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ID
- 104
- 帖子
- 274
- 精华
- 9
- 积分
- 1393
- 阅读权限
- 101
- 在线时间
- 4 小时
- 注册时间
- 2004-11-24
- 最后登录
- 2008-10-22
|
3楼
发表于 2005-3-8 10:42
| 只看该作者
14.牛棚纪事
在我的人生驿路上, 1968年5月12日是个最黑暗的日子。那天早晨,我带上午餐饭盒,像往常一样到坑下去劳动。走进车间大院,但见红旗如林,气氛异常。矿工们按班列队,有些戴"红卫队"袖标的工人站在前面,表情紧张。我刚找到班队站好,忽听新上任的"革委会"头目周家英在主席桌前一声断喝:"把‘大把头'赵维政押上来!"十几个红卫队如饿虎扑食般扑过来,从人丛中揪出老赵。用白法绳五花大绑,挂上写有白字的黑木牌,踢打着推搡到主席桌前。继续拳打脚踢。周又喝令"押下去!"红卫队接连踢打着老赵并押进准备好的"牛棚"。这突如其来的残暴情景,令人胆战心惊。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这天在坑下干活时,炎阳高照,景物依旧。但人们不像往常有说有笑,而是绷着脸,沉闷不语。我心里更是发毛,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
自忖身为"摘帽右派"。 1966年"文革"伊始,便被抄家批斗,并从新丘露天煤矿财务科下放到新露天车间劳动。在造反武斗声中, 1968年春由军宣队、造反派、革命干部三结合,建立了新生政权"革命委员会"。新政权头一板斧就砍向"清理阶级队伍,群众专政,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看来想从当时的混乱局面中,把斗争锋芒转移到"牛鬼蛇神"头上。抓阶级斗争,总得有斗争对象。早被打入另册的"黑五类"(地富反坏右),都是手头现货,可以揪出来恣意凌辱作践。再加上新揭出的叛徒、特务、走资派,以及反动学术(技术)权威,便凑成了"黑九类"。此外还有被"革委会"排斥在外的造反派头目,等等。这些被划为专政对象的不幸者,都是在劫难逃的"贱民"。社会上不时传来打死人的可怕消息。人们完全陷入前所未有的"赤色恐怖"之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得任凭宰割。我虽有"引颈就戮"的思想准备,但是矿山的干部、工人党员,戴上红袖标就异化为打入凶手,一反过去注意政策、讲点文明的做法,这是始料不及的。更估计不到,残酷悲剧刚刚拉开帷幕,重头戏还在后面呢!
这一天,魂不守舍地在线路上干着又苦又累的活。到收工时,身心交瘁。我和矿工门一起向车间大院走着。快到坑口门时,迎面来了十几个戴红袖标的工人,为首的是火车司炉马兴金。我的心像揣个小兔子,突突蹦跳。当双方距离仅剩几米时,这伙红卫队猛扑过来,如老鹰抓小鸡似的,将我掀倒在地,用法绳捆绑,双手反剪上吊,疼痛钻心。他们一路上拳打脚踢,推推搡搡,把我押进"牛棚"。
"牛棚"是于打垒的土房,窗上有铁条,门上加锁,门板上留有监视孔,地上铺着旧枕木。红卫队让我面壁而跪。双臂疼痛难忍,汗如雨下,眼前的泥巴地上湿了一片。不知过了多久,室内昏暗下来。这时进来一个牢头禁子为我松绑,让我站起来。他把我的手表、钱粮票、腰带、鞋带全部收缴。我环顾四周,只有老赵低头默默坐在墙隅。我从此开始了炼狱的苦难日子。完全失掉了人的尊严和自由。
当天晚上,红卫队第二次洗劫了我家,并勒令我妻送来被子和晚饭。大约八九点钟光景,咣当一声打开门锁,跳进两个牢头禁子,如同凶神恶煞。喝令老赵猫腰低头去过堂,出门时还在其背上猛击一掌。我默坐屏息谛听。呵斥、击打、惨叫声频频传入耳内。约过半个多小时,老赵被押回来。他脚步踉跄地扑向枕木躺下来。看来伤势不轻。
提审过堂如闯鬼门关
我刚把妻送来的绒衣裤穿好,两个牢头禁子便启锁蹿入,押我去过堂。他们令我弯腰低头进入刑讯室跪下。虽不让抬头,从熟悉的声音上依然可以判断,迎门正坐的有"革委会"头目周家英,群众专政头目刘仁;两侧打手都是运输和线路的工人马兴金、赵文会、杨治才等人。所谓提审,就是把强加的莫须有的罪名让我招供。审问中,打手们棍棒齐下,猛击我的后背和臀部。如果招供,承认有罪,当然猛打;如不招供,斥为抗拒,更要狠打。这些家伙为了迫害和打人,才把人抓进来。似乎旨在用疯狂打人来显示无产阶级专政的威慑力量。这有如封建王朝对刺配犯人的"杀威棒"。最后打得我几乎站不起来,才把我拖回"牛棚"。
当夜又抓来一名火车司机孙文祥。以后几天都有人被陆续抓进来。不过几百人的车间,竟关押了二十来个人。这些难友中,除四名干部外,其余都是工人。年龄最大的五十多岁,最小的二十多岁。
每天夜里,都有两三个人被提审过堂,如同过鬼门关,下阎罗殿。夜幕降临后,时时可听到门外走廊里一阵阵杂沓的脚步声。那是这些家伙在准备部署夜审和策划刑讯行动。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囚室里笼罩着恐怖,不知今夜哪位难友将遭殃罹祸。每个难友都面临生死难卜的关头。怀着惴惴不安和惊恐,等待着咣当
一声启锁开门和蹿进两个凶神恶煞。
我进来的第五大夜里,第三次被押去过堂受刑。从声音上判断,刑室里在座的是"革委会"和群专的六七个头目和行凶骨干。这次未动用刑具,专门拳打脚踢。他们打得我眼冒金星,两耳失聪,牙齿脱落,嘴角流血,在地上翻滚,踢过来,打过去,意欲致我于死地。突然一阵腹部剧痛,难以忍受。我立即呼叫要求大便。这些红卫队骨干才住手。我扶墙勉强挣扎站起来,拼尽力量迈出刑讯室,趔趄地摇晃到茅厕。牢头禁子跟踪而至,估计我的衣裤皆污,随手扔过来一沓废纸。这一夜我在疼痛呻吟中不知何时入睡。噩梦联翩,仿佛堕入黑暗魔窟和阴森鬼城,处处都是张着血盆大口、青面獠牙的魑魅魍魉......惊醒之后,出一身冷汗,头疼欲裂。
"与人斗,其乐无穷"
端午节那天,这伙"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打手,又变换了招数。本来白天除了勒令反省、写检查,一向"平安无事"。天气较热,我在精神上有些松弛,脱去了绒衣裤。下午四点钟左右,牢头禁子出其不意地蹿入"牛棚",喝令我出去,押我到车间东院机电班。利用工人两班交接的时机,由"革委会"群专头目和行刑打手,组织两班工人群众批斗。在一片斥骂和口号声中,我弯腰低头站立。红卫队打手用三角皮带轮番抽打我的脊背。当时只穿一身单衣裤,打得皮开肉绽,遍处青紫鳞伤,衣服与皮肉粘连。由于弯腰、剧痛,汗水淋漓,脚前土地湿了一片。两腿颤栗,摇摇欲倒。这帮家伙看我快不行了才住手。其间曾有个穿白球鞋的工人走过来,以掌自下向上抽打我的双眼,意在使我失明。后来寻思,我做会计时,奉命扣过打球人员在外面的吃喝欠款,因而得罪了这个篮球痞子、电工王某。他怀恨在心,趁机公报私仇。这个端午节,如同给我扒层皮,是我在"牛棚"中遭受苦难最为深重的一天。
这天夜里,疼痛使我难以成寐。听风沙拂窗,偶尔夹杂着五井绞车打点的当当声,倍感凄凉。许多陈年旧事涌上心头。我自幼没受过父母和老师的体罚,未挨过打。活了四十多年,想不到竟遭受红卫队的棍棒和皮鞭。当年冒着白色恐怖积极参加进步学生运动,矢志追求的,难道是如此残酷的、红色恐怖的今天?!这帮戴着红袖标的党员干部和工人,所作所为如果叫做"革命",那么这些人和这种事业,只能让人敬鬼神而远之,避之犹恐不及......无比悲愤萦绕心头,使我痛彻骨髓,万念俱灰。
有天夜里,孙文祥被押出去后,即传来阵阵棍棒打击和惨叫声。后来又有些零乱的脚步声和泼水声。稍顷听到有牢头禁子喊叫:"有气儿啦!"(把人打昏厥后,以冷水浇头而苏醒过来)。又过一些时候,才由两个牢头禁子把孙师傅拖回来,扔进"牛棚"地上。他的头发和上衣湿淋淋的。这夜他有三根肋骨被打折,因得不到及时检查治疗,成为终生残疾。
在新露天"牛棚"里的四名干部赵维政、陆曼坡、刘壁垣和我,以及老工人火车司机孙文祥、机车修理工高德本、吊车工王海荣等,都遭受过极其野蛮残酷的凌辱、迫害。
后来从死难工人家属在大会控诉中得知,选煤厂有名老工人被毒打而死,尸体的睾丸肿得像个小盆,惨不忍睹。运输段一名老工人彼非刑拷打致死,凶手们在死者嘴边抹上白灰水,伪造自杀现场,以掩人耳目来逃避罪责......。
当年被抓进"牛棚"者,都要挨打和遭受酷刑,非死即伤,无一幸免。难友们身上都留下累累伤痕。老赵被打得面部青紫,眼圈乌黑,双腿重伤,上厕所靠扶墙走路,几乎寸步难行。目睹此惨状,不能不慨叹,红卫队的野蛮残暴程度,与早年日伪宪兵队和国民党渣滓洞相比,毫不逊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新露天有个线路工人白万玉, 33岁,是个回民。他看到了对职工上大挂吊打、酷刑逼供的骇人场面,吓破了胆。班里刚开始对他批斗,尚未收监,自料难逃"牛棚"苦难,趁暴风雨深夜出逃。翌日上午,发现他吊死在窑地的树上,遗下年轻的妻子和三个小孩,家破人亡。
虽然我们身上有伤,举步维艰,但群专头目和红卫队,又琢磨出坏道来进一步折磨。每天早晨喝令我们到车间大院列队跑步。有的人一瘸一拐;有的人摇摇晃晃;有的人勉强挪步,远拉后面。我们一面跑,还要一面喊口号:"群众专政好!""牛鬼蛇神跑不了,我也跑不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早晨来上班的工人,四面站立围观,如看耍猴。工人们脸色阴沉,没有嬉笑,冷漠中流露着无奈。我不由想到鲁迅先生的名作《示众》,心头一阵悲哀。毕生追求进步理想的鲁迅先生,如果目睹这幕悲剧,不知有何感悟!
每天"请罪"三遍
不久,这帮家伙又策划出整人的损招。每晨跑步之后还要请罪。在大院墙上挂个毛泽东像。难友们在离像十米外排成一字横队。从右侧打头的人开始,弯腰走到像前,毕恭毕敬地跪地请罪。其公式化的套话是:"我有罪,罪该万死,特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然后概述自己被强加的"罪过",把"屎尿盆子"向头上扣。请罢罪起身弯腰退行归队。十几个人分别向毛请罪以后,开始第二轮向林副主席请罪。最后一轮是向"革命文艺旗手、敬爱的"江青请罪,每人请三遍罪,要耗用很长时间。有的难友精神过于紧张,请罪时磕磕巴巴,甚至说错词句,当场要受到红卫队拳打脚踢,甚至还踏上一只脚。
有个青年工人杜某,是地主成份。每天请罪时,都要辱骂生父为"老犊子",自诟为"地主狗崽子",以取悦红卫队。他在"牛棚"中,多次向红卫队密报悄悄耳语的难友。致耳语者多挨打,他自己少吃苦头,企图踏着难友的头颅爬出炼狱。他的老婆经常抱孩子闲逛,不给他送饭,红卫队不得不派人搜寻并加以训斥。
"早请示,晚汇报"
以后这帮打手又推出整人的新套路:"早请示,晚汇报"。晚汇报,实以汇报之名,背诵《毛选》里的"老三篇"、"老五篇"。当年我记忆力尚佳,不仅把"老三篇"背得滚瓜烂熟,就连《纠正党内错误思想》那篇长文,也能一气哈成,背诵如流。即便如此,还时常无端遭受红卫队的斥骂和拳脚。似乎这帮家伙已蜕变到了不踢打人便手脚奇痒难耐了。
"革委会"和群专头目,在从肉体、精神上残害折磨人的同时,也没忘记从经济上压榨我们。进"牛棚"不久,他们便宣布我家每人每月只给8元生活费。我来矿山后,已挣了八年的可怜巴巴的60元工资,硬给降为每月40元,使当年的五口之家,连柴米都难以为继了。
车间无食堂。难友们一日三餐全靠家属送饭。送饭是件苦差使。红卫队对送饭的家属百般刁难。不但要开盒检查,甚至要把饭扣在脏兮兮的桌面上验看。还对家属说:"这些人有罪,只配吃窝头和咸菜。不准送细。"赵维政的家离牛棚很远,骑自行车还需走半小时。有天下午五点多钟,他的小儿子送来一盒大米饭。值班的红卫队勒令他拿回去重做粗粮饭。待第二次送来小米饭时,已是七八点钟,天色昏黑了,把老赵饿得够呛!
当年凡抓进"牛棚"者,每人给个白布条,上写罪名与姓名,别在胸前,作为标志名签。我的罪名写为"大右派分子",不知从何处评上个"大"的档次。拣煤段有几个造反派头头,属于未被结合进革委会,遭受打压的那一派,都彼打成"反军黑干将"抓进"牛棚"。有一天军代表傅春江营长去视察"牛鬼蛇神"早晨跑步情况。看到这些"反军黑干将"的白条,很不高兴。批评该段领导说:"你们咋搞的?哪来这么多反军黑干将?不能换个别的罪名吗?"该段领导心领神会,立即照办。于是将老工人唐凤祥的布条改为"空降特务国民党空军少将唐凤祥"。工人王海泉的布条改为"空降特务国民党空军上校王海泉"......善于谐谑的唐凤祥(绰号糖球子)后来道出心:"我对反军黑干将的罪名,原来很害怕。这是扯不清的问题。换成国民党空军少将罪名以后,心里反而踏实了。明白了罪名是随便捏造的,与实际不沾边儿,屁事不当。"给这些土生土长、连飞机都没坐过的工人,扣上如此骇人听闻的罪名和军衔,堪称荒谬绝伦。
群众专政史无前例
囚居"牛棚"期间,曾被勒令参加两次全矿的批斗大会,如同闯了阎罗殿。6月中的一天,骄阳似火,酷热天气把大地炙成蒸笼。牢头禁子突然勒令我们集合,反剪双手捆以法绳。颈上挂个黑木牌,用白字写上个人的罪名和姓名,姓名上打个红叉。我们排着队,由牢头禁子押解出发。沿途不时有居民和小孩围观。人们流露着惊异、同情、鄙夷、仇恨的各种表情。
我们一路上走得口干舌燥,汗流浃背,来到西部小学。路过操场时,因无围墙,可以望见场内红旗招展,"革命群众"席地而坐,人头攒动,黑鸦鸦一片。高音喇叭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歌曲。邻近排列一行红卫队,似乎正由头目领着举手宣誓,恰好有只言片语传入耳内:"......对阶级敌人不狠,就是对毛主席不忠......狠狠打击阶级敌人......"誓词充满了浓烈的火药味,听了令人毛骨悚然。在场外排队等了许久,矿属各单位的难友陆续到齐了,才勒令入场。先经过一条狭窄的走廊甬道,两侧排列着许多红卫队打手,喝令难友门弯腰通过。两侧巴掌齐下,打得劈啪山响。难友们都想快步跑过去,少挨几下,但前面有人又无法蹿越。没进会场,先吃顿猛掌。通过这条阴司鬼径,背部已经红肿。入场后红卫队勒令我们弯腰低头,站在大会主席台下,位于席地而坐的"革命群众"前面。
大会开始。台上一名女红卫兵尖峭地朗诵"东风劲吹,红旗漫卷......"的开场套话,继而以手挥动"红宝书"(毛主席语录),口中念念有词,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三遍),再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接下来朗诵有关阶级斗争的毛主席语录(数条)。行礼如仪。然后,由大会头目喝令把重点批斗对象押上主席台。由专人揭批"罪行",中间穿插专人领呼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打倒×××(批斗对象)!""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无产阶级专政胜利万岁!""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等等口号声像滚雷掠过耳畔。与此同时,训练有素并经宣誓动员的红卫队打手登台亮相。十几个彪形大汉,对付手被捆绑、挂木牌、大弯腰的批斗对象,一路拳脚打将过去,好生威风。只听得被批斗者嗷嗷惨叫,直至打翻在地,并踏上臭脚。这种亘古未闻,盖世无双的野蛮残忍场面,着实是史无前例的。
台下大批陪斗的难友,弯腰撅腚,在炎阳炙烤下挂着沉重木牌苦苦久立。汗淋脚下土,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两腿哆嗦,头晕眼花。不时有人因稍微直腰,被虎视眈眈的红卫队上前击一猛掌,或兜腚一脚。
时间一分一秒地苦挨过去。已有难友晕倒被拽下去。好不容易熬到批斗结束,方准许直起腰。这时环顾红旗、红卫队打手,晃动的人流......眼前展现的仿佛是一个陌生的尘寰,不知今日何世了。
难友们又被分别押上几辆卡车,像判刑犯人似地游街示众。宣传车为前导,用高音喇叭狂呼口号开道,以招徕观众。路过某些单位停车时,偶尔有人趁机伸手向上打"便宜人"(不打白不打),也有向车扔砖头的。可能以此行动显示其革命身份和政治立场。看来不少市井之徒,都被仇恨教育和斗争哲学煽动得歇斯底里了。
这样折腾到天黑,才返回"牛棚"。人人都像患了一场大病。然而,接下来还得应付车间红卫队夜审过堂,刑讯逼供......
七月初,矿上传旨,勒令各单位"牛鬼蛇神"去支援彰武县的矿办农场夏锄。每人发个秫秸编的遮阳帽,帽顶用毛笔写上姓名与罪名的大字。胸前别着白布条名签。领队的是个青年工人。他总有句口头禅:"咱们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以此自诩。他还常把"专政"挂在嘴边:"你们要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否则,就要专你们的政!"但见他胸前别着炊饼大的像章,胸口以红绳挂个比像章还大一圈的红"忠"心。肩上斜披着几寸宽的红绶带,下面用红绳垂悬"红宝书"(毛主席语录)的小红布兜。这身非同寻常的装扮,一步三晃地招摇过市,刻意地炫耀了革命身份和领导阶级地位。
在农场。当我们挥汗如雨地锄地时,他在地头踌躇满志地翘首梭巡监督。后来可能是感觉无聊和犯困了,踅摸一捆干草,铺在大树阴凉下。他仰卧其上,头枕双手,嘴衔一根狗尾草,翘起二郎腿轻微晃动着,悠然自得。不久便听到鼾声起伏了。我们依然老老实实地在炎阳下锄草,一步一个脚印,汗滴禾下土。在农场干半个月。矿曾来位电镐司机提拔上来的副主任,主持开了一次批斗会。拉出矿的"总工"作靶子,难友们跪地陪斗,以扭转农场是"阶级斗争死角"的形象。不过声势有点勉强。我们每天下田锄草,精神上稍感松绑。
从农场回车间后,群专的酷刑势头渐趋式微。难友们每天都在红卫队监督下,到矿坑生产一线劳动。
抓的正确 放的正确
在"牛棚"炼狱熬过104个日夜以后,我总算侥幸活过来了。8月23日下午。新露天开全体职工大会,并召集"牛鬼蛇神"家属参加。大会开始,按当年"文革"常规,行礼如仪。然后宣布对"牛鬼蛇神"的批判处理。被批判者诚惶诚恐地站立台上,低头弯腰。由指定的工人分别宣布其"滔天罪行",并严厉上纲上线狠狠批判,然后说道:"姑念其在关押期间尚能认罪悔过,态度较好,为此暂回生产,监督劳动,以观后效"云云。批斗中夹杂着狂呼阶级斗争等口号。我看到妻在台下神色黯然地坐着。散会后,分别由家属领回获释的亲人。
妻和我一道,愁锁双眉,满面忧戚地走回劫后的家。我环顾这个简陋而熟悉的环境,感觉恍如隔世。
其后,班组讨论这次"放人"大会时,有位老工人讽刺说:"抓的正确,放的正确,完全正确,一贯正确!"
这些难友被抓进来时,都是老老实实、坚守岗位的矿山职工。无端遭受一百多天阶级斗争炼狱的残酷洗礼。虽然得以幸存,但到获释时,多已身心伤痕累累。腰弓背驮,颈僵腿跛,两腮深陷,目光呆滞,狼狈不堪,与被关押前判若两人。有的难友留下终身残疾。
这场群众专政的法西斯残酷炼狱,在中华五千年历史乃至世界历史上,都铭刻了亘古未有的最野蛮最黑暗的篇章。
沉重问号挥之不去
囚居牛棚104天的惨痛经历写就之后,心潮澎湃,涌现出挥之不去的一串沉重问号:
1968年群众专政的赤色恐怖中,我所在的新邱露天煤矿打死6人;阜新矿务局打死998人;阜新市打死1100人;辽宁省打死两万多人。全国打死多少?尚待国家档案解密方能大白于天下。当年在城乡都建立"革委会"新生政权后,各机关团体、企业事业单位都任意设立公堂、牛棚,大肆抓人关押,酷刑拷打,致伤、致残、致死。大量无辜同胞死于非命,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为什么要这样于?是为了"教育改造",泄愤解恨,抑或杀戮剪灭?
一场"文革",竟使我们这文明古国、礼仪之邦的若干炎黄子孙"反璞归真",退化为蛮荒野兽;一场"文革",竟使若干马克思信徒,异化为法西斯暴徒。他们丧尽天良,灭绝人性,视人命如草芥、蝼蚁,凶狠残忍,滥杀无辜。酿成这种退化、异化的根源和动力何在?
我所遭遇的群专人物,革委会头目周家英,是由火车司炉造反起家的打入凶手。后期党员重新登记时,竟查出他有隐瞒的问题。为此将其党籍挂起来,未予登记。周曾在大会上对"文革"中大搞肉刑逼供作过"检查"。然而曾几何时,又被提拔到矿调度去指挥生产,并把打人凶狠的火车司炉马兴金也拽了上去。这两个双手沾满血迹的"文革"打手,摇身一变又成了业务骨干。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行径,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串问号,不能不发人沉思。
牛棚后记
我从牛棚获释后,妻曾告诉我一些骇人听闻、令人发指的经历。说到伤心处,她竟声泪俱下:
妻每天要给我送三顿饭。牛棚离我家有15分钟路程。当时两个大的孩子才四五岁,小的尚在襁褓之中。妻送饭时,把两个大孩子托靠邻居姐妹代为照应;小的交给有哺乳婴儿的大嫂,饿了可给喂奶。我家只有两个饭盒,不够周转,临时向邻居借用五六个。为了送饭,妻煞费苦心,克服了重重困难。那时社会上无知的孩子们,在极"左"路线和仇恨教育、斗争哲学的鼓噪煽动下,对"牛鬼蛇神"的家属,也紧跟歧视,甚至凌辱;砸门窗玻璃;向宅院投掷砖头等等。
在我家东面不远处,有个矿工,当了造反派头头。后来这个造反派遭受打击,当头头的矿工被关押专政。附近孩子们一哄而起,不断向其住宅投掷砖头石块。门窗玻璃全被砸碎,有些炊具被毁。家人又用面板、盖帘等物遮掩门窗,也一一被砸毁。邻家无人出面约束制止。矿工的妻子眼瞧着家破器烂,无法维持生活,遂上吊自缢身死。大女儿看母亲已死,自己悲愤绝望,喝"敌敌畏"自尽,结束了花季妙龄。剩下两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夺门逃走,流浪街头,不知下落。类似悲剧,时有所闻。
当时我家处境也岌岌可危。由于邻居与我家无宿怨新仇,对我们几口人没有坏印象与恶意。特别是妻与邻居大嫂姐妹相处关系较好。因此我家没受糟蹋蹂躏,并从某些方面得到同情与照顾。我的三儿子吃过五六名妇女的乳汁。这些善良的好心人,使我俩终生难忘。
一天送饭时,值班的红卫队检查饭盒,发现送的是细粮,立马训斥说:"他们这些人有罪,不配吃细粮,你下次要送粗粮饭。"妻争辩说:"我家孩子多,细粮的比例大(当时按人平均供应细粮,小孩定量低,故细粮比例大)。我不能花高价去黑市买粗粮,给他单做一份。我只能家里吃啥给他送啥。"红卫队语塞,以后不再在这方面刁难。
还有一次,妻送来大米饭。一个丧心病狂的值班红卫队,要她把饭扣在桌面上检查。妻看桌面上有一层灰尘,抗议说:"桌面上全是灰尘,饭沾上灰还能吃吗?"争论中,有个红卫队头目姓丁,是妻在城建学校的老同学,当年同为学生会干部,从里屋出来。问明原委后,用筷子在饭盒内搅动一下作为检查,并告知值班的红卫队说:"以后她送的饭盒打开看看就可以了。"小丁转过身问她:"你怎么搞这么个对象?原来不知道他是右派吗?"妻解释说:"原来知道。咱们在城建学校上学时,我和不少同学被贴过大字报,要打成右派。后来上面下来政策规定,右派划到教师一级。几位教学工作优秀的教师,一夜之间都被划为右派。这些情况你是亲眼目睹的。反右是怎么回事,右派是怎样的人,你是清楚的。老倪他就是个文化高的知识分子,没有政治历史问题,我选择他有什么不对?"小丁听后唏嘘不已,摇头离去。
有时妻来送饭,听到车间后院红卫队吼叫咒骂声,和群众呼喊口号声,夹杂着棍棒皮鞭的抽打声,以及被打者的惨叫声,她立即意识到那里正在进行野蛮的残酷肉刑。吓得她胆战心惊。在走廊把饭盒交给值班的红卫队以后,便踉跄地离开阴森恐怖的车间。
她有位亲属当了红卫队,是"群众专政"的打手。竟劝妻对我检举揭发,声称这样做,既可与我划清界线,又可为我赎罪。她听后非常反感,义正词严地驳斥说:"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罪行应揭发检举。你如知道,你去揭发检举好了。"使该人满面羞惭而又尴尬地离去。
有些日子,她晚上用悠车把小儿子哄睡之后,心里七上八下,前思后想。丈夫关进牛棚,情况不明,生死难卜。自己一个孤弱女子,带着三个小孩,前途茫茫,苦海无边。这种黑暗的日子什么时候能熬出头?!思想陷入绝望,认为不如一死了之。当她看到正在酣睡的孩子,猛然想到,如果他们失掉妈妈,无依无靠,没人呵护,一个也活不下去,实在太可怜了。作为妈妈,怎能忍心抛下自己的儿子撒手尘寰?!她呆呆地望着悬挂悠车的麻绳,有两三次面临死神的诱惑,在人生边缘上徘徊,思想斗争非常痛苦。我从"牛棚"出来以后,她泣不成声地对我说:"自己被三个孩子给拽住了。不然你再也见不到我了。"我听了无比惊骇和悲痛。妻的一念之差,弃死图存,使我摆脱了家破人亡的悲剧。她以母爱挽救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抚今追昔,犹心有余悸。
我从"牛棚"获释后,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在坑下劳动。三个半月以后,"革委会"与群专头目心血来潮,又要给我重新戴上"右派"帽子。 1968年12月8日,全矿召开所谓宽严处理大会,会上处理十几名难友,我名列其中。梅开二度,把已摘掉七年的帽子,无端又为我"加冕"。
15.苦难尽头
1970年初,矿里召集蹲过牛棚的干部学习《元旦社论》和贯彻干部走五七道路、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文件。要求全家端。美其名曰:战备需要。把我们这些干部安插到农村"保护"起来,留为第三梯队云云。说的比唱的好听,但是谁会相信这套鬼话呢!瞬即露出马脚和杀机。另一方面又指明,下去三年之后,矿将停发工资,靠自己挣工分生活。这批干部面临被逐出城市,转变为农村户粮关系的严酷现实。社会上一时人心惶惶,闹得满城风雨。不少家庭出现分崩离析,如同炸了窝。有的家属急着要离婚,自己留城;有的家属表态坚决不随丈夫下乡......
在这极端残酷的危急关头,妻心如刀绞,寝食俱废,但表面兀自乔装镇定。她一字一句地说:"咱这个家虽然贫苦,但不能散。你去哪我们跟到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几句掷地铿锵有声的肺腑之言,差点使我感动落泪。妻还冷静地说:"不能观望,要做好各项实际准备,以免走时慌张失措。农村烧的困难,多准备点煤,带去度过头一两年的难关。"我着手买煤。妻给老母写信,请求前来协助归拢家当。
煤和劈柴都买来了。岳母也专程赶到。妻有条不紊地做必要准备。过了十多天,上面又下来文件,强调煤矿系统人员紧张,暂缓插队落户。刹那间,仿佛暴风雪过后天空放晴。我家的命运得以扭转。这时妻喜极而悲,热泪盈眶地说:"听说安排咱家去的是彰武县丰田公社杏山大队,靠近内蒙。是穷困落后、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要是插到那里,家和孩子的前途真不堪设想!"我听了也不胜感喟。
虽然逃脱了插队落户的难关,矿里又琢磨出新招。把这些要插队的干部,下放到彰武县矿办农场劳动,家属不迁。 1970年1月23日,矿用卡车把这些干部连同行李送到彰武县的矿办农场。离家二百多里,每月可探家一次。这次下放将近四个年头。我在农场先后干过多种农活:开荒、种地、积肥、运输、放牛、放羊等等。
我去农场劳动期间,整个家务完全由妻承担起来。三个孩子的衣服,大的穿过转给小的再穿;补丁摞补丁。她又买麻捻绳,打袼褙,纳底子,亲手给孩子做布鞋。每晚孩子入睡了,她还得忙到深夜。靠一针一线,缝缝补补,辛勤劳作,维持家计。文革后期,我俩已有四个儿子,成为六口之家。(怀后两个孩子时,想做"人流",医生看她身体单薄,孩子又不算多,而加以劝阻。她看到锃亮的手术刀具,也有些胆怯,因而没做"人流")。我的60元工资,群众专政那几年被降为40元。家庭经济也到了捉襟见肘的窘境。孩子没有玩具,没有零花钱。他们常去垃圾箱拣纸壳换几分钱买冰棍吃。有一天,两个小儿子在院里为争纸壳而打架。使我心里酸楚不已。自叹堂堂五尺之躯,枉读16年书,竟不能给孩子买个冰棍。愧疚何极!三儿有次向我要一角钱去看电影。我用硬分币凑够给他拿去。他在窗口拥挤买票时,硬币洒落地上,无法寻找。电影没看成,回来气哭了。我为此难过了好几天。
妻好不容易给二儿子买双粉红色的塑料凉鞋。他穿到脚上,和同伴打赤脚玩,竟把凉鞋弄丢了。回来后被妻教训一通,还把他关在煤棚里,不准他吃晚饭。塑料凉鞋本不值几个钱,但在穷人家,却是好大的事啊!
居家一室一炕,挤不下六口人。晚上睡觉时,轮流由一个孩子在炕里打横。就这样勉强对付着艰难的日子。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儿子春霖六岁时,个子刚高出锅台,便开始向妈妈学做饭,成为妈妈的小帮手。他在几个弟弟面前,像个小大人。九岁时常背着小弟弟,二弟、三弟牵着他的衣角,傍依左右。以他为核心,走街串巷。
由于矿坑处处多险,我和妻不准他们下坑拣煤。但受周边小伙伴怂恿,不时偷摸下坑。有一次哥四个出于好奇,下坑冒险围看火巷。后被矿工发现撵回来。倘若堕入采空火巷,将尸骨无存。妻闻知后,惊骇万分。遂对他们加以痛责。
1976年秋。两个大儿子帮我为地震棚顶抹泥。二儿抽空跑上马路。他用二齿钩想钩运秋菜卡车上的大白菜。齿尖挂住车帮。他怕失掉二齿钩,不肯松手。人被卡车拽倒,右膝被车后轮外缘轧伤。车已无踪影。大儿瞥见向我急呼。我大吃一惊,从棚上跃下。猛跑至路边。来不及细问,将躺在地上的二儿背起,奔往医院检查。幸未伤骨,但膝关节软组织损伤,站不起来。医疗多日,始能下地行走。为了一棵白菜和一把二齿钩,险些失掉二儿性命。这件事使我和妻心情沉重多日。
为了弥补生活费用,妻不得不出去打工。她通过居委会安排到街道的五小企业上班。三个大的孩子上学了。小的托给邻家大嫂,每月给两三元辛苦费。居委会开始安排她给茶馆挑水。一担水约百斤, 60米的距离,每天要挑八九趟。空下来还要给茶客沏茶、续水。活计很累,日工资只有7角。最使她伤脑筋的是,茶馆氛围不佳。茶客都是煤矿工人,来此打扑克,下象棋,吆五喝六,烟气腾腾。有些工人熟头巴脑,不时冒些粗话脏话,不堪入耳;有的甚至对她动手动脚,吃豆腐。妻为人稳重,不苟言笑,接受不了这类轻浮挑逗,难以适应庸俗不堪的市井氛围。一再请求调离。居委会又安排她去综合厂。
街道办的综合厂,有四摊生产:铁匠炉兼挂马掌;柳条编织;粮米加工;电锯加工。根据生产需要和人事安排,妻在每摊都干过。干一项,学一项,都能熟练顶岗。她在铁匠炉干过配料、清灰、拉风箱等;学会了编抬筐、粪箕子等;能掌握粮米加工质量,和处理一般机器故障;她在电锯干的时间最长。妻搭钩子,拉下锯。她和师傅把粗大原木抱上锯台,加工方材、板材。眼盯圆盘锯,上面洒水,下面锯末飞扬。稍有不慎,就会伤手断臂。这是技术性强、费力气、精神高度集中的活。休息空当,还得清锯末、伐锯齿。她穿一身粗布作业服和雨靴,戴上工作帽和口罩、手套,仅露出两只眼睛。一个班干下来,精疲力竭,浑身像要散架子。妻瘦小单薄,自幼没干过重活。开始上电锯时,师傅们担心她干不了,她硬是干了三四年,博得师傅们的好评。由于长时间劳累,两肩已畸形,左低右高。为了家庭,为了生活,她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妻从城建学校中专毕业以后,一直在办公室搞业务。她顶着政治压力甘冒风险,毅然决然和我共同建立寒苦之家,接连遭遇狂风恶浪和深重灾难的袭击,心坚如铁,矢志不渝。她以瘦小单薄之躯,承担千钧沉重家计和种种辛劳。在险恶的风口浪尖,经受了残酷考验。我俩相濡以沫、风雨同舟、共同患难已四十多年。她的心脏不好,先后做过阑尾和胆囊切除两次手术。靠一颗慈爱的心和两只勤劳的手,含辛茹苦,把四个儿子拉扯大,各个成家立业。有三个儿子曾出国进修、考察或工作。四个儿媳中有三个是大学毕业。现在妻又不辞劳苦地去带孙子、孙女。她心里想的都是别人,从不怜惜自己。回眸几十年风雨坎坷的生活历程,可以说,没有她的坚毅鼎力、苦心孤诣,也就没有这个家,也就没有我的今天。她的所作所为虽然平凡,但却充分体现了东方妇女的美德,和可贵的中华传统精神。
曾担任山西省长治市教育局和文委领导的鲍文生(石田),是我的老同学。当他读过我写的《糟糠之妻》一文后来信说:"《糟糠之妻》,我读了一遍又一遍。这次写信又读了一遍。好文章,不厌多读。你的文笔生动形象倒在其次,尊夫人的高尚品格让我深为感动。她的慧眼识人,她的勤劳坚毅,她的坚贞不渝,她的忍辱负重,实在难能可贵。一辈子担惊受怕。相夫育子,把四个孩子抚育成人,是你家的功臣,恩重如山。请代我向她表示衷心的敬意。......"这封来信,言辞恳切动人,对我妻的评语,可以说是毫无过誉溢美之处,是恰如其分的。实事求是地说,她对鲍先生的评语是当之无愧的。
16.否极泰来
"文革"中,我蒙受群众专政的冤案和"牛棚"炼狱之苦以后,煎熬了十年。直到1978年11月20日,新邱露天媒矿党委正式下文件为我平反昭雪。现将文件照录如下,以昭后世:
《中共新邱露天煤矿委员会关于对倪艮山同志平反的决定》
原我矿新露天会计倪艮山同志在68年清队中,遭受林彪四人帮极左路线的迫害。在清队中被非法抓捕关押,刑讯逼供,遭受毒打,他家被抄,亲友受到株连。
在揭批四人帮第三战役中,根据上级党委的指示精神,经工作,查清倪艮山同志来矿后,工作表现一直是好的。在68年清队中,把已做过结论的问题又重新纠起,并进行了揪斗。特别是在揪斗期间对其进行法西斯式的审查。这种做法是错误的,党委决定对倪艮山同志予以平反。对其家属亲友遭受的迫害表示慰问。对倪艮山同志档案中的假材料清理后予以销毁。对被株连的家属亲友作好消除影
响的工作。
中共新邱露天煤矿委员会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二十日
1979年2月3日,中共国家经委党组作出我被错划为右派的改正结论。但在"左"的阴影下,仍留点尾巴,不够干脆。又过七年,到1986年3月29日,经中共国家经委党组复查,才最终彻底改正。现将该文件照录如下,以昭后世:
《关于倪艮山同志彼错划为右派问题的改正结论》
倪艮山同志,男,一九二七年生,辽宁新宾县人。家庭出身职员,本人成分学生。一九四九年入团。一九四九年参加工作。原为国家经委国民经济计划综合局科员。一九五八年三月被划为右派分子,受到撤消职务、降低工资待遇(由行政十七级降为二十一级)、开除团籍、留用察看的处分,下放劳动。一九六一年十月已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现在阜新矿务局新邱露天煤矿工作。
根据中共中央[1978]55号文件精神和《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对倪艮山同志的右派问题进行了复查。经研究,倪艮山被划为右派分子属于错划,应予改正。因此,决定:
1、 撤消原国家经委国民经济计划综合局整风领导小组一九五八年三月
《对右派分子倪艮山的处理结论》。
2、 撤消共青团国家经委机关委员会开除其团籍的处分决定。
3、 恢复倪艮山同志科员职务和行政十七级工资待遇。
中共国家经委党组 一九八六年三月二十九日
当年给我打成右派,只消几个月工夫。但摘掉帽子经过四年时间。改正错划则先后历经二十九年之久。而且只有在四人帮之流覆灭并结束"文革",使极"左"路线得到遏制和纠正,才有此可能。毁掉一个同志,何其容易?!拯救一个同志,为其伸冤昭雪又何其艰难?!
悠悠苍天,不公不正何其如此!
新邱露天煤矿党委对我在"文革"的冤案给予平反昭雪,国家经委党组对1958年我被错划右派给予改正之后,我家在多年风雨坎坷后,终于拨开乌云浓雾,重见天日,摆脱苦难。由于我在政治上重获新生,妻在社会上的艰苦处境也得到根本改善。她在综合厂,由于积极努力,工作出色,又有文化和业务能力,被提升为收款员。其后,因厂长退休,她又被任命为代理厂长。街道党组织拟发展她入党。(后因家庭迁徙离开综合厂而搁置)
我在1979年错划右派改正时,本应调回北京,重返国家经委。但因某些因素梗阻,行动迟缓,致形成"就地安置"的结果。当时阜新矿务局拟安排我任节约办公室主任,沈阳煤管局拟抽我去搞巡回检查。我和妻甚望摆脱十年"文革"的历史阴影和痛楚记忆,力争离开辽宁阜新。欣逢改革开放,国家步入蓬勃发展的新时期。在老同学杜祥麟先生的鼎力相助下,终于调入地质勘察技术研究院。
1980年初举家迁居京畿 。
我调入研究院后,得以用其所学,发挥专长,挽回浪费的宝贵年华,做出应有贡献。曾被院评为先进工作者,获得高级职称。
四个孩子得到良好的学习环境,为其健康成长和事业发展,创造了有利条件。
1986年落实中共中央文件政策,我和妻先后四次去阜新市上访。妻终于恢复了中断24年的工作关系而复职上班。妻感叹他说:真是苍天有眼,善有善报。
我国著名的探矿工程机械专家杜祥麟先生及其夫人赵文珍女士,多年来对我家的遭遇和处境,深切关怀,并曾雪中送炭,从张家口给阜新我家邮过粮食。杜先生曾专程去阜新我家看望。在改革开放以后,克服种种困难,设法把我调来京畿工作,根本改变了我和全家的命运。在我的一生中,他是第三位改写了我的人生的恩人。
多年来,我殷切希望有出境观光的机会。 2001年1月藉香港国际交流出版社邀请开会之机,我以75岁高龄,曾去泰国曼谷、帕塔雅等地旅游。同年四五月间,又去西欧,先后到过意大利、梵蒂岗、瑞士、法国、卢森堡、比利时、荷兰、德国等八个国家。大开眼界,一新耳目,从而了却平生夙愿。
17.老人与观音
我在八岁的时候,才和妈妈到天津与爸爸团聚。
那时爸爸在铁路上班,住在天津河北的连升栈。当我走进他的客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一个箱子上供着一尊白瓷观音立像,高约尺许。她慈眉善目,面露微笑,安详宁静。像前摆着红苹果供品,一只装满小米的茶盅上插着三株线香,轻烟袅袅,满室熏香。
每天清晨,爸爸洗漱后,坐在观音像前,双目微闭,嘴唇翕动,同时双手数着穿成链条的曲别针,似在一遍遍诵读经文。他虽非入门信徒,但是虔敬礼佛,常年坚持不辍。
爸爸书底厚,工诗文,写一手漂亮的欧体字。在铁路从事文秘业务,大多是办理"等因奉此"一类公文的行政工作。
当天津铁路大裁员的危急关头,爸爸清晨礼佛读经,妈妈也在侧祈祷。二人全神贯注,以求观音保佑。一连多日,终于熬过了裁员关头,化险为夷。爸爸保住了饭碗。也许他们认为,精诚所至,感动了观音。
爸爸因患黄病住进医院抢救时,妈妈每天在观音像前虔诚祈祷,以求去病消灾,保佑平安。
抗战胜利后,爸爸从天津调往沈阳铁路局,职务由科员升为主任科员。这是他一生中最高的职位。
爸爸1930年在奉天参加工作,到1946年重返沈阳,度过16个春秋。他性格内向懦弱,谨小慎微,处事低调;不善夤缘攀附,不肯谄媚;待人忍让厚道,安分守己;被同仁公认为老实人、大好人。因此职务难以提升,没有飞黄腾达。但他对工作任劳任怨,忠于职守,安贫敬业,清廉自持,很得上峰信任。所以在就业激烈竞争中,他能渡过两次裁员危机,保住了饭碗。
全国解放。爸爸看到社会上宣扬唯物主义,意识到家里供着观音,与时代潮流相悖,易惹事生非。悄然将其封存在壁橱上端。从此家里开始了观音靠边站的日子。
解放初期。爸爸原来在沈铁人事处的岗位,暂无变动。他早年擅长起草公文、毛笔书写的业务,已无用武之地。时年近半百,对新人新事,有待熟悉。虽然历史清白,没有政治污点,为人老实端正,但被视为"三朝元老"、"留用人员",处境维艰。不久便被调出局机关,到铁路房产段搞工资计算和发放,开始与算盘表册为伍。以后又调政治部等单位的传达室值班。最后到房产段施工队担任打更的巡守员,负责看守工地物料。职务调动频繁,步步下滑,工资一降再降。到退休时,只开四十多元的劳保费,勉强维持生活。他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在铁路干了一辈子。但老境堪怜。虽自己能够超脱、安之若素,实在令人唏嘘。
家在天津时,租住两三间民宅平房。调沈阳后,在集贤街住一套三室日式旧楼房。解放后强行併入住户。我家还剩二室。两家共用一个厨房和厕所,生活矛盾较多,数易住户。后迁入一户工人叫王永泰。王见我家住两室,嫉妒眼红,撒泼挤占厨房,向母亲身上扬灰,找茬打架,关系紧张。居无宁日。两位老人忍无可忍,与另一楼下住户换房,生活始得苟安一时。
其后,我和弟弟、妹妹相继外出学习和工作。家中只有两位老人过着寂寞清淡的日子,和光同尘,与人无争,与世无扰,享有几年安定光景。
1966年"文革"开始。全国陷入鸡飞狗跳、惴惴不安的惶恐中。破四旧、抄家、批斗、砸文物,风声日紧。这时爸爸担心壁橱上白瓷观音,如果被红卫兵发现会招灾惹祸。于是从壁橱上取下尘封了十七年的白瓷观音,用纸包好,装入提筐。在暮色苍茫中,拎到浑河桥上。看看前后无人,强忍泪水,一扬手把观音投入滚滚激流。老人喃喃叮嘱说:"观音啊!你保佑了我家四十年,我却无法保护你片刻平安。离开这多灾多难的人间,回到西天净土的极乐世界去吧!"从此,两位老人开始了失去观音的日子,走上苦难而坎坷的风雪驿路。
在造反、武斗、打砸抢抄抓的一片喧嚣暴乱中,挨过了两个年头。接踵而至的是"赤色恐怖"的1968年。两位老人愁锁双眉,忧心如焚,不知道这场动乱将把社会糟蹋蹂躏到何等地步。他们估计不到可怕的厄运已悄然临头。
沈铁房产段派出以郝仲权、赵玉才为首的工宣队进驻集贤街。集贤街的居委会头目有胡秀珍、纪静文和一位姓曹的小脚妇女,绰号曹小脚。郝、赵为人阴险狠毒,胡、纪、曹等善耍嘴皮、奸猾狡诈。双方一拍即合,沆瀣一气。秘密策划在集贤街开展群众专政、横扫牛鬼蛇神。阴谋敲定之后,招兵买马,物色了十几年"积极分子",多是社会上烂崽、泼皮,其中包括老人邻居的初家大女儿。经过紧锣密鼓布署动员,每人发给一个红袖标。
郝、曹等人随即召开街道居民大会。在一片狂呼乱叫的口号声中,将两位老人揪出来批斗。主要矛头指向:过去念过大学,在天津呆过,一定有资产;三朝元老,在旧社会干过事,政治上有来头;两口人住两间屋,是资产阶级享受等等。在批斗逼问中,泼皮打手蜂拥而上,拳打脚踢,将老人打翻在地,还踏上脚。打得两个老人奄奄一息。郝、曹等喝令将人押下去。两人一架,连拖带拽,把爸爸关进早已备好的"牛棚"。把妈妈送回家。郝、曹等带领泼皮跟踪来抄家。翻箱倒柜,搞得乱七八糟。混乱中,竟有人从抽屉掠去一沓全国粮票,约八九十斤。另箱子里有百多元现钞,也不翼而飞。最后把爸爸珍藏多年的十三经、先秦诸子的木板线装套书,以及《文心雕龙》、《古文观止》、诗词等全部抄走,毁于一旦。还把妈妈在天津穿过的大衣和几件出门用的衣服抄走。
第二天又开群众大会。喝令妈妈穿上抄走的衣服示众。同时喊口号,批判。泼皮们蹿上去揪搡殴打。吓得老人身边五岁的孙子哇哇大哭,并喊:"你们别打奶奶,她是好人!"一个丧尽天良的红卫兵,竟拽开孩子,扔出去很远,把孩子摔在地上。
爸爸囚禁于"牛棚",夜里提审过堂。用法西斯暴行逼供。十几个红卫兵手持棍棒皮鞭,如凶神恶煞,其中初姓女尤其心黑手狠。这伙暴徒把老人打得遍体鳞伤,在地上滚爬,牙齿脱落,满脸血污,两眼红肿睁不开,两腿不能站立,扶墙走路。用残酷肉刑逼迫老人说出参加过什么反动组织。折腾几天,老人挺刑不过,只好胡乱招供说,参加过"青年党"。又逼问何时何地怎样参加的?老人只好胡编乱说。这帮法西斯暴徒如获至宝,录了口供,让老人按上手印。暴徒们还洋洋得意地说,不打不交代,棍棒下出材料,并作为经验和成绩上报。后经上级部门调查核实,纯属子虚乌有,无一件口供能落实。郝、曹等压下了这项对街道不利的情况,没有及时向群众宣布。为防止意外,把爸爸从"牛棚"里放逐回家养伤。
横扫牛鬼蛇神甫告一段落,又提出五七道路,掀起上山下乡高潮。除了干部、知青,连老弱病残都撵往农村。美其名曰:"一颗红心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上山下乡光荣!"郝、曹等人抓住时机,一再催逼两位老人报名下乡。并威胁诱骗说:"只要上山下乡,牛鬼蛇神问题就算过去了。一了百了。如果留在城里,还要继续追查。农村已腾出房子,连柴草粮菜都给准备了。"云云。
在郝、曹之流软硬兼施的逼迫下,如惊弓之鸟的两位老人,出于无奈,不得不报名下乡,填了"自愿书"。原安排去辽西建平山区。经老人再三恳求下放家乡新宾,虽也是山区,但还有乡亲可予照应。郝、曹等与房产段勾结并达成共识,方获允诺。他们把两位老人连同破烂家当装上卡车。还煞有介事地给老人戴上红花。敲锣打鼓撵出街道。老人挥泪离开沈阳。当天到达新宾县汤图公社龙凤大队道沿村。
郝、曹等人利用群众专政手段,把两位老人二十多年的住房夺下来,分配给
至爱亲朋。他们实现了策划的阴谋,如愿以偿。
两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告别了城市生活,回到暌违四十年的山乡。层峦叠嶂。林木蓊郁,山径蜿蜒,与世遥隔。重新开始艰难苦涩的日子。儿女远在外地,难得一见。心事落寞,度日如年。
老人住的是一间土石砌墙,茅草苫顶的小屋,一铺土炕占去一半面积。炕头有锅台灶坑。炕上放两只木箱和一只小炕桌。地上有只木碗橱。此外别无长物。用水要到50米外去挑。炊柴靠上山砍樵。买粮要翻越一座大山,走约3小时,才能到公社粮站。不难想象,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背负沉重粮袋,爬山越岭,将是多么艰难。
儿女只能在节日回乡探亲,可以帮助干些笨重杂活。但平时各项活路,还得靠老人自理、张罗。
我每次探亲要离家返城时,两位老人显得无着无落,忧伤不已。妈妈送到柴门外,总要问一句:"多咱还能回来?"洒泪而别。爸爸拄着木棍,缓步送出村头,到一棵老榆树下,目送我拐进涧水沟堡子,背影消失了,还要站些时候,才往回走。
爸爸上山打柴时,有一次右眼彼树梢刮伤,几乎失明。在抚顺东洲医院治疗半个月方才出院。 1972年,他又患了脑血栓,到汤图公社卫生院抢救治疗。从一个靠边站的老中医偷偷讨个处方,出院后服了多剂中药,才恢复到扶杖可以缓步走路。
平时难度大的活路,如打全年柴、掏炕、苫房、圬墙等,求人帮忙,要有偿服务,而且要比别人多花钱。乡亲知道老人有劳保费,间或有人来"借"五元十元,欠拖不还。老人怕得罪人,难开口讨要,往往不了了之。每年都得搭进百八十元,苦不堪言。
有一次探亲时,爸爸深有感触地对我叹道:"我一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亏心事。想不到过去多念点书、上班混口饭吃,都成了罪过。甚至住两间房也要招灾。差点搭上一条老命。想当个顺民,过个平静生活都不可得!天理何在?!"我望着爸爸,白发苍苍,面孔消瘦黎黑,满脸皱纹,垂垂老态。听了这撕心裂肺的感叹,联想到一代老知识分子的苦难境遇,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两位老人在山乡苦苦挣扎了十一个年头。直到改革开放,拨乱反正,落实政策,方有可能回城。但城里已无住房,无处落户口,不予办理。离沈阳时本有两间住房。兜个11年的大圈子,重返沈阳,已无立锥之地。偌大一个城市竟无处可以栖身。幸亏妹妹家住沈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人户口落到妹妹家里。这样,两位老人才结束漂泊,回城安顿下来。
郝、曹之流,利用"文革"的时机,得售其奸,作恶多端。把两个无辜老人整的死去活来,弄得无家可归。可谓灭绝人性。
两个善良的老人,虽然失去了虔敬供奉多年的观音,但苍天有眼,最后终能绝路逢生。也可以说是善有善报吧!
如今,爸爸、妈妈均已走完他们那凄风苦雨的人生之路,相继撒手尘寰十多年了。但愿他们的在天之灵,能得到平静而安息。
三 梦觉絮语
18.衷心盼望
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我在北平读大学时,抗日烽火甫息,内战硝烟又起。神州大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我在进步同学、进步书刊的影响带动下,积极投身革命激流,参加了历次进步学生运动。
当年我由一介只抠书本的贫寒学子,转变为紧跟、追随时代潮流,主要由于对现实失望和不满。反对当局的一党专政、个人独裁,官僚腐败,和民不聊生。衷心盼望,国家变为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的国家,逐步走向繁荣富强。当时从看到的毛泽东著作,如《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等,以及若干进步书刊的宣传,我得到深刻的印象。认为只有中共和毛泽东领导的新生力量,才能担此历史重任。并且认为这是国家民族前途希望所在。
经过三年鏖战拼杀,国民党统治的旧政权被推翻了,共产党领导的新政权诞生了。随着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高呼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积贫积弱、饱历忧患的中华民族,在国际间以新面目、新姿态涌现出来,并赢得举国一片欢腾。我怀着满腔热情和殷切希望,参加了新政权领导下的工作。我时刻关心、瞩目国家前进的脚步和发展变化。思考着当年的"衷心盼望"能在这片古老的、多灾多难的土地上逐步实现。从1949到1976,我思考、盼望了二十七个年头。我们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多灾多难的民族,幼稚蒙昧的个人,究竟得到了什么呢?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在沉思。老百姓也从浑浑噩噩中有所寻思。
这二十七年间,国家与民族的遭遇和变化,大家洞若观火,有目共睹。这里无劳我来置喙饶舌。我个人的遭遇和变化,个中况味,苦辣酸咸,只有自己最清楚。只有自己认识体会最深刻。这里有必要加以忆述。
19 个人遭遇
我原是来自基层社会的一介清寒学子。家庭出身市贫,个人成分学生。没参加过任何反动党团。没有反动社会关系。社会上无高亲贵友。没有任何政治污点。与共产党无宿怨新仇。可以说个人的出身、历史是一清二白。而且很早便接受进步思想影响,积极投身革命潮流。参加了历次进步学生运动,为新政权的诞生做过力所能及的贡献。从一介清寒学子、基层草民的朴素感情来说,具有靠拢、追随、拥护新生革命事业的先天基因。因此,在1949年6月便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从1950年开始申请入党。1951年便被评为"优秀机关工作者"。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的历史事实。
我一心向党,热爱自己的国家。可是党和国家怎样对待、接纳这样一个青年的朴实感情和真挚追求呢?
1955年,我因交友不慎,谈论过"毛主席想当第五位"(即马、恩、列、斯之后的第五位国际共运领袖)。祸从口出,被当作"敌特嫌疑人"隔离审查,反复遭受批斗。整了一年多。没查出任何政治历史问题和污点。结果证实,把羊当狼狠打一顿;把无辜者当做罪犯猛烈收拾一通。但是,没做任何善后,没有任何说法,而不了了之。
我对肃反的所谓审查很有意见。按正规组织手续写了申诉材料,交给机关党委书记。这种做法符合党的规定,本是无疵可议的。但是却被束之高阁,没有下文。
1957年的整风运动,在党支部书记动员和保证"三不"(不扣帽子、不打棍子、不抓辫子)的情况下,个人基于对党负责和关心,提了并未越轨的意见。然而,反右斗争中,把所提意见,结合我写给党委的申诉材料,断章取义,诬我向党和社会主义猖狂进攻,并打成右派。受到凌厉处分,被流放到北大荒劳动改造。
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对我这个1961年已摘掉右派帽子的小职员,也不放过。还当作大右派分子,和"走资派"一同批斗、抄家、下放劳动、关进"牛棚",遭受拳脚、棍棒、皮鞭的野蛮酷刑。然后差点全家去农村插队落户,再度令我下放农村劳动。
从1955年肃反挨整, 1957年反右流放,"文革"关押"牛棚",直到1979年右派得到改正,先后历经24个年头。反复折腾,几番蒸煮煎炸。从28岁开始挨整,直到52岁方获一纸平反结论。从青春鼎盛,直到须发颁白。一生中风华正茂的黄金岁月,完全断送在那个苦难年代,不啻毁了我的一生。二十四年履艰历险,付出血的代价,九死一生,侥幸存活下来。青年学生时代的理想和追求,完全付之滚滚东流。
1955年已经证明我被冤枉、整错了。但是反右继续把我推进灾难深渊。到"文革"时,似乎必置我于死地而后已。我对党究竟是个什么人?伙伴、朋友、自己人、仇敌?为什么要把一个党的追随者、拥护者、积极争取参加者当作敌人狠整?党为什么把自己的诤友拼命推向敌营?我为什么反复挨整长达二十余年,愈演愈烈?
经过反思,这二十多年的苦难遭遇,如醍醐灌顶。终于使我大彻大悟。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阶级斗争要常抓不懈。抓阶级斗争必须有斗争对象。一旦被扣上阶级敌人的帽子,即被打入另册,形同"贱民"。被革命政权踩在脚下,永无出头之日。这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需要。在这种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社会里,必然存在一大批形形色色的阶级敌人,必须存在抓不尽、肃不清的阶级敌人。按《土地法大纲》规定,经过土改后,地主劳动五年,自食其力,可以摘掉地主帽子。但这二十七年间,没有一个地主摘掉帽子。右派摘了帽,称为"摘帽右派",还属阶级敌人范畴。阶级敌人的儿女,被叫做"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意即生来便是不好的子女)。这无异于"帽子"变相世袭。如果没有这些"终身制"的阶级敌人,阶级斗争便没了抓挠。所以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社会里,必然总是一批人压制了另一批人,说白了,就是"革命人民"骑在另册"贱民"头上。如果致力于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革命导师长生不老,阶级斗争便会狠抓至今不止。那么,不仅阶级敌人的队伍会膨胀许多,而且会出现高龄阶级敌人,例如出现百岁摘帽右派,等等。那是毫不稀奇的情况,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前景。
如果说,当年我是祸从口出,因言贾罪;是咎由自取,自食其果。那么,我的两位老人呢?
20.无辜的老人
我的父亲虽然读过大学,但他是书生气重的学究。一向忠厚老实。走路怕踩死蚂蚁,树叶落下怕砸头,谨小慎微。从来以勤勤恳恳工作,端端正正做人自律。没有任何政治历史问题,没有任何政治污点。在旧政权下,他是抬不起头、不吃香的人。最高职位仅在铁路混个"主任科员"而已。在新政权下,他也努力追赶时代潮流,但思想和脚步总撵不上。只知安分守己,任劳任怨,做好本职工作。生活上与人无争,与世无扰。父母两位老人都是道地的安善良民。父亲退休后,每月开四十多元养老金。母亲是家庭妇女。两位老人过着清淡的日子。但是,"文革"对这两位老人也不放过。捏造罗织莫须有的罪名,乱扣帽子,施加酷刑。使他俩无端遭受打手们的拳脚、棍棒:和皮带,险些丧命。最后,虽然已搞清两个老人无任何政治问题,还是软硬兼施撵出沈阳,去农村插队落户。在农村苦苦挣扎了11个年头。落实政策后,沈阳住房已为他人侵占,无处落户口,成为插锥无地的无家可归老人。他俩遭此大劫大难,是招谁了,惹谁了?是犯了法,是干了缺德勾当?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已退休的老知识分子?所以在农村插队时,老人曾伤心地说:"我一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亏心事,想不到过去多念点书,上班混口饭吃,都成了罪过。甚至住两间房也要招灾,差点搭上一条老命。想当个顺民,过个平静生活都不可得,天理何在,!"
两代知识分子,过去从未挨过打,但是几乎同时遭受了新政权的拳脚、棍棒和皮鞭。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当然,个人的不幸和灾难,比起国家、民族遭受的创伤和损失,那还是微不足道的。国事千钧重,头颅一掷轻。如前所述,1957年的反右,全国划为右派的知识分子有55万多人,使我国的科教文化事业遭受了极其沉重的损失,后果严重,影响深远。众所周知, 1958年的大跃进、公社化和跟踪而来的所谓"三年困难时期",国民经济濒临崩溃边缘。非正常死亡人数达4000万之多,经济损失达1200亿(见《人民共和国春秋实录》)。"‘大跃进'是一场实实在在的大灾难,亲身经历过‘大跃进'的人,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薄一波语)其间1959年的庐山会议与其后的"反右倾"斗争,以彭德怀元帅为首,全国"伤及380万人。"(见《直言》)
1966一1976的"文化大革命",是"在极端绚丽的面纱下,蒙着极端残酷悲剧"(季羡林语)。"以野蛮征服文明,用‘无知'战胜‘知识'"(巴金语)。"文化大革命在毁灭中国的知识分子,毁灭中国的文明"(马思聪语)。由于这场空前浩劫,我国的经济再次濒于崩溃,文化科教事业蒙受毁灭性打击。"死了两千万人,整了一亿人,浪费八千亿人民币"(见《交锋》)。
这些客观存在的史实,与我在大学时代向往追求的进步理想,大相径庭,南辕北辙,相去何其遥远!过去把这类问题都归到极"左"路线户头之下,归罪于林彪、四人帮。但是1955年、 1957年、 1958年和1959年时,林彪和四人帮尚未爬上高位,抓到大权,该由谁来承担责任呢?即便归罪于极"左"'路线户头之下,那极"左"路线又是何人制定,谁来贯彻执行呢?笔者无意去追问啥人的政治责任,这也是当今难以厘清说透的问题,不愿在这方面徒费笔墨。我关注的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问题。
21.渴望法治
我在肃反挨整之后,首先想到的是,一个国家,上自元首,下至黎民百姓,必须有共同遵守的行为准则。不能自觉遵守,就要用司法强制其遵守。否则就无章法秩序,乱了套。这种共同遵守的行为准则就是法。两千多年前,刘邦率兵进关之后,还知道"约法三章"。现代很多法制健全的国家,都是以法治国,称为法治国家。
法律不是形式或摆设。全体公民都要毫无例外地遵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是众所周知的浅显道理。"文革"时本有人大制定的宪法,但宪法连国家主席都保护不了。宪法形同虚文、废纸。上面无视法律,下面便胡作非为。全国闹得无法无天。谁都可以抄家、抓人、打人,打死人不偿命。国家陷入暴乱失控,几乎不成其为国家了。还把这些做法冠以"革命行动",实在是对革命的亵渎和玷污。在那个年代,社会上豢养了大批"运动痞子",以整人为业,以斗人为乐;诬良为奸,以佞为荣;拔弄是非,颠倒黑白;惟恐天下不乱;闹得家难安居,国无宁日。这与法治相悖,毫不沾边,甚至是无"法"可讲了。
既然组织了千百万人反复研讨,煞有介事地制定了宪法与有关法律,又不愿受其约束,不想贯彻执行。这是为什么?笔者三思之后认为,掌权者权力过大、失控;又习于滥用权力,致造成权大于法。视法为儿戏,背弃法条,我行我素。"对法可以隨心所欲砸烂之(曾经砸烂公检法)。这都是"文革"中的凸显史实。
在法治国家里,法律至上,全国上下都要恪遵力行。封建时代还讲究"国法无亲","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果无视法律而独断独行,甚至达到"朕即法律",天下老子说了算,就完全变成人治国家了。法治国家,决不容许有超越法律之上的领导权力。
要想建立真正的法治国家,掌权人物必须树立为公为民的民权思想。掌权是在承担政治责任,而不是谋取享受。更不准滥用权力,恣意妄为。真正革命者除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不存在个人或集团的私利;更不存在既得利益。革命不是改朝换代,打江山不是为了坐江山。一切权力都是人民赋予的,自己是人民的公仆。执政掌权人物,首先要以身垂范,成为遵法执法的楷模。
22.呼唤监督
为了保证执政掌权人物知法遵法,不超越法律滥用权力,更要防止人治和独裁政权出现,必须有一套完善的有力的监督机制。
现代法治国家,都具有政治监督。即具有与执政者相对应的政治力量,对执政者加以监督和制衡。谁来执政掌权,由公民选择决定。这就是人民当家作主的民主。道理极其浅显。当年我们在推翻旧政权过程中,一再痛贬怒斥国民党一党专政。今天我们执政掌权,就要从根本上摒弃国民党一党专政的秕政和积弊。把前人的纰缪,作为前车之鉴。
其次是法制(立法、司法)监督。立法和司法必须独立,不受任何领导或干预。执政掌权人物如有违法乱纪、胡作非为行径,立法、司法部门有权弹劾、罢免、传讯,直至整治法办。智利前总统皮诺切特在位时,曾发生数十名西班牙人在智利失踪;韩国前总统全斗焕曾镇压光州起义;为此,在他俩下台多年之后,还被推上法庭受审。美前总统克林顿曾因绯闻被检查官起诉。等等。这都是众目昭彰的史实。
最后是舆论监督,也就是新闻传媒和群众的监督。执政掌权者的一言一行,都在新闻传媒和广大群众的耳目之中。众目睽睽,千夫所指。舆论跟踪监督。法治国家的执政掌权人物,一旦违法乱纪行为曝光,不劳法制干预,往往引咎辞职,自动下台,如前日本首相田中角荣与美前总统尼克松等事例,足资证明。没有上述政治、法制、舆论监督,法治必流于形式、空谈。民主监督是以法治国的保证。民主监督与以法治国二者不可或离。"文革"时期出现造反、揪斗和殴打国家主席,社会上滥杀无辜。一片赤色恐怖。竟无任何制止或干预,没人敢出来说话。当权人物如脱缰野马。恣意纵横驰骋于国土,所向披靡。群众还得为其歌功颂德、山呼万岁。这就是没有任何监督机制造成的灾难恶果。
失掉监督的政权,极易产生个人独裁专制;或形成特权阶层;滥用权力,权钱交易,卖官鬻爵,贪污受贿,滋生腐败官僚;严重了将使政权腐烂垮台。
23.兑现自由
任何政权,要想得到有效的舆论监督,必须保证言论自由,使人民敢讲真话、实话,敢提出批评。我国宪法明文规定公民的言论自由权利,但迄待落实。1957年反右,大批知识分子因言获罪,从此噤若寒蝉,三缄其口,被钳住了嘴巴。1959年反右倾,把敢讲真话说实话的开国元勋彭大元帅打下去了(后残害致死于"文
革"。)从此老干部画地为牢,明哲保身,也被钳住了嘴巴。这些社会中坚力量销声匿迹,当权者为所欲为,直至无法无天。敢讲真话者都被钳住了嘴巴,哪里还有舆论监督?
有能力有信心的执政者,是不畏人言的。盛世不惧危言。允许人讲话,保证言论自由,才能听到不同声音,从而明确是非得失,防患于未然。唐魏征曾有名言:"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就是这个道理。如果害怕舆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通过官方的"舆论导向",强求"舆论一律",那就成为官方在听官方语言了。当然也就无从倾听群众意见和体察民瘼了。
当权者如果仅满足于听取颂扬和赞歌,不愿听到不同声音,讳疾忌医,又不能用自我批评来自医;那么,局部微恙,会发展成沉疴、痼疾、顽症,直至导致不治之症。
历史上的专制帝王,还不乏有宽容大度、容人雅量者;懂得纳谏、从谏如流、礼贤下士、闻善言则拜;自身有过失还要下"罪已诏"等等。在现代号称民主法治国家里,领导人如果连古代帝王那点开明作风都达不到,真是可悲而匪夷所思了。
24.走出依附
在极"左"路线肆虐年代,老百姓不仅没有言论自由,甚至连人身自由都不存在。通过各种条件和手法,把老百姓牢牢捆绑在"组织"下面,形成无法摆脱的"依附"关系。没有介绍信、人事关系、档案关系,一旦离开所依附的组织,则大庙拒收,小庙不留,无处可以落脚栖身。吃饭、穿衣、买生活必需品,都要有各种票、证、供应手册,一旦离开所依附的组织,便失去票证等来源,不仅寸步难行,而且无法生存。因此,一旦离开所依附的庙堂,便会立锥无地,乞讨无门,甚至还乡无路。我在杜光先生的文章中读到,当年灾荒地区的农民,连出去讨饭都不批准、不给开所需介绍信(如买车票、住宿、证明身份等均要介绍信)。只能守家等待成为饿殍。
我在天津上中学时,社会上流行几句民谣:"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回家卖豆腐!"这是多么自豪的壮语。这只有在人身享有充分自由权利的情况下,才能说出这些话。
法治国家的政府官员,如果因政见分歧而不愿当官,多辞职挂冠而去。他们可以到任何地区、单位找到更遂心的工作。当年我们的公职人员,如果辞职不干,连回乡种田糊口的出路都不存在。由于"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人人都依附于"独此一家",赖以存活。因此,凡在"独此一家"奉职者,无论处境多么艰难,即使被当作猪狗,遭乱棍群殴,打翻在地再被踏上臭脚等等悲惨遭遇降临头上,只要一息尚存,都只能俯首贴耳、唯唯诺诺、惟命是听、任凭宰割、忍辱苟活。不然只能一死了之,如邓拓、田家英、老舍、翦伯赞夫妇,等等。这也是人治国家的鲜明特征,和两千多年的宗法家长制的悠久传统是一脉相承的。
在没有人身自由的情况下,个人的生存完全依附于所供奉的庙堂。一言一行,都要看上峰颜色,只能顺风打旗,鹦鹉学舌,人云亦云。当然,在此情况下,思想言论自由已无从谈起。
不走出人身依附的魔圈,要想成为一个现代法治国家的真正的公民,是不可能的。
25.殷殷愿望
现代世界汹涌奔腾的潮流,是人权至上,以法治国。而以法治国,必须具备政治、法制、舆论三个方面的监督。而这些监督机制的有效运行,只有在人民当家作主,民主思想精神得到充分保证才有可能。
我国从1919年五四运动时期,即提出民主与科学的口号。许多仁人志士为此奔走奋斗己垂八十多年。今天看来,要真正、彻底实现五四提出的口号,依然是任重而道远。但是,要想融入现代世界民主法治潮流,不走此路,别无他途。国家民族的千秋大业,重于一切,高于一切。只有建设成以法治国的民主法治国家,才能实现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的伟大理想,完成百余年来革命志士前赴后继、矢志追求的崇高政治宏愿。
人生不过百年,一切功名利禄转瞬化作过眼云烟。只有为国家民族奠定民主法治基业,做出长治久安的丰功伟绩,才能彪炳竹帛,百代流芳。难道只有新大陆才能出现T?杰斐逊、A·林肯和F·罗斯福这样的历史伟人么?愿天下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共勉之。
26.一点叮咛
我和老人两代知识分子的苦难遭遇,早已过去,成为昨天的历史。但是历史会不会重演?这是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最为关切的。如果国家未能融入世界民主法治的潮流,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的政治花朵,不能在这块古老土地上旺盛开放;当年的极"左"路线、独裁专制和以阶级斗争为纲,就存在死灰复燃的土壤,就有卷土重来的可能,就有重蹈历史覆辙的危险。特别是某些人士对待那段"左"祸横行的历史,讳莫如深,刻意淡化,力求让人忘却,似乎什么事情都未发生。导致现代年轻人乍闻十年浩劫时,如同听天方夜谭。长此以往,前事尽忘,后事何师?这种做法是对国家民族极不负责的,也是极其危险的。大墙文学之父,著名作家从维熙有句名言:"一个不能反思自己过失的民族,是个没有希望的民族。"这是一针见血、发人深省的箴言警句。我们必须树立科学的唯物史观。大公无私、实事求是地对待历史。过去的历史,都是当年当事人亲手写成的。我们只有求实存真的责任,没有涂抹文饰的权利。对历史的扭曲、掩盖、篡改是一种犯罪行为。对待历史,必须一不怕丑,二不怕疼,有敢于正视的勇气。应当尊重客观存在的历史,温故知新,深刻反思,由衷忏悔。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以史为鉴,痛定思痛,才能制止极"左"路线卷土重来,杜绝历史悲剧重演。
我的八岁的小孙女倪畅,是个头脑睿智、卓而不群的小才女。当她看过我写的《牛棚纪事》一文后说:"谢天谢地,没让我生在那个年代。实在太可怕了。"(原话)这个幼小心灵的呼声,使我深受震撼。为了孩子,为了子孙后代,我们必须肩负起历史赋予的责任。彻底根除"左"祸的隐忧。
时代前进了,国内国际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关上国门搞独裁暴政的做法必为世人所唾弃。如果国家民族不幸,"左"祸横行的历史再度重演,那么,我们的国家民族必将陷入灭顶之灾,而万劫不复。这绝非危言耸听。勿谓言之不预也。
我已年近八十高龄,夫复何求!区区之心,竭诚希望我国能真正以法治国,成为民主法治国家。以崭新的面貌,融入现代世界的民主法治大潮,跟上时代的步伐,飞跃前进!
最后,我以郑介初先生主编的《从鸦片战争到八国联军》一书中,李文海先生所作序言的几句话,作为本书的结语:
不要拒绝历史,因为历史给我们以智慧;
不要忘记历史,因为忘记历史意味着对事业的背叛;
不要漠视历史,否则将受到历史的惩罚;
不要割断历史,因为否定昨天也就将失去明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