说:“有什么话咱们改天再说,我随叫随到。这地方不合适,你们是学
生,在公共场合闹事的影响也不好。”“学生怎么啦!”旁边有人说,“学生急了也不吝秧
子。你得对人先道歉。”“可以,我刚才骂了谁啦?对不起呵。”韩劲阴郁地盯着我,我笑
着对池说,“没事,我不在意,我理解你,我并非有意触犯你。我跟陈伟玲讲了,如果你乐
意,我可以完壁归赵。”

    事情就在这一瞬间急转直下。韩劲本来没有参加同学们气不忿采取的突发行动,刚才斗
殴将要酿成时,还是他拉住了为首分子(这是后来我听说的)。但在此刻,我道了歉,说了
那些“入情入理”的话后,其他人冷静下来,他却忽然挥拳打了我。人群忽拉散开,一队警
察包围了我们。

    “我看到的,是这帮流氓无故打了人家。他们撞了人家,人家还跟他们道了歉。”“真
不象话!一大帮人欺负一个人。”

    围观人群中有正义感的人激动地向警官竞相述说。

    “是这样吗?”我们全体被带到派出所,一个警官问我,“他们先挑衅打的你?”“不
是,”我说,“我们刚才在球场里就吵了架。”

    “为什么吵?”“因为我们说中国队被进的第二球是守门员犯了臭,不该跑出禁区。他
们说是后卫笨蛋,没有及时回防。争着争着就吵起来了。”“那你挨打是活该。”警官说,
“看球你进就好好看吧,瞎起什么哄?往台下扔瓶子了吗?”

    “扔了一个。”我说。“你们扔了吗?”他问那些大学生。

    “扔了一个。”“都扔了一个?好,罚款。一个瓶子十块钱。”

    我们纷纷掏钱交罚款。这时,一个老警官从门外进来,看到我,象是想起什么,问我:

    “你叫什么名字?”“张明。”我慢腾腾地说。

    “家住哪?”“过去进来过没有?”“没有,我一向规矩。”

    “规矩?”老警官哼了一声,背着手往门外走。走到门口,他一下停住了,看见了正嘟
嘟囔囔交罚款的方方。他冷不丁转身又看了一遍我,眼睛亮了一下,旋即眯缝起,我知道他
认出了我,他就是在“燕都”抓走亚红的那个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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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大早晨,我们从派出所放出来。我做的姿态还是起了一定作用,吴迪当着她的同学
们面,公然挽着我一起走了。那个警官的问话使我知道亚红没有暴露我们。由于我把真实地
址告诉了他,为了在可能接踵而来的调查中不至引起怀疑,我回了家。吴迪对我很温存,做
了点吃的,安排我睡下,用“麝香风湿油”为我涂抹身上的几处瘀肿。我对她也很好,一方
面是感激她在危急关头毫不犹豫地站在我一边,另一方面是受到粗暴对待后砺受到了屈辱而
产生的悲天悯人以及对社会公正的渴望并短暂地愿以身作则。那些天,我们相处得很友爱,
很和睦,很亲密。我认识到了我对韩劲那种殷勤的愚蠢,他对我失去冷静的一击,也使吴迪
彻底和他离心离德。暑期考试临近了,吴迪天天带着功课到我这儿来温习,很多时候就住在
我家。我也开始看“函大”寄来的法律教材,认真完成作业。从派出所回来的第二天,管片
民警就由居委员会的积极分子领着来了一趟我家。名义是办理居民身份证事宜,实际是来明
察暗访,我心里明白,外表不动声色。我这套房子是父母去世后,父亲机关给调的一套较小
的房子,虽然在公共住宅区,但属于机关宿舍。而且这一带是新建住宅小区,派出所和居委
会不完善,加上居民年龄平均较轻,老人又多有工作,“小脚侦缉队员”数量不够,尽管也
勤勤恳恳地工作、巡逻,终不及老城区街道严密、可怕。我又一贯小心谨慎,自然居委会的
老太大们反映不出什么情况,派出所的那位年轻民警我更是连见也没见过。房间已由吴迪整
理过了。方方那天也在,整套公寓俭朴、雅洁,摆了很多法律、文艺书籍。我和吴迪眉目清
秀,良民打扮,彬彬有礼,这一切都无法不给民警以好印象。他和和气气同我们聊了会儿,
喝了吴迪沏的绿茶,得知我是个身患疾病,仍不断进取的“有志青年”(我正在函授学习法
律课程给了他尤其深刻的印象)。吴迪是我的女朋友,一个前途无量,忠于爱清的大学生。
我们靠微薄的收入和父母的一点遗产生活、相亲相爱,默默无闻。民警很有些感动、钦佩
了。这简直是新时代的一曲凯歌,够上小报的了。最后,我们成了好朋友,当然他们还要去
我的单位调查,去吧,我在那个单位就没上过几天班,很多人根本不认识我。领导也只知道
我有慢性肝炎。长期休养,再过一个月,就该吃劳保了。一切都无懈可击。只是他们临走
时,居委会的老太突然问:“老停在街角的那小轿车是你的吗?”

    “不……噢,是我的。”我很快镇静下来,否认是无济于事的,他们可以很快查到车牌
照的主人。一辆汽车倒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我小心翼翼地补充回答:“那是我前年从大红
门旧车场买的。”“多少钱?”民警仅仅是对一辆私车卖多少钱感兴趣。

    “四千。”“不贵呀。”“是啊,现在可没这么便宜了,大摩托都三千多,我捡了个便
宜,但也把我爸爸留下的那点钱折腾得差不多了。”

    民警笑笑,没再说什么就走了,我很热情地邀他“有空来玩。”“会出事吗?”管片民
警走后,吴迪忧虑地问我。

    “出什么事?没事。”我坐下来继续看法国人勒内、弗洛里奥著的《错案》。“别干
了,好吗?”吴迪请求我。

    “不干什么?”我抬头看着吴迪,装糊涂。

    “我收拾房间,看见了那些军装、警服和证件。”

    “打算告发我吗?”“不,只是希望你今后别干了。你要缺钱,我给你。”

    “我不缺钱。”“那为什么?”吴迪嚷起来。

    “逗逗闷子呗,要不干吗?”

    “可这太危险了,早晚有一天了会被人抓住,犯法的人干到最后没有逃脱的。”“那是
你的错觉。抓住了,大家都知道了,天网恢恢,恶有恶报。没抓住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干过什
么,以为他一辈子奉公守法。只要干得小心点,艺术点。”

    “亚红不是已经被逮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霍然变色。

    “你那些事,我没不知道的。”

    我点起一支烟,没有说话。我实在是太粗心大意了,本来只想让她泛泛知道我坏,现在
倒好,她连具体事情都握了。我最近怎么搞的?接二连三犯错误,过去我总是很有分寸的。
看来,我们的关系不能这么暧昧地拖下去了。

    “好呗,我听你的,往后不干了。”我先稳住她。

    “真的?”吴迪笑逐颜开,搂着我脖子。

    “真的。”我亲亲她。“就是,干吗要干违法的事,你什么事不能干?又不笨。”

    “也不聪明。”我含笑说。

    “我们唱歌好吗?”我们缠绵了一会儿,吴迪松开我,拿来自己的单放机,戴上耳机,
笑嘻嘻地说:“我特爱戴着耳机跟着磁带里的歌这么唱,自我感觉特好。”

    “不学习了?”“玩会儿再学。”“好吧,”我痛快地答应,“干脆我们俩录盘个人演
唱会吧。刚有录音机我常录自己的歌,那会儿我以为自己也能当歌星,好久没这么玩了。”
“找磁带找磁带。”吴迪听着耳机里的歌边哼边说,十分兴奋。我在磁带上找了找,没有空
白带,就拿一盘已经不太听的音乐带放进桌上的大录音机里:“开录啦?”

    “你坐好你坐好。”吴迪连笑带说,煞有介事,迫不及待。

    方方进来时,我和吴迪笑得前仰后合。“什么事,笑成这样。”方方找了杯水喝。“我
们录了盘个人演唱会,给你听听。”

    “谁?你,你们俩?饶了我吧。”

    “听听,挺地道。”吴迪把磁带倒回来,按下健子,磁带开始转动,我们笑着注视方方
的反应。一阵节奏铿锵的老式爵士乐响过后,我的声音:“现在由著名的吴迪小姐为大家演
唱,吴小姐是从埃塞俄比亚回国,她在非洲很受人民爱戴,曾荣获海尔,塞拉西勋章……唱
啊!”

    “我……”吴迪的声音颤抖着出来,“我第一次遇见你,你放风筝在蓝天……”我的声
音仍在里面混杂着:“吴小姐很激动,她第一次回到祖国,回来的蝙蝠。”“线儿依旧攥手
里……”吴迪笑得唱不下去,“我不会唱这首歌,不会词儿……”“我唱,下面由青山他哥
蓝天演唱:最大的人民币是十块,最小的人民币是一分的……不管是最大的还是最小的,都
是我们人民群众最热爱的。”

    我的声音走调走得一塌糊涂,吴迪在录音机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长得跟人民币似
的。”方方瞅我说。

    “谢谢。”我模仿广东话的声音,“多谢各位。”吴迪笑声不停又咯咯笑起来。“真寒
碜,”方方笑着说,“快把这附近的公猫全招来了。”

    “他不懂艺术,别理他。”吴迪笑着跟我说,看方方。

    录音机还在转,叮咣的爵士乐奏着。

    “我找你是跟你说件事。”方方说:“我们那片的片警找我了。”我伸手啪地关了录音
机:“你怎么应付的?”

    “装傻呗。没事,那片警是我哥哥的同学,就跟我说了说,以后注意点,别惹事。”
“我们这儿的片警也来过,我给他糊弄了。吴迪装蒜也够会装的,吴迪。”我笑着转脸找
她,“你干嘛呐?”

    “没事。”她把那盘磁带从录音机里取出来,冲我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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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红回来了。我刚刚送走吴迪,她放暑假回南方探家。

    “我不在,你好好的啊。”在嘈杂鼎沸的列车站台上,她叮嘱我。“嗯,好好的。”我
笑着说。方方笑着退开几步,以示没听。“别去胡来,老老实实等着我,要不我就不嫁给你
了。”

    “——你别当着人这样,我们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吻呀。”“那我不上车。”吴迪紧
紧攥住我的手,越靠越近,踮脚仰脸。我满面通红后躲,左右张望:“别别,五讲四美。”

    发车令响了,列车员摘下车箱号牌上车,吴迪悻悻地松开手、紧跑两步上车,旋即,站
在列车员身后笑吟吟望着我。我退后几步,和方方并排站在一起。

    车头给了信号,列车员砰地关上车门,吴迪的脸贴上玻璃。列车晃了一下,开动起来,
我和方方冲吴迪挥手,她的小手也五指张开地举起来。列车象弹奏的手风琴一节节叠并在一
起,又一一展开在远方。

    “她对你可真是情意绵绵呀。”方方说。

    “你说,我跟她结婚怎么样?”我将目光从远去的列车收回。“当外汇可以,她很不
错,我们走吧。”

    我们走下地下通道,边走边说。

    “你当真想结婚了?”“说着玩呢,你见我什么时候认真过。”

    “你不是挺喜欢她?”“这不假,我的确喜欢她。”

    “亚红!”我们回到家拧开门,亚红笑着站起来。

    “你出来啦!”我和方方又惊又喜,把刚才的一切全抛到九霄云外。

    “老天,他们没拷打你吧?跟我们说说,你是怎么坚贞不屈的,是不是象共产党员在敌
人面前那样?”

    约莫一个月后,早晨,我正在睡觉,被一阵激烈的对话吵醒。朦胧中听到方方在劝阻什
么人:

    “他不在,我跟你说他昨晚出去了没回来。”

    “那你叫我进去看看呀。”这是吴迪的声音,我一下全醒了。大概方方已经阻拦了她半
天所以她的声音又尖又恼火:“我看看不行吗?他在不在你得让我看看。”

    糟糕,我想昨天下午我接到了吴迪的电报,说今天早车回来,让我去车站接她。我因晚
上去一家饭店“干活”,给忘了。“里边有别人。”“我不信!里边准是他,你放开我。”

    吴迪的声音已高到足以引起邻居注意了。我在屋喊了声:“方方,让她进来。”门
“哐”地推开了,吴迪闯进来,穿着短裤地方方无可奈何地站在门口。亚红也醒了,下意识
地往身上拉拉毛巾被,懵懵迷糊地问:“怎么啦?”

    我问吴迪:“有事吗?”

    她直瞪瞪地呆视着亚红。

    我赤膊下了床,点上一支烟走过去:“噢,我忘了去接你,对不起啊——咱们到那间屋
子去吧。”

    她猛地甩开我扶着她肩膀的手,嫌恶恐俱地后退两步。

    “我不是已经道歉了嘛。”

    方方忙插进我们俩中间,对吴迪说:“算了算了,我不是告诉你别进去。你回去吧”他
把我推进屋,关上门。

    “你想和我睡觉吗?方方?走,我跟你睡去。”

    我一下拉开门,吴迪抓住方方魁梧的身子,浑身哆嗦地往另一间屋里拖:“走,走
呵。”

    “你冷静点,冷静点。”方方说。

    “你要想用这个报复我,只能毁了你自己,我根本不在乎。”“嗷——吴迪象母狼一样
龇牙冲我狂啸一声。

    “你他妈给我滚回去。”方方冲我怒吼,拼命抱住吴迪。

    我回到屋里,门外传来一阵扭打声,玻璃器皿、瓷器唏哩叭啦纷纷摔在地上,吴迪歇斯
底里地喊:“我宰了他,我宰了他这个狗娘养的,我非宰了他!”她被方方抱进另一间屋
子,门砰地关上,喊叫声微弱了。

    我转过身冲亚红笑笑,亚红满脸怒容,边穿衣服边说:“你他妈真不是东西!我早说
过,别把我掺和进你那些臭事。好了,这下她要连心一起恨了。”

    我把嘴上的烟吐到地上,一脚踢飞了地上的一只皮鞋。

    “你少给我看脸色。”亚红扣好裙子,从皮包里摸出支口红往唇上抹了抹,抿匀,关上
皮包往外走:“我可不尿你那一壶。”亚红走了,公寓里变得十分安静。过了很长时间,门
推开了,方方进来,吴迪垂着头跟在后面。

    “她想跟你谈谈。”方方说。

    我点点头,站起来。吴迪走进屋坐在一张椅上,方方关上门出去。沉默了片刻,我开了
瓶可乐,倒进杯里,放在她手旁,泡沫滋滋地进碎、化漾。她开始掉泪,一滴接一滴,又大
又沉,我递她一条手帕,手帕很快湿透了。

    “伤心了?”

    她捂着眼睛点点头。“以后还跟我好吗?”她拼命摇头。“这么说,结束了?”她点着
头,哭出了声。

    “这样也好,我这个人本来不配你,不值得你这么哭。”

    “你说,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是的,我一开始就是骗你,就是有八的地勾引你。”

    “那么,你过去说过的爱我的话全是假的?”

    “……”“你说,是不是全是假的?”

    “是——是又怎么样?你难过了?不是你想象的那个可爱,纯洁的故事,不是你想象的
那个可爱纯洁的人,我告诉你,本来无一物。不要意气用事,你这样报复不了谁,只会毁了
自己。”“我完了。”“别这么认真,想开点,现在刻骨铭心的惨痛,过个几十年回头看
看,你就会觉得无足轻重。”我笑了,“你还年轻,依旧漂亮。”吴迪抓起杯子扔了过来,
重平面砸在我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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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自认是个超脱的人,在长期危险动荡的生活中,在与形形色色、三教九流人物交往
中,养成了见怪不怪,处变不惊的沉着性格,因而屡屡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同期下水的朋
友们已先后纷纷落网,我却始终逍遥法外,可这一次,我有点沉不住了,当秋天的一个晚上
我再次遇到吴迪,我终于失去了冷静。本来我觉得我已经基本忘掉了吴迪,并克服了由内疚
带来的烦恼产生的想去找她的阵冲动。亚红和方方也不再对我脸上的青肿冷嘲热讽。那天晚
上我和方方穿着警服闯进一家饭店十层的一个套间时,惊谔地发现,那一对如火如荼的男女
中有一个竞是吴迪。她推开那个臃肿的商人,赤裸裸地坐起来,抱膝看着我。我不能说她那
副表情有“洋洋得意”,但肯定毫不慌张或者“感到难堪”,准确地说,“挺友好”。我什
么也没说。头脑昏了。那个肥胖的商人提抗议时,我殴打了他,无情地、置其于死地地殴打
了他。接着一个人冲出了房间。我在“白茹”车里不开灯坐着,过了会儿,方方匆匆赶来,
坐进车里,正要发动汽车开走,我用刀顶住了他。

    “这事是你干的?”他的手扶着方向盘没动,轧过脸面无表情地说:“不是,我跟你一
样,不喜欢刚才的场面。”

    “那是谁?”我咆哮起来,“谁把她卷进这种肮脏的勾当?”

    “不知道。”“去找亚红。”“据我所知,不是亚红干的。”

    “那去找卫宁。”我咬牙切齿地说。

    方方踩动油门,小汽车刮风般地驶向卫宁家。“谁呀?”卫宁在门里问。

    “我。”卫宁打开门:“你们怎么来了?”他脸上带着笑容。

    “你出来一下,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进来说吧。”他发觉苗头不对,想往屋里退,我和方方两柄匕首夹住了他。

    吴迪从屋里出来,见状护住卫宁。“干什么你们,有话跟我说。”“没你的事。”“你
回去吧。”卫宁说,“没事,我跟他们说说。”

    “告诉你,”卫宁推开她,跟我们下了楼。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卫宁说:“是她来找我
的,她说缺钱,想挣点省事的钱。她说她跟你没有关系了,一点没有了,所以我才答应帮她
牵线。要说出了什么误会,不能怪我,她是那么说的。”

    我的手无力地垂下,方方也收起了刀。

    “怎么,你们还没断?”

    “她干多久了?”“已经一个多月了。今天晚上她让把她的房间号告诉你,说跟你开个
玩笑。”“你也跟她睡了吧?”“睡过。”卫宁说,“她这段时间一直在我这儿住。怎么
啦?”

    “没怎么,对不起,卫宁。别生气。”

    “没事,上去一块儿坐坐吧。”

    “不啦,我们走了。”“对不起,卫宁。”方方也和卫宁握握手。

    “你要是不愿意让她干,以后不再安排她。”

    “算了,她乐意干就让她干吧,别管她。”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开口笑着对方方说:“我真成感情冲动的傻瓜了,真窝头翻个儿。”

    方方看看我,没说话。

    我吹口哨,吹得不成调。

    “臭流氓,你怎么不出牌?这流氓,也不知又想什么呢,又在街上看见什么迷人的小姑
娘了?”

    吴迪披散着头发,描着蓝色的眼影,搽着厚厚的口红,叼着一支香烟,把骨牌出的啪啪
响。她现在已公开和我们搞在一起,晚上去各大饭店拉客,白天和我们整日鬼混,谁想和她
睡觉她都吟吟地躺到人家怀里,放荡、淫乱比亚红她们有过之无不及。对我却日趋刻薄,还
不叫我的名字,一句一个“流氓”,“松货”。当着众人面对其他姑娘说:

    “这松货没劲透了,我可知道,蔫的还不如七十岁的老头子,跟他睡觉简直活受罪。我
怀疑他有病。”

    “你甭理她。”方方私下劝我,“这姑娘已经完了,不要脸了你能怎么办。”“我没
事。”我笑着对他说:“我才无所谓呢。”

    我真是从不跟吴迪执气,她爱说什么说什么,爱怎么踩乎我就踩乎我,我不吭气,或者
跟着笑笑。只是晚上到大饭店“干活”时,我开始揍那些嫖客,有几次方方不得不拉住我,
使我别把人打坏。我也抛弃了一贯小心谨慎的做法,经常喝得醉醺醺地穿着警服在饭店里瞎
转,惹人注目地调戏女招待,言语冲撞饭店工作人员,甚至向外国游客挑衅。后来,吴迪更
加放肆大胆,大白天也到饭店拉客,在餐厅和外国人一起吃饭喝酒打闹。一晚上和好几个客
人同时睡,这房间出,那房间进。乘挂外交牌照的汽车兜风,在外交公寓一住就是几天。方
方不得不严重敬告我,必须立即和吴迪脱钩,不许她再来我们这里,她已经在屁股后面招来
了几十个侦探。我于是也得停止活学,各大饭店的警卫已经开始注意我们了。我对方方的警
告置若罔闻。一天晚上,我没出去,方方和亚红不在,卫宁又把吴迪领来了,还带了两瓶外
国酒。吴迪这段时间很少来,她显得既疲惫又憔悴,妆化得乱七八糟。我们把酒喝了,没说
几句话,她就跟卫宁到另一间屋子睡觉去了。半夜,我突然被吓醒,一个人紧紧抱着我,低
低地啜泣。是吴迪,她什么也没穿,大概是赤脚偷偷溜进来的。

    “你怎么啦?”我板着她脸问。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把脸深深地埋下去,紧紧拥抱我,
哀恸地抽泣。

    “出了什么事?告诉我,我能帮你什么?”

    她只是哭,伤心痛苦地哭,难以自抑地哭,哭了很长时间,泪水湿遍了我的胸膛。不知
过了多长时间,卫宁在另一间屋里叫:“吴迪,吴迪,过来。”

    我搂住她,她推开找,下了床,拿枕巾擦干了脸上的泪,鼻子堵塞地说:“让我再好好
看看你。”

    她打亮台灯,俯脸凝视我。她用手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水,仔细地把我看了又看,凄凄
地笑,关灭台灯。屋里又陷入一片黑暗,她走了。那最后一闪而逝的是张什么脸哟!那样娇
好、美丽,又充满深深地绝望和惨淡。那天晚上,我们都感到了巨大危险的迫近和前所未有
的恐惧。

    第二天晚上,我和方方从“丽华”饭店的一个房间刚出来,看到服务台前站着几个警察
和饭店保卫人员。跑是没处跑了,我们只好硬着头皮迎着他们走过去。他们注视我们,我们
注视他们。“等等。”我见过两次的那个警官从背后叫住我们。我慢慢轧过身去,方方悄悄
按亮电梯呼唤板。一个年轻的警察飞快地向我们刚出来的那个房间跑去。警官走上前来:
“你们先别走。”“有事吗?”“有事。”他冷冷地点点头,眼珠在我们脸上转来转去,
“我们见过。”那个年轻警察跑回来向警官报告:“房客说,罚走五千元。”电梯降下来打
开门,一群客人拥出。方方一拳打倒警官,转身跑进电梯,其他警察冲过来,按住电梯呼唤
板,使电梯不能开走。用电警棍击倒方方,拷上他。我也被两个警察死死扭住胳膊戴拷,疼
得脸都抽搐了。警官从地上爬起来,整整警帽,不动声色地说:“把他们带定。”饭店大门
厅里的客人和工作人员纷纷站住看我们。四个魁梧的警察分别夹着我和方方。从嗡嗡议论的
人群中穿过。警车灯在门外闪转着,街上也围得人山人海地看热闹。我被推上警车,车里的
一个警察踢了我膝盖一脚,喝令我低头蹲着。方方跟着被搡进来,蹲在我身后。又过了会
儿,亚红和别的姑娘也被塞进来、车门关上,警车拉着警笛开走。

    当天夜里,卫宁也在“燕都”被捕。我们分别被关在市局看守所的房,根本见不着面,
只是在预审时看到预审员出示他们的口供,提到他们的名字。我知道这次不是偶然的兜抄行
动,而是作为重大案件立案后,周密侦查进行的有步骤的破获,警方已经掌握了大量证据。
我对所犯犯罪事实均供认不讳。两个月后,我被正式逮捕,案件移交人民检察院。又过了一
个月,检察院向人民法院提起公诉。我和方方作为犯罪集团主犯被控犯有敲诈勒索公私财物
罪;以营利为目的,引诱、容留妇女卖淫罪;冒充国家工作人员招摇撞骗罪,数罪并罚,各
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并处没收全部个人所有财产。卫宁和亚红作为犯
罪集图从犯被控犯有敲诈勒索公私财物罪;以营利为目的引诱、容留妇女卖淫罪,分别处以
十年和七年有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五年,没收全部个人所有财产。在预审始起乃至最后判
决的过程中,我始终没有听到吴迪的消息,似乎她不在我们一案中。我真有点纳闷,从警方
掌握的大量证据和同案人的口供(包括我自己)看,她决无脱逃可能,我不懂警察为什么有
意疏忽这一重要线索。后来到了劳改农场,遇到卫宁,才知道。警察没有抓到吴迪,晚了一
步。那天我们走后,她反锁在屋里,用刀片切开了自己手腕的动脉血管。血流了一地,没有
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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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一

    我在劳改农场种了两年葡萄,成了劳动能手。第二年底得了重症肝炎。起初感到乏力、
食欲不振,试表有点低热,没介意,以为是一般流感,抗抗就过去。可一天早晨起来,变成
黄蜡样,接着出现谵妄、狂躁等神经失常症状。管教干部立即将我送往公安医院,路上我就
昏迷了。医院的大夫给我静脉滴了大量肾上腺皮质激素和强的松,制止了病情恶化。但由于
我过去长期生活不规律,酗酒,肝功能损害严重,在治疗时又并发了严重的胃肠炎,病程迁
延,转变为慢性肝炎。

    我在住了半年,除了个别单项指数居高不下,一切阳性体症都慢慢消逝。考虑到我愈后
不良,监狱农场条件也不适在隔离休养,继续劳改有可能再复发感染,导致生命危险。原审
法院改判我监外执行,保外就医。狱方为我联系附亲居住。我已无直系亲属、几门远亲确实
勉强。狱方征求我个人意见,我黯然说不要麻烦了,自己回家去住。入狱后,我父原单位还
算不错,没有收回那套小单元,属我父母生前购置,我在没收之列的一些家具什物还封存在
内。我在农场存下了一小笔钱,另外银行中我母亲名下尚有一小笔刚解除冻结存款,这样,
暂时我的生活还不成问题。

    我到家的头几天,心情还好,休息得也不错,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有点自由的感觉。
屋里的奢侈品悉数人官了,桌椅床柜还齐全,只是屋于长期没人住,十分阴潮,好在天气也
渐渐热了,每天可以开通气。我终日一个人在家,亲戚自然是没人了,朋友也别提了,唯一
有时来看看我的,是那个年轻的管片民警。他倒是个好心眼的人,拿我也当半个朋友看,有
时,我们还聊聊天,他要不怕传染,也抽两支我的烟。

    “当年,我真叫你给蒙了。”他高兴了,也无话不谈,”你那孙子装得可够匀实。”
“那会儿是装的,这会儿可是真闹个肝炎。”

    “肝炎没事,好好养能好。你也是瞎他妈折腾,怎么搂不着钱,憋那份坏,媳妇也没
了。你媳妇的事你知道了吧?”

    “我媳妇?”“就是跟你合伙蒙我的那个女的。真媳妇假媳妇我也不知道,叫吴什么来
着?”“……你当时在场?”“我领着市局的人来的。明听见屋里有人嘻嘻哈哈说话,门锁
着,叫不开,踹开锁进去,窗帘当时拉着,人就躺在这张床上,胳膊搭拉在床沿,手腕切的
口子肉翻得象小孩嘴唇,脸扭向一边,似乎自己都不敢看。血已经流尽了,遍地殷红,走不
进人,你想想,几千CC血喷出来是什么劲头。她是学生吧?”我点头。“可惜。市局人
说,其实她不死没事。她是你们裹进去的,顶多劳教两年,辨好了,当庭释放也没准。想不
开,害怕。岁数太小,挺好的小姐就这么完了。”

    我没说话,递给片警一支烟。抽了会儿烟,我问:“你说当时屋里有人嘻嘻哈哈说
话?”

    “没人,她开着录音机,录音带上有人说话,这是障眼法,她考虑得还挺周全,看来是
下了决心,这样的人救也救不活。”

    “录音带,那录音带没收了吗?”

    “好象没有,那是她的东西。本来她父亲来时,我叫他上这儿把闺女的东西认认,老头
怕伤心,死活不来。也许还扔在这屋里哪旮旯,那种老式的TDK带子,红盒,上面有颗黑
白相间的多棱宝石。你干嘛?”

    “随便问问。”“你们俩是不是真好过那么一段?”片警问。

    “没有。”“噢,”他颌首吸烟:“算了,甭说这事了,过去就完了。”

    我们又聊了会儿,天色已晚,片警起身告辞。我送他到门口,他突然停住脚对我没头没
脑地说了句:

    她死后脸上泪水还没干呢?”

    门哐地关上了,我单独隔绝在这几间阴潮昏暗、悄无声息的屋子内。我走进卧室,看看
那张凌乱、空荡荡的床。房间内灯泡被窗外的风吹得摇曳,人影黑黢黢地放在墙上,象是一
个面目模糊,形体虚幻却紧紧相随的灵怪。我开始翻箱倒柜,直到不抱希望后,蓦地发现那
盘印着颗宝石的录音带就在桌上一个显然的位置。我把录音带放进我的小收录机,按下去,
一阵节奏铿锵的老式爵士乐响过后,出现了对话:

    “现在由著名的吴迪小姐为大家演唱,吴小姐是从埃塞俄比亚回国,她在非洲很受人爱
戴……”

    “我……我第一次见到你,你放风筝在蓝天。”

    “吴小姐很激动……”

    我蹲在楼角黑暗处,看到片警晃晃悠悠骑个车过。他看见黑乎乎的一团,片腿下车,犹
疑地走过来,走到跟前,认清了我,大声说:“你在这儿干嘛?这么晚了想劫道呀?”

    “你干嘛去?回所还是回家?”我问他。

    “回所,今晚我值班。”

    “到我那儿去呆会儿。”

    “出了什么事了?”他看我脸色。

    “没事,想找个人聊聊。”

    “嘿,你倒瘾大。那就去呆会儿吧。”

    我领着片警到了我家,般般勤勤地招待他。片警问我:“你怎么不睡那屋床上,倒睡这
屋地上?”

    “地上宽绰,在圈里睡惯了,再者说,日本人不也全睡地上。”片警被我逗乐了:“你
那会儿睡地上跟日本人是一个意思吗?”我笑嘻嘻地跟他说:“我告诉你件事,吴迪自杀,
不是怕折,为什么我知道。”“嘁,你又知道了。”“你们全弄拧了。”“我这人,宁吃白
煮蛋,不听摆活蛋。”

    “不是摆活。她呀,”我神秘地说,“是因为爱我无望。”

    “嘿,瞧你那一脸光荣。”片警十分腻味地说:“合着你巴巴儿地把我请来,就为听些
你这些缺德事?她怎么死的,与我无关,我得值我那班去,你呢,留神她的鬼魂吧。黑更半
夜起什么腻呀。”片警拍屁股要走,我忙拉住他:“等会儿,还没说完呢,我发现我有个特
异功能。”

    片警停住脚,疑惑地看着我。

    “我一放这盘带,”我举着那盘印有宝石的录音带,“就能让时光倒流,打破三维空
间,再现两年前的情景,不信你听。”我把录音带放进录音机按响,“你瞧,瞧这堵墙,看
透那屋了吧?瞧瞧,吴迪又躺回那床上了吧?侧着脸,手腕上的口子翻得跟小孩嘴唇一样。
瞧那一地血,粘稠的、般红的血,象龙头里汨汨流出来的水……”

    片警没去看那堵墙,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打断我严厉地问:“你喝酒了?”我嘿嘿
乐。他一把揪住我:“你怎么喝得烂醉,不要命了!”

    “没事,就喝了一点。”我举起一只手指头。

    “缸子呢?”片警松开我,转身找水缸子,去厨房接了一缸子水,含了一口。“你嘴鼓
得跟猪尿泡似的。”

    “噗”——片警把嘴里的水喷到我脸上。

    “好点了吗?”他问。我点点头,自个儿趴在地铺上。

    “你真胡闹,肝有病,还喝酒。怎么啦?”

    “帮个忙行吗?”我脸色苍白地说:“让我回监狱。习惯了人挨人睡,一个人……睡不
着。”

    “这不可能。”他冷淡地说,关了灯走了。

    我知道世界上没有鬼魂,但有噩梦。假若那些身临其境般又极为逼真的梦中场面日一日
地再现、强化,便足以使人大白天也产生带有强烈真实感的幻觉,特别是梦中的环境和气氛
与现实中的环境和气氛完全一摸一稚。譬如是一间阴暗、昼夜变化不明显的屋子,是真实存
在过的一个人和真实存在过的一些事。那么,久而久之,神经再健全的人也没法不渐渐混淆
现在的真实和过去的真实。甚至被那种幻觉深深迷住,滋生出根深蒂固的信念,内心明白又
无力摆脱。我正是受到了这种盅惑。几天后,那个年轻的管片民警来到我家,一进门便大吃
一惊,我形容枯槁得不象样子,精神也根为萎靡颓唐。“你怎么啦?”“没事。”我竭力克
制自己才没说出蠢话,让他看躺在床上的吴迪和一地鲜血。在我看来,他踩了一脚血。

    “我看你不能一个人这么呆下去了。”他关切地对我说,“也许,你该找个女朋友。如
果你不惹乱子,我不会找你麻烦。”

    “不,”我疲惫地摇摇头说,“我得这种病就象阉了一样,早绝那份念头。再说,唾液
和精液也是传染途径,不能害人。”

    “你一个人,”他迟疑地说,“能行吗?你需要个人照顾。”

    “无所谓,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你可别骗我。”他说,“最近西瓜上市,事儿开始多了,我也不能老来看你。有什么
事你可都跟我说,能帮的我就帮你。”“……”“没事我就走了。”“别走……”

    “到底怎么啦?”他急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你他妈便秘啦!”“我害怕。”我一
下垮了,“我不能再住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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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城市夏天,黄昏仍然闷热,街上车接长龙,人如潮泪。我在一家蒸笼般的小吃店吃
了两屉包子,出了一身大汗,走到街上,被风一吹倒挺凉快,便裹在便道上的人流中慢腾腾
地走着,领略着摩肩接踵的逛街乐趣。

    我到这个人口密集的南方大城市三天了。这之前,我住了一个月医院,出院后便离开了
北京,换房、卖旧家具的事都托给那个好心肠的民警去办。我希望这一圈兜回来,一个没有
任何旧痕迹,能让我安安静静生活的新环境在等着我。尽管我并非无辜,没什么要人同情
的,可我也没有义务总受那种折磨。我喜欢这个庞大、拥挤的城市。那些高耸入云的老式的
巨厦,繁多的放射状的商业街区,瘦小精干的男女市民,唧唧哝哝的方言都使我产生莫名的
异域感。使我和我所熟悉的那个城市的生活即便不是一刀切断,也骤然拉长了距离。我成了
一个游客,旁观者游离于千百万人的喜怒哀乐之外。我庆幸听不懂这儿人们的语言,免去交
流之苦。别人笑骂奚落,冷言冷语,我一概充耳不闻,怡然自得。夜晚,在黑漆漆的地下室
旅馆的一片鼾声中悄悄入睡。

    我混迹失在人群中,走过一家家橱窗琳琅,光线柔和的商店,什么都浏览,什么都不
买。一直走到汽笛声声、轮船如梭的江边码头,在沉沉中登上艘灯火通明的华丽客轮。这艘
客轮夜里将开往的东海里一座“海天佛国”著称的小岛。

    我执的是三等舱票,是间二人舱室。我放下手提袋,就到甲板凭栏吸烟时,天色已暗,
岸上的高楼大厦或尖顶高耸或庞然矗立,在宝蓝色的天幕下形成凸凹厚垂的黑色剪影。楼厦
下街巷莹白,人似蚊集,稠稠蠕动。板上热闹起来,舷旁挤满了客。客轮离了码头,在江心
掉了头,在黑魃魃的江里缓缓行驶,两岸景致流动。大型龙门吊犹如一具具恐龙骨架蹲踞夜
空;堆着整整齐齐集装箱的货船吃水线压得低低;一条接一条靠着码头卸装的散货轮:无声
无息交错驶过的长串驳船;远处昏暗的楼群突兀明亮地拔出一幢高厦。客轮开进长江口,城
市微缩一团闪烁的光斑。信号台;灯标。辽阔漆黑的江面上,海洋吹来的风阵阵掠过。最后
一个码头是海军舰队驻泊地,一艘艘并排靠着的军舰,低低亮着一溜舷窗,舰面建筑呈金字
塔形,再往前就没什么可看的了,滔滔江水,一变冷月我转身下了舱。客轮舱内十分宽敞明
亮,豪华的餐厅内,很多旅客在吃着丰盛的晚饭。商品齐全的小卖部出售啤酒和白酒。透过
宽大的玻璃门可以看到候机室一样舒适的五等舱里,人们坐在一圈圈软排椅上聊天,打扑
克。客轮行驶得很平稳。我沿长廊走回舱室,两个女孩子在舱里等我。

    “你住在这舱吗?”我点点头。“换一下好吗?我们俩想住在一起。”

    我这才发现这样的双人舱室,陌生的青年男女住在一起实在不方便。“你的舱在哪
儿?”我提起扔在床下的手提袋。

    “旁边一间。谢谢你。”

    我走进旁边一间舱室,一个女孩子在铺床。我退出来,挨闪舱室找有无一男一女的。很
多一男一女住在一起,但他们都不肯跟我换,都是新婚夫妇。我只好走回那间舱室。那个女
孩子正在水池旁对着镜子擦脸。我拉下墙壁上的弹折椅坐住,感到十分局促。那个女孩子擦
完脸、手,又擦脚丫,最后,用水洗净手巾,方方正正晾上。找出盒护扶亮,挖在手心上,
涂在脸和脖子上。她双手抚摩着光润的面颊,遇到我的视线,嫣然一笑,我咧咧嘴,低下
头。

    “你还没领卧具吧?”我抬头怔一下,“噢”了一声,跑出去。女孩子笑吟吟地望着
我。我挨了久候的服务员一通训,抱着枕头、毛巾被回来。女孩子正在小鸡啄米似的吃瓜
子,看双膝上摊开的一本书。见我进来,笑眯眯地问:“吃吗?”

    我摇摇头,不由一笑。

    “吃吧吃吧。”她抓起一把瓜子塞到我手里。

    我不太会磕瓜子,磕得皮瓤唾液一塌糊涂。“瞧我。”女孩示范性地磕了一个瓜子,洁
白的贝齿一闪,我下意识地闭紧自己被烟熏得黑黄的牙齿。

    “会了吗?”她睁圆眼睛问。

    “没有,我还是抽烟吧。”

    我点燃一支烟,站在舷窗旁吸,烟袅袅飘向舷窗口,一出去就立刻刮飞了。海在月色
下,金灿灿的波涛起伏,客轮轻快地行驶。女孩把书翻得唰唰响,看得飞快。

    “你看这么快?”“看不懂呗,就看得快。”

    她一笑。我从未乘过海轮,这是第一次我也从末见过这个女孩,第一次,可我似乎在波
涛上航行了一辈子的头有点疼了。那个女孩子合上书,那是本深奥的文艺理论著作。

    “船开始晃了。”我说。

    “我看看。女孩灵巧地从弹椅上跳起来,过来扒住舷窗往海面上看。大海横流,犹如一
个巨大的、三面六十度转动的年历盘。墨蓝的天空上,暗象牙色的云追逐着月亮,奔涌着,
堆积着,变幻莫测,千奇百怪,令人惊心动魄。

    “那块云象马克思,那块象海盗,象吗?你说象吗?”

    舱里的灯突然灭了,全船的灯都灭了。

    “你是学文科的学生?”我问。

    “你怎么知道?”黑暗中传来快活好奇的声音。

    “很简单,丑姑娘才去学理工。”

    “诬蔑!”一个女孩子的吃吃笑声:“我是学英语的。你也是学生?”灯亮了,全船又
是一片通明,我面前站着个陌生女孩。

    “你看我象学生吗,我是劳改释放犯人……”

    “我才不管你是什么呢,你是什么我都无所谓。”

    尽管夜航有不准关灯的规定,我们为了睡得好一些,还是把灯关了。门上的方窗透进走
廊的灯光,舱里什么物依稀可辨。躺在铺上能感觉到船下面浪的走向,但很轻微,不致引起
晕眩。女孩子刚躺下还叽叽呱呱说话,得不到我的响应,也无声息了。夜里,我被冻醒,感
到有点不对头,迷迷糊糊一睁眼,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床前背光站着个女人,长头发被舷窗
灌进来的强烈海风吹得拂舞,扰乱了脸部的线条,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闪着晶体的莹光。她
慢慢地,动作夸张地抬起手捏了捏我的鼻子。“醒了吗?”我醒了,也想起身在何时何地,
就是一时还说不出话。

    “醒了就起来,再晚看不见日出了。”

    “你先去吧。”我的嘴唇动了动,大概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真懒,不管你了。”女
孩说了一声,开门出去了,又伸头进来,找着电灯开关,“啪”地按亮,倾泄而下的灯光中
一张娇好、美丽的脸庞一闪而逝。

    我从上铺跳下,被海风吹了半夜的肢体都僵硬了,我拉开手提袋,找了件套头衫穿上。

    我走出舱室,来到上甲板,脸上、身上立刻感受到了强劲的风,这是轮船疾驶带来的
风。晦暗的海面上浪并不大,无数小浪头在跳跃着,弧长的天际线很清晰。我在伏满人的舷
旁找到了同室那个女孩,在她旁边挤了个地方。天边的云已经红了很大很长一抹,海水天空
的颜色都在晨曦中变比,海水变得葱绿,天空变得蛋青色,不知不觉,一切都亮了,可太阳
仍未出来。又过了会儿,嫣红的云透明了,飞絮般一片片飘开,霞光送射出来,无数道又粗
又大的七彩光柱通贯青天,幻现出一个硕大无朋、斑斓无比的扇形。这景象持续了很长时
间,接着太阳出来了。海天之际乱云飞渡,太阳是从云间出来的,一出来便是耀眼的一轮,
迅速上升。

    “好看吗,你说?”屏息凝望半天的女孩惘然问。

    “都说好看。”我懒懒地说,“我不知被人拖起看过多少次日出。”女孩看我:“你一
点不激动。”

    “激动。”“激动什么啦?你说,每天升起的都是同一个太阳吗?”

    “这已经被科学证实了。”

    “不对,有365个太阳,每天轮流值日。”

    “胡扯。”我一笑。我们向后甲板走去,女孩轻盈地走在前面,喜洋洋,美滋滋的,摇
晃着头发,流眸顾盼,使每个注意到她的人都不由精神一振。餐厅在后甲板摆了些桌椅,供
旅客沐着晨风进早餐。女孩掏钱做奋勇状,我笑着拉住她,叫她去占位子,自己转身去餐厅
柜台买早餐。餐厅只供应一种雪菜丝面,我端着两碗面条放到女孩面前时,觉得真委屈她。
她却很高兴,马上用筷子卷着面条吃起来。甲板后面推进器犁开一条白浪翻卷的宽阔航迹,
犹如绿色的海洋上一条连接大的白色大道。蓝白两色的海鸥排密集的翼形,紧紧跟随着破浪
疾进的客轮。青天白日,海水明澈,一切都是那么洁静、纤尘不染。我们坐在这干干净净的
画面里,同周围衣着鲜艳,容貌俊秀的青年男女一道谈笑风生,就象画中人。

    轮船驶进群岛间的狭长海峡,两边出现连绵不断的海岸线,可以看到岛上黛色的山峰,
缭绕山腰的白雾;影影绰绰的房屋;桅杆林立的渔港。这些岛都有雄壮的大陆感。再往前,
就出现了翡翠般星罗棋布的小岛,浸浮在茫茫海洋中,在阳光下闪着玉的光泽。轮船鸣笛驶
近一个郁郁葱葱中隐现着宝刹古寺、楼台亭阁的小岛。

    回舱室收拾行李时,我捡起扔在床上的那本厚壳书,翻看扉页。女孩上来夺:“不
看。”我闪开她,念了扉页上的字:“‘赠给胡亦’,胡亦?”

    女孩笑着拿过书,塞进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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