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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中无日月(三)

  小镇。
  迷雾森林包围的山谷,却有直通小镇的秘道。
  这是离山谷三十里的小镇。虽然森林边缘也有农家和猎户的小村,但许多东西却是必须到镇里的集市才买得到的。
  看到青梵在集市中雀跃的身影,柳衍不由露出了笑容。在谷里憋了一年再见到这外面的世界,即使平淡如自己都不免不自禁地欢欣,何况这个不过七岁的小小孩子?
  见青梵一脸渴望地看着精致的糖人,柳衍微笑一下,小心地从手里数出两个铜子放到做糖人的老头身前的盒子里。“拿你喜欢的吧,梵儿。”
  青梵呆了一呆,随即露出孩童甜美的笑容:“真的可以吗?”
  “是梵儿挣得的钱,自然是给梵儿买喜欢的东西。”柳衍温和地笑了,一边轻抚他的额发。谷中生活本是艰苦,难得这孩子从不抱怨;非但不抱怨,青梵竟是过得异常满足。作为师父,本应由他来照料两人的生活起居,没想到青梵却抢过了掌勺的“大权”。除了涧里的游鱼林中的飞禽,对谷中的一切怀着强烈好奇的青梵几乎尝试了每一种可以入口的植物,平日更采集了各种菌类晾干储存。这次顺手带了出来,原只想着可以换一些零钱,却没料到竟是市场上难得的山珍,倒让师徒二人免了手头拮据的麻烦,不但买了足够半年分量的米盐,还添置了布料和碗盏。纵是如此,仍然有不少剩余。此刻见青梵在市集上一家家细细看过,满眼的慕羡却总是带着不舍地离开,柳衍不禁生出几分愧意。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青梵小心地挑了一个老虎形状的糖人牢牢握在手里。“师父,可以了。”
  又在市集上逛了许久,看着孩子手中紧握的糖人,柳衍突然觉得有些奇怪。“梵儿,怎么不吃呢?舍不得吗?我们的钱足够梵儿吃到饱呢。”
  “这是我得到的第一个糖人……”青梵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以前,没有人给我买过。”即使渴望到了极处,也必须学会克制自己——特殊的身份地位让童年早早地结束,从站到那个位置的那一天起就意味着自己再不是孩子……突然觉得身子一轻,已然被柳衍搂到了怀里。“委屈你了,梵儿。”
  对上柳衍温柔的黑眸,突然明白他的心思,青梵不由轻叹了一口气。“师父。”
  猛然回神,柳衍微微一笑,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梵儿,一起去给你买些纸笔吧,每天都在沙地上练字太辛苦了。”
  用力点了点头,青梵也紧紧握住了柳衍的手。
  迷雾森林可算是山谷天险。森林边缘处与寻常树林无异,林边山村还住着不少农家和猎户。但一到深处便是层雾叠瘴,常人绝不能辨别方向。两者以栎树林为界,村里人都知道见了栎树便要立即回转,所以两师徒才能无人打搅地住在谷中。
  站在村口,青梵问道,“村里人认识师父?”
  “恩,都是山里长大的人家,虽然十年过去,见到了竟都还认得我。”握住了青梵的手,柳衍微笑道,“以后梵儿到山村走动,只要说是住在栎树林里的柳大夫的徒弟就好。”
  青梵看着他:“师父?”
  看着他不赞同的颜色,柳衍轻轻地摇了摇头。“梵儿,隐居,不表示我们要与所有人隔绝。再说村里人老实,对人真心,比起外面是简单地多了。”
  “可是,他们也会闯到谷中吧?”
  “迷雾森林是他们从小的禁忌,村里人不会擅自闯入的。”柳衍笑了一笑,“何况谷口还有我布下的迷阵,他们进不来。”
  青梵点了点头,刚要答话,却被一阵喧嚣和急急奔来的壮汉打断了:“是柳大夫!柳大夫救命!”
  柳衍一怔,随即道:“大牛?出什么事情了?”看了一眼混乱的人群,他急忙赶上前去。青梵人小体灵,挤到人群前面,一看却是大吃一惊。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黑瘦猎户满身是血地躺在用树枝简单扎成的担架上,已经昏迷不醒。鲜血淋漓的大腿上看得出是野兽利爪的抓痕,大腿肌肉被生生地抓去了一块,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头。
  一边快速地为那猎户处理伤口,柳衍皱着眉头,“是虎。”这句本是疑问,他用的却是极其肯定的语气。
  叫大牛的高壮猎户喘着粗气道:“已经是第五个被那畜生伤着的了。”顿了一顿,“是这样,半个月前李老大的儿子上山打柴,摸到了一只小虎便偷偷抱回了村子养在家里。那母虎倒也知事,叼了獐子之类的想是来赎。不晓得那小虎性子拗,被抱回来后竟是不吃不喝,生生地饿死在村里。李老大没法,只好将死虎放在村口。那母虎在村外号了一夜走了,谁晓得之后村里的牛养猪狗一头接一头地被咬死,最后连黑子院里玩耍的儿子也被拖出去吃了肚肠……村里人商议着要打它,可几天下来连黑子死了三个年轻人,今天一起上山的铁柱竟也叫那畜生给——”
  点了点头,对上周围紧张而哀戚的目光,柳衍突然吃了一惊,“大牛,那虎是林子里的?”
  大牛顿时“啊”了一声,而周围村人皆是倒抽冷气。
  柳衍眉头骤然拧紧,突然一手抄起青梵,身子如箭一般径射出屋。

  山中无日月(四)

  “师父,你真要杀那母虎?”被柳衍提着在密林里穿行,青梵轻声问道。
  “无论如何都要把村人从林子里带出来,而且一定要在日落前。这烟雾一入夜就成瘴气,他们是决计挨不过去的。”
  “可这事是村里人的错啊。小虎本来就不是可以由人来养的,护子的母虎性子最是残忍。师父不是说他们都是在这林子里长大的吗?为什么不能从一开始就想到这样的后果?”
  “梵儿,这就是人心最大的弱点。宁愿去赌那万分之一的侥幸,也不愿意面对自己失误造成的恶果。而为了弥补一个错误,往往会以再犯千百个错误作为代价。”柳衍的声音里有一丝莫名的苦涩,“可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啊,我不能就这样放着他们不管。”
  “师父告诉青梵众生平等。”青梵的声音异常平静。“师父只是心肠太软,所以没办法不管罢了。”
  柳衍苦笑一下:“好了梵儿,我想我们已经看到虎穴了。”
  说着,他带着青梵稳稳停下。
  “母虎不在。”匆匆检查一遍,柳衍略舒一口气,但脸色随即沉重起来。“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希望一切还赶得及。”
  “师父,有声音。”青梵突然停下脚步,向石穴深处的枯叶堆走去。
  “梵儿小心——”
  柳衍一句话没说完,青梵已经俯身抱起一物,“好像是只小猫,师父……”
  看看倒在尘埃的黄黑条纹的庞然大物,再看看怀里灰灰白白的“小猫”,青梵无奈地苦笑起来。
  是因为生为“白子”,所以不被母亲承认以至于差点被饿死吗?
  这只幼虎应该是那只已经饿死的幼虎的兄弟。一胎生下两只小虎,母虎的负担相对要重得多,而其中一只竟是变异了的“白子”,母虎拒绝承认喂养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想起曾经在生物课上学到有关生物白化的知识,青梵不禁微微撇唇。
  白虎,虽然罕见,但自己也不是没有见过。这只幼虎虽然因为饥饿身体虚弱,但自己可不认为它会有其他什么问题。
  几乎是下意识地,青梵将柳衍给自己的羊奶端到了幼虎嘴边——而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在周围村人心里引起多大的震动。
  柳衍微微地笑了一下,随即敛起了笑容。
  刹那的震惊过去后,一种几乎可以用“悲哀”来形容的、带着深深怜悯的表情浮上了柳衍一向沉静如水的面容。心念电转,头脑中一时思绪飞过无数,却又是在一瞬间作出了决定。他轻轻走到青梵身边,不露声色地将青梵和他怀中的幼虎护在自己身侧,这才柔声道:“梵儿,我们要回家了。”
  青梵抬起头来,漆黑的眸子与他目光相接:“好的,师父。”
  柳衍微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兀自震惊的村人。“虎患已除,希望大家不要再这样轻率地进入林子了。”一边向支撑左臂的大牛点了点头,“照顾好受伤的人,草药的用法我已经教给了李大娘,三副下去就能好得差不多了。至于那头死虎……”他沉吟片刻才道,“到镇上去卖了,换两个钱给黑子娘度日吧。”
  他不用担心自己的话会有任何不被严格履行的可能。身为唯一一个时常到村里走动的大夫,他的话本来就有十分的分量;何况他是“住在林子里的人”,又以一人之力击毙了十来个猎户都不能制服的母虎,现在自己在村人们的眼里,一定是相当可怕了吧?
  轻叹一口气,不去看那些惶恐而敬畏的延伸,柳衍揽住青梵,身形一起,身影已经消失在村人的视线外。
  “笨蛋,没见过这么笨的猫!居然连嘴巴都不擦干净就往人家身上蹭……”
  武——武——
  “笨猫!那是竹子不是树,又不是猴子……”
  武——武——
  “混蛋!居然敢淋我一身水!有种你别跑……”
  武——武——
  抬起眼看向窗外,不意外地发现闹乏了的一人一虎和往日一样窝在溪边青皮石上晒太阳,柳衍不禁轻轻地扬起嘴角。
  让梵儿收养白虎这个决定是对的。
  从见到的第一眼起知道梵儿绝不是普通的孩子。那种近乎无情无心的冷峻淡漠分明是历经风雨看破世事的沧桑,不堪艰苦却一意支撑的骄傲坚忍更时时令自己动容;即使在谷中他表现得乖巧温顺而不失活泼,但自己却知道那只是这个深沉如海的孩子一张让人安心的面具。柳衍知道自己在期待那张属于他年龄的天真笑颜,而那被母兽抛弃了的白虎,正是那把解放他压抑已久的孩童天性的钥匙。
  不过……柳衍走出屋子,微笑着接过一人一虎“热情”的“招呼”,顺手将青梵发间两片竹叶拂去,“梵儿,不给白虎起个名字么?”每天听着他“笨蛋”、“笨蛋”地叫,虽然好笑,但究竟不符合自己一向的审美习惯。
  青梵歪过头:“起名字?我最怕的就是给人起名字了……”一双亮晶晶的大眼骨碌碌地转了两圈,然后一人一虎大眼小眼对了个正着,“笨蛋!瞪着我干什么!在帮你想名字哪!也不知道给个建议……每天吃饱就玩玩累就睡睡醒又吃,你看看都成什么样儿了……”
  见青梵一双手不客气地在老虎头上“肆虐过境”,配合着那不时两声“武——武——”,显然又玩得不亦乐乎忘乎所以,柳衍笑着轻咳了两声,索性负起手看他们能够玩到几时。
  “白虎、白虎……你这哪里还有虎样儿啊?哪只虎是像你这样被伺候得舒舒服服膘肥体壮的?又瘦又精干的虎才是万兽之王哪!看看你,整个一只肉球……”青梵突然顿住了,“肉球?我决定了!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就叫肉球,小名小球!”
  见青梵兴高采烈的模样,柳衍忍俊不禁,大笑了起来。
  肉球肉球,万兽之王的神兽白虎被起了这么个名字,如果它能够说话的话,也许会大哭一场吧?只是,对于这只自幼被弃的幼虎而言,梵儿已经成为它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了吧?如果真如星相占卜里所说名字可以冲淡命运的悲伤,快乐的“肉球”又何尝不是天地间最美的名字呢?
  看着又玩成一团的一人一虎,柳衍深深地笑了。
  这样的生活,足够快乐,足够幸福。

  起坐有竹波

  “笨球,你究竟还是不是老虎——”
  怒斥的话语因为其中犹自带着童音气势减弱了几分,林间的禽鸟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喧嚣而自顾自睡着午觉。远处群山连绵,松海传来涛声阵阵,而处于谷底盆地清涧上游的竹屋边,一个灰衣男孩正与一只身长逾丈的巨大白虎对峙。
  一身淡黑色条纹的白虎死死瞪视着面前已剑相对的男孩。男孩大约七八岁的模样,貌不惊人,一双眸子却是璨若黑耀深如大海,更透露出一种与年龄远不相符的沉稳成熟。灰色的衣袍用的是最普通的土布,却做得相当精致,完美地贴合着男孩尚未成熟却十分结实的身子。腰间束带当风,手中竹剑斜指,虽然年纪不大,男孩的气势已然逼人。
  突然白虎一个纵跃,径直扑向男孩;眼见两只巨大而锋利的前爪将碰到男孩肩膀,却见男孩身子一沉,脚下轻点,竟是于间不容发之际滑到白虎侧面。白虎不待回身,钢鞭一般的长尾已向男孩卷去;男孩足尖一点,身子陡然拔高,在空中轻轻巧巧一个转折,竹剑已然指向回身向对的白虎咽喉。那白虎身形虽极巨大,动作却是异常轻灵,见机也快,就地一滚已避开剑锋,随即立定了身子,再次与男孩成对峙之势。
  啪啪啪,一阵掌声传来。男孩竹剑下垂,与白虎一起迎向鼓掌缓步而来的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的模样,神态儒雅温文,一张俊逸面容隐隐有出尘之气,虽然粗衣常服,但一身清隽高华的气度仿若仙宫之人。此刻他看向男孩的目光是温柔而带笑的,满意之中更有三分骄傲。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扶上男孩肩头,他微笑道:“梵儿,这一招凤舞九天做得相当不错。”
  男孩笑了一笑,随即低垂下眉眼,似乎带着几分羞涩。而那头白虎此刻也凑近二人,巨大的身子在两人身上轻轻磨蹭。
  这青衣男子名叫柳衍,乃是西云大陆道门之尊,号青阳子,才华卓绝可谓学究天人。西云大陆列国纷争,他本想以一己所学匡扶君主道济天下,却因存心过于仁厚不堪见主君残忍之面而主动离去隐居山谷。男孩是他两年前所收的徒儿青梵。青梵本名君无痕,因为追逐梦中青鸟而落入这一时空成为北洛被灭门之望族君氏唯一遗孤。青梵随柳衍隐居,遍读群书,广学群技,师徒二人过得十分相得。而被称为“小球”的巨大白虎本因生为“白子”而遭母兽遗弃,被青梵抱养长大,一年之间一人一虎已成密友,几乎是形影不离。山谷被群山和迷雾森林包围人迹不至,二人一虎的生活过得安静而悠然。
  当着柳衍的面又完整地演了一回剑法,青梵这才收好竹剑。刚要起步,他突然转身叫道。“师父。”
  “什么事,梵儿?”柳衍温柔地看着心爱的小徒。这孩子天赋奇才又勤奋坚韧,年纪虽小胸中却极有经纬。不凡的身世造就了他沉稳深邃的性格,外人面前淡漠无波的表情能够轻易遮掩一切心事。但对自己而言,梵儿却更应该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每一次孩童天性流露都会令他欣喜不已。此刻见他带着渴盼的目光,柳衍不由更加放松了口吻。
  “师父,我想和小球上山一趟。”
  柳衍凝视着他。
  “快入冬了,徒儿想再收些果品蘑菇并猎些野物回来。” 隐居山林冬天总是最难挨的季节,事先的准备乃是生存之本。所以从秋季起大量的猎物要开始腌制或风干起来,而吃不完的干菌也会用于出卖以换回盐米之类的必需品。
  柳衍微微一笑:“我们储藏的食物足以吃到明年春天了。”他记得这个徒儿总以填满藏物石穴为己任。
  青梵摇了摇头:“绝对不够,因为肉球太会吃了。”
  看着低吼以示抗议的白虎,柳衍不禁失笑。“也对,那就去吧。要多玩几日也可以,但路上一定要千万小心。”两年来他早将山谷各处玩遍,近几处的山头也已经相当熟悉,加上武功已有小成,又有白虎在一边保护,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太大的问题。何况梵儿从来就十分有主张,无论想做什么事先都会做好计划准备,在这一点上,自己是完全地信任他的。想了一想,“什么时候去?”
  “今天晚上。”
  柳衍点了点头:“记得带上铁蝉哨,真的有什么事情,不要逞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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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坐有竹波(二)

  幽深的山涧边生着一堆火,巨大的白虎舒适地卧在火堆边,凝视着正忙着翻动叉架的男孩。
  好笑地瞥了白虎一眼,青梵随手将一条烤鱼丢到它面前。“真是的,你是虎哪!怎么就喜欢跟我抢熟食吃?”在烤鱼身上抹上一层野蜂蜜,再翻转两次,“还是我的手艺太好,好得不只师父会贪嘴,连你也挡不住?”
  自入谷后发现青梵绝佳的手艺,柳衍便让出了掌勺之职。相对于柳衍的随和口味,青梵在这一点上远为苛刻,时时找各种机会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山谷中各式食材不可谓不丰,青梵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而涧中为过冬积聚大量脂肪而养得又肥又嫩的白鱼,正是此一时节最美之物。
  嗅一嗅,然后满意地咬下一大口。人说熟能生巧,但在烹调一道上青梵却拥有着纯粹的天赋,没有各种称手的炊具调料依然能够做出令人食指大动的食物。来到山谷后他便学着照顾自己,加上两年来的锻炼,他已经习惯了山中的生活。
  采集和捕猎是青梵每日的功课。青梵翻遍了山谷可吃的每一种野菜和菌类,也以极快的速度熟悉山林中各种可以入药的植物。柳衍所教的武技灵活地用在了追踪捕猎之中,而结合了多种机关技术制作出来的各式精巧陷阱几乎总是满获。不过,陷阱的数量和分布都被严格地控制着——出身道门的柳衍虽不禁杀生,但青梵也不喜欢浪费。
  青梵知道,山谷中生活的一切都是对自己的锻炼。技艺只有融会于实践才可能真正发挥它的效用,只是强逼着自己用最快的方式独立虽是自己的选择,却并非柳衍的所愿。两年的朝夕相处,柳衍清楚地知道他绝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那个如朗月一般的男子是爱护但更尊重着自己的,这比任何的事情都更能令青梵感到喜悦。
  不过,不喜欢和人交往太深的心理却是根深蒂固地埋在头脑里了。青梵轻叹了一口气。虽然知道这有些可笑,山中只有两个人的绝对事实已经先一步决定了两个人的生活。何况,那场大火后,柳衍已经成为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依靠了。
  轻轻拍了拍乖巧地卧在一边的白虎,青梵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其实,这样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
  虽然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但至少在这一刻,应该好好享受这上天赋予的、完全不同的生命。
  一口袋各类蘑菇、一口袋各色野菜、一口袋各种山果,十来只野兔雉鸡、两只獐子、一只野猪、五条小臂粗的蟒蛇,以及一小口袋师父急需的珍贵药材——青梵满意地清点着自己十二天以来的收获。
  检查了所有的机关,并一个不落地撤去,冬天自己上山的机会不多,那些误落陷阱的动物死得就不值了;找河边平滑的大石,将蘑菇和野菜铺开晾晒,一来方便保存,二来也减轻重量减少体积。打到的野物用坚韧的藤条穿好,得等回到竹屋才能一一处理——快入冬了,虽然猎物的数量不算少,但已经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捕猎的困难。而意外满意的要算药材收获了:无意间发现山壁罅缝,钻出后却发现别有洞天,大片看着淡金色小花的蔓草竟给人“壮观”之感,而其中杂长的不少味草药正是师父的笔记中记录所需。不过,最让青梵兴奋的是他发现那开着淡金小花的蔓草味美绝伦,满满地采了两大包才满意而归,回程沿途上更做下记号好再次取用。
  从这个位置已经能够看见谷底的竹屋了,青梵突然有一种想要大声呼喊的冲动:师父会听见吗?如果听见了会来迎接自己吗?看一眼悠闲地摇晃着尾巴的白虎,他笑了。
  可是,白虎突然收敛起悠闲的姿态,紧张的感觉顿时笼罩青梵全身。迅速靠近白虎,一边伸手握住腰间师父定要自己带上的护身短剑,青梵静下心来,缓缓调整了呼吸。
  看清黑影的一刹那,青梵感觉全身的血都凝固了。
  是一头异常高大的黑熊。
  熊是冬眠的动物,入冬前都将自己吃得圆圆滚滚,这样才好一觉挨过漫长的严冬。但这一头却并不丰臃,甚至显得有些消瘦。青梵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双小而精亮的眼睛里透露出的贪婪凶光,在它一步步接近自己晾开的猎物时益发强烈。
  熊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之一,同时也是最残忍的动物之一。而一头急于为冬眠储存能量的熊可以称得上是最凶残最危险的野兽。
  尤其这一只异常地巨大。
  手,把剑握得更紧。

  起坐有竹波(三)

  梵儿就要回来了吧?
  亲手为他铺好厚实的棕垫,再换上新晒的棉被,柳衍对自己微笑了。
  虽然知道以梵儿的内功已经不再畏惧谷内冬日的寒冷,但还是忍不住要为他准备好温暖的一切。就像明知道以他的聪明伶俐不会遇到危险,但还是会为出门在外的孩子感到担心一样——这样的矛盾,大约就是为人父母的心情吧?
  聪明好学、沉稳冷静、刚毅坚韧、礼貌温文……任何父母如果能有像梵儿这样的孩子,一定是受到了上天最大的宠爱。可讽刺的是,他的生身父母竟从没有将一点点的目光分到他的身上。
  而像自己这样的无用之人,却得到了他的亲近和喜爱。
  那孩子是个冷情的人,他显然不喜欢和人亲近,严守心防的谨慎甚至更胜于那些权谋场中的高人。但是,像所有的孩子一样,他总会不自觉地追求关怀和温暖。一点小小的关怀便足以让他感动许久,而这份感激的心情却不会因为时间而褪色。他是那样细心地留意着周围每一点小小的变化,更何况是身边朝夕相处的人。
  他是上天给予自己的最好的礼物,最珍贵的孩子。
  随手翻开书桌上的书,自己手抄的字行里有他奇巧而精辟的夹注。柳衍微笑了:真是天才的孩子呢!等他回来,一定要将《璇玑谱》好好地讲给他。也许,那百年无解的战局会在这个孩子手里轻松解开呢……
  突然一阵心悸。
  柳衍怔住了。
  什么声音!
  像是——熊!
  哨声!
  铁蝉哨!
  梵儿!
  青色的身影箭一般射出了窗户。
  将灰色的小小身子揽进怀里,柳衍这才发现自己几乎一直屏住了呼吸。
  第一次痛恨自己这两年武功的荒废——从来没有像那样没有把握,只怕出手稍慢而让最爱的孩子受到一点点的伤害。看到那张一向沉稳成熟的脸,竟流露出那样的惊恐和无措,在那一刻真的痛恨自己对他的过分信任和放纵——无论怎样的天赋奇才,他终究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啊!
  “没事了、没事了……师父就在这里,梵儿跟师父回家了……”
  感觉怀中的孩子渐渐平静下来,柳衍低头凝视着青梵沾染血迹的脸。长长地舒一口气:还好,梵儿没有受伤,只是吓坏了。
  半晌,青梵才轻轻开口道:“师父……”
  紧紧将他搂进怀里:“梵儿!”
  “熊……死了?”
  “是的,它已经被师父杀死了。”
  “还是师父最厉害呢……”
  “梵儿!”
  “真的好害怕,梵儿的剑太短太小了,杀不了它……”
  “下次师父一定给梵儿最好的剑。”
  “啊!小球呢?它还好吗?”
  听到孩子急切的声音,看了累瘫在一边的白虎,柳衍微微地笑了:“它没事,只是累坏了。”
  “多亏了小球呢……要没有它,真的见不到师父了……”
  “回去一定好好奖励它。梵儿现在有力气吗?”但不等他回答,柳衍已经将青梵一把抱起,“好了,我们回家了。”
  “不——”
  柳衍心疼地看着又一次从梦中惊醒的青梵,忍不住伸手将他揽到了怀中。
  三天了,梵儿竟是没睡过一个好觉。
  平日只看到了他的沉稳早熟,甚至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独立坚强,骄傲得让人心痛,遇到那样的惊吓竟还是不肯让自己陪他过夜。每天晚上将惊醒的青梵搂入怀里,柳衍都满是感叹。
  是自己这个师父的失职吧。
  “师父……”朦胧半醒的青梵本能地靠近身边的温暖。“梵儿好没用,居然还会感到害怕。”
  “不,梵儿是最勇敢的,能够独力面对一头大熊。”
  “白天可以忘掉,可是一到了晚上就好像控制不住这了……明明都是过去了的事情了,为什么还会这么害怕呢?师父就不怕的……”
  听得出孩子因为控制不了恐惧而产生的烦躁,但更惊讶于令青梵烦恼的不是恐惧而是无法控制恐惧这一心情。无声地笑了一下,这孩子大约还没有发现自己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撒娇意味吧?轻轻将他在怀里抱得更舒服一些,柳衍柔声道:“不,梵儿,师父很害怕呢。师父害怕失去梵儿,我无法想象要是晚到一步失去你的情景——我还从来没有那样害怕过呢。”
  青梵更深地偎进他怀里,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好暖和……不过师父,我觉得那头熊比你还害怕……”
  柳衍微怔一下,随即闷笑得胸口隆隆起伏。“傻瓜……”为了保护自己小兽,任何母兽都可以展露出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那是最强大的保护欲望,绝不容许任何人侵犯自己所守护东西的力量。动物的感觉天生比人敏感,那个时候即使残暴如黑熊也无法忽视自己的惊恐和悲伤。保护小兽的母兽啊……柳衍轻笑起来,伸手拉过床上的熊皮将孩子妥帖地包裹严密,然后轻手轻脚躺进青梵的被窝,不顾孩子惊愕的瞪视,搂过那小小的身子安详地闭上眼。
  “睡吧。”
  愿你,从现在起,一夜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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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可几重碧

  看一眼窗外明亮的天色,再看一眼屋中的床铺,柳衍不由微微地好笑。
  是该说梵儿傻还是笨?
  见他似乎打定主意装睡到底,柳衍再也忍不住,好笑地将被窝一把掀开,不意外地看到青梵难得的羞赧表情。或者是因为初醒未醒,或许是因为被捂得太久,满面红晕的梵儿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一些,竟是分外地可爱。
  哐啷一声,一张竹椅被带翻在地,柳衍有些无奈地看着青梵红着脸直窜出屋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这孩子啊……
  呵呵轻笑着整理好屋子,柳衍这才向屋前山涧走去。
  后仰、挺腰、运劲、出手,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长枝头上已然穿过两尾鲜活的白鱼,在初冬明净的阳光下显得异常闪亮。好!这一招“鸿飞天外”又被他练成了,柳衍不由微笑一下,但随即想起道门武功被如此滥用,只怕历代祖师会被两个不肖的徒子徒孙气活了……
  有了梵儿后,自己竟也是轻松活泼起来。
  “武——武——”白虎巨大的身子轻轻蹭着他,柳衍微笑着抚了抚它的头。“小球。”若非白虎,也没有了今天的和平和美丽。
  “师父!”青梵转身,脸上兀自带着闪亮的水珠。
  柳衍点了点头,在涧边青石上轻轻坐下。看着他熟练地生火烤鱼,又拿出随身携带的酱料抹在鱼身上调味,柳衍不由微笑了。安抚一会儿有些激动的白虎,回头看到青梵手中用来压制鱼腥味的野菜时,柳衍猛然呆住了。
  “梵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奇怪于柳衍不同寻常的激动声调,青梵愣了一下,这才扬起手:“师父是说这种野草?是这一次在山壁罅缝后找到的,长得满山遍野,明明秋末了花还开得极盛。不过,味道倒是很鲜呢。”见他的表情越来越古怪,青梵不由有些担心,“师父,这个……有毒吗?”
  柳衍顿时哈哈大笑,一把搂住了兀自一头雾水的青梵。“梵儿,你说……你说你把它当成野菜?”
  青梵点了点头。
  柳衍微笑了一下,“波旬金盏,虽不至于起死回生,但只有一息尚存便是有回天之力的救命良药。但是真正的波旬金盏生长在何处却一直是个谜,极其稀少难得,就是为师也只在你师祖的药案中见过关于它的描述。”说到这里他不禁摇头轻笑,“没想到真的见到的时候,西云大陆万金难求的波旬金盏竟被你当成野菜一般大吃大嚼。”
  看着青梵难得呆愣的表情,柳衍又是一阵好笑。“不过根据医书上记载,这波旬金盏虽是难得的珍贵草药,却必须经过加工炮制才能发挥功效。像你这般吃法,大约也真的只有饱腹充饥这一项作用了。”轻轻笑着拿过他手上的烤鱼,细心地挑去鱼刺再递到他手里。“不过梵儿也太大胆,幸好这波旬金盏生食无毒,要不然可就真的糟了。以后记得了么?”
  青梵这才回过神来,懊恼地揉着自己的头发,“是的,师父。”
  “好了,吃了就是吃了,这样天生的奇物,大约也只有梵儿才能有缘碰到。”柳衍笑着抓住他犹自折磨着头发的手。“梵儿也说它的味道很鲜美,不是吗?”
  “师父,其实为了这个,我采了两大包呢……”
  青梵从来没有这样后悔过自己的贪嘴。
  波旬金盏,西云大陆最珍贵的草药,被自己当成野菜大吃大嚼不说,还因为一时贪吃而采回了两大包。结果整整一个冬天自己被师父当成试药的药人,不但每天早晚都要灌进一大碗黑乎乎苦哈哈的药汁,每隔三天还要泡在混合了各种草药的药水里三个时辰。内力深厚又服食了波旬金盏的柳衍自然可以百毒不侵,但内力仅是小成的自己要达到同样效果就是真正的“苦不堪言”了。
  “这是最后一济汤药了吧,师父?”
  早晨一睁开眼就看到熟悉的药碗,青梵不自觉地往熊皮被窝里缩去。突然怀念起以前那些小小的胶囊丸药,和水一吞就结束,哪里需要受如此苦楚;要知道他虽不畏吃药,但那汤剂真的不是普通的苦……
  柳衍好笑地将他从被窝里抓出来——这个冬天他充分领教了青梵一直潜藏的赖床和逃避功夫,早已练得驾轻就熟。“好了好了,最后一剂,喝了就再不抓你灌药。”
  青梵猛闭双眼一口灌下后便抬脚下床,柳衍一把抓住了他,“等会儿才能喝水喝茶——”
  青梵顿时皱起了一张脸:“师父……”
  柳衍微笑一下,从怀里摸出一只晶莹小瓶,瓶里蜜黄色的液体此刻在青梵看来尤胜琼浆玉液。“是野蜂蜜!”青梵欢呼一声,跳起来一把抢过倒在嘴里,一边含糊不清地道,“果然还是师父对我最好……”
  柳衍微带无奈似的笑了,提醒道:“梵儿,该去练功了。”
  “恩!”
  见他一蹦三跳出了屋,柳衍含笑着开始整理床铺。床上是一张完整的熊皮,正是那头黑熊将师徒的距离拉近了许多,梵儿在自己面前再也不会掩饰孩童天性——从这个角度来说,倒成了一桩好事。冬天大雪封山,两人便主要在屋里看书讲学修习内功,两个月来倍觉亲近。而自己也更多地发现青梵这孩子绝异于常人的思考,而他在兵书战策上表现出来的天分更让自己惊讶万分。
  实在难以相信一个九岁不到的孩子可以在两个月内将《璇玑谱》最后两章三十六局残局棋谱尽数破去。那“珍珑”棋局暗藏兵家玄奥,传说参透者可成绝代名将,两百年来为难了无数沙场老将。后来棋谱渐渐流传,无数纹秤高人为之心摇而希图一试。可是文人学士或许可以醉心黑白之间,但到底难有沙场纵横吞吐日月的心胸,是以自问世以来竟未曾听说有人可以破解。谁知本在研读前篇战策的青梵无意间翻到棋谱,一看之下竟是兴致勃勃地找出自己久未触碰的棋盘——柳衍知道,两百年前的西云军神风亦文,终于有他的传人了。
  只是破解这些棋局究竟意味着什么,青梵自己还不知道。
  听到屋外一人一虎欢闹的声音,柳衍微笑了。
  这样也好,一个才满八岁的孩子,不应该背上如此沉重的负担。
  即使是天命之人,也是一样!

  天是无限高

  “燕思草,味甘微苦,微温,气味颇厚,阳中微阴,气虚血虚俱能补,是非常难得的药材。”看着柳衍手中青褐色的植物,青梵迅速地背出医书上相关的记录。
  柳衍满意地点了点头。医术是青梵学得最辛苦的一项,但极其用心,很得柳衍喜欢。不过柳衍不知道的是,青梵实际是在不断地将西云大陆的草药与自己所知相联系对比——这燕思草就与人参药性极为相似,为了不将两者混淆,青梵要花的时间自然比常人要多得多了。
  师徒两人此刻身在谷后群山中绝壁之上。自入冬前青梵遇熊之后,柳衍实在无法放心地让青梵一人入山采药。青梵虽然乖顺懂事,但在这一点上态度却很是强硬。柳衍拗不过爱徒,索性一同入山,沿途顺便为他讲解各种草木药性用途。青梵本是聪明伶俐一点便透,此时得他实物指点进步更是迅速。
  看着如削的绝壁,青梵微微有些心惊。这样的地方小球自然上不来,难怪师父不肯放自己独自来此。感觉到徒儿不自觉的紧张,柳衍伸手将他的手握住。
  青梵笑了一笑,但心神随即被空中几声长鸣吸引。“师父?”
  “是岩鹰。”柳衍握住他的手,“听见他们的声音了吗?是一对夫妇在告别自己的孩子呢。”
  青梵不由大感兴趣:“师父听得懂?”
  柳衍微笑了一下,抬头向岩壁看一眼,“抓稳了!”话音未落,已带着青梵直直向上拔身而起,顺手抽出腰间软索,一点一带,几个纵跃后两人稳稳落到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哪,看,梵儿。”
  耳边传来异常清晰的啾啾鸣声,青梵全身都兴奋起来,定睛向声音来源处看去。只见右前方三丈处有一巨大的鹰巢,巢里有一只白色小鹰。小鹰的眼睛尚未睁开,毛绒绒的甚是可爱。
  “岩鹰是西云大陆最大最强健的鸟儿,也是唯一一种人类无法驯服的鸟。它的亲属如金翅鹰、苍鹰、金雕等都可能沦为人类的奴隶,但岩鹰却是天空的霸主。我曾经见人捉来岩鹰的雏鸟试图驯养,雏鸟不吃不喝便硬塞食水,但七天后还是抑郁而死。那是些最骄傲的鸟儿啊……”
  他声音中的感伤被青梵刻意忽视了。
  “师父,那对大鹰去觅食了吗?”
  “是啊——梵儿快看,有一只小鸟正在孵化呢。”
  鹰巢里,一只小鸟正艰难地顶开蛋壳。虽然兴奋无地,青梵还是屏息凝神,牢牢盯着这可遇而不可求的一幕。曾经看过化蛹为蝶的全过程,良久等待后双翅展开那一刻的美丽让青梵深深震撼。雏鸟孵化的过程还是第一次见,青梵只看得目不转睛。
  雏鸟终于完全破壳而出,红色的身子乳毛稀稀落落,湿巴巴地沾在身上,相对于一边它毛绒绒的兄长是难看地多了。“真是辛苦的过程。”青梵轻声说道,“它一定会长得像它的爸爸妈妈一样漂亮!”
  “能不能长大还很难说呢。”
  柳衍声音中急切的忧伤让青梵呆了一呆,他忍不住回头看去,“师父……”
  “那只小鹰……”
  青梵猛然领悟,惊得瞪视柳衍:“师父!”
  柳衍点了点头,神情已变得异常严肃。初时的兴奋早已消失不见,他有些后悔自己一时的冲动——无论如何,他不想让梵儿看到如此残忍的一幕。
  “物尽天择,适者生存。”
  惊讶地听到青梵平静的声音,柳衍低下头凝视他虽然不忍却保持沉静的黑色眼睛。“梵儿?”
  “岩鹰一胎应该是产两枚卵吧。本来就是为了保证至少有一只存活下来延续种族,每一只都有出壳后就将非食物的一切推下巢的天性。两只都活下来的话,食物难以满足,那样父母的责任就太过巨大了。”虽然声音平静,但青梵还是心酸不已。“师父,我们走吧。”
  柳衍搂住他,却不动,也不说话。
  巢中白色的幼鹰正努力地将刚孵化的雏鸟推向巢的边缘。雏鸟的叫声十分微弱,在山风呼啸却显得异常清晰。而幼鹰却毫不犹豫地进行着它的工作——对于这样的猛禽而言,这本是残忍生存竞争之路上的第一步。雏鸟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危险情势,但无奈体力远为不及。身子一点点被推到巢边,幼鹰只要再加一把力,它便会掉落深不见底的绝谷。
  青梵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嘎”的一声,青梵知道幼鹰的目的已然达成。
  “梵儿,睁开眼吧。”耳边传来柳衍温和而语带安抚的声音,青梵慢慢地睁开眼睛,却被自己所见骇了一大跳——
  柳衍掌中,正托着那只雏鹰。
  竹屋前,青梵正捧着那只雏鹰发呆。
  收养小球并不太麻烦,虽然小球是稀罕的白虎,但把它当成一只体型比较巨大的猫青梵就完全没有了顾虑。教会白虎捕猎等生存技巧远比自己想象的简单,青梵对自己还是有十足信心的。
  因为天生的雏鸟反应,青梵认命地接受了幼鹰将自己视为父母的事实。
  托这只鹰的福,柳衍倒是放开了对他的禁制。青梵相当高兴地每隔两天就带着白虎上到绝壁去偷看岩鹰夫妇如何照顾幼鹰,柳衍无奈之下只得将一身绝世轻功挑拣了不费太多内力的部分教给他防身应急。“事急从权,也只能这样了。”柳衍严厉的语气中隐藏着几不可查的宠溺,“但这一阵过去后一定要把内功练扎实。”
  从来不知道幼鹰竟长得如此之快,原本一只手就可以将它托起,现在得用双手才捧得住它。一身白色绒毛已经渐渐褪去,浑身长满了漂亮的苍褐色羽毛。只是,青梵怀疑地看着长得圆圆滚滚的幼鹰——这家伙到底是鹰还是鸡?
  这正是最令青梵头痛的问题。
  因为他不会飞。
  幼小动物天性善于模仿,所以父母对他们的影响极为巨大。所谓言传身教,其实就是一种基于模仿的条件反射。虽然知道飞行是鸟类的天性,但是,在这样从来没有任何示范的情况下……
  如果直接将它从崖壁边扔下去,这肥肥笨笨的家伙会不会真的一头摔死?
  或者他应该去做一副翅膀?
  柳衍从屋里出来喊青梵开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青梵和苍羽“深情对视”的模样。
  苍羽是柳衍为那只岩鹰起的名字。那几天见青梵对起名之事不胜烦扰,又有“肉球”这样的名字作为前车之鉴,柳衍索性自己为它命名。不过梵儿似乎更喜欢叫它的小名阿苍,而苍羽似乎也更喜欢这个名字。
  “怎么了,梵儿?”
  “师父,我可以教小球如何捕猎,可我实在没办法教阿苍怎么飞啊!”
  看着孩子那张垮下的脸,柳衍不由微微好笑:“梵儿,它是岩鹰,到时候总会飞的。”
  “可是那绝壁上的小鹰三天前就已经开始会飞了!”
  原来如此!柳衍恍然,露出一个温和宽慰的笑容道:“苍羽可要比那只晚出壳好几天呢,而且它的飞羽也没完全长好。”
  “会不会是我们太宠它了?它不会飞是因为根本不需要的缘故?”
  这孩子……又在钻牛角尖了。柳衍微笑一下,其实无论对白虎小球还是对岩鹰苍羽,梵儿都是极其喜爱乃至珍视的。但最让自己惊讶的是他虽然极爱这些生灵,却从来没有过分溺爱,更注重不隐没它们的本性——教白虎捕猎、教岩鹰飞行这样的事情,也许只有梵儿才会想到吧?
  “梵儿,你可以试着先将苍羽放到不高的树枝上——”
  见青梵一脸恍然兴奋地又蹦又跳的模样,柳衍不由失笑。看来接下来的几天,苍羽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招呼了在一边懒懒享受夕阳的白虎,二人一虎一鹰一齐向竹屋走去。
  晚饭后,青梵在灯下安静地读书,白虎静静地卧在他脚边,岩鹰在桌椅间跳上跳下——这样安宁平静而幸福的日子,好像永远不会改变一样。
  但,生为虎,总会呼啸山林,生为鹰,总会搏击长空。
  只希望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心爱的孩子已经做好完全的准备。

  只影蹑空去

  噶——
  一声鹰鸣划破山林的寂静。
  武——
  随之一声虎啸使山林震竦。
  竹帘掀起,风铃响动处跃出一名灰衣少年。平凡的面容因一双异常明亮的黑色眼睛而顿生光彩,矫健的身姿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不凡的内家功底。
  “梵儿,等会儿!”一个青衣男子紧随着少年跃出屋外,一个提步已经赶到少年身边,“等一等,梵儿,为师和你一起去!”
  “师父,除了用迷迭草外还有什么方法使人不受林子里迷雾影响?”口中说话,少年身形掠动,速度竟不稍减。
  柳衍苦笑一下:不过片刻,梵儿已经说出了自己心中唯一的疑问。是啊,迷雾森林的迷雾有着极强的迷幻效力,对外人而言可谓是难以逾越的天险,因为唯一可以抵御迷雾的迷迭草只生长在森林深出群山环抱的山谷之中。此刻竟然有人能够穿过迷雾森林进入自己所布的迷阵,也难怪梵儿起疑了。但,如果真是那样,便将是自己四年来始终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听声音应该是第二阵了,以这样的速度来看,来人的实力不会太弱。梵儿,要小心。”
  青梵很快地回答道:“前三阵都没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梵儿应付得来的。”虽然有迷雾森林这一天险,但为了以防万一,柳衍还是在谷口布下六座大阵,其效用变化青梵都是亲身体会过的。除了因为年纪关系内家修为尚嫌不够之外,以他的聪明才智和现在的功力应付前五阵都是绰绰有余。但青梵却不知这六阵融会了天文地理,五行奇门,更设置了无数精巧机关,常人连前两阵都绝难闯过。他自幼随柳衍居住谷中,虽然极尽聪明,但对外人武功能力的了解却实在是太少了。
  柳衍微微一笑,也不点破。“如果不懂奇门之术,寻常武人能到第二关就相当不错了。”
  青梵皱了一下眉头,脚下步伐不停,一边撮唇做啸。啸声未歇,一只巨鹰已然飞掠至二人头顶,而前方白影一闪,巨大的白虎从林间飞跃而出,随即与两人并肩而行。
  看着爱徒沉静眼眸里掩饰不住的兴奋,柳衍不禁轻叹一口气。
  平静,终是要打破的。
  是命运。
  (视角转换:孟安)
  见到那个朗月般男子的第一眼,我便知道,他将是我命中的魔星。
  风华绝代。
  除了这四个字,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那无法言喻的天生丰采。
  但,从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起,我心里便满是对他的恐惧和憎恨。
  因为我知道,他身边的那个人,我发誓要效忠的主子、要追随的君王,将因为他的存在产生不可掩饰的巨大弱点。
  庆幸的是,君主那样温柔而深情的目光,被深深地掩埋在冷酷无情的面孔和杀伐决绝的手段之下。虽然他们真实地眷恋着彼此,但我知道那一切的安宁之下,隐藏着多么不安的巨大漩涡。
  帝王无情,在最后决断来临的时候,我这样对认定的君主说。
  我知道他会离开,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他竟会走得那样悄然而决绝。
  再见之日,便是情灭之时。天家无情,从此只有北洛的至尊和道门的主掌。
  看着他留下的书信和迷迭草,君王大哭并大笑。
  而那,是相识追随十五年的君王在我面前唯一一次失去王者的自持。他离开后的一千五百个日夜,我再未见过君王有任何的动情。
  直到两个月前。
  祈国,那个虽然不大却异常重要的小国,那个拼死支撑而勉力自保于洛、炎、陵三大国间的弹丸之地,竟同时向三国提交了国书:若得天命者,必应天臣服。
  天命者,是西云大陆不灭的神话,也是整个大陆所侍奉的至尊西蒙伊斯大神的预言。祈国的摩阳山是西斯神殿的所在,而神殿的大祭司竟在此刻发出了两百年来的第一道声音——
  天命者,秉青羽之志翩然降临,浴火而来,乘白虎,引玄鹰,挟青阳之光,劈开笼罩大陆的迷雾,立于万世之帝前。
  望着君王指书大笑而泣涕泗流的张扬狂放,我惊恐莫名。我知道,那狂狷笑容之后的,是无法掩藏的绝望。
  再见之日,便是情灭之时。
  迷雾森林,是他的居所;青阳子,是他的道号。
  绝望,是因为太过清楚地明白,预言中所指向的一切么?
  那束迷迭草,可以让一个人安全地穿过森林进入那不为外人知的山谷。而唯一识得道路的君王,竟拒绝前往。
  事情到了如此,你,竟还留恋着那份应该化在风里的情吗?
  纵然,能够看到的,只是一个风华绝代的背影。
  而我,不能拒绝我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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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影蹑空去(二)

  迷雾森林,就像它隐居其间的主人一样,有一种令人不知不觉中迷失而沉溺的力量。因为不识路径,我不敢轻易地将所有的迷迭草一次用尽。那轻轻淡淡,似有还无的雾气可以让人怀疑周围所见的一切,却又着了魔一样跟着莫名的感觉随心乱走——甚至有人便是这样被活活累死。如果没有迷迭草,我无法想象那些无知闯入者将面临的悲惨命运。
  森林渐疏,天空呈现,隐约的,我可以看见山谷的入口。
  他,原不是可以任人亲近的。
  果然,巨大而精巧的阵势令我深陷苦海。
  曾经在战场上看到他挥洒用兵的神通,也见识过他谈笑中指点江山的壮阔,但还是没有想到,他的天才卓绝竟然已经到达如此程度。
  仅仅两阵,已经是心力交瘁。
  面对随之打开的第三阵,我突然有了一种绝望的解脱。
  这样……也好。
  但,虎啸和鹰鸣同时刺激到耳膜,一个灰色的身影窜入我的视线。
  传说中的神兽白虎、不可驯服的岩鹰,此刻,都安静地帖服于灰衣少年的身侧。
  我震惊。
  随后,一道熟悉已极的青色身影,缓缓地出现在我面前。
  十五年,绝世的容颜没有任何改变。
  只是,眉宇间少了少年时的意气风发,神态中多了成年人的平稳纯熟。
  “掌教师叔!”
  刚想拜倒,却只觉一道柔和圆润的力道将身子轻轻托起。随后传来记忆中那个温和淳厚的声音,“孟安,你早已离开昊阳山,不必再用如此称呼。”
  温文平和的声音,说出的,却是异常冷酷的话语。我呆愣地看着他,却见他轻轻叹气。“你变了,孟安。以前的你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
  我被震住了。
  只能随着那绝代的身影向谷中走去。
  “这么说来,竟是大祭司宣布了神谕么?”他的声音有着一丝淡淡的疲倦和无奈。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心事,无双的容颜总是袒露出一切情绪。
  我点了点头:“各国的君主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我想,西云大陆上少有不会联想到掌教的。”
  他只是微笑了一下,目光随即转向了窗外。
  “孟安,梵儿是天命者。”他微微带着笑,但笑容在我眼中却显露出一丝极淡的嘲讽,“没有人算得准天命者的命运,因为他们本身便是命运的使者。西云大陆上都知道,惟有真正的天命者才能与西蒙伊斯大神心意相通,所以他们的意志也就是西斯神的意志。所有人的前进,都只能遵循着他们的脚步。但是,”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你以为风胥然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屈居人下任人指示?”
  我一惊:君王的脾气我们彼此心知,但是,敢这样说出来的人却只有柳衍柳青阳一个!“虽然没有人可以代替天命者做出决定,但大神允许我们向天命者呈现自己的意志。”
  他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我有些紧张了。
  但屋外一声虎啸随即引去了我所有的注意力。
  是那个灰衣的少年。
  勉强可以算得上清秀干净的面孔,与寻常十来岁少年一般的身形,平心而论,少年是任谁看起来都会以为非常平凡的那一种。如果没有见到那卓绝的身手和沉稳的举止,如果可以忽略那双黑眸骤然闪出的威严与犀利……即使识人无数自以为阅历目力卓绝的自己,都会被那圆润纯熟的伪装而欺瞒了眼睛。
  “梵儿,过来。”他的声音竟是异常的温柔。“梵儿,这是孟安。北洛大将军孟铭天的孙子,他也曾经在昊阳观学艺,现在是北洛禁军左督将军。”然后他转向我,“这是我的独子,柳青梵。”
  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我无法想象那远在京都的君王听到这样的介绍会有如何的反应。我凝视着他,他的唇边有一抹几不可见的得色,但更多的却是从无奈中诞生的异常的坚定——我知道,这不是玩笑。
  “梵儿?”
  那个叫青梵的少年顿时回过神来,嘴角迅速扬起一个优雅的弧度。“只是对孟大人的身份感到惊讶罢了,父亲。”说着同样优雅地一躬身,“孟大人,青梵这里有礼了。”动作流畅标准,并保留着自然而然的贵族式的典雅与矜持,自然得仿佛已是一种本能和习惯。
  如果不是柳衍,又有谁能够教导出具有如此气度的少年!
  见我们相互见礼,他只是微微笑着。
  “梵儿,孟大人是受北洛皇帝风胥然之命,来请为父出谷的。梵儿以为如何?”
  我怔住:没想到他竟会这样直截了当地奔向主题,而且,是用这样平静自然的语气征询着孩子的意见。
  少年微微笑了,“但凭父亲做主。”
  他轻笑,“你的命运由你决定,我的孩子。”
  少年沉默片刻,随后微笑了,“父亲,若是梵儿厌倦了山外的风景,您是否会陪梵儿回家?”
  我看见,那一刻,他绝美的笑容。“是的梵儿,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碎语:眉毛突然觉得,自己果然不良。看看最初的设定,确实忘记设计几个出色的女孩子了!!!或者应该说,她们出场晚得让眉毛咋舌。
  好男人就该有好女人来配,但反过来,好女人也该有好男人来配。在一帮小鬼长成真正的男人之前,梵梵啊,你就多当一阵子幼儿园老师吧(阿弥陀佛,阿门……)
  另外,柳衍的皇帝情人,是眉毛一个很刻意的设定,用意是写权力场中男人的选择。
  不过大家放心,眉毛舍不得梵梵滴!请诸位看文的大人放心,眉毛的重点,还是会落在“帝师”二字上面滴。

  世上已千年

  步上漫长的白玉阶梯,听着耳边不时响起的“万岁”声,青梵不由微微发笑。
  无论到那个时代,只要有帝王的存在,就没有不希望自己“万岁”。
  人,不是神,高高在上的神明也只是人类自己的创造,用以安抚孤独无助的心灵。而帝王,永远是是所有人中最孤独最寂寞的一族。孤寂百年已是人生不幸,为何帝王总是渴求那不切实际的万岁?权力的滋味真的如此甘美,甘美到可以让人放弃人间其他一切的欢乐?
  意识到自己思绪的飞远,青梵不由暗骂自己。
  他岂会不知,自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自己便已经成为这个擎云宫瞩目的焦点。
  风胥然目光阴沉地看着这个年纪不过十岁的少年。
  似极平凡,但又极其不凡——这是孟安在秘报上对他的评价。以平凡无奇的容貌站在风华绝代的柳衍身侧而不显半点逊色,这样的少年,本身便蕴藏着极其不凡的气度风采。
  那双全不同于孩子的眼睛,幽远得仿佛不可见底的大海,深邃得仿佛苍茫无尽的星空,偶尔一道光华闪过,便是流星骤然划破天际,令见者无不为之神驰目眩——这样的一双眼睛,不应该属于一个孩子,更不应该属于那样一个人的孩子——它太深沉,太悠远,太不可捉摸;那瞬间闪过的似喜非喜亦敬亦讽,足以让任何一个上位者为之心惊。
  从那双眼睛便可以看出来,柳青梵绝不是个孩子。
  但,聪明卓绝的柳衍,却将他完全地视为普通的十岁孩童。从容地应答,耐心地介绍,细致地关怀,入微的保护……他是在用行动告诉所有的人:青梵,是柳衍、西云大陆的第一大教掌教最心爱之人。
  风胥然不禁苦笑。
  再见之日,情缘尽灭,惟有君臣之谊,上下之分。
  衍,你已再不信人。所以,现在的你,张开了自己的双翼,保护自己最重要之人。
  玉波亭上,一盘素点,两杯淡酒。
  风胥然一身淡紫长袍,只在袖口用银色丝线绣着精致的龙纹,显得异常风雅高华。
  一切,恍若昨日重现。
  柳衍一脸平和地在皇帝对面坐下,微微低垂的眉眼挡住所有惊诧与好奇的目光——这个擎云宫里,应该有很多人还记得自己,所以会显出那样的惊奇,那样的惶惑。只是,连自己也无法想象昔日须臾不离有如光影的两个人,四年的离别,重逢,竟会是如此平静。
  微微抬起眼,轻声道,“梵儿,自己去花园玩玩吧。”
  耳边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是的,师父。”
  随后是风胥然四年未闻却异常熟悉的沉稳声音:“和苏,你跟去伺候着。梵儿,在宫里不要有什么顾忌,有什么需要只管说。”
  风胥然不意外地从三双眼睛里看到同样的震动:和苏自小伺候自己一直跟到现在,作为皇帝心腹的内廷总管,地位远非一般奴才下人可比。而自己和柳衍之间的所有事情,也许也只有和苏一人说得清楚。用那样温和宽纵的语气对待这个“柳衍独子”,还让和苏亲自跟去伺候,会让三人那样的惊讶也是十分正常的吧。不过,柳青梵眼中一闪而过的是什么?风胥然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被人看穿的寒栗。
  看着少年消失的背影,风胥然轻轻吐出一口气,随即转向兀自带着温和微笑的柳衍。“现在,是时候了。”
  “那么,请皇上将要求柳衍前来的真实原因告诉柳衍。”
  风胥然微微一笑,但随即敛去。“但在那之前,我想知道柳青梵的真实身份。”
  “他是我的儿子。”
  果然是……意料中冰冷啊。“你教养不出那样的孩子的,衍。我们都知道。”风胥然的笑容中有一丝淡淡的得色,“他是……君家的孩子?”
  柳衍身子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抬起头,直视着淡淡含笑的北洛君王。“他继承了我的姓氏,他是柳青梵,我唯一的儿子和徒弟。”顿了一顿,他突然微笑了,“我想皇上应该知道他的另一重身份吧?或者,这就是您找我来的目的?”
  无声地叹了口气。“是天命者。”
  “我宁愿砸掉‘断天君’的招牌,也希望这一回是我把命盘看错了。”
  风胥然一惊:“你……没有做什么吧!”
  柳衍却是微笑了:“我能做什么呢?”目光转向一片绚烂的红萝锦花墙,“我只想梵儿能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我只想梵儿可以像任何普通人那样平静地度过一生。我没有能力改变天地的运转,但我还是希望命运的脚步可以更慢一些。只是,”他回过眼,凝视风胥然片刻,平静地说道,“皇上也只是命运之神的棋子罢了。”
  御花园里。
  虽然柳衍教导过无数草药方面的知识,但终究不可能将天下植物识尽。青梵兴致勃勃地察看着花园里各种奇花异草,不时的发问让博杂伶俐如和苏者都感到有些应接不暇。
  这个倍受皇帝垂青的少年,果然不愧是柳衍柳先生的公子。看着青梵对无意间相遇的德贵人无可挑剔的礼仪应对,和苏不由暗暗点头。这位德贵人出身世家,在后宫之中性气最是傲慢自恃,但青梵几句温和言语竟引得她笑容满面,甚至取下腕上珠串相赠,在一旁伺候的宫人侍女眼里简直是一件奇迹——
  “和总管。”
  “青梵公子叫我和苏就好。”
  “那边的园子可以进去吗?我看里面的花似乎开得很好。不过出来的时间已经不短,应该回去的样子。让皇帝陛下和师父等我就不好了。”
  看了一眼只有几枝花枝探出格子墙的冷清园子,和苏恭敬地回答道:“既然皇上已经说了任公子游玩,公子不必担心。而且里面不大,应该不会花费太多时间的。”难得有孩子能够拥有这样的自制,不过对于那位骄傲的君王而言,应该是他玩得越久越好吧?
  青梵微微一笑:“和苏,走了这么久,你累了么?”
  “不,奴才不累。公子可是想休息了?”
  “和苏,我想一个人在那园子里走走。”他随即补充道,“恩……我只是不习惯一直有人跟着。”
  和苏了然地点点头:“那和苏就在这园门口等候公子。”
  青梵微笑着点一下头,随即向园门走去。
  没有人会曾想到,二十年后,这座原本清冷的花园,会成为擎云宫里最神圣的禁地。也没有人会曾想到,那位开创了西云大陆最辉煌盛世的天嘉帝,政务之余所有的时间都在这里温想心中一段最深的记忆。
  碎语:“帝师”二字,从现在起真正要落实喽!!!

  世上已千年(二)

  终于又是一个人了!青梵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深深地伸一个懒腰,这才向四周看去。
  园子不大,但很精致。
  也曾走过许多地方,看过无数名传天下的杰出建筑。最爱的是苏州的园林,温柔水乡的细腻是童年最亲切的记忆;最震撼的是梵帝冈的圣彼得大教堂,那充满了动感与活力的绝世壁画让心灵在那一刻得到最高的升华;最惊奇的是吉隆坡的双子大楼,纯现代的设计满是飞跃中时代无尽的张力;但最感慨的却是古老的紫禁城,落日残照中一片褪色的宫墙殿宇,见证了几百年朝代更迭人世兴衰,透露出历史深远的庄重与苍茫。
  相对于往日记忆中那烙印心间的深重气度,金碧辉煌的擎云宫,在青梵眼里,也只不过是一座漂亮的、轻巧的华丽宫殿而已。
  当然,御花园还是非常漂亮的,虽然堆砌而刻意。
  而眼前这个园子,依方才走来的道路看是在御花园最角落的部分,在群芳热闹的御花园中显得异常冷清。但,不是因为清冷中花朵的娇艳,而是那人迹罕至的气息吸引了青梵的全部注意。
  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苍苔深深,两边是苍绿的松柏枫杨,风过林梢发出林涛阵阵,显得格外静谧幽森。感受着如山谷中的气息,青梵不由面露笑容。行不多时已到小路尽头,眼前豁然开朗,青梵却顿时被眼前所见震住了。
  碧竹、红杏,粉桃,还有云一般的梨花林。一弯清溪,溪水晶莹中透露出自然天成。一阵风过,落英缤纷,漫天如雪,竟是恍若仙境。
  怀疑地踏入柔软的如茵碧草,伸手接住飞舞的花瓣,芬芳的气味令自己仿佛回到了二十岁生日的日本京都之行,只是如今却再也回不去了……苦笑一声,青梵在清溪边靠着一株粉桃坐下,轻轻闭上了眼睛。
  但——是什么声音!
  青梵猛地坐直了身子。是的,这几天都和柳衍、和孟安在一起,为了不显得过分突出竟是放松了一切警觉。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常,青梵不由对自己皱起了眉头。
  “谁在那里?”
  没有回答。
  呼吸声虽然轻微并被小心地控制着,但在青梵耳里却是异常清晰。放轻了脚步沿着溪水慢慢走去,转过一个自然的弯道,青梵停住了脚步。
  雪一般的梨花树下,坐着一个雪一般的小小孩子。
  常听人用“梨花带雨”形容美人垂泪,但眼前这个无声哭泣的小小孩子却让这个词骤然浮上青梵心头。
  “你是谁?怎么在这里?”不再刻意控制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孩子顿时停止了抽泣,一双黑得发亮的大眼对上了青梵。
  犹带哭泣后嘶哑的声音却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傲气,虽然年纪幼小却带着自然而然的气势,再加上一身明显的白色龙纹绣袍,这个孩子的身份大约并不简单吧?青梵不禁微笑了。“你又是谁?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哭?”
  “我才没哭!”孩子激烈的声音倒吓了青梵一大跳。“我就爱一个人在这里!”
  “不是吧?你明明在哭的。”青梵好笑似的指着自己的脸颊,“喏,这里,还有眼泪挂着呢!”
  孩子身子一震,随即奋力地用袖子在自己脸上擦过,动作粗暴地让青梵都有些心痛。“我没哭!我说没有就没有!”
  “好吧,没有就没有。”青梵凝视着他,“你没哭,只是掉了几点眼泪而已。”
  见孩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青梵轻轻摇了摇头,随即走近他。
  “你想干什么!”孩子下意识地摆出戒备的姿势,试图起身时却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抽气声。
  色厉内荏啊……青梵好笑地想,顺手一把将他捞在怀里,握住孩子纤细的足踝。“哪,扭到脚还这样乱动可不行啊。看看,都肿得像小山了。”叹着气,一手将他牢牢地固定在怀里,青梵微笑着道,“想快点好的话可要忍住了——”
  “啊——”孩子一声惨叫,但随即咬住了唇。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却硬是没有任它落下。沉默片刻,似乎是觉得疼痛减轻了许多,一双黑眸对上青梵,却是半天没有说话。
  看着那双灿若星星的眸子,青梵叹了口气,随后轻轻笑了起来,“感觉好多了?要不要站起来试试看能不能走?”
  见他似乎有些不情不愿地点头,青梵更是添了几分好笑,“好了好了,既然怕痛那就算了。先休息一会儿再说吧。”将他稳稳地抱在怀里,青梵选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坐在梨花树下,“喂,我说你怎么只有一个人呢?居然扭到脚还没人照顾,这可是怎么回事?”
  感到怀里的孩子身子微微发抖,青梵疑惑地低下头去,却见他咬着嘴唇,“没人跟我……父王母后不喜欢……没有人喜欢冥儿。”
  青梵怔住了,下意识地将那小小的身子搂得更紧。“不,不会的。”
  “哥哥说冥儿又笨又难看,是母后不要的小孩;肖嬷嬷说冥儿不能和他们玩,要乖乖地听话,这样母后就会喜欢……可是母后从来都没有抱过冥儿,是因为冥儿是长得难看的小孩吗?”
  看着那张秀美如雪却凄然带泪的小脸,青梵心里一阵发酸。“不,冥儿很漂亮,冥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孩子。”看了看周围,抱着他站起身,伸手折下一大枝开得绚烂的桃花。“美丽的花儿要给美丽的孩子,所以,这个给你。”
  花朵耀亮了苍白而带泪的面孔,那一刻骤然绽放的甜美笑容,梨花带雨。
  碎语:还记得文章最开头青梵的梦吗……

  世上已千年(三)

  玉波亭。
  “你知道,我是不可能做你儿子的师傅的。”柳衍一向温文的嗓音突然显得异常尖锐,“从很早以前我就告诉过你我的答案,不能,不能,绝对不可能!”
  风胥然凝视着因为激动而染上了一层红晕的白衣青年。半晌,才轻轻地开口道,“为什么?”
  柳衍转过了眼,长袖掩住了握得紧紧的拳,“你比我更清楚。”
  “可你必须留下,这是命运,这是神的指示——”
  “如果梵儿留下的话——那才是命运!”
  “身为天命者,你的梵儿一定会留下的,衍!”风胥然也提高了声音,“你也知道大祭司的话,五年前的秋天你也在神殿——你是因为那个才决意离开的,难道不是吗?不要告诉我你真的无法接受身为帝王必须的残忍,因为你不是别人——你是昊阳观的主人,是整个大陆道门的至尊,你比任何人都更能了解这一切!”
  颓然放开手,“是的,我了解。但我还是无法接受。”抬起眼凝视着那一身紫袍的卓然帝王,“我不以为自己坚忍到可以每天面对你与别的女人生的孩子。”
  风胥然闻言顿时变色,半晌方惨然一笑。“我懂了……”
  “何况我早已推算过自己的命盘,我这一生,只会有一个倾心教导的孩子,那就是梵儿。”说到他的名字,柳衍不由露出一抹温柔的微笑,“皇上,太傅的人选,还是另择高明吧。是天下万世的君主,仔细一些更好。皇子们毕竟还年幼,一个好的师傅对北洛未来的重要性,皇上自然比我更清楚……皇上对我的信任让我很感激,只是我……已经算不上一个好师傅了。”
  无言,无声。
  风胥然张了张口,刚要说话,却见柳衍目光投向了亭外。
  青梵正向这边走来。
  看到和苏一脸尴尬无奈而又有几分慌乱无措的表情,风胥然不由惊讶得挑起了眉。那个即使是面对最难缠的后妃和最较劲的臣子也总是从容自若的和苏,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风胥然不由细细地看向那一身青衣的少年。
  “梵儿?”怔了一下,柳衍猛然站了起来,语气中竟是有些惶恐。
  猛然看到少年怀抱里露出的服饰,风胥然也怔住了。
  “师父,皇上。”青梵微微欠身以示行礼,随即转向了柳衍,“师父,你看。”
  看清了白色衣袍上的银色龙纹,柳衍无言地叹息一声,随后展开温和的笑容,“梵儿,这是怎么了?”
  青梵微笑了一下,轻声说道:“他在花园里扭到了脚,梵儿看他没人照顾,就把他带过来了。”低头看了怀里的孩子一眼,笑容增加了几分温柔,声音也放得更轻,“在怀里哭了一会儿居然就睡着了,真是好可爱的孩子呢。”
  “确实很可爱。”那样甜美的睡容,只怕没有人见到会不心生喜爱吧?柳衍微笑了:梵儿毕竟也是个孩子,山谷常年无伴,只有自己和白虎岩鹰相陪,那种隐去了的孤独是会在这样繁华的世界清晰地显现出来的吧?心中突然一动,“梵儿很喜欢他?”
  青梵点了点头:“是的,梵儿喜欢他。师父,梵儿可以收养他吗?就像收养小球和阿苍一样?”
  柳衍顿时一呆,慢慢转过头,却见风胥然看着他怀中的孩子一脸异样的表情。
  “为什么,为什么梵儿想要收养他?”柳衍的声音有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沙哑。“梵儿想要一个弟弟么?”
  “不,梵儿想要一个徒弟。”
  话音一落,柳衍和风胥然面面相觑,一时皆是不知所措。两人一齐注视着青梵,等待着他的下文。
  “师父教给梵儿的东西真的好多,梵儿想,如果有一个徒弟,就可以把很多东西教给他,这样以前学过的东西就可以温习到不会忘记了。”青梵笑得天真,“而且冥儿好可爱,梵儿想他也一定很聪明。师父,梵儿可以收养冥儿吗?”
  “梵儿想做太傅吗?”风胥然突然笑了起来,“那就做吧。柳青梵,朕便封你为太子太傅,为朕教导出一位最出色的皇帝吧。”
  柳衍顿时明白过来,刚想说话,青梵已经开口了。“可是梵儿不想教一群王子,那样会很累的。”青梵的笑容益发明亮,“皇上,我只教冥儿可以吗?”
  风胥然点了点头:“梵儿喜欢就好。”
  “那太好了,皇上。”将怀中的孩子交给身后的和苏,青梵向风胥然深施一礼,“谢谢皇上,柳青梵一定会将冥儿照顾得很好的。”
  风胥然哈哈大笑,伸手从和苏手里抱过兀自熟睡的孩子。深深地看了孩子一眼,郑重地将他交回到青梵手里,“朕许你。柳青梵,朕的太子太傅,你可以只教九皇子风司冥,也可以教任何你喜欢的皇子。青梵,你会答应朕,做一个像你师父一样最好的师父吗?”
  青梵用力地点了点头。
  深深地看了青梵一眼,柳衍轻叹一口气。“梵儿。”
  “师父?”
  沉默了片刻,柳衍慢慢露出笑容,“既然梵儿喜欢,那就这样吧。”
  “可是梵儿知道的真是太少了,这样应该不好吧?”青梵嘴角扬起一抹奇异的笑容,“梵儿想跟师父再学几年然后再做太傅。我想冥儿一定会喜欢山谷的。”
  柳衍微笑了一下,“只要梵儿想当然可以。只是梵儿忘了吗?冥儿是皇子,皇子是应该住在王宫里的。”
  青梵点头,“那过几年等梵儿学得差不多的时候再来教冥儿好了。”说着低头看向怀中缓缓醒来却兀自睡眼惺忪的孩子温柔地笑了,随后在他光洁如脂的额头上轻轻一吻,“记住啊,我是你的师父了。我叫柳青梵,知道了吗?我会好好地保护你,没有人可以再伤害你,所以,一定要乖乖地等我回来,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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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已千年(四)

  “皇上,就这样让柳先生走了吗?”
  “不然还能怎样?”风胥然苦笑一下,“何况,能够留下一个柳青梵,也算是把他留下了吧?”
  孟安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开口,“柳青梵确实聪明伶俐,但是封为太子太傅,皇上这……”
  风胥然微微一笑,“你以为朕做这样的决定只是一时冲动吗?”
  孟安有些局促地看了看风胥然,“皇上到现在还没有立太子,却封柳青梵为太子太傅,而他似乎只愿意教九皇子……”
  “这也是无奈的事情了。”风胥然沉默了片刻,“司冥那个孩子,也是朕亏待了他。当年的事情原是朕对不起他母子两个,却一直忽视着他甚至无由地迁怒他。而皇后,司廷是个出色的孩子,从来就最受先帝和母后喜欢,皇后便是偏心也是自然。唉,这些年也不知这孩子是怎么过来的,想来他的那些哥哥们对他也是……苦了他了。”
  孟安也沉默了。风司冥虽是皇后亲生之子,但他的出生却不是任何人的希望。四年前柳衍的离开让风胥然暴躁无地,所有的人不敢稍掠其锋。而皇后,当时的王妃,却在风胥然面前厉声叱喝,斥责他不顾大局不足以成大事,当下人将王妃从风胥然屋中抬出时,她已是遍体鳞伤。那一天后,风胥然成为了所有人心中最完美的帝王,而王妃也成为所有人眼中最高贵的皇后。只有那个在一夜暴虐下出生的孩子,成为了所有人无法接受的存在。风胥然自结识柳衍后便极少宠幸妃子,除了皇七子和皇八子为和亲公主所生外,十年内竟未有其他儿女出生。此刻见到风司冥,心情复杂自然可知。而皇后为风胥然诞下皇长子司文、皇三子司廷,亲自抚养教育,均极得先皇宠爱,对于几乎可说是被强暴而生下的九皇子,却是无法抑制那种愤怒和无奈。因为皇帝和皇后的态度,整个擎云宫对这位小皇子都是冷漠异常;但所有的人也都知道,在整件事里,他也是最无辜的存在。
  孟安轻叹了口气:“皇上,九皇子毕竟也是您与皇后的亲生骨肉,何况九皇子未满四岁,一切都还来得及。”
  风胥然微微一笑:“你是想说,本朝皇子太傅确实不少,但以后负责教导司冥的柳青梵,却是唯一的太子太傅。这样的安排,势必会引起许多人的猜想吧?”他顿了一顿,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可是孟安,你以为那孩子会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吗?”
  “九皇子他……”
  “不,不是司冥,是柳青梵。”风胥然微笑了,“如果不是因为清楚这一切,他又如何会主动为柳衍揽下这一切?”
  孟安顿时吃了一惊:“皇上?”
  “一路上的那些侍卫宫女,花费了和苏不少心思呢。本来只是想借着青梵去劝说衍的,没想到那孩子竟会自己一个人担下来,居然一点回转的余地都不留人……这样的心思也真是极其难得的了。”不过,就算心思远超年龄的深沉绵密,但面对幼小生物不由自主心怀怜爱,却到底是个天真孩子的心情呢。风胥然淡淡一笑,“这样也好,因为那孩子,他终是留下来了。”
  帝王语声中那淡淡的忧伤与深深的自嘲,让孟安的心猛然一沉。
  “孟安,传我旨意,从明日起所有年满五岁的王子到藏书殿读书。命周怀清为太傅,教导诸皇子为君治国之道。”
  年满五岁啊……也就是说,除了九皇子,皇帝所有的儿子都要开始正式接触皇家教育了。
  我的皇帝,您到底只愿给他两年的时间,不是吗?
  呵呵,到这里《帝师》在内容上可以暂且告一段落了。
  注意到眉毛的回目了吗?
  梦中寻青鸟,西云望残荷。
  山中无日月,起坐有竹波。
  林可几重碧,天是无限高。
  只影蹑空去,世上已千年。
  本来想填一首律诗,结果发现眉毛的文学功底实在不够,只好改成五言古诗体,省得白白被人笑话了去。因此在这一段回目下面的故事,是贴合着五言古诗用词表情的特点写的,比较平和温雅(眉毛是不是在自夸?),情感比较自持(眉毛感情一向奔放外露),重视线索伏笔的铺设(其实也就那么几个)……
  下面一段故事,眉毛已经拟好了回目,按散曲的格式填。散曲比较自由,适合直接而淋漓地表达情感。这一段梵梵会有绝对分量的演出,柳衍嘛,就要暂时退居其后了。然后,眉毛喜欢的可爱的小孩子冥冥,也会和梵梵一同出场,两眼大心*0*
  很多人说眉毛属于母性泛滥的那种女人,所以,眉毛喜欢调教小孩子,看他们一点一点长大,带着眉毛的影子,却又和眉毛截然不同——真的是非常有成就感的说!!!而且“帝师”这个题目,一在“师”,一在“帝”,有万世之明师而后有万世之英主,而“师”与“帝”的关系也是全文最复杂的部分了……
  那个……眉毛在打广告,呵呵~~~~被PAI飞(@_@)
  下部分回目(预告):
  星淡黯,月沉落,
  世有浮沉曲折,花有俯仰开阖,几家心事几家度。
  且自逍遥随我性,杨柳晓风,浅歌何当天地阔。
  文纵溢才武纵勇,漫卷风流,起舞宴嘉客。

  星淡黯

  北洛•承安 擎云宫
  “九殿下。”站在小花园门口,和苏轻声叫道。
  幽暗的林间小道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黑色的皇子袍服上绣着同色的龙纹,暮色中,一张精致如画的面孔仿佛初春的薄雪,发出晶莹而苍白的光芒。
  和苏微微欠身施礼,“九殿下,皇上请您到崇安殿去。”
  风司冥凝视着他:“是的,我知道。”沉默片刻,他才轻轻说道,“皇上……父王的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和苏脚步微顿,转过身看着这个不过六岁的小皇子,“是的,柳衍柳先生带来了药,皇上已经痊愈了。”看到那明显松了一口气的孩子,他不由微微露出笑容,但随即敛起,“殿下,皇上宣昭您是为了您进入太学的事情,和苏斗胆地问一句,您,准备好了么?”
  风司冥的身子明显地震了一震,一双灿烂如星的黑色眼睛瞪视着一脸平静的和苏。
  “请允许我提前把这个消息告诉您,您的太傅已经到了擎云宫。”
  “我的……太傅?”风司冥满眼的不敢置信。
  和苏点了点头:“是的,您的太傅,殿下。”
  风司冥低下了头,没有说话。太傅?他的太傅?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在擎云宫中的地位,从小只有母亲的奶妈肖嬷嬷跟着自己,便是皇子必有的贴身侍从自己都没有,更不用说太傅了。皇子五岁入学,跟随那些最得皇帝信任的大臣学习治国之道。他曾经热切地渴盼着五岁生日的到来,但整整一天既没有祝贺的人群更没有传旨的宫人——从那个时候他便真正知道,自己已经不是父王母后心中的孩子了。
  可是,和苏,父王的心腹要人、内廷总管,此刻却告诉自己,自己的太傅正在崇安殿。
  和苏素来沉默,他说的话,总是有着深刻的意义。
  风司冥跟在他身后,静静地走向擎云宫最深处,帝王所在的崇安大殿。
  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走进这象征着北洛最高权力的殿宇。
  “……梵儿,你愿意在宫里住下,朕很是高兴。”风胥然声音里满是难得的轻松和欢喜,“这几天先让和苏带你在宫里各处好好走走看看,朕记得上一次你只看了御花园的。”
  青梵微笑一下,却没有做声。
  “朕知道,要你这样的小孩子成天关在宫里是勉强了一点。不过朕的皇子们年纪和你差不多的倒也有几个,梵儿和他们好好相处,可以么?宫里的孩子不知高低轻重,若他们不懂事惹到了你,梵儿可看朕的面子放过他们么?”
  风司冥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风胥然,北洛有史以来最威严冷漠的帝王,会对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低声下气,言辞中竟透露出一意的讨好。而那一身淡青长袍的少年却只是淡淡地微笑着,偶尔和身后软椅上含笑倚坐的白衣青年相视微笑,竟似全不把身前的一国之君放在心上。
  “皇上。”和苏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九皇子殿下已经到了。”
  风胥然陡然坐直身子,顿时恢复了堂堂一国之君的泱泱风范和凌然之气。
  “儿臣叩见皇上。”风司冥向王座跪下身去,额角一直抵到冰冷的青石砖上。
  一片令人心惊的沉默。
  良久,才听风胥然轻声说道:“司冥,抬起头来。”
  这是风司冥六年多来第一次真正看清那个生下自己的男子的面容——他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这就是统治着西云大陆上三大强国之一的北洛的君主啊!所有的宫人都说在皇子之中独三皇子司廷与皇帝长得最为相像,但此刻一见,风司冥却深深地感到了两人的绝然不同——宝石的光芒再灿烂也无法与天空的闪电争辉,而那撕开一切黑暗照亮世间万物的巨大力量更是全世界的宝石加在一起也无法拥有的强大。
  风司冥低垂下眉眼,在这样男子的眼睛,应该没有任何人可以与之直视吧。
  “皇上,让九殿下起身吧。小孩子久跪着对身子不好。”
  风司冥有些惊讶地抬起眼,只见那个容貌俊美的白衣男子含笑起身向自己走来。男子仿佛清风一般的温暖笑容让他一阵熟悉,但是……眼角的余光瞥到了那青衣少年浅浅淡淡的笑容,风司冥的身子竟忍不住颤抖起来——
  正慌乱间,身子已经被白衣男子扶了起来。只见他眉头微拧,“天气还冷,怎么就穿这么一点?要是着了凉可怎么办?”
  难得的温暖顿时涌满心头,但随即被风司冥强力地压制下去:擎云宫早就教会了自己,任何的温暖都是暂时的,没有什么值得自己为之感动和留恋。
  风胥然走下御座,一边向青梵摆了摆手。“梵儿,过来。”走到风司冥面前,风胥然微微俯下身握住了他的小手,“司冥,来见过你的师傅。”

  星淡黯(二)

  (风司冥)
  从记事起我就知道,我是父母所不希望的小孩。
  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我是肖嬷嬷的孩子。肖嬷嬷是母亲的保姆,也是一直照顾着我的人。每次我对她说我是她的孩子时,她总是一脸悲伤而怜悯的庄严笑容:不,九殿下,您是皇上和皇后陛下的孩子。
  是的,我是九皇子,是北洛的皇帝与皇后最小的儿子,人们应该称我为殿下。可是,我却几乎从来看不见我尊贵的父母,我住的宫殿,是擎云宫最偏僻角落里的最不起眼的杂草丛生的小院。我没有皇子应有的四男四女的侍卫宫女,也没有随身服侍的奶妈和小太监。肖嬷嬷本不是我的保姆,她是母亲的奶妈,早就不需要再做下人的活计,只是有一次在厨房发现饿极的我后她便自愿来照顾我,一直到现在。
  因为肖嬷嬷的关系,后宫里做事的那些宫女太监看见我时也会行个半礼,但每一次都是行完礼就飞速地离开。我曾经许多次听到他们私下议论我的事情,开始的时候我会回去问肖嬷嬷父王和母后什么时候会像看望其他皇兄那样来看我,但后来我知道她永远也无法给我答案。
  我有八位皇兄,我很少见到他们。虽然肖嬷嬷告诉我尽量不要离开小院,我也知道宫人们对我的态度,所以很少走出小院,但还是会有碰上他们的时候。他们会认出我——虽然不受父王母后喜欢,但我毕竟还是一位皇子,任何宫里的人都能看出那朴素衣袍上的龙纹。他们说我又笨又难看,他们说母亲憎恨我,他们说我不是母亲所希望的孩子。四皇兄养着很大的獒犬,他们喜欢看我被追得喘不过气的样子,那样的时候,宫里最受喜爱的三皇兄就会冷冷地看着我,他眼里的冷意可以把夏天被成最寒冷的严冬。
  我是一直害怕着我的哥哥们的。
  我还记得三年前的春天,一向安静的宫里举办了盛大的庆典。听肖嬷嬷说父王特别高兴,传令所有的皇子都要出席。我知道终于可以见到父王母后,激动得几乎睡不着。肖嬷嬷给我换上了最好的一身皇子袍,一直送我到举办宴会的寿仙大殿外。正当我一个人要走进大殿,大皇兄、四皇兄、六皇兄却拦在了我的面前。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是怎么从那些骇人的獒犬口下逃脱的,我只知道,当我清醒过来时,自己已经坐在了御花园中最喜欢的那个小园里一株梨花树下。
  肖嬷嬷说男孩子不可以轻易地哭,更不可以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但这个小园一向没有别人会来,我终于忍不住了。
  正哭的时候,我听到有人问,谁在那里。
  我吓得呆了。
  梨花树后转出来一个穿着灰衣的男孩,看起来和六皇兄差不多大的样子。
  没有穿宫衣,他应该是那些参加庆典宴会的大臣们带进宫来的孩子。我知道皇兄们都有这样的一些侍从,是父王从大臣的子孙中精心挑选出来陪伴皇子的。也许,他就是其中的一个;也许,他就是听从皇兄们的命令来抓我的……
  我喝令他离开——肖嬷嬷说作为皇子无论如何不可以低了气势——他却笑着走近。他说我哭了,连眼泪都没有擦干;他走得太近,我刚想跑,却突然发现脚不知什么时候被扭到了。
  我第一次觉得那样害怕,甚至比面对四皇兄的獒犬还要害怕。
  他却将我抱在怀里,安慰我,还帮我治好了扭伤的脚。他问我,为什么没人跟着我,照顾我。
  我在他怀里哭了。我从来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和母亲都不喜欢我。肖嬷嬷说父王管理着一个国家,但母亲呢?为什么母亲从不抱我甚至从不见我?皇兄们说我笨,说我难看,难道母亲是为了这个才不喜欢我的吗?
  可他却说,我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
  他还折了一大枝粉红色的桃花给我。
  我终于累得睡着了,在那个春天桃花满天的美丽的梦里,有一个温柔微笑的大哥哥在我耳边轻声说等着他,到那一天他会来保护我。
  直到小园里最后一朵粉红色的桃花凋谢,我才相信,那天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听肖嬷嬷说,父王命令皇兄们到藏书殿读书。等我也满五岁的时候,就可以和他们一起跟着太傅学习各种有用的知识,以后做一个出色的皇子了。
  我不想做一个出色的皇子,我只想有能力可以照顾自己,照顾渐渐上了年纪的肖嬷嬷。
  而且,读了书我就可以变得聪明一些……如果可以像三皇兄那样聪明的话,母亲会不会多看我一眼?
  看我急切地想要读书,肖嬷嬷找来了一些简单的书教我识字。肖嬷嬷是宫女中少数识字的人,如果遇到她也不认得的字,我就先牢牢记住它们的写法。肖嬷嬷又抄来宫里各座宫殿的名字,一边教我它们的念法一边告诉我宫殿主人的脾气性格。
  就这样,我的五岁生日到了。
  整整一天,我就趴在窗台上看着院子的门口。希望肖嬷嬷口里那个穿着大红宫衣的大太监会带着父王的诏书出现,告诉我,从今天起我可以到藏书殿念书了。
  从天没亮到暮色完全降临。
  没有人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但当我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肖嬷嬷满是泪水的脸。
  我已经昏迷了三天。
  从醒来的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对肖嬷嬷说过念书的事。我知道这又是一个梦,所以,我将练习了无数遍的写着自己名字的条幅埋在了梨花林边那棵美丽的桃花树下。

  星淡黯(三)

  又是一年梨花满枝。
  我已经六岁了。
  我是北洛皇帝和皇后亲生的九皇子,但,从出生到现在,我从未真正见过我的父母。我是不被希望的孩子;甚至连我的名字,也表示了这一点。
  司冥。
  冥。
  我知道我出生的那一年我的父王登上了北洛的王位,宫人们总是私下议论着那被鲜血染红了的一年。也许对于北洛的君主我的父王,我的出生意味着不祥和死亡。
  我的皇子袍服,是从未在皇家正式礼服中使用的黑色。黑色的底子上绣着同样黑色的龙纹,如果不注意的话,根本不会发现那皇家至尊的标记。
  也许,这,正是属于我的颜色。不被注意,不被发现,独自一人,在松柏林间幽暗的小路上,我可以拥有那份令人安心的归属感。
  我希望没有人可以发现我,但是,我却听到有人用平静无波的语气轻轻呼唤。“九殿下。”
  是和苏,内廷总管,父王的心腹,整个擎云后宫除了父王母后权力最大的人。
  他说,父王宣我到崇安殿去。
  他说,我的太傅到了擎云宫。
  我—的—太—傅,明白他不是在说笑,我呆住了。
  懵懵懂懂到了崇安殿——擎云宫里最庄严的宫殿,一国之君每日接见朝臣处理政务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进入这座被后宫中人视为权力顶峰的大殿。
  大殿里竟回响着爽朗的笑声——那是我的父王,一身金龙皇袍的北洛君主风胥然的笑声。
  平日太监宫女的议论里,我的父王,是有史以来最威严也最冷漠的君主;可是现在,我却看到他笑得一脸轻松自若。他对面的雕花软椅上倚坐着一个容貌异常俊美的白衣青年,一个青衣的少年便站在青年身边。我的父王望着他们,脸上满是笑容。
  梵儿愿意住在宫里朕真是高兴……
  梵儿要和朕的皇子们好好相处啊……
  如果他们不懂事得罪了你,梵儿看在朕的面上可不要太生气……
  即使是最得父王母后宠爱的三皇兄,也不一定见过父王如此亲昵欢喜的表情吧?
  和苏冷静的声音打破了那几乎有些诡异的和谐。
  我在父王面前深深地跪拜下去。
  司冥,抬起头来。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王用他醇厚沉静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我抬起了头。那一刻,我知道了什么是王者的威严,什么是帝王的气度。被宫人传说最像父王的三皇兄空有着一张相似的面容,我终于懂得,那份从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卓绝是无论什么人都无法学会的。
  心中突然有些慌张,我垂下眼。
  一片寂静,我甚至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皇上,让九殿下起来吧。小孩子久跪对身子不好。
  我惊讶地看着那个美貌的白衣男子向我走来。那一抹温暖的笑容异常地熟悉,但是……突然感受到了另一个浅浅淡淡的笑容,我的身子竟忍不住颤抖起来——
  正慌乱间,身子已经被他扶了起来。
  天气还冷,怎么就穿这么一点?要是着了凉可怎么办?
  责问的声音里满是真诚,我心里一暖,已经有多少时间没有人这样温柔地责问过自己了?啊,和苏说过太傅就在崇安殿里,难道……但随即按下了过于激动的心情:在这擎云宫里,我最不该有的,就是莫名的奢望啊!
  梵儿,过来。
  父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竟俯下身握住了我的手。心中不由自主地一阵激动,随即被他带着转向那个稳步而来的青衣少年。
  目光相接,我呆呆地瞪着那双温柔含笑的黑色眼睛。
  司冥,来见过你的师傅。
  碎语:很短的一章,微笑……
  眉毛老公在啃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每天有事没事念叨,所以眉毛的文章……默~~~~

  月沉落  (风司冥)
  柳衍,是西云大陆第一大派道门的掌教青阳子,亦是北洛君主风胥然多年好友,更曾伴他仗剑江湖踏遍整个大陆。风胥然登基之前他的飘然而去令这位重情厚谊的君主感怀异常,称帝后曾多次寻访,终于在三年前得到他的消息,请进擎云宫一叙旧日之情。与好友重逢君王欢喜异常,而对好友爱子青梵也极是喜爱,甚至亲口封当时年仅十岁的他为太子太傅。风胥然本欲留他父子在朝,却被柳衍以独子年幼性喜隐居生活为由婉言谢绝。此次听说风胥然旧疾复发的消息,柳衍父子从隐居之所赶来救治,终于被君王的一片真诚打动接受了他的提议。但柳衍不愿入朝,只做一小小御医,君王无奈只得应允,划出清心苑给他父子,更赏下大量财物珍宝。柳衍全数收下,却在宫外开办济世药堂,为贫寒百姓免费治病用药。一时朝野内外皆知柳衍父子之名,颂扬之声无数。
  风胥然,北洛的君主,正是我的父亲。
  我是北洛的九皇子,风司冥。
  柳衍,是父王的好友;而柳青梵,是柳衍唯一的儿子,我的太傅。
  我无法想象,三年前那个笑容温柔、告诉我等他的大哥哥,会成为我的太傅。
  梵儿年纪还小,哪里就能教导皇子呢?他容貌绝美的父亲含笑着对父王说道。只是挂给虚名好在宫里玩耍罢了,还请皇上对藏书殿的太傅和皇子们说明这一点吧。
  父王只是笑了笑,要我们一起到藏书殿说话。
  我的手,一路上都被他轻轻握住——虽然轻,却无法挣脱。当他回过头时,眼睛里流露出的平和的微笑,让我放弃了一切挣扎。
  正在藏书殿里授课的,是朝里著名的大儒,太傅周怀清。
  这是朕钦点的太子太傅,柳青梵。父王带着淡淡的微笑向众人说道。柳太傅就住在九皇子的秋肃殿,平时没有什么特别困难的问题不要随意去打搅,懂了么?
  听到父王的话,我只觉得喉头一窒。
  三皇兄向我和他投来的眼神,仿佛寒冽的刀锋。
  只是当时年纪小不知轻重,在皇上面前夸口说要做天下最好的师傅,惹得皇上一时欢喜就封了个太傅……
  十三岁了,虽然跟父亲学了些东西,但毕竟是山野人家的玩意,哪里是藏书殿里讲的经国济世的大学呢?青梵倒是要请诸位皇子殿下多多教导了……
  父亲是逍遥化外之人,教青梵的也多是道门修身养性之道,若皇子们有兴趣,青梵自然不敢藏私,一定全心指导……
  说是太子太傅,在青梵身上或许还是玩笑的成分占得更多一些。皇上想留住的是父亲,大约是看准了父亲的心思才这么安排的吧?其实父亲还是很愿意协助皇上的。至于青梵,大概可以算是九皇子的伴读吧,跟着像周太傅这样的大家学习经济之道,也是父亲所乐意看到的呢……
  他倚在厚重的书桌边缘,带着微笑向围拢在身边的皇兄们以及太傅们说话。
  明明是毫不出奇的平凡面容,此刻却异常牵动人心。唇边一抹清清浅浅的微笑,却似隐藏着说不出的淡淡嘲讽。偶尔向我投来了然的一眼,几乎是直直看透我每一个心思。我一惊,连忙转开了盯着他的视线。
  在藏书殿的第一天,我几乎不记得自己听到了什么。
  “殿下,一起回去吧。”他很快地结束了和周太傅的对话,径直走到我身边。
  回秋肃殿的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始终带着那种清清浅浅的笑容,遇到宫人行礼时便会多了令人如沐春风的怡人温度。我听得到身后那些宫女们的窃窃私语,宫里消息一向传得迅速,只一天的工夫,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了他的太子太傅身份和受父王青睐的程度——甚至连带着对我这个一向不喜欢的九皇子都温和起来了……
  回到熟悉的小院,我呆在了门前。
  和苏带着男女各十二个宫人站在不大的院子里。
  “九殿下,柳公子。”和苏庄重地微微欠了欠身,“这是皇上派来伺候两位主子的。另外皇上赐下的衣物用品已经安置在秋肃殿里,若主子觉得不满意,只叫下人们调换。如果主子还有什么需要,请派人告诉和苏。”
  他微微一笑:“我是一个人惯了的,让殿下看着要留下几个人吧,和苏。”说着转向我。
  我怔住了,从小就只有肖嬷嬷一个人照顾我,秋肃殿虽然号称宫殿,其实只是皇宫角落上的一个冷清院子,平日也只有两个负责这一片宫殿的小太监会来定时地打扫。我从来没有过属于自己的太监侍女,此刻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肖嬷嬷……”
  “肖嬷嬷上了年纪,皇上说也是时候放她出宫与家里人安享天年了。”和苏冷静的声音在一瞬间打破我全部的生活,“今天午膳的时候她已经拜别了皇后娘娘被家人接出宫去了。所以皇上命我请九殿下挑选几个合意的下人,以后也好伺候两位主子的生活起居。”
  我呆呆地看着宁馨阁那黑洞洞的门,全心希望着那个总是张开双臂迎接我的温暖怀抱会像平时一样为我打开。我还没告诉她我终于可以进藏书殿念书了,我还没告诉她我有自己的太傅了,我还没告诉她我真的看清父王的眼睛了……
  “就留下这四个孩子吧。对了和苏,请将我的箱子从清心苑搬到这里。”
  恍惚中,我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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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沉落(二)

  记事以来第一个没有肖嬷嬷陪伴的夜晚。
  也是秋肃殿第一个奢侈地点满了蜡烛和油灯的夜晚。
  只是,那么多的明亮,那么多的火苗,却无法给我一点点温暖。
  大殿里没有别人,用过晚膳后他命人撤去杯盘送上茶点,又让人点明了烛火,然后便命令所有人离开,不听呼唤不许接近大殿十步之内。
  现在他坐在我的对面,青色的衣衫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有些深沉,那习惯似的笑容已经从他唇边消失,此刻,一双比父亲更幽深更沉静的黑色眸子正凝视着我。
  但,奇怪地,我并不想躲避他此刻的目光。
  “我想,在崇安殿里你已经听清你父王的话了。”他沉沉地开口道,“虽然在你的皇兄以及太傅们面前都只说是挂名的太傅实质的伴读,但我希望你记住,在我告诉你的时候,我是你的师傅。”
  我牢牢地盯着他,突然意识到现在他对我说的话的意义。
  “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师傅,风司冥殿下。”
  我站起身来,退开三步向他跪下,行第一次真正的拜师礼。
  当我站起来的时候,他微笑了。“在这样的时候,我叫你司冥。司冥,你以前没有进过太学,但今天在藏书殿里的那些书本你都认得,或者说,曾经学过。”他顿了一顿,指着不知什么时候放在桌上的一本薄薄的册子,“随便翻到哪一页,开始念吧。”
  那是一卷蓝色封皮的手抄书,字迹清秀飘洒,笔顺纤细却透露出一分刚硬之气,却不像是一般的毛笔写成。我翻开第一页,“北溟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他闭着眼,听我一路念下去,有不认识的字他会及时提醒我。大约念了小半个时辰,他才让我停下。“好了,我想我需要的大概都已经知道了。现在,司冥,”抽过我手中抄卷,他凝视着我,“北溟有鱼,其名为鲲,下面是什么?”
  我呆了一呆,随即说道,“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我知道三皇兄最得父王母后宠爱的就是因为他过目不忘的本领,难道他也想看我是否像皇兄一样聪明么?心里一乱,只觉得越来越不知所云,但我还是断断续续地背下去,越到后面越觉颠三倒四,竟是全然不通。偷偷抬眼,却见他嘴角含笑地看着我,我终于再没有勇气继续下去了。
  似乎是我的不知所措让他想起了什么,他轻笑出声,“司冥,告诉我,这停云殿里现在有多少盏油灯,多少枝蜡烛?”
  我怔住了,半晌才开口道:“四五十枝吧。”
  他轻轻摇了摇头,“一共六十七点灯光,二十一盏油灯,四十六枝蜡烛。”说着举手轻挥,满室的光亮被一点一点熄灭。在我默念到六十六时,只剩下桌上一只烛台兀自发出晕黄色的光芒。
  看着他把烛火一盏盏扑灭,光明一点点退却,黑暗一步步扩大,本来亮如白昼的大殿变得一片幽暗。我忽觉胸口一阵阵郁闷,这偌大宫殿,像是让人连呼吸的自由也没有了。也不顾夜深风寒,我突然大步走到殿门前,双手猛地把门打开。
  殿外庭院荒芜如昔,那四个宫人被他摒退,此刻都在院外守侯。春天依旧寒冷的夜风从外面呼啸而入,更吹得殿中烛火摇摇欲灭。
  光明原来如此脆弱,根本禁不起丝毫风吹雨打、人世折磨。而曾经梦想的一切,也总是被现实轻易地打破;六年不长的生命,却像是一只毫无力量保住一点微弱光明的灯,只要一阵微风就可能被熄灭一切希望。自知道肖嬷嬷离开时便滋生的孤独和恐惧开始像疯狂生长的藤蔓植物在心里蔓生,步下台阶抬头看天,漫漫夜空、寂寂星月,皆是寒意。
  回过头时,只见整个大殿孤零零一根蜡烛,烛光摇曳中映出他沉静如水的面容。
  我怔住了,凝望着偌大宫殿中唯一的光明。
  满殿的阴冷,暗沉沉一片,反映着他的眼睛也漆黑不见底,无边无际,但在其中,却一直有一点燃烧的烛焰,执着的跃动着。
  那无数个漫长的夜晚,肖嬷嬷在一点灯光下教导我写字的情景,突然浮上我的脑海。
  他的手掌微微提起,似乎就要熄灭那最后一点光明。
  我冲进了大殿。
  他幽黑的眼睛凝视着我,沉默中,他取过一边的纱罩将那枝蜡烛笼起。
  我突然明白了。
  即使是最后一点烛光,即使微弱得几乎随时就要消失,在没有真正熄灭之前,我也应该伸出自己的双手尽一切力量去保护属于自己的光明。
  他走过去关上了殿门,又取出火折将满殿的灯一盏盏重新点亮。
  “司冥,你,懂了吗?”
  碎语:冥冥只是一个六岁的小不点儿,是不是太聪明了?
  嗯……宫里的小孩都早熟,何况这样一个……眉毛用力说服自己~~~~

  月沉落(三)

  我向来睡得不沉,但和他相处的第一个晚上,我睡得格外香甜。
  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他也已经让小太监摆好了早膳。早膳种类很多,虽然每一样的数量都不是很多,但我还是剩下了不少。看着犹是半满的盘子,我心中一阵犹豫。
  像是知道我的心思,他淡淡地道:“那些没有动过的饭食点心,下人们自然会负责吃完的。我本是照着各人的饭量要的分量,一饭一食皆是民生血汗,没有道理浪费。九殿下若是已经吃好,我们这就该往藏书殿去了。”
  “太傅,今天周太傅会讲什么?”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我很惊讶他竟知道这条通往藏书殿的捷径。
  他微微笑了:“我又不是周太傅,怎么可能知道他要讲什么。”顿了一下,“殿下我已经同您说过了,平时不用称我为太傅,叫我名字就可以。”
  我摇了摇头:“太傅是父王亲点的,司冥不敢坏了规矩。”
  “那……没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他微笑着抚了抚我的头,“肖嬷嬷确实把九殿下教得很好。”
  我呆了一呆,随即低下了头。
  “学会如何在人际关系错综复杂的后宫生存下去需要花费很大的心思,却是生为王族注定经历的命运。九殿下天性聪明,如此行事自然十分正确。不过,”他轻声笑了起来,“从你的父王陛下亲点我作为你的太傅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已经成为绑在一起的靶子了。这个时候,你还能够和我分清界线么?”
  我停下了脚步,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
  他笑了一笑,随即蹲下身子与我视线齐平。“我想告诉你,司冥,不是对每一个人都需要直视他们眼睛的。在抬头之前,要记得先敛去目光里的一些可能引起他人不喜的东西,比如骄傲,对于宫里的很多人来说,你的骄傲是一种无声的挑衅。当然,如果你原本就想要引起不满,也可以充分利用这一点,但是在那样做之前要先想好所有可能的退路——因为你不是别的皇子,知道了吗?”
  心里一时百味俱全,我点了点头,“是的,太傅。”
  “很好。”他又微笑了一下,“你现在的眼睛藏不了任何东西,所以最好的方法是什么也别藏,尤其在你三皇兄面前。”
  “太傅,三皇兄他……”
  “你有一双比鹰还锐利的眼睛呢,我的小皇子。”他笑着站直了身子,“没有人会真的不忌惮你,因为你那聪明的父王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作出确实的承诺。好了,今天早晨的课就到此为止了,司冥。记得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要称呼我的名字啊。”
  日子过得极快又极慢。
  三天,他到我身边已经三天了。
  我依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做我的太傅只教我一个人。有的时候我会怀疑,那个梦里一脸温柔笑容的大哥哥,究竟是不是他。
  我只知道,天气在渐渐变暖,皇兄们的目光却是越来越冷了。
  父王到藏书殿来看过好几次,每次都非常亲切地问他各种与课堂全然无关的问题,比如他在宫里是否习惯,要不要另拨一处给他做专门居所之类。六皇兄十分莽撞向父王提议要他搬到自己的寝宫,他还没有回答就被父王异常干脆地打断。他只是微微笑着,说,皇上和青梵说好了的,我本来就是和九殿下一起的。
  听到这样的话父王微微眯起了眼睛,大皇兄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四皇兄却笑得十分温柔,说道,那九皇弟的秋肃殿可真称得上是蓬荜生辉了。
  青梵出身草野山谷,如今已是身在天堂。俗语说由奢入俭难,父亲也一向告诫青梵不可贪图安逸沉溺享受之中。不过皇上,六殿下也是一片好意,陛下责之过苛了。
  他笑得一贯地清淡,父王竟也是笑了。既然梵儿这么说,那事情就这样算了;若梵儿哪天想要自己的宅院,朕再另行赏赐就是了。
  回到秋肃殿的时候,他的脸色有些隐约的阴沉。
  他取出一卷手抄的卷轴给我,让我念出声来。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我凝视着烛光摇曳中他已然沉静如恒的面孔,那双幽深得全不见底的黑色眸子在灯下闪烁着幽幽的光芒。他像是在做出了一项艰难的决定,此刻脸上流露出的,全是坚定不可动摇的决心。
  “太傅……”他长时间地没有说话,我终于忍不住轻轻喊他。
  “司冥,这几天,你要小心。”
  在宫里,我从来都很小心。
  我是不受父王母后喜欢的皇子,但是,即使没有任何出头的可能,我身上流淌的纯正皇族的血脉,还是会引起他人的不安。
  当我意识到身后是大片湖水的时候,我的身子已经在半空中。
  落入水中的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大皇兄和六皇兄得意的面庞——那个无巧不巧踩着青苔令手中托盘直飞向我的小太监,那颗不知如何滑到脚下的小石子,以及被周太傅和三皇兄拉去山间赏心亭谈天说地的青梵……一切,都是经过了那样精巧的计算啊。
  他曾经说过,司冥,这几天你要小心。
  他也曾经说过,九殿下,花园很大,不要走远。
  看到我这个样子……他一定很失望吧?
  溺水而死……一定是世界上最痛苦的死法了……
  当我又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一个温暖的怀抱包围着我。
  不用睁开眼,我因为知道那一定是他。
  他的父亲,御医柳衍温柔的声音:“好了,梵儿,你把一切都做得很好,就是为师我也不知道对于溺水之人还有那样的急救方法呢。”
  “我没想到他竟一点也不会水,我不该放任他就这样离开自己的视线的……”
  “梵儿,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没想到。这样的天气,他又是这样的身子,我真的无法想象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能就任一切这样平息下去,师父,请允许梵儿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情。”他将我搂得更紧一些,“我曾经说过要保护他,我绝不让那成为一句空话。”
  柳衍很久都没有说话。
  “梵儿,你是我的孩子,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我不会反对。”他顿了一顿,“你一向是个冷静的孩子,我相信你;但是,我还是希望梵儿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的反应把大家都吓坏了。”
  “您总是心太软,师父,那些人确实应该得到惩罚。不过,我保证不会做得太过分就是了。”
  虽然被包裹在他温暖的怀里,我还是感受得到他言辞中的冰冷——也许因为身世的关系,对于那些温柔言语中的词锋我总是异常敏感,只是这一次,我选择忽略。
  黑暗,第一次给了我安心的感觉。
  而那片黑暗中,我感到两片温暖的东西贴上我的额头,耳边传来他低低的声音,“相信我,装睡的小家伙;我会保护你,以后再没有人敢这样对你,我的冥儿。”
  从那一刻我知道,我的生命之路上,再不是一个人独行了。

  世有浮沉曲折

  (和苏)
  我是和苏,自幼被卖进宫的小太监。
  我服侍的第一个主子是景文皇帝的五皇子,风胥然,我想,他也会是我最后一个主子。
  五皇子殿下虽是庶出,却是最得皇帝看重的儿子。其他皇子都无法相及的慷慨豪爽,令无数文士俊才都自叹不如的潇洒风流,任何时候都温雅和煦仿佛清风拂面的真诚笑容,以及一身护国将军亲传的高超武艺,使他成为整个皇城最受欢迎的青年。
  在所有的宫人眼里,我是异常幸运的。
  直到他二十五岁生日的那一天。
  皇帝亲自主持了庆典,拜祭过祖先后是皇子生日庆典的传统组成部分——狩猎。身为所有皇子里最擅长此道的人,五殿下自然一马当先。
  可是——
  突然出现的刺客,惊恐无地的人群,纷乱如麻的猎场……当所有的一切平静下来的时候,侍卫们向皇帝通报了五皇子被追杀之际失足掉落山崖的可怕消息。
  迷雾森林。
  山崖下是整个西云大陆无人胆敢闯入的迷雾森林。即使是深爱儿子的皇帝,也只能放弃。
  然而,两个月后,五皇子竟携着道门掌教青阳子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没有人想到,拥有足以颠覆一个国家政权,影响这个西云大陆命脉力量的道门至尊,会是这样一个年轻而优雅的绝美男子。我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人,他的美是一种圣洁不可侵犯的存在,令所有见到的人自惭形秽深深折服,却不会给人高高在上的压迫感。
  殿下说,是采药路过的青阳子将他从迷雾森林深深的谷底救了出来。为了报答全无所求的朋友的救命之恩,他希望在自己的王府招待最尊贵的客人。皇帝陛下显然也很高兴能够这样轻易地得到势力强大的道门的支持,吩咐我们小心伺候,绝不允许怠慢了贵客。
  没有人想到,这个卓绝的男子,会在王府一住十年。更没有人想到,骄傲高贵的五皇子,会将全部发自内心的笑容给了这个全身都散发着神圣光芒的绝美男子。
  作为殿下的心腹侍从,我小心地协助殿下将一切可能引起他不快的丑恶和血腥掩藏起来。我知道殿下的无奈和担忧,柳衍是以朋友的身份留在风胥然身边的,而不是以道门掌教的身份——尽管殿下对这样的事实总是露出带着欣慰的苦涩笑容。可是我们都忘记了他不是天真的世家公子。他是柳衍,他更是西云大陆第一大派道门的掌教青阳子!能够统领体系如此庞大、门徒又异常复杂的道门,他又岂是可以被轻易瞒过的?
  只是,他没有点破,甚至,对殿下的每一个计划暗中给予弥补和救助。
  直到八年前君家一案。
  殿下无法容忍朝廷被势力倾天的君家把持,几年经营终于抓住了铲除君家的机会。对于朝堂纷争激斗早已无动于衷,但面对君家百口淋漓的鲜血连我也不禁悚然。他终于再也无法容忍,在那个大雪漫天的新年之夜飘然离去。
  再见之日,情缘尽灭,惟有君臣之谊,上下之分。
  一张薄薄的纸片,撕裂了他的世界。
  在接下来有如地狱的三个月里,殿下完成了从继位太子到肃清朝堂各派势力的全部工作。
  柳衍离开后的第七个月,先帝驾崩,太子风胥然即位称帝,成为北洛第十三代国君。
  皇帝登基后,我被封为内廷总管,统掌内廷事务。
  其实,我所做的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依然是每天跟随在皇上的身旁,看他处理各地公文,批阅如山的奏折。
  两个月后,后宫所有的宫人都在议论,从前那个总是微笑怡人的五殿下成为皇帝后,眼里便再没有春风一般的温柔。所有的人都在惋惜,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自从那个幽雅圣洁的男子离开后,皇帝的脸上便挂上了一张用冷峻与淡漠制成的面具。
  四年,面具从未被摘下。
  直到三年前祈国的摩阳山西斯神殿的的大祭司发出了西蒙伊斯神的圣谕,那张精致完美的面具才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青阳。
  为了那两个字,高贵的帝王选择了无情的重逢。
  那个绝美的男子果然如约降临到擎云宫,只是,他的手,携着一个年约十岁的沉静少年。这是我唯一的孩子,柳青梵。他向所有人微笑着介绍。
  那一夜,皇帝没有成眠。
  将所有的奏折推到一边,他细细地读着大将军孟安呈上来的密报中关于柳青梵的部分。
  和苏,原来那个孩子,竟是预言中的天命者呢!看了一遍又一遍后,他突然轻笑起来。只是预言里那个万世之君,却是不知道指的什么人呢。
  我吃惊地看着我的帝王。
  柳青梵,似乎是个非常不凡的孩子啊……而且,他会为了儿子留下来的,不是么?
  我无法回答。
  也许朕不是预言里开创万世基业的帝王,但那一定要是朕的孩子——天命者的选择不会有错,如果大神真的垂青于北洛,那么,就让朕用帝王的一切特权来做这一场豪赌吧。
  和苏,你一直都跟着朕,为朕做好一切。这一次,你会继续为朕实现心愿吗?
  我退开两步,跪下。请陛下吩咐。

  世有浮沉曲折(二)

  我一直不很明白当时皇上为什么会选中九皇子,但也不能说完全不明白。
  想教育出一位绝对优秀的帝王,必须是从很小的时候就精心培养。皇上有九位皇子,最大的大殿下也不过十六岁,而最小的九皇子年方三岁,年龄却都不是什么问题。除了九皇子,其他的皇子都由皇后亲自教养,无论资质天赋还是后天教育,这些天家的孩子都可以说是出类拔萃。不过,若真要将江山交予,却是不能不慎重考虑。
  人说七岁看大,这群皇子虽然出色,却也是各有所短。大殿下司文是皇后嫡出,身份高贵,但性情急噪不知收敛,常惹皇上不悦。二皇子司宁和五皇子司琪是良贵妃所出,二殿下虽然聪慧,性情却颇是懦弱优柔,五殿下则偏爱骑射之术少碰书本。四皇子司行的生母秀贵人性情温和,四皇子却为人尖刻。六皇子司伽的生母乃是颖国公主,常与胞弟七皇子司磊仗着母亲势力在宫中嚣张横行。八皇子司退生母离国公主璃贵妃娇纵跋扈,八皇子年纪虽幼,却也隐约有了其母的影子,颇不得皇帝欢心。
  皇上最宠爱的一直是皇后所出的三皇子司廷,只是三殿下虽然聪明伶俐,言行举止处处模仿皇上,但终究缺少一份尊严自傲,卓立于众人之上的气度。或许是我的错觉,我总以为三皇子心机过于深沉,不似人君的泱泱大度,施人恩惠总不免三分刻意,而不是上位者所应展现的堂皇磊落。皇上虽极爱三皇子,却始终不愿明示他的身份,或许就是因为于此了。
  而九皇子风司冥,却是所有皇子中最为特殊的存在。
  他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就没有得到过父母一丝半毫的关爱。虽然有善心的肖嬷嬷的照顾,还是很难想象一个被亲生母后所厌弃的孩子在人情如纸的擎云宫是怎样生存下来的。但我知道,为了维持基本的生活已经完全抛弃了身为皇子所应拥有一切的他,却保持了那份皇族应有的尊严。
  然而,他,只是一个才满三岁的孩子。
  我也知道,皇帝选择了这个自己从未给予任何父亲关怀的皇子,绝不仅仅是出于歉疚。
  将空间留给皇上和柳衍,我奉命陪着柳青梵在御花园里游玩。
  不知情的宫人说着他们听来的故事,传递着各种亦真亦假的信息。
  柳青梵快乐地辨别着花园里各种花草的药性,但是,我看见,那个十岁的孩子幽深如海的眸子里,不时闪过一道锐利光芒。
  路上遇到了正带着一群女官游园赏春的德贵人。这位德贵人出身世家,在后宫之中性气最是傲慢自恃,但此刻柳青梵几句温和言语竟引得她笑容满面,甚至取下腕上珠串相赠——我不能不说,这确实是一项奇迹。
  大约也只有那个如清风朗月的绝世男子,才能教养出这样机敏而聪慧的少年吧?
  我们在偌大的御花园里走了许久,一直走到那个相比于满园繁华而显得异常清冷的小园。
  他让我在园门口休息,自己到里面走动玩耍。
  当他走出园门,看到他凝视手中小小孩子时流露出那样温柔爱怜的表情,我知道,皇上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只是让皇上没有想到的是,本来希望柳衍担任的太子太傅的职位,因为柳青梵的一句话而落到了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身上。
  我想,皇上确实如他所言的,在进行一场豪赌。
  皇上又等了柳衍父子三年。
  其实他从没有什么痼疾,唯一的心病,也因为柳衍的到来和承诺留下而霍然痊愈。
  安排好柳衍的一切,皇上正式宣旨,柳青梵成为了真正的太子太傅。
  我按皇上的要求带了男女侍从各十二个到秋肃殿,没有想到的是,柳青梵竟将决定权完全交到了九殿下手中。但殿下毕竟是一个六岁的孩子,最后还是按柳青梵的意思留下了两个负责伺候衣食侍女和两个做粗使活计的太监,没有根据皇子的标准挑选做屋里细活的侍女——至于个人的衣饰起居,我想习惯了自己动手的人就不喜欢再让人服侍了,他这样对我说道。
  这样,除了照顾皇上的起居,每天我都要到清心苑和秋肃殿一次,询问柳衍父子有什么什么特别的要求。
  “和苏,真是麻烦你了,不过,我没有什么需要的了。”柳衍一如从前地温柔微笑着,“请转告他,柳衍现在很好,有梵儿在,请他不要再如此担心了。”
  “和总管,不要再这样每天几趟地跑了。”柳青梵的笑容却不像他的父亲那样温暖,沉静有礼的声音总是不自觉地透露出一种威严,“如果需要你的帮忙,青梵会在第一时间叫你的。”
  按皇上的吩咐,我将尽一切可能满足柳青梵提出所有要求。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个需要我的帮忙,会来得那样迅速;我也没有想到,这个忙,会帮得那样彻底而不容拒绝。
  一切发生在九皇子落水后的第二天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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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有浮沉曲折(三)

  “和苏,将所有皇子的侍从以及昨日在御花园里的下人以及当值的侍卫集中到九皇子落水的地方。我现在去藏书殿为九殿下向太傅请假,在那之后,我就到御花园。”
  从秋肃殿出来,一身胜雪白衣的柳青梵冷冷地对我说道。
  我行了礼退了出来。昨天太傅们兴致颇高地带领众皇子到御花园赏春,不料九殿下却失足落水。周围除了两位皇子及其贴身侍从,更有不少太监侍卫,竟是没有一个下水营救。当柳青梵赶到湖边将九皇子救起,九殿下竟是已经没有了呼吸。柳青梵将自身之气渡入他口中,这才救回九殿下一命。得知事情经过,柳青梵勃然震怒,以太傅身份厉声痛斥大皇子和六皇子以及一众侍从,直到柳衍闻讯赶到才将几乎失控的他带回秋肃殿。皇上听人传报之后也急忙赶到秋肃殿探视,更命令我留在秋肃殿随时伺候。柳青梵像是受了极大震动,不休不眠,竟是亲自照顾九殿下一夜。见识到这一向温文微笑待人的少年惊人的力量,又见皇上如此重视,宫人们再不敢怠慢,也均是在殿外守侯了整整一夜。看着那双精光闪烁的黑色眸子,我知道此事绝不可能如此善罢,只是我无法想象他会用怎样的方式解决。
  将所有涉及到的宫人集合起来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身为内廷总管,我可以任意调动宫人的职班。至于皇子们的侍从,只要没有伴读身份,要召唤他们我也有足够的权力。
  当那道白色的身影出现在湖畔小径上时,我已经把他吩咐的事情都办到了。
  他向我点了一下头,随即在我命人搬来的太师椅上稳稳坐下。
  足足一刻钟的工夫,他没有说任何的话。一双幽黑的眼眸放射出冰寒刺骨的冷冷的光,在一众宫人身上缓缓地来回。
  我可以清楚地看到,离我最近处跪着的那个小太监,已经紧张得满脸是汗。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无法想象,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竟会有如此令人恐惧的压迫力和绝对不容任何挑战的威严。
  “昨天,九皇子落水的时候,就在附近的,是哪几个?”
  终于,他打破了沉默。众人皆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听到他的问题,心又是顿时提起。
  七个穿着太监服饰的宫人跪到了他面前。
  冰冷的目光在兀自倨傲的大皇子的两个侍从身上扫过,他转头看向眼前跪着的七个人。
  “你们……都会水么?”
  有两个会水。
  “九殿下落水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喊了救命,是谁?”
  人群里一个穿蓝衣的小太监怯怯地站了出来。他点了点头,示意小太监上前站到我身边。“那以后你就到秋肃殿做事吧。还有谁看见殿下落水后喊了救人?或者,有谁听到喊救人的声音后赶过来的?”
  有两个三等侍卫服饰的青年男子走了出来。他看着其中一个男子:“昨天我看见你被人拦在园门口,那是谁?他与你说了什么?”
  年轻侍卫一时面露难色,沉默片刻才开口道:“王大人说我职小位卑,而且花园里贵人们身份高贵,有的是侍卫从人,便是出了事也轮不到我出头,还是各守岗位的好。”
  柳青梵点了点头,“从今天起,你们两个是九皇子的贴身侍卫。”说罢挥手让他们站在一侧。
  “现在,我问最后一遍,昨天,还有谁在九殿下落水后努力营救的?”
  一片寂静。
  如果放在了平时,这绝对是奴才下人们表现忠心的最好机会,但是此刻,没有人胆敢挑战眼前这白衣少年的权威。
  半晌,柳青梵的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他转向那会水且近在湖畔的太监:“我听说,做奴才的本分是忠心护主。还从来没有听说,主子落水,奴才可以站在一边看热闹的。且不说你们会水还近在咫尺,就凭你们眼见主子落水连一声都不出,这哪里还是为人奴才的?和苏!”
  我越听越是心惊,此刻陡然听他叫我的名字,连忙应道,“在!”
  “按宫里的规矩,这样没用的奴才,是怎么处理的?”他的嘴角兀自带着一抹冷笑,声音却多了几分漫不经心。“不会只是逐出去吧?”
  “回柳公子,内廷宫人,有不忠心护主者,罪当杖毙。”
  他的嘴角微微一扯,“那还等什么,和苏?”
  强抑心中震惊,我吩咐道宫中的执刑官,“拖出去,按律,杖毙。”
  “不,”他笑了一笑,“不必那么麻烦,在这里行刑就是了。”
  我一惊:“可是——”他瞥了我一眼,其中满是不可错认的警告。我只觉浑身寒透,用目光示意一边惊恐的执刑官依言行事。
  宫里的执刑官不敢放松,那两个身子颇为壮实的太监的背皮片刻间已被打得血肉模糊。
  他冷冷地看了一会,随后转向另外五人。“你们虽不会水,但难道连喊一声都不会了么?看着主子在水里挣扎,真是有趣的很哪!”说着冷笑一声,“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你们什么。想活命的,现在就给我下水去。”
  看着一边已经完全没有了气息的两个太监,那五人的脸色皆是惨白,一齐起身,跌跌撞撞地向湖里走去。有一个走得慢些,他冷哼一声,衣袖一拂,那最后一人身子顿时凭空飞起,重重地跌进湖里。
  看着湖中五人不停地挣扎,他站起身来,负着手,冷冷地打量着跪了一地的众人,“现在,你们中间会水的,去将他们几个捞上来。”
  话音刚落,已经有好几个侍卫冲出去就救人。当那五人气息恹恹地被拖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轻哼一声,“什么叫灭顶之灾,你们,可给我好好记住了。现在给我滚一边去!”说着转向众人,“你们也看见了,侍卫宫人中会水的竟只在少数。宫里水泊不少,保不齐哪天又有哪位主子落水。”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目光扫过众人,“现在不会水的站到我左手边,会水的到我右手边,立刻!”
  也许了见了血的缘故,就连大皇子一向嚣张的侍从,此刻也乖乖地跟着众人站到了他的左手边。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我听说凡会水者必有淹水呛水的经历,而且那是学会游泳的最快方法——现在,我要你们用这最快的办法学会游泳!记住,是每一个人都学会;只要还有一个不会,就别想离开这晨星湖一步!”
  溺水,或许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
  而溺水之人的求生欲,却可是称得上是世界上最强烈的欲望。
  所以,柳青梵的这个决定,无论对于会水还是不会水的人,都是极其可怕的惩罚。
  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个少年的冷血无情。相比于这种生不如死却又绝不愿死的酷刑,杖毙反而是要仁慈得多了。
  湖中一片沸腾挣扎,而在岸上看着的人,更是几乎没有一个的身子不在摇摇晃晃。就连在武场见惯了鲜血受惯了打击的两个侍卫都不由战栗,而那个被吩咐到秋肃殿做事的小太监,早已是站立不稳地倚靠在身后树干上了。
  “够了。”他终于吐出了这两个字。看着全身无力趴倒在湖边的众人,我不由心中戚然。
  他冷冷的目光再次在众人身上扫过。“在宫里伺候的人,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以后都好好地认清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守着规矩,起去!”
  在这一刻,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我终于确定——我,看到了帝王不可侵犯的绝对威严。
  “是这样啊……”风胥然背着手立在窗前,一道黑色的人影静静地侍立其后。“现在那孩子在做什么呢?”
  “柳公子已经回到秋肃殿,亲自为九殿下煮粥熬药。”
  风胥然微微颔首。“真是……非常厉害。为所有人制造一个机会,时间、地点、在场的人物、可能的后果都经过精确严密的计算,难得他竟能将一切都利用得这样充分,这一手杀鸡儆猴、敲山震虎可做得漂亮至极。影,把秋肃殿的影卫都撤去吧——对那孩子应该已经不需要了。”
  “是的,陛下。”
  “柳衍大概无法想象他那样小心呵护的孩子根本不需要那些所谓的保护吧?够快,够狠,更够心机算计,真不愧是君雾臣的儿子!”风胥然冷笑一声,“三年不鸣,一鸣惊人,这青云第一声果然是不同凡响呢。”
  “陛下,柳先生那里可还需要……”
  风胥然微笑了:“就让他们在那里吧。影卫常年辛苦,在柳衍那里却是轻松得多了。”
  “是,陛下。”
  风胥然轻轻挥了挥手,影子随即消失在大殿暗处。
  凝视着殿外一片花明柳媚,风胥然长长舒了一口气。
  衍,你真的太小看青梵了。那块小小的石头,需要怎样的功力技巧,怎样的计算配合,才能够达到那样的效果?没有人看清那颗石头是怎么来的,但整个擎云宫里能有这份功力如此完美地控制一切的人,除了你们师徒二人,还会有什么人呢?在暗潮汹涌的皇宫之中想要立足,必先立威;而立威则需要一个恰好的理由和事端。如果说擎云宫早是埋下火种,导火索却是柳青梵亲手点燃。将袖手旁观的两名太监杖毙,将其他侍从宫人严惩无贷,却又将呼救的小太监和应声而来的侍卫越级的提用,雷厉风行,恩威并济,已让九皇子风司冥在擎云宫彻底立住了脚跟。
  柳青梵,你还会让我看到什么呢……

  花有俯仰开阖

  擎云宫 御花园
  “是……柳太傅吗?”
  透过枝叶扶疏,看到凤凰木下正仰视着自己的三皇子风司廷,青梵在心里轻叹一口气,这才露出一个习惯性的清浅笑容,“是三殿下啊。”
  “可以上来吗?”
  青梵刚要开口,一身华丽袍服的风司廷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上树来。拉住青梵伸过来的手一个用力,风司廷轻轻巧巧地翻身而上,满面笑容地坐在了他身边。
  “真是个好地方。”环视四周,风司廷收回视线,“若不是柳太傅,司廷还真的无法想象擎云宫竟有这般景致。”
  “三殿下还是叫我青梵吧。”青梵淡淡一笑,眺望着远方淡烟雾霭宛若图画的湖面和重叠连绵的殿宇,“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长安?那是什么?”
  对上风司廷饶有兴味的眼,青梵从自己的思绪中猛然惊醒过来:“没什么。三殿下今天不是还有策论要学吗?是周太傅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如果是的话,柳太傅会代替他来教导司廷么?”
  “应该不会。”
  “唔?”
  青梵微笑了一下,顺手将不时挂住风司廷头发的树枝折去。“一个没有任何处理国事和政策经验的人,皇上是不可能让他为皇子们讲解策论了。北洛的政治决策可不是能够拿来让孩子练兵的游戏,青梵不以为皇上可能大胆到无知的地步。”
  “柳太傅的话,对父王可是相当的无理。”风司廷微微笑着,却是一脸轻松的表情。“‘治大国如烹小鲜’,‘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太傅的话总是让司廷深受其益呢……九皇弟又在做新的游戏?”
  两人一起向不远处的风司冥看去。
  五人绑腿跑。
  风司冥和四个年岁相当的小太监一组,水涵则和殿外做事的侍卫宫女一族。虽然同组的队员相比起对手来说瘦小许多,但风司冥却显得相当沉着,“一、二、一、二”的口号稳稳发出,步伐异常地整齐迅速,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原来这才是孩子练兵的游戏……”
  心中微微一凛,青梵转过目光直视着一脸从容自若淡然微笑的风司廷:早就知道,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能够得到风胥然超乎众人的宠爱是有其原因的。“也可以这么说吧。”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青梵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微微的得意,“小狮子都是在游戏中学会并掌握格斗和捕猎技巧的。何况孩子天性就是喜欢游戏的,能让他玩得开心就好。”
  风司廷怔了一怔,随后扯出了一个微笑。“柳太傅对九皇弟真是无可挑剔,难怪九皇弟这样喜欢太傅——以前九皇弟很少露出笑容的。”
  青梵凝视着他:“而相对的,三殿下却是笑得太多了。”不待他答话,他紧接着道,“青梵突然想到一样非常有趣的游戏,希望三殿下可以赏光陪青梵一起玩。”说着握住风司廷的手从树上一纵而下,带着完全身不由己的他向风司冥他们的方向奔去。
  “这是什么?”看着青梵手里用皮革制成的球状物,风司廷不由好奇。
  见他将球颠来倒去地看,青梵微笑起来,“是足球。”
  将足球交回青梵手里,风司廷微微含笑:“这就是太傅说的有趣的游戏么?”
  “至少在青梵的印象中确实是少有的游戏。玩的时候分成两方,每方守卫一个球门。胜负规则很简单,除了手以外运用身体的任何部分将球送进对方的球门,在规定时间内哪方进球多就算赢。”微微笑了笑,青梵随手将球抛在地下,双手捞起长袍下摆将它系在腰间,脚尖轻轻点住球,“在双方人数一致、年龄接近的情况下,足球是最可以培养和体现公平竞技精神的游戏。”
  风司廷微笑了一下:“这么说,九皇弟岂不是不可以和我们一起踢球?”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静静站在一旁的风司冥一眼。
  青梵也看了他一眼,脚下微微使劲,皮球轻弹而起,随即用足面接住。“青梵会做一个小一点的球让九殿下练习——我相信即使是在一旁观看,九殿下也一定可以学到许多东西。”
  虽然是多年不动,但曾经苦练的技艺却是铭刻在记忆深处,何况这个身子练就一身的绝世武功,无论是力度的控制还是技巧的使用都无可挑剔——皮球在足尖、膝头轻盈地跳跃,运球、盘带,每一个动作都是纯熟至极,御花园湖畔柔软如茵的草坪恰成天然的足球场,迎风飞奔的快感让青梵只觉回到了曾经飞扬的赛场,少年热血意气风发的感觉在刹那间重新回到身上——即使开始只是单纯地想让那个人多看一眼,但到最后,心却是真正爱上了飞翔……
  这一刻,一切皆可抛之身后;这一刻,一切皆可弃于凡尘;这一刻,云可为之停驻,风将为之叹息——
  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为之震撼。
  碎语1:二十人绑腿跑,日本小学校流行的游戏竞技。训练整体协调性和团队意识。少与人往来玩耍的冥冥需要这种和同龄人玩到一起的游戏。但最重要的是在游戏中培养下意识的领导自觉和统领能力。眉毛微笑ING……
  碎语2:老公在看体育节目,念叨着世界杯世界杯;老爹跑过来凑热闹,意甲西甲英超中超……眉毛一个头两个大>_<||||||
  家里有一个超级球迷,是噩梦;家里有两个超级球迷,是噩梦的循环=无限的噩梦……
  另外,眉毛曾经担任校足球队助理教练的说!!!(话外音:助理?我一直以为你是杂役的……眉毛:默~~~)

  花有俯仰开阖(二)

  “殿下。”
  正凝神注视着球场的风司廷猛然回过身子。
  “大殿下在流凝居等您许久了。”
  “让他等。”
  冷淡的声音让萧然微微一怔。作为风司廷的贴身侍卫,他从风司廷十岁起便一直陪伴他身边。从来都以为这位倍受父母宠爱的三皇子春风和煦,而风司廷与他一母同出的大皇子风司文也是一向亲厚,竟是从没想到风司廷竟会对自己的长兄如此失礼。
  “萧然,你不想下场比赛么?”
  突然而来的问题顿时打断了他的思绪,萧然连忙道,“萧然职责所在,不敢轻离。”
  风司廷微微一笑:“不要瞒我。前天你不是还和尚爰殿的侍卫一起踢球赌赛的?现在有柳青梵在场上,我扶风殿的面子都快丢尽了——”
  “是的,殿下。”
  自三个月前柳青梵拿出那奇怪的足球,整个擎云宫便如刮起了一阵足球的旋风。不仅皇子们对它兴致勃勃异常欢喜,皇帝风胥然的推波助澜更是让这项游戏成为擎云宫里最为常见的活动。换班轮休的侍卫常常自发地组成队伍进行比赛,但更多的比赛则是在皇子们之间举行,便如此刻三皇子与九皇子两人的赌赛一般。
  按公平公正的规则,身为这项游戏发明者和规定制订者的柳青梵本是不该出现在球场上,只是见九皇子的秋肃殿宫人本就较其他宫殿为少,而且年纪身手也明显差了一截,青梵自然忍不住技痒。然而一上场,双方情势顿时逆转,风司廷却是有些后悔任青梵出场了。
  见萧然身影出现在场上,风司廷微微一笑,却听身后一声骄傲的哼气。回过头去,果然是风司冥站在不远处。心中虽有些吃惊,脸上笑容却是温和依旧,“九弟来了?三哥早说过这边看得最是清楚,原想着就要叫九弟坐到这边来呢。”
  风司冥轻轻哼了一声,“皇兄,不要以为让萧然上场就可以压制住太傅,青梵是不败的……”
  “这个自然。不过,九弟不该直呼柳太傅名字的。虽然九弟和柳太傅远比旁人亲厚,但必要的礼数却还是不可废;不然,若是让父王听到可就不好了。”风司廷微笑了一下,亲手倒一杯茶放在他面前。“这是安平进贡的云露茶,九弟尝尝滋味如何。”
  风司冥点了点头,握着茶杯的手却是不动,目光牢牢地盯住场上飞奔自然的白色身影。风司廷微笑了一下,稳稳地端起自己的茶杯轻咂了一口,这才道:“九弟可是担心赌赛的利物?”
  “青梵不会输的!有青梵在就一定不会输的。”
  风司廷凝视了他一会儿,微微摇了摇头,随即转头看向场上,停了一会儿却是突然轻笑起来。
  见他突然发笑,看向场上,风司冥脸色微微发白。
  “为什么你要退场?!”
  “一个人的球队不会是赢家,我的殿下,无论这一个人强到了什么程度。”青梵轻松地落到两人面前,伸手拿过风司廷早已准备好的茶杯喝了一口,脸上满是满足而赞叹的笑容。“云烟雾露果然名不虚传!”
  “若是太傅喜欢,司廷便派人送去几斤如何?”
  青梵忍不住哈哈大笑:“三殿下说笑了!那云烟雾露一年不过产得一斤有余,殿下厚赐青梵可是承受不起的!”说着转向风司冥,“三殿下的侍卫本就出色,何况这些日子训练得那般刻苦,若青梵还能轻松取胜,那才是奇怪之极呢!既然知道结果,青梵也就偷得一时之懒——如果让两位殿下看得不过瘾,那青梵重新下场就是了。”说到最后一句,脸上笑容依旧,但轻松之意却是完全敛起。
  风司廷心中一凛,连忙笑道:“哪里的话,明明是太傅引导着他们在踢球呢。那些传球那些配合,若不是太傅平日时常教导,凭他们的脑子又哪里想得到了?”
  青梵微微一笑,泠泠如水的目光直视着风司冥。
  突然感觉到微微的不忍,风司廷忍不住又开口道:“今日玩得尽兴,只是一想到明日周太傅那里还有好些策论要议,司廷就头疼得狠呢。”
  “青梵也正要带九殿下回秋肃殿读书。那么殿下,青梵就此告辞了。”青梵轻笑道,携着风司冥的手暗暗使劲,感觉到孩子顿时的安静心里微觉满意。行得几步,突然回过头来向风司廷微微一笑,“纵有所爱亦不为玩物丧志,三殿下果然是三殿下。”
  “殿下很生气?”
  秋肃殿北角的归鸿阁,是青梵平日的居所,也可以称得上是擎云宫里最为朴素的屋子。一床一几一书桌外便是四壁满满的书架,甚至连一张椅子都没有。
  风司冥便站在屋子正中,气臌臌地瞪着一脸平静的青梵。
  “殿下确实生气了。”
  风司冥别过脸去:“我不想输,我真的不想输……尤其,”一双黑亮的眼睛突然迸射出锐利夺目的光芒,“我不想输给他,尤其不想!”
  青梵依旧一脸平静。
  “青梵——”
  “司冥殿下。”
  风司冥陡然一凛。一年前青梵来到自己身边第一个晚上就曾经说明过,当他喊自己司冥的时候他的身份就是高高在上的太傅。但是,自己还从没有听到过他这样深沉无底的声音,更没听过他在这个名字下加上“殿下”这两个字!
  “司冥殿下,请您冷静地考虑一下今天的言行。”青梵的声音透露出冰寒入骨的冷冽。“您在无谓地争胜,并在坚持着这种非常不明智的行为。”
  “我不喜欢他。”虽然声音很轻,却透露出倔强执拗的坚定。咬着嘴唇,风司冥定定地看着青梵,重复说道,“我不喜欢他,我惟独不想输给他。”
  凝视着眼前满是委屈却又异常坚定的孩子,青梵终于轻叹一口气。“我知道。”
  “可你却和他那样好!”
  陡然意识到他尖锐不满的语气下极力掩藏的恐慌,心中一震,青梵仔细搜索着孩子带着指控的眼睛:“殿下想说什么?”
  风司冥猛然转过了身子,却没有开口。
  “司冥殿下!”
  青梵威严的语气令他全身一震,慢慢地转过身,却对上了一双异常幽深的黑眸。
  “无论您在想什么,请记住,现在的您,只有七岁。出现在错误时间的言行就是错误的,而在这个擎云宫里,任何微小的错误都可能联系着死亡。”
  风司冥怔住了。
  “擎云宫很大,宫里太监宫女侍从数量逾万;但这个皇宫的宫墙外面,还有北洛;北洛之外,更有整个西云大陆。我不希望您在走出第一道宫墙之前就因为无谓的争胜受到伤害。三殿下是您的亲兄弟,当他向您伸出手时,现在的您只能选择伸手握住。我相信无论青梵还是殿下心里,都非常清楚这一点。”青梵的声音平静如常,“我想您应该懂得,只有一个人的球队是不可能取胜的。在同一个群体里,即使是自己并不十分熟悉和了解的人,身为上位者也有责任充分利用并发挥其才能。三殿下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我相信殿下也不会输给他的。”
  风司冥艰难地挤出自己的声音:“是的,太傅。”
  “三殿下学识过人,在皇子中是相当难得的理事之才。殿下必须向他多多学习才是。”
  “是的,太傅。”
  无声地凝视了他一会儿,青梵这才点了点头,“好了,这件事情便到此为止。现在,请殿下将昨日所讲《论语•宪政》篇背诵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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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家心事几家度

  清心苑。
  看着心爱的孩子轻一下重一下完全心不在焉地捣着药,柳衍不由微微皱起眉头。
  让青梵呆这狭窄的皇宫中充任太子太傅,真的太为难这天性自由的孩子了。
  何况,他选择的,是那样敏感而骄傲的九皇子。
  八岁的孩子,现在还无法理解青梵的一番苦心。他不知道梵儿为他花费整整一年的时间抄录出满架的书卷,他不知道那次落水后梵儿将自己的血混入他的药汁,他不知道梵儿摒弃了一贯的清淡惩训立威只为给他一片生活空间,他不知道梵儿为想出那些游戏而熬过了多少无眠的夜晚,他更不知道这两年来梵儿为他暗中阻挡了多少可能的伤害。
  那样聪明乖顺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知道三皇子在宫中的身份地位,却仍是那样介意着梵儿对风司廷的和悦——是因为青梵是第一个对他好的人,所以才这样依赖而乃至霸道的独占么?
  “梵儿。”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开口呼唤。
  猛然从神游中惊醒,青梵用力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转向柳衍。
  很久都没有看见梵儿这样的眼神了,两人隐居山谷每每抓住他丢下书本溜去烤鱼,那时的表情简直和现在一模一样,真是……异常地令人怀念呢。忍不住勾起嘴角,柳衍温和微笑着将磨药的石臼从他手里拿过。
  看着被捣得稀烂的草叶,青梵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懊恼似的羞赧红晕。
  柳衍微微笑了一下,“梵儿好像很烦恼呢。九皇子在功课上遇到什么困难了么?”
  青梵摇了摇头。无论是在文辞还是在武学上,风司冥都可以称得上天赋奇才,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加上天生不输于人的傲骨,让他就像海绵一样近乎贪婪地吸收着各种知识。虽然自己着意地隐藏起他的光彩,但三皇子风司廷还是很敏锐地发现了他逼人的才华,以至风胥然对他的兴趣也是日益增大。青梵轻叹了一口气:古人将少年得志立为人生一大悲事绝非随心之举啊!这擎云宫里的情势,那孩子原是清楚得很,可为什么这半年多来竟是异常的锋芒毕露呢?
  让他和其他皇子一同在藏书殿上课,原意是希望他泯于众人;他确实聪明,十岁的年龄差距却还是决定了追及必须的时间。这也是让三皇子风司廷明白,至少在这五年内,九皇子风司冥绝不会是一个威胁。可是谁能想到,那个从来都是善解人意的孩子竟会把自己所教的种种“大逆”之道在皇子们每月例行的朝会上大胆说出,完全抢了风司廷的风头而引得风胥然怀疑的目光不住向自己身上射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风司廷对他的戒心从未放下,虽然在自己面前总是兄友弟恭的一团和气,但谁又知道那个心机远较常人深沉的十八岁的年轻皇子真正的心思?帝王心术,对那个小了他十岁的孩子来说,实在还是太早了吧?
  可以庆幸的是,自己教他练武,却是一套改造过了的“太极”。绵里藏针后发制人的要诀让他足以自保,但又不可能真正出手伤人。演武场上他的“柔弱”让好武的大皇子风司文、四皇子风司行、七皇子风司恪对他放下了心,手下也不至于过于狠毒。虽然如此,风司廷的目光还是不时停留在他身上,那样的深沉让自己实在无法安下心来。
  可是,几个月每日看着风司冥表情沉沉地拼命练武,青梵却是真的疑惑了。
  “师父,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是金子就必定要发光,我不该隐藏他才华的是吗?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师傅,是不是?”
  “为师觉得,梵儿是在自寻烦恼。”话在唇边转了几转,终于出了口,柳衍突然一阵轻松。伸手扶住了他的肩头,他温言道,“梵儿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师傅。”
  青梵张了张嘴,最后却低下了头,“可是现在司冥都不太和我说话了。”
  闻言,柳衍微微一怔,突然意识到眼前孩子沉重的心事,他缓缓地伸出手将青梵揽进怀里。“他会懂的,梵儿。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真的吗?那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听到那样轻淡不定的声音,柳衍顿时心痛起来:是自己的逃避造成了今日梵儿的痛苦。因为不想面对,所以任凭十三岁的青梵接过了如此棘手的责任;因为不愿伤心,所以冷眼旁观唯一的孩子经历那些自己深恶痛绝的权力争斗。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梵儿是神选定的天命者,所以他一定可以胜任一切……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竟变得如此懦弱,而将所有的重担推到了他十五岁尚嫌稚嫩的肩头?
  是因为梵儿不同常人的沉稳成熟,让自己忘记了他只是一个孩子么?自己竟是忘记了,擎云宫的世界,实在远比迷雾森林中的黑熊来得可怕。
  眸中精光一闪,柳衍顿时下定了决心。
  “梵儿,两年没回山谷了。我们回去看看小球苍羽如何?”

  几家心事几家度(二)

  秋肃殿。
  “哐”——
  看着白玉般的瓷杯在青石阶上跌得粉碎,风司冥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水涵!”忍不住心中烦躁,他大声喊道。
  一个深蓝宫衣面目清秀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
  “太傅真的没有说任何话就走了吗?”
  “是的,殿下。”水涵的声音异常清冷。“公子回来拿了一身替换衣服就和柳太医一起走了。水涵以为公子已经告诉过殿下,所以就帮公子收拾了包袱。”
  风司冥死死地盯着水涵。
  “公子吩咐将那只福袋也收起来带走。”
  水涵话音未落,风司冥脸色已变得惨白,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你说什么?他带走了那只福袋?”不等水涵回答,他已经径直奔到归鸿阁里。拉开枕头,只见床上荡然无物,风司冥突觉脑中一片空白——
  他竟真的走了!
  青梵真的离开他了!
  泪水顿时盈满眼眶,却在水涵进来的一刹那用尽全力收起。
  “父王……知道他们走了么?”
  “回殿下的话,水涵这一日都在秋肃殿里,外面的事情,奴才不知道。”
  凝视着水涵毫不避让的眼睛,风司冥狼狈地扭过头。他看得懂那里面严厉的责备,更明白其中同样的伤心失落。那只福袋之于青梵的意义,身为自己贴身侍从的水涵又怎么会不了解?如果留下了福袋,也许他还会回来,可现在,他竟连最重要的福袋也一同带走,难道……他是真的再不打算回来了么?
  突然知道,初夏的夜风,竟也可以这样刺骨的冰冷。
  “水涵。”他轻轻叫道。
  “殿下有什么吩咐?”
  凝视着那双幽深的眼睛,突然觉得那恭敬的声音异常刺耳。“水涵,如果你想骂我,就开口吧。”
  “水涵不会做让公子生气的事情。”水涵的声音十分平静。“夜深了,殿下应该上床休息了。”
  风司冥苦笑了一下。水涵是两年前被青梵调到秋肃殿的。虽然名义上是自己的贴身太监,但秋肃殿里真正让他听从号令的却是青梵。青梵为人温和,又教他读书识字,为他照顾宫外家人的生活,水涵如何不感激在心?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努力地学会青梵教给他的一切。纵然不懂他言谈话语中的深意,也会安静地将他的每一句话牢牢地记在心中,只因为青梵曾经告诉过他,不懂的地方就先记着,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青梵,无疑是喜欢着像水涵这样的学生的。
  聪明、安静、恭顺,更重要的是,绝不任性。
  自己却是任性到了极点。
  明知道应该韬光养晦收敛锋芒,明知道应该克己自制笑对一切,但是,只要看到风司廷有意无意间扫向青梵的目光,看到青梵对他的言语行止露出赞许的笑容,所有的冷静便顿时不翼而飞。
  明明知道青梵的希望……
  那些写满警世之句的书卷,那些暗潮汹涌的人物传奇,那些深邃幽玄的处世之道……纵然只有八岁,如果再不了解青梵的希望,自己定是天下最傻的傻子。
  “水涵。”
  风司冥看着眼前沉静如水的少年。
  “我再不会任性了。”
  我会达成你的希望,我会以帝王的标准约束自己,我会成为你眼中最完美的学生。
  青梵,我只要你回来……

  几家心事几家度(三)

  玉波亭。
  “你做得真好事!”风胥然的口气是极淡的,但了解君王如和苏者,自然听得出其中即将爆发的怒火。“果然好本事,竟气走自己的太傅!”
  风胥然冷冷地打量着跪在自己眼前的孩子。两年的时间,竟已经培养出一种不臣服于任何人的王者的傲气,虽然是跪在地上,自己却可以清楚地了解他只是为自己所犯的错误而跪。如果说学识可以通过精心的指导和努力的灌输而获得,那份敢于承担一切的骄傲和胆气却是惟有长日相处的潜移默化方可达到的效果,而且,如果自己没有看错的话,在这短短的两天里,这个孩子似乎又成长了……
  不过两年的时间便做到这样,柳青梵,朕果然是没有看错你!
  只是用这样的手段逼迫他的成长,作为师傅的你,竟也狠得下心么?
  “太傅只是出宫办事去了。”跪在地上,平静地吐出每一个字,风司冥的身子动也不动。“虽然儿臣确实不遵太傅教导之事,但以太傅的才学眼识,凡所做一切皆自有分寸。儿臣斗胆请父王静待太傅和柳先生回宫。”
  心中微微震动,脸上却是没有半点显露。“这么说,你也是承认自己不遵太傅教导了?”
  “儿臣知罪,甘愿受罚。”
  “既如此,和苏,带九皇子去戒恶堂。”
  和苏身子微微一震,有些迟疑地看向风胥然。擎云宫里谁都知道戒恶堂是宫里最残酷的刑堂,其恐怖程度胜过天牢百倍,便是钢筋铁骨的汉子进去,出来的时候也只剩一口气而已。这戒恶堂一向是用来审讯那些犯有大逆之过的皇族和叛臣的,此刻皇帝竟叫不过八岁的九皇子去戒恶堂,和苏实在无法不心生犹豫。
  “你聋了么,和苏!”风胥然突然吼了起来,“如果九皇子没有在水牢里呆满十二个时辰,你就再不要来见朕!”
  看着孩子的身影在红萝锦花墙后消失,风胥然顿时颓然坐倒在亭中石凳上。
  掩住自己的眼睛,原先跳动似的酸麻已经变成一阵阵的刺痛。
  柳青梵、柳青梵,你竟是连朕都不放过呢!
  是啊,“凡所作一切皆自有分寸”。
  什么伤心、什么难过、什么迷茫,一切只不过是他的一场游戏!他是比任何人都更早的洞察了命运的所在,所以可以将千辛万苦方才到手的东西轻易地丢弃!朕也好,柳衍也好,司冥也好,水涵也好,所有的人,都不过是他一手操纵着的玩偶而已……
  不是冷血到极点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地做出那些绝情之事?
  最可怕的,永远不会是拥有一切的人;当一个人无可失去的时候,他可以凭着自己的心意变成掌控一切的魔神。
  帝王无情,君雾臣,你真是与朕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一枚小小的蓝玉从袖口轻轻滑落,跌在坚硬如铁的青石上,却没有半点损伤。
  那个飘逸如天边白云的温宛男子的笑容在相隔了十五年后又一次浮上心头,风胥然用力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正是那个笑容。
  三分深,三分浅,三分不可捉摸,却带着四分傲;那个笑容,极温和,极清淡,极美丽,也极魅惑,但其中冷冷的嘲讽,却像世界上最锋利的匕首,轻易地刺穿眼底人心每一处隐秘,却从不沾染一丝可能的血腥。
  知道么,殿下,您不会成为我的主子,因为您不够无情……
  你那父王虽然懦弱,却还算是一个不懂情的好人……
  殿下是害怕心爱之人看到您手上的鲜血吧……
  没教会殿下无情真是我一生的遗憾呢……
  帝师,似乎是君家嫡系的宿命呢……
  君家的血脉,一直便是如此……
  胥然,我会在这里看着你……
  碎语:看到这里,大家有没有一点疑惑呢?
  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风胥然的脑子里在转什么啊……之类的的问题,是不是啊?
  眉毛的又一个伏笔,而且线索牵扯得相当深、相当远,呵呵。
  不过感觉很不清楚的样子,眉毛会专写一个关于风胥然的番外的,那也是《帝师》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实根本原因是觉得风胥然形象不够丰满的样子,眉毛怨念ING……

  且自逍遥随我性

  北洛•随都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青梵突然想起这句话,忍不住嘴角轻扬,目光从棋盘转到低眉垂目静坐一旁的柳衍身上。
  自两天前离开国都承安,两人一路上竟如游山玩水一般轻装缓辔徐徐而行。青梵虽已是十五岁,但先是居于君家大宅,再是随柳衍隐居山谷,之后又长在皇宫,竟是从没见过这西云大陆上的城市风光。随都是整个大陆有名的繁华都邑,见他在市集上流连不去,柳衍实在不忍打断他难得的轻松,索性便在客栈租了房间住下。
  让柳衍惊讶的是,青梵走得虽急,却带了一只可折叠的钢精棋盘——那本是风胥然的爱物,风胥然性好围棋,棋力亦颇为不凡,特地铸此棋盘好随时对局,以前自己与他共游山河之时便常常见着,却不想被青梵连下三局赢了过来。此刻见青梵拈着一枚棋子轻击棋盘,意态之间流露出说不出的从容淡定,柳衍不由微微失神。
  没有风,所以任由窗开着。客栈原是临着街,只这一带房间靠着宜江——西云大陆上最大河流沧澜江的分支。宜江可以说是沧澜江最温和的支流,静静的流水让人丝毫无法将它与沧澜江的波涛壮阔联系在一起。
  烛光轻晃两下。
  青梵眉头微挑,脸上笑容却是不变。
  只听“叮叮”两声,几块茶杯的碎片在空中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柳衍手中的茶杯已经裂成五块,流星赶月一般疾射向青梵掷出的碎片。相撞的两块顿成粉末,悄无声息地落入宜江之中。
  青梵微微地笑了。“师父,梵儿可以让他们进来么?”
  柳衍抬起了头,绝代风华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感慨与欣喜交织的复杂神情。
  “你……终于是发现了。”
  他轻声道,随即向窗外提高了声音,“你们——进来吧!”
  影阁。
  昊阳山中、道门影阁。
  除了道门历代掌教,无人知晓的存在。
  无论多么光辉堂皇的组织,无论多么清正端严的门派,无论多么正直刚强的群体,只要在这个社会中生存,就必然会有与其光明相对的黑暗一面。百年声威赫赫的道门,西云大陆第一大门派,自然不会也不能例外。何况,自三十年前掌教逸阳子决心大开修真之门之日起,道门便已成为西云大陆上门徒组成最为复杂、内外关系牵涉最广的门派。
  昊阳山后,幽冥谷中,影阁,正是为了维护门派安全、剪除各种障碍和危机原由,自道门开创之日起便一直暗中存在的最大秘密。
  影阁中培养着众多的“影子”。他们不是杀手,一旦出手却比那些职业的杀手更为狠辣;他们不是傀儡,服从命令却比任何训练有素的军人更为坚决。出身道门,“不滥杀无辜”自然是影阁行事的第一准则,但“拦路者死”却是阁中影子在真实战斗中最大信条。他们身在暗处,随心而行,不受西云大陆上任何一条国法门规的限制,唯一遵从的对象是道门实际权力的执掌者。所以,收服影阁也是成为道门掌教的最大考验;而收服的第一步,便是在没有任何提点的前提下,发现影阁的存在。
  二十五年前,十六岁的柳衍闯入了幽冥谷,却直到十年后才真正收服影阁——虽然那时影阁对他毫无用处。眼见十五岁的青梵竟能发现“影子”们的暗中跟随,甚至安排周全施以袭击,柳衍不由暗叹后生可畏:此刻安静地跪在自己和青梵面前的三个白衣人,应该便是目前阁里身手最佳的“影子”吧。即便如此,若非自己出手及时,他们定会伤在梵儿手下。那一手“袖里乾坤”的暗器手法,梵儿在自己所教基础上做了不少改进,虽然不脱道门武功根底,却是幻妙奇绝变化无方,纵使身手超群反应迅速如“影子”,陡然遇上也是难以应付。
  而且,梵儿将力度控制得相当好,那些碎片虽然去势凌厉,但及人身前力道已渐衰微,可以伤人示警,却不至于夺人性命——这孩子素来知道自己心思,出手之际已留三分余地,却不知这样的做法竟让他一下子得到了影阁的认同。柳衍微微叹一口气,随即微笑起来:梵儿……真的是天生的上位者呢。影阁,这处世的利器,本来就是想交给他的,却没想他竟是自己拿到了它。

  且自逍遥随我性(二)

  “属下、影阁、月影•纯,参见掌教。”居中跪着的白衣男子看起来大约三十五、六的年纪,收敛了一身的阴翳,语气极是恭敬。
  “影阁阁主,见过本座唯一的儿子,青梵。”
  微微侧过身子,他向青梵深深一礼。“影阁月影见过青梵少主。”一边从腰间取下一面黄金打造的精致令牌,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
  “那是什么?”
  “承影令。只有影阁的令牌才可以号令影阁上下,没有令牌,即使是阁主本人也无权调动影阁一人一物。”说着将黄金令牌举过头顶,“以承影令之名,影阁上下愿尊少主为影阁之主。”
  青梵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转向柳衍。
  “梵儿,接下吧。”柳衍沉吟片刻,抬头凝视着月影,“影阁已认定少主的这件事情,本座希望你在最短时间通知所有影阁成员。另外,传令所有影子,三天内撤回幽冥谷,非特殊之事不奉命不得出谷。”
  “属下明白。”月影恭恭敬敬地又行一礼,这才站起身来抬头直面柳衍。“启禀掌教,少主武艺卓绝,自是足以自保。但少主身份尊贵,轻易不能劳动,月影以为还是需要两个人在少主身边做些粗使活计的。”
  柳衍微微一笑,转向青梵。“梵儿,你看如何?”
  同是微微一笑,青梵从容说道,“既是阁主好意,青梵不敢不领。”话音微顿,看了看仍然跪在他身后的两个白衣少年,用眼神询问月影,唇边已然浮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月影微现喜色,“这是影阁为少主安排的贴身影卫。”
  “贴身侍卫?”青梵微微一怔,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你们且抬起头来。”
  两张全然不同的面孔,却令人产生两人一模一样的错觉,那种如出一辙的清冷气度令青梵脑海里顿时浮出四个字——冰雪绝色。
  又是微微一笑,“名字。”轻轻吐出两个字,他向两人走近一步。
  “启禀少主,除了阁主称月影之外,影子是没有名字。”看出青梵目光里的疑问,月影连忙说道,“每一代影阁阁主的名字也都是侍奉的掌教所赐予的。月影不才,继承了阁主之位,又蒙掌教赐名为纯,故以此称名。”
  “这样啊……”青梵点了点头,凝视着眼前两个虽然跪着却高昂着头的少年。“写影,残影。”
  跪在地上的少年不明所以地看向青梵,不明白那几个字的意思。
  “你们的名字。”青梵微笑了一下,将那块方才接过的黄金令牌放到左手边少年的手里,一边粲然一笑,“月写影,这是你的新名字,也是你第一个任务。”
  “少主!”不仅仅是那白衣少年,连一边的月影都被青梵的举动吓到了。
  “一年时间,我要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影阁阁主。”青梵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声音却冷冷清清没有一丝温度,两句话说罢,长袖一拂,已然退回到柳衍身边。“青梵还要谢谢阁主的一番盛情,作为回报,”他顿了一顿,嘴角微微上扯成一个优雅的弧度,“现在阁主可以运气检查一下你的小阳天。”
  闻言月影心中顿时大震。小阳天是他所练武功的枢纽所在,随着内功的精进,阴寒气息也不断在此处郁结,渐渐成为全身唯一的练门。他素来小心,却没想到被青梵一口叫破。然而一运气下却陡然发现郁结之象全无,想来必是在什么时候被青梵破解了去。惊骇一去,他顿时伏跪在地。“感谢少主的大德,为月影去此顽疾。月影此身已全付掌教与少主之手,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看着三人消失在窗外的身影,青梵微笑了一下。月影的伤不是一时形成,柳衍怎么可能不知不治,不过是想让自己藉此立威罢了。想到这里,忍不住向柳衍投去感激的一眼,却发现他眼中满是温柔笑意。
  “杨柳岸,残影依稀;当时明月,空照燕分离。倚楼望江南,千里路遥,翩跹几番天地。”突见屋上白影晃动,青梵顿时停住,一双犹若星辰的幽黑眸子静静地盯住来人。
  “属下拜见少主。”
  纵使是在倾斜光滑的屋顶上,柳残影的身形也看不出一丝紧张,优雅完美的礼仪让青梵不由地微微一笑,轻轻扬了扬手中精致的长口细颈瓷瓶,“不必多礼。”见他身子不动,一双明亮的眸子却牢牢盯住自己,青梵微微一怔,随即轻笑起来,“残影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不用拘礼,尽管说就是了。”
  少年明亮的眸子显得异常幽深:“既然这样,请恕残影大胆。残影想问,为什么少主选择写影作为下一任影阁阁主而不选择残影呢?”
  “是这个啊……”青梵微笑一下,将瓶口凑到嘴边轻咂一口,回味再三方才咽下,这才将目光转回到少年身上。“残影的武功,应该要比写影高上那么一点点吧?”
  见他眼中惊愕一闪,随即一切情绪又被隐藏到那片幽深的黑暗之中,青梵不由满意地微笑了。“但方才我出手之时,写影很好地躲过了那片瓷片,而你的衣角,”目光移到他长袍的下摆,“却被瓷片划破了。”
  见柳残影张口似乎想要说话,青梵摇了摇头:“当然,这正说明你的武功确实极高,而你对这一点也非常有自信。虽然是在之后才判断出我无意伤人,但单就这一应对而言,只避开真正有威胁的伤害而对其他不做理会,却是我相当欣赏的做法。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些边角之事根本不必在乎,何况衣服破了,再换一件也是方便之极的事情。只是这样的行为,与其说是自信,叫它为狂傲或者更为恰当一些。”
  柳残影呆了半晌,这才道,“少主……”一时却突然不知该如何继续。柳青梵的话平平静静,却在他心中陡然掀起巨大波澜。出身影阁的影子,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被人看穿了个性,如果他不是主人而是敌手的话……
  “而写影却和你不同。他不会让自己受一点可能的伤害,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下,他选择的首先是最大程度的自保,然后才是寻找反击的机会。在短短一眨眼的时间里就考虑到了月影、你以及他自己的方位,让武功相对最低的自己处于三人中防守最佳的位置,但与此同时又已经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这样的心机计算、这样的思维处事,我想,你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吧?”
  柳残影没有说话。
  青梵微微笑了一下,又抿了一口:“所谓影阁之主,担当一阁之重,于进攻之外更要善守善忍克己自制,必要时须得能够选择对自己最残忍的方式——这才是影子一名的真正含义。你的性子过于自我,虽能顾全大局,终不是阁主的最好人选。”狡黠地一笑,“当你明明可以选择美酒的时候,为什么要屈就淡而无味的清茶呢?”
  柳残影抬起了头,一双眼睛精光闪亮:“但少主此刻喝的,却又是什么呢?”
  青梵顿时大笑,随手将瓷壶掷向残影。“果然好鼻子——这竹青茶是随城特产,既到此又怎能错过?”说着站起身来,略一抖长袍,随即露出温文的笑容,“残影。”
  “属下在。”
  “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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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自逍遥随我性(三)

  让柳衍和青梵没有想到的是,出发才三天就收到水涵的紧急密报,让两人不能不改变所有的计划。
  “师父,我……这就回京。”在房间转到第三个圈子,青梵猛然停下脚步,目光直直地凝视着柳衍。“请允许我。”
  柳衍轻叹一口气,缓缓点下了头。“什么时候动身?”
  “我想……尽快吧。”
  “就算你现在赶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了。”时间已经过去一天,那个骄傲的孩子一定吃尽了苦头吧。“梵儿。”
  “是的,师父。”
  轻轻握住他的手——这是一双非常漂亮而能干的手,无论做什么都完美无瑕——柳衍微微地笑着,声音却显得有些缥缈,“告诉我,我的孩子,如果你最重要的人将会给你带来灾难,你会怎么做?”
  青梵身子猛地一震,心中一时百味交杂:那样熟悉的问话,就像是梦里从未断绝的记忆。曾经生活的世界,曾经感动的一切,突然就这样鲜明炽热地在头脑中复活……“保护他,伸出双手,尽我所能地保护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说出同样的选择,也许,一切只是太完美的巧合,也许,一切只是因为希望抓住一时的梦幻。
  柳衍却是呆住了。“梵儿,我是说如果——”
  “如果真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可以为之付出生命,决不犹豫。”青梵微笑了,在柳衍面前轻轻跪下,“师父,您是我的亲人、老师、朋友,如果需要,梵儿也可以为您付出一切——虽然我知道师父不需要梵儿的保护。但司冥,我承诺了要保护他,却因为一时的失落而随手放弃了自己的诺言,这是我的错——师父,梵儿知错了。真的谢谢您,这么多天来如此纵容。”
  笑容里交织着欣慰、喜悦和苦涩,柳衍轻抚着他的头发,“梵儿,你……我更喜欢你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我喜欢你骄傲、喜欢你生气、喜欢你任性,因为那样我会觉得梵儿是需要我的。”拉起他的身子,“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们……可以上路了。”
  擎云宫。
  秋肃殿。
  看到那袭青衫飘洒的身影,水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三天,整整三天他没敢合一次眼。谁会想到倔强的九皇子竟然会自己向皇帝讨了水牢之刑,以八岁小儿的身体在宫中最黑暗最可怕的地方挨了整整两天?若不是三皇子得到消息后急急向皇上求情,只怕就是拆了太医院也救不回他的一条小命。皇上指派了太医日夜守护在殿外,连三殿下都另调了十二个宫女太监过来伺候。可是,身上的热度虽然散去,但九殿下却迟迟不能醒来——太医们都说心病原要心药医,他是自己不愿醒来,旁人便是用尽了心思也不能迫得他睁眼。两天下来,一向温文和煦的三殿下也发起急来,整个秋肃殿便如被浸在冰水里一般,所有的人都异常热切地盼望那唯一可以管束这任性的小皇子的人赶快回来。
  “公子。”见青梵径直走进殿来,水涵急忙起身行礼。“殿下他——”
  “不必说了,我知道。”略略扫了殿内一眼,青梵轻叹了口气,“这几天你们受累了,都赶快歇息去吧。水涵,尤其是你,不要再让我分心多照顾一人。”
  水涵躬身行礼,“水涵知道了。”
  青梵轻轻颔首微笑,“对了水涵,”顿了一顿,这才轻声道,“谢谢你。”
  水涵身子一震,随即深深低下头,慢慢地退出殿去。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青梵微笑了一下,随即收回目光看着怀中双目紧闭的孩子,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即使是昏迷不醒的时候,他的手,竟也是这样紧地抓住自己。
  司冥,我的傻徒儿,你可知道能在擎云宫水牢里熬过两天两夜的人,从两百年前这座王宫建成之日到现在,也不过寥寥十数人而已。而你,还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
  我希望你快些长大,我希望你了解我的心意,但,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或者,你是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让我们都记住这件事——用你的痛楚,我的歉疚,换取这一段对于我们同样难以磨灭的记忆。
  冥儿,以后再不要这样做了。我答应过你,我会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即使伤害来自于你自己。
  手指轻轻描摩过那张虽然稚嫩却不掩绝色的面孔,青梵微微俯下身子。
  醒来吧,我的冥儿。
  脑子里混沌一片,无数的画面在眼前飞过,耳边传来不断的纷纷议论,似乎有一大群人正围绕着自己在说着什么,隐约中似乎有一个熟悉又极其陌生的声音在愤怒地吼叫着……这样的紧张恐惧,这样的忧心焦虑,真的,真的是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吗?高烧真的把脑子烧坏了吧?否则,怎么可能在那一贯严厉无情的声音里听出类似慈爱的关切?
  但是,为什么等待了那么久,唯一渴望的声音,却一次也没有出现?
  太傅他……是真的对自己彻底失望了吧?他已经离开,甚至连最珍视的福袋都随身带走——他说过,那是他的姐姐翠烟小姐留给他的唯一的纪念物,里面绣满了她满心的爱护和最真诚的祝福。他一定忘记了,在那棵繁花胜雪的梨花树下,他曾经笑着许诺也为自己做一只福袋。苦笑一下,却发现虚弱得连扯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风司冥不禁在心里深深叹一口气。
  八岁,第一次对这个年龄感到如此的无力。八岁,永远也胜不过十八岁的年龄阅历:每次看到他与三皇兄言笑晏晏,每次看到他对其他皇兄展开笑脸,每次看到他与宫人侍卫温和谈吐指点从容,心里就是一阵阵隐隐的痛。
  柳青梵的心里,终究是喜欢强者的——纵然他对自己是真的温柔,但,又有谁喜欢照顾小孩子一辈子呢?何况,自己又是如此的愚蠢和任性……
  黑暗,黑暗,黑暗正向自己招手……如果真的放任自己这样沉下去,是不是就不必再经受这样的痛苦?
  放弃吧……
  可是,真的想见他,哪怕一眼也好……想听他用温柔的语气说,冥儿,我原谅你……
  在放任自己沉沦边缘的那一刻,一个清凉而温暖的怀抱轻轻围住了自己。
  梦,真的好美;但愿……永远不要从这样的梦境醒来。
  是谁的手指滑过自己的面孔?是谁的气息轻柔地喷在自己脸上?是谁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地在耳边回响?又是谁的怀抱那样舒适那样安详地包容了自己无力的身体?
  醒来吧……
  熟悉至极的声音,却又是那样的让人不敢相信。
  可是——醒来吧,我的冥儿。
  世界上只有他会这样称呼,世界上只有他会用叹息似的口吻说,我的冥儿……
  用尽全部力气,风司冥睁开了眼睛。
  模糊的青色身影渐渐变得清晰,他看见,柳青梵的脸上,展露出安详而放心的笑容,而那双如同永恒黑夜的深邃眸子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柔而专注的眼神。
  碎语:
  ——保护他,伸出双手,尽我所能地保护他。
  眉毛看的第一本漫画,CLAMP的《圣传》,这一句,把眉毛感动得稀里哗啦……
  无论是否会给自己带来灾祸,最重要的人,必倾心倾力守护。那种被人捧在手心里保护的感觉……多时未曾回首往事的眉毛对着屏幕掩面大哭,奔逃中~~~~

  杨柳晓风

  停云殿流凝居。
  这是与秋肃殿完全不同的殿宇和风格:处处精雕细琢,连最细微处的装饰都精致得令人无法挑剔;形制堂皇大方,处处流露出金玉富贵之气,但繁复中却不见浮华——这是整个擎云宫中仅次于帝王正殿的寝宫,甚至连皇后所居的凤仪殿都无法与之媲美。
  停云殿是宫中最受胤轩帝宠爱的三皇子风司廷的居所。
  西云大陆男子十八岁成年,男子通常选择在十八岁的生辰成婚,表示真正进入成人的阶段。王族的成年式则更受重视,尤其皇子的生辰更是国家的盛典。三皇子风司廷乃是徐皇后亲子,自幼便极得风胥然宠爱,虽然风胥然一直没有立太子,但朝野皆知三皇子地位。风胥然甚至在他十四岁时便为他建造了王府,可见宠爱之深。今年风司廷将满十八岁,众人皆在猜测一贯冷峻淡漠的君王是否会有议立太子之举。
  但一贯温文和煦,应对从容有礼的风司廷,在这个时候却屡屡做出令君王颇为不喜的行动来:先是奏议弹劾都御史左凤书失职之过,再是反对风胥然派遣右将军欧阳川平定边境重镇安邑之举。
  身在北洛朝廷十六年、做了六年御史的左凤书可以算得上是两朝难得的重臣——能够在御史这样督察满朝官员的位置上坐稳如此长时间的两朝以来只有他一个。一向与人为善,轻易不议论朝臣政务,硬是将“万言万当,不如一缄”的信条奉行始终。此次澜沧江春汛,其支流苠江两岸农田被淹没而导致夏粮严重歉收,本来胤轩帝风胥然已经减免了部分税项,偏偏负责此地税粮的官员惯例式的抽成使得上缴税粮严重不足,上瞒下欺,如此自然激起百姓极大不满,几乎酿成风氏王朝数十年未有的民变。震怒的胤轩帝严厉惩处了当地官员,朝臣本以为事情如此风波已然过去,却不料一向温和的风司廷竟一本奏上,矛头直指御史台。
  引起朝廷一片混乱的左凤书弹劾事件尚未宣告段落,三皇子风司廷又上本谏止风胥然派兵平定安邑兵乱的决定。安邑与东炎接壤,是北洛东南方重镇;北洛一向鼓励商贸,安邑也是大陆著名的商城。北洛治世一向遵循军政分离的原则,安邑虽在边境却也是双方平安互不干扰。不想守城将军胡颌发现混迹商旅的间谍而封城的行为招来郡守赵盖的强烈不满,并由此愈闹愈大,最后胡颌率军控制了郡守府,赵盖也被囚禁。这样的兵乱自然引起朝政一片惊惶,风胥然立即下旨命令右将军欧阳川领兵十万前往安邑。但三皇子风司廷却显然不赞同胤轩帝这样的决定,连续数本谏止出兵。而欧阳川大军九日内到得安邑,不但将胡颌赵盖一并扣押,重兵压阵下更大开杀戒,将部分涉及的军政双方官员以及全部涉嫌为东炎间谍的疑犯斩杀军前。消息传回,风司廷又是连上数本参劾。再加上前日为了九皇子风司冥的事情,胤轩帝一怒之下,竟下令他在流凝居静处思过。
  流凝居是停云殿后殿一处半独立的小园。小园中是满植荷花的小镜湖,精致典雅的三层阁楼立于水面中央,九曲长桥连通两岸。这是风司廷最喜爱的所在,平日除了他一母同胞的皇长子风司文偶然得到允许入内,其他人几乎根本不许踏入流凝居。
  风司廷独自坐在湖边,一根没有装上钓饵的鱼竿随意地搁在一旁的大青石上。
  “殿下,九皇子正在殿外。”
  身子微微一动,却没有回头,随即传来风司庭淡淡的声音:“萧然,不是说不许任何人探视求情的么?”
  萧然微微踟躇了一下,“九殿下……没有带从人。”
  “啊,这样……”风司廷沉默片刻,微微举了举手。
  不到半刻,萧然已经领着风司冥进到了流凝居。
  放开鱼竿,风司廷矍然而起,长袖轻拂带起身边一片落英花雨;足尖轻点,旋身之际已是一脸怡然笑容。从容地对上风司冥那双沉稳平静的幽黑眸子,风司廷心中不由微微一动,“九皇弟。”
  见他只是默默行礼,风司廷随即向萧然瞥了一眼,萧然了然,躬身退下。偌大的流凝居顿时只剩下两人凝视着彼此,却是谁也没有说话。
  终是风司冥打破了平静。
  “三皇兄——”
  “九皇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吧?”风司廷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正好有新进上来的茶叶,过来一起试一杯吧。”
  风司冥凝视了他片刻,微笑道,“司冥遵命。”
  云烟雾露。
  这是西云大陆最负盛名的茶叶,只产在北洛纹山,因极稀少,千金未必能得其一两,历来是皇家指定的贡品。纹山一年进贡不过一斤有余,三皇子风司廷却独得十二两,由此可见风胥然圣眷爱宠之隆。而擎云宫中能够得他以之相待的,更是寥寥数人,真正的屈指可数。见风司廷取出云烟雾露,风司冥不由微微吃惊。
  风司廷却似是毫不在意,净杯、洗茶、滤茶、注水、斟茶、献杯一气呵成,将茶杯图案翻转向外轻轻放到风司冥面前。“九皇弟请用。”
  秋日温暖的午后,风水静美的园林,一切,皆是云淡风清。
  没有人愿意打破这样的宁静。
  但——
  “三皇兄,谢谢您。”
  “只是一杯茶而已。”
  “不,司冥想谢的是皇兄求情救命之恩。如果不是皇兄拼死救我,司冥只怕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风司冥幽黑深邃犹如夜空的眸子里闪出极度认真严肃的光彩。“虽然司冥不知道皇兄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救命之恩司冥不能不谢。”
  从茶杯上抬起眼来,风司廷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道恰到好处的弧线,“九皇弟的意思……难道是认为皇兄我不该出言相救?”
  风司冥的目光径直对上他一时沉如大海的眸。
  沉默半晌,风司廷终于转开了目光,微微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道,“柳太傅没有告诉过你,不要总是直视别人的眼睛么?”放下手中茶杯,他站起身来踱到湖边。望着平静如镜的湖面,沉默片刻,风司廷突然轻笑了起来。“是他叫你来谢我的?”
  风司冥只觉呼吸一窒。回眸一笑百媚生,他突然有些明白青梵曾经讲过的那些华丽诗句的真实含义。低下了头,“太傅说是三皇兄救了我。”
  微微一笑,转过头凝视着平静的湖面,“我只是不希望你这么轻易地死去罢了。”
  风司冥怔了一怔,没有说话。
  “你本不是个傻瓜,自然知道……我从来都是恨着你的。”风司廷淡淡地道,“若让你就这么轻易死去,岂不成了世上最大的笑话?何况,救你,对现在的我也是有利无害。”
  沉默片刻,风司冥突然扬起笑脸,“但所有人都在说皇兄是因为我才忤逆了父王的。”
  轻蔑似的扬起嘴角:“为了你?笑话!你忘了你面前站着的是谁了么?你忘了你自己又是谁了么?在这个擎云宫里,有谁会为丝毫不得势的皇子赌上自己的一切?又有谁会放得下最得皇帝宠爱的皇子的荣耀?”
  “皇兄不是那样的人。”
  凝视着满脸肃然的风司冥,风司廷突然觉得无法直视那双异常黑亮的眼睛。
  “司冥不想知道皇兄为什么救我。司冥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告诉皇兄一句话:不管皇兄是不是恨我,无论如何,司冥都会记住是皇兄救了我一命。”

  杨柳晓风(二)

  望着那姿容绝丽的孩子翩然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内,风司廷突然大笑出声。
  恨,如何不恨?
  是他的出生让温柔的母后永远失去了真心的笑容,是他的出生让亲和的父王从此戴上了冷酷的面具,是他的出生让这个寄予了自己无限渴望的“家”失去了最后的表面的和睦……恨,让他如何不恨?
  但,他又何其无辜。
  纯洁与无辜。
  在这个擎云宫里,最稀少也最令人想要破坏的东西。
  同样是身为君王与皇后的儿子,因为不受宠爱,便轻易逃脱了被嫉恨被暗算的命运。什么时候都显出皇族血脉的骄傲与尊严,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打击和可怕的对待,都自然而然地维持着那一份与生俱来的高贵——
  或许,自己竟是在嫉妒着这个从来都不受人重视的九皇弟的吧。
  可是,他却有了一个只属于他的太子太傅。
  柳青梵。
  那个人的儿子。
  虽然没有那个人的绝世美貌,但骨子里却透露出更甚于他的骄傲;平和随意的言行举止,谦和平易的为人处事,却是累代玉堂金马方能塑造出的大度雍容;而倾绝天下的才华偶然透露,便是石破天惊。如果没有见过他眼中真切的温柔,就是自己,也会被他一脸从容平和的笑容所骗吧?
  而那样温暖真挚的眼神,他只给过那个孩子——在他甜美宁静的睡梦中,在他所不知的远处,或许连柳青梵自己也不知道凝视着风司冥的目光是那样爱怜横溢吧?
  有一个真正为他打算着将来的强大的保护者,风司冥,是何其的幸运。
  只是,因为还是个孩子,虽然聪明伶俐,却那样不知珍惜。
  甚至逼走了唯一真正爱护着他的人。
  可柳青梵却似完全不在意,因为他需要,便回到他的身边……甚至,还为他做好之后的一切打算。比如,向自己拜谢救命之恩。
  风司廷的大笑变成了苦笑。
  这一次,是他先向自己伸出了手呢……
  “圣旨到,三皇子风司廷接旨。”
  风司廷不由一跳。
  是和苏。
  “……三皇子虽有不当之举失仪之过,然系出诚意爱民之心,重责之下恐伤拳拳真心……往国史馆参任《博览》编撰一职,望谨身慎行悔心思过,不负皇帝陛下栽培之意。钦此。”
  风司廷再拜起身,从和苏手中接过圣旨。
  目光,却越过和苏身后,落到那一身青衣飘摇的颀长身影之上。
  “多谢柳太傅求情之恩。”
  青梵微微一笑。“是皇帝陛下正好有意罢了。”
  “但《博览》却又是何物?”风司廷将注满云烟雾露的茶杯放到他面前。“是太傅建议的么?”
  端起茶杯轻咂一口,青梵露出十分满意的表情。“殿下果然聪明。偌大的西云,竟不见一部完整的国史、通典,实在令青梵很是惊讶呢。”
  “但为何是此时提出如此建议?”
  “常言道‘盛世治典’,此时虽然天下未定,但为后人留下一部值得一看的通典却也恰是时机了。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失去如此时机,却会是多少后来人的遗憾。”青梵微微一笑,“北洛立国日久,虽有国史馆等记录史事,却一直没有好好地修订编撰成书。借这个机会让那些闲到发霉的史官们活动活动筋骨,却也是一件好事呢。”
  知道末一句玩笑成分居多,风司廷也不在意。“不过《博览》这个题目,却不像是北洛一国之记。”
  “既然名为《博览》,自然须得记录整个西云大陆风物人情,不过是以北洛为主要了。”青梵放下茶杯,凝视着他,“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历朝历代建立国史馆目的便在于此,使帝王不出庙堂殿宇而尽知天下。殿下天纵英才,局限于这宫墙之内依然洞悉世事,但为何此刻却要做如此自缚之举?青梵不才,却想让殿下为青梵解惑了。”
  风司廷微微一惊,随即浮起了笑容,“太傅的意思,司廷却听不明白。”
  “擎云宫的天空,实在是很小。”
  风司廷微笑了:“但,一个人能够看到的总不过是整个天空的一部分罢了,一个人能踩实的也只有双脚的一点点土地。擎云宫的天空或许很小,但它毕竟是司廷所知的整个天空的中心。”
  青梵静静地凝视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风司廷也没有出声,只是将两人空了的茶杯斟满。
  青梵突然微笑了一下,随后敛起了笑容。从宽大的袍袖里抽出几本薄薄的黄皮折子,用两根修长的手指颤巍巍地拈着,“这些都是这几日议的事情。三殿下对郢城的布置确卓有功绩,那日朝堂之上皇上责备殿下,不全是怕您风头太甚,其中的确有不妥之处我也是看明白的。”
  “太傅,太傅这话让司廷惭愧,对于郢城,这两天是司廷急躁了。”司廷低着头说。
  青梵一笑,“行了,不是说你这个。郢城那里固然有很多隐患,但是不能说整个蒲县之内就再无好人了。杀一批很解气,可是然后呢?重新选派清廉的过去,面对百里繁华,不动心的人毕竟是少数。原来那些人也都是十年寒窗苦出来的,聆听圣人教诲这么多年,每个人在入世之初未必不是清廉自守,不过尘世间的诱惑过于繁多而且都难以抗拒。人不是圣人,很容易出岔子,而一旦出格,就会越陷越深了。还有,老百姓的一句话,喂饱的狼比饿狼好,原话虽然粗糙,可也是这个原因。”
  风司廷要反驳,但想了想又不知道要说什么,青梵看了看他继续说,“这次选的人有一部分是很有清望,还有几人家就在郢城周边几处,也算是累代世族。俗话都说兔子不食窝边草,他们在那里总要有几分的顾及,希望他们代天子牧狩一方,心存几分仁爱之心,是百姓之福,也是北洛之福了。”
  风司廷抬起头凝视着语声平和的柳青梵,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见他侃侃而谈,意态从容,直是沉静稳实洞悉万物的高贵沉着之态,哪里有半分寻常十五岁少年飞扬随心的任性?
  “还有欧阳川在安邑的举动。虽说对投降者的宽待是正理,但凡事也不可一言概之。安邑重镇,又与东炎累有纷争,此次重兵镇压其乱,在更大的程度上亦是向东炎示威,故而非严刑重典不足以成其事。何况兵者国之大事,虽仍在国境之内,但大军既动,其耗费必然无数。殿下可曾想过,如果只是为了简单的边邑之乱朝廷何需出此重兵?自然另有所图而不能宣之于公。以三殿下的聪明才智,自然明白青梵所指的是什么。”
  风司廷顿时恍然:“是——盐道!”北洛北面靠海,制盐之道乃是国家大计。安邑在北洛之西,而欧阳川选择的路线却是先由国都向北经衢川道沿海路而行再折往安邑。而这一条亦将是回程的路线。风司廷本对此颇有疑议,却未曾深入想过其中道理。此刻被青梵提醒,顿时明白其中关联。“如此说来,欧阳将军回师之日,便是衢川道上贼寇绝迹之时?”
  青梵微微颔首,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至于左凤书,俗语说一样米养百样虫,虽然作为御史的他为人油滑了一些,但于整个朝廷而言,这样臣子的存在却是不可缺少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青梵微笑了,“天下之事原无一蹴而就之理,这样大的国家,无论想做什么,都需要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过程。殿下可知道为什么弹劾左凤书会引起如此巨大的反应么?不是众人自危,实在是殿下一反常态的激进让大家一时无法接受而已。”
  风司廷细细咀嚼着青梵的言语,联想起前番自己的态度行动,越想越是心惊。
  “殿下本是最得皇上看重的皇子,如此急于脱身,自然不是众臣子所能理解的了。身在这擎云宫中,谁又不是身不由己?殿下却把这份责任看得太重了。做出如此行为,如皇上者虽然可以理解,但若说完全不寒心,却也是不能;而以他的身份,又不能在人前多说什么。眼下大比在即,国史馆、藏书殿、太学院、鸿图殿都将是众人瞩目的所在,而编修《博览》正需要相当的人才。”说到这里,青梵微微一笑,停了下来凝视着风司廷。“青梵的话,我想殿下已经听得明白?”
  风司廷站起身来,向着青梵深深一躬:“太傅教诲,司廷感激涕淋,此后必定时刻铭刻在心。”
  长袖一拂,风司廷的身子已然被青梵扶起。
  “这本是青梵的本分,殿下不必多礼。另外,关于殿下选妃的事宜,实在不容得再拖了……”
  话到这里,青色的身影已经远远地出了流凝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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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柳晓风(三)

  擎云宫
  凤仪殿,北洛国母的寝宫。
  “你总算是想通了,廷儿。”
  “是柳太傅的指点。”
  “柳青梵那孩子确是知情识趣,伶俐讨喜得很。难怪你父王待他与旁人不同。”北洛皇后徐氏韵芳微微笑着,示意风司廷坐到她身边。“应对得体,言语大方,又很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确实是难得的好师傅。本宫听说你同他走得很近,心里也着实欢喜呢。”
  果然是她的动作啊!想到萧然向自己传回来的清心苑里发生的一切,风司廷眸光一凛,脸上却仍是微笑答道,“谢母后关心。跟柳太傅一起,儿臣确是学到许多东西。”
  徐韵芳点了点头,“那么廷儿心中可有适合的王妃人选?”
  “全凭父王母后作主。”风司廷站起身来,跪在徐韵芳面前。
  “前日你的姑母乐(le)音长公主到我这里,提到宁国公家的琼华郡主,说是廷儿的良配呢……”说到这里,徐韵芳住了口,微笑着看着儿子。
  风司廷心念电转,随即道:“宁国公一门累世名将,跃马沙场征战四方,为国为民立下无数功劳,是北洛股肱之臣。能得琼华郡主为妻,是廷儿连想也没想过的巨大荣耀。”
  听他语气诚恳真情切切,徐韵芳脸上不由露出深深的笑容,颔首说道,“廷儿说得极是。”
  “宁国公为人坚忍,素性刚正,朝堂之上口碑极佳。国公夫人是皇祖义女,性情品德为先帝所称道。琼华郡主是国公夫妇掌珠,宗室之子无人不知其美名,父王亦曾赞许有加。儿臣虽然斗胆,却是不敢妄想得此佳偶。望母后明察。”
  “廷儿能想到这里,母后很是高兴。琼华郡主身份贵重,到底是将门虎女。我儿素来文弱不争,却不能耽误了他人。”顿了一顿,“本宫也是这么对长公主殿下说,她听了倒没一点怨气,喝了两杯茶便走了。”
  风司廷微微一笑。乐音公主是先帝景文公最喜爱的女儿,就是风胥然面前也相当能够说得上话。她第一位驸马乃是颖国质子,同曾是颖国公主的淑贵妃向来亲密,后宫之中很令徐氏一族忌惮。而宁国公郗铮却是个淡泊名利的纯粹的将才,虽然承袭着北洛最高的一等爵位,但从来不介入任何的朝廷纷争。乐音公主此举,想必让外公徐密深为紧张吧?偏偏她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总不留破绽,搬出皇帝对琼华郡主的赞誉轻易地让众人住口。想到这里,风司廷不由微笑,“姑母便是这样的性子,从来都不让人有半点不悦的。”
  徐韵芳深吸一口气,“廷儿可还记得,那年归省,牡丹园里的玉版丫头?”
  “是三舅父家的二小姐吧?”
  “是你表妹。”徐韵芳盈盈笑道,“记得当初廷儿和玉版丫头玩得不知轻重,竟妄想将偌大一个牡丹园里旁色花朵尽数铲除……”
  风司廷微笑了,“儿臣给母后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廷儿。”徐韵芳挥一挥手,“用花做名字的小丫头,总是希望世界上只有自己这么一朵的。母后小时不也是这么淘气?现在却做了北洛的国母,一样教养着众位皇子。”
  微微一笑,风司廷没有答话。
  徐韵芳笑着,一边微微颔首,“想想日子也真快,我的廷儿便要行成年礼了……你自己的婚事自己决定,母后自然为你作主。这么半天我也倦了,你也该到你父王面前伺候着。以后也别总惦记着母后老往凤仪宫来,你现在朝廷做事,为国为父分忧就是孝顺了我。”
  风司廷连忙起身后退三步,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这才离开凤仪宫往清心苑去。
  清心苑
  “告诉你,我决不做任何人的棋子!”
  凝视着眼前衣白胜雪的年轻女子,青梵嘴角微微扬起。
  徐凝雪,皇后徐韵芳族兄徐湟之女;乳名玉版,这个用牡丹名品作为爱称的女孩子确实有着花王的骄傲。虽然动作言语带着三分失礼的粗鲁,但奇怪的却没有任何让人不舒服的感觉,反而显出不失年龄的天真与率性——这样的女孩子原是自己无法拒绝的类型啊……只是她的要求却大大地出乎自己的意料呢。
  “小姐此言何意?”
  “我不喜欢三皇子风司廷。”
  “那与青梵何干?”
  徐凝雪蹙起了眉头,“难道不是你告诉三皇子说要选我做王妃的吗?”
  话音一落,青梵差点喷出满口的茶来。“小姐是从何处得知,这是青梵的意思?”
  “三殿下本是要推迟选妃的,可自从你到访流凝居后,他就改变了主意——宫里宫外早就传说,只要是柳青梵太傅的意思,皇子们没有不立刻遵从照办的,所以我当然是来找你。”徐凝雪瞪大了一双漂亮的棕色眼睛,“我不管你是什么太子太傅,也不管你到底打算帮哪位皇子登基,总之,无论如何,请你放弃把我作为联姻对象的考虑!”
  稳稳握着茶杯,“可以问为什么吗?”
  “我不爱男人。”
  “小姐爱着女人?”不去管端茶送水的小侍从骤变的脸色,青梵显得相当平静。
  徐凝雪却是脸色一沉,“我想成为祈年殿的祭司。”
  “原来小姐只爱着西蒙伊斯神。”
  “成为祭司是我我从小的梦想:只有成为女祭司才可以拥有和男子一样关开议论朝政的权力,只有成为女祭司自己的话语议论会被重视和认真对待,只有成为女祭司我才可以比男子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青梵不禁莞尔,“小姐非常坦率。”
  “强者不屑说谎。”
  “小姐以为自己是强者?”见她骄傲地抬起了下巴,青梵忍不住轻笑起来,“那为什么小姐现在要站到青梵的面前呢?”
  “纵是强者,也有需要人帮助的时候。何况,充分利用每一个可利用的人是强者的能力和手段。”
  青梵顿时敛去了全部笑容。
  被那样沉静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徐凝雪秀美端丽的脸上渐渐流露出些微的忐忑神情,但一瞬间就被那异常的骄傲和坚定掩蔽得全然无痕。
  她在赌,赌这个甚至比自己还小了一两岁的少年的心。
  “徐凝雪小姐,我答应你。”
  她赢了!
  呆呆接过他递来的手帕,这才陡然发现自己的手心里满是汗水。
  “梵儿为什么会答应她呢?”
  转身,不意外地发现站在苑门口的风胥然,青梵微微一躬。“皇帝陛下。”
  风胥然的温和表情全不似几日来在朝堂上时的阴霾,“让朕猜一猜,梵儿是喜欢凝雪这丫头的,对吗?”
  “这是青梵第一次见到徐湟大人家的小姐。”
  “一见钟情的说法,也不是没有啊。”风胥然表现出来的心情好得简直有些过分,微笑着踱到青梵所在的石桌藤椅边坐下,“梵儿今年也有十五了吧?”
  微微低垂下眉眼,“徐小姐身上,确实有青梵喜欢的一些东西。她很漂亮、聪明,性情远非人们所知道的表面上的活泼与温顺;受过良好的教育,心思也相当精巧,虽然少见世事,却懂得谈判中的坦率和真诚,表现得完全合乎自己的身份。她很年轻,想法也很天真,却是一块真正的璞玉。”最重要的,是她的骄傲,为了坚持自己意愿而敢于面对一切的骄傲,即使心中惊惶也绝对不失却仪容风度的镇定——如果能够历练一番,如果能够给她足够的时间……忍不住对自己微微摇头:这么久了,甚至以为连她的形象都已模糊,没想到竟还是无法拒绝和她仅仅有着几分相似的女子……
  “所以答应她,好将她从几年后的风口浪尖上推开?”风胥然脸上微笑不变,但语气却渐渐冷了下来。
  “有青梵的私心。”不希望她卷入诸王夺嫡的漩涡,将聪明智慧完全用于宫掖之间的钩心斗角。或许……只是习惯使然吧?其实自己一直是欣赏着这样骄傲地把握自己命运的人的,所以忍不住答应帮她一把,忍不住要插手这样的事情。抬起眼来微微一笑,“宁国公忠心耿直,琼华郡主又是出名的温柔娴淑,确是三殿下之良配。”
  风胥然似笑非笑,“梵儿不会不知道,现在的皇子妃,会是将来的国母吧?”
  “青梵只知道,皇子妃,是皇子的正妻;而北洛的国母,只能是皇帝的皇后。”
  “果然,梵儿心里很清楚呢……司廷那孩子太过聪明,眼看着老父一人辛苦却不肯为朕分忧。真想不到那样一个出色的孩子竟一直存着这么一份心思,朕倒是要谢谢梵儿点醒了朕呢。”
  “青梵以为,三殿下其实相当清楚您的意思。”
  “呵呵,生在了天家,皇子的命运啊,本来就和这池塘中的浮萍一样……皇子的婚事从来就没几桩真正彼此调和的,偏偏太多人不懂这个道理,一个个拼命似的往迷雾里面跑。”风胥然凝视着青梵,“而朕希望留下的,却又总是太过清醒的人……”
  胤轩十年春,三皇子司廷娶宁国公之女郗氏琼华为正妃。
  胤轩十年秋,礼部侍郎、徐氏皇后族兄徐湟次女徐凝雪拜入西蒙伊斯神殿。
  胤轩十一年冬,风胥然下令从祈国西蒙伊斯神殿迎回徐凝雪,徐氏女入主祈年殿,成为北洛风氏王朝第一位女祭司。
  ——《博览•通志•北洛史卷》

  浅歌何当天地阔

  北洛国都•承安
  六合居。
  承安最负盛名的酒楼。
  菜肴精致,环境幽雅,连楼中点菜服侍的小二都极是训练有素——“闻香止步,知味垂涎”,前朝太师君离尘亲手题写的匾额更使它在整个西云大陆无人不知。
  君离尘,赫赫君家第二代家主,以天人之姿之智倾绝天下,运筹帷幄,六合居中一场豪赌,逼退东炎西陵试图夹击的百万雄师,一纸契约承诺三国百姓五十年和平——传闻中三国君主皆对君离尘倾慕有加,但骄傲的君家家主却迎娶了背负着污名的神女为妻,书写下大陆的又一段传奇……
  想着许久前柳衍告诉自己的故事,再看看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青梵不禁微微眯起眼来。
  北洛国都承安繁华鼎盛,即使已是夜晚,但街上行人依旧很多,甚是热闹,到处都明灯高挂,彩花高悬,前到天边,后至地极,和现代城市的华灯夜景相比,又另有一种美丽。
  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灯火辉煌的夜晚了。
  即使算上十数天前那次意外似的出宫,但那时自己的心思,却是完全不在这美丽的夜景之上吧。
  记得曾经最爱一身随意漫无目标地走在人群之中,宽松自在的衣物下是一颗难得放松的心。抛弃一切烦恼忧思,以一种完全的平静的新奇、不带任何阴影地接受身边一切的人与物——那一刻,仿佛完全地溶入,却又是远远地飘离的感觉,常令自己有一种“灵魂出壳”与“生活在别处”的错觉,却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真的坐在另一个时空的酒楼上,向下打量来来往往的人群。
  只是……
  “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和我们一起呢?”
  孩子小声的嘟囔传进耳朵,打断了一时的思绪,青梵忍不住微微一笑。这是这孩子第一次真正出得擎云宫吧?面对集市上种种“新奇”玩意流连不舍,却又怎么都拉不下脸来向自己要求什么;天生的高贵矜持让他无法赞同坐在街角摊边的行为,却在试过那些根本看不出原料为何的小吃后久久不肯放手;路过贡院时那种毫不掩饰的好奇,看到武场比试抑制不住的跃跃欲试,以及被自己强行拉开后极度的遗憾表情……想来今天的一切,对于自幼生长在擎云宫里的风司冥而言,都是极其新奇有趣的经历吧?
  他唯一的不满,大约就来自于坐在自己对面这个笑容浅淡的三皇子——风司廷了。
  为了回报他对风司冥的相救,主动讨来一道编修《博览》的圣旨解开对他的禁止,却没想到这一举动竟成为风司廷刻意交好的堂皇理由。虽然擎云宫里讨好自己的人比比皆是,但如风司廷做得如此周全而彻底的却让青梵轻易无法拒绝:在这个擎云宫里司冥的确需要这样一位强有力的皇子的庇护,至少在他十五岁获得自保能力以前绝对不适合与风司廷对立。司冥虽然和这个兄长颇有芥蒂,但其中的利害又如何不知?却是着实为难了这个孩子了。
  ——风司廷同自己的亲近在朝廷上已经引起不少注意,想来那些人事练达无比的朝臣们应该看得懂眼前的局势吧。
  所以,并不意外会在踏出皇城百米的距离“恰巧”遇到出宫视察王府布置进度的风司廷,也不意外风司廷会“恰好”想起两天后皇帝风胥然将亲自往王府视察,更不意外风司廷会提出与自己一起的花朝节之行。不过,司冥显然很不欢迎这位兄长的同行,虽然宫外新奇的事物不时吸引他的目光并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但那种明显的敌意还是不时通过那双幽深黑亮的眸子透露出来。而方才似有意似无心的嘟囔,也是故意说给风司廷听的吧?
  毕竟还是孩童天性呢。青梵忍不住微微好笑,顺手夹一块招牌的荷叶鸡到风司冥碗里。“既然出来了就不要再拘什么礼,想吃的话就尽量吃。”
  绝美的小脸顿时红了一红,低了头吃鸡不再言语。
  风司廷却是悠然地咂着茶水,只是目光中不时闪过的锐利有些不符合他温雅公子的形象。“楼下……似乎在吵着什么。”
  快速地瞥过,青梵依旧笑容淡淡。“不过是秋试的考生在议论罢了……很有兴趣么?”
  收回目光,风司廷微微一笑,“听听他们的意见也好。身居九重,见到的只有那么小小一片天空。此时突然间出来,像这样坐在这些考生中间听他们的朝议,实在是难得的经验。有些新鲜的议论真是闻所未闻呢。何况,这也是民心的一种,不是么,老师?”
  听到“老师”两个字被刻意地加重,青梵只是一笑带过,“是啊,都是士子们的心思。”
  “今天的士子,便是明日的朝中栋梁。”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所谓的科举考试拔擢人才,原是这样的道理。”
  “何况这一次更是特殊,皇帝已经发出明诏,应时的太学生也必须一同参考,不再循着以往不试而用的惯例。眼下的情景看来,这一举确是很得众多考生之心。”
  青梵懒懒地笑着将酒杯凑到唇边,“哪怕止此一回,也都是很合算的举措呢。”
  风司廷身子一僵,但随即恢复一贯的温文笑容,“或许……正是如此。”
  风司冥早已听出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瞥见他的目光,青梵微微一笑,“已经吃饱了么?既然这样,”转头迎上风司廷幽深的目光,含笑道,“所谓舌战的场面,大约正是下面的景象吧?怎样,有兴趣去看看热闹么?”
  风司廷微笑起身,“老师既然有意,我……自然奉陪。”
  西云大陆三大强国,从政治统治体制的各方面来说都是相当一致的。
  比如,三国都是君主集权的体制,但神官在国家政治体制中都有着特殊的地位,并且三国君主信奉大陆唯一主神西蒙伊司并自称为其后裔。比如,三国都采取了上下朝廷内外宫的制度,上朝廷面对贵族协调统治,下朝廷统合百姓发布政令,内宫委托内廷总管,外宫事务委任宰相,而君主则居中统策四方。比如,三国都注重发展军事,政策制度中以军制为首要关注,并对相关的税制、农事、商用供给有专门的制度说明。比如,三国都主要通过科举制度选拔人才,三年一次的大比不问考生的出身籍贯,完全以考试的情况论及高低。
  不过,相似之外,更有具体方面的不同。
  以科举考试为例,不同于东炎和西陵单纯的文武比试分类,北洛在三年一度的大比之年,采用的是武功、兵法、策论三分的考试方式——从君雾臣拜相后的首次改革到现在,这已经是第十二次大比了。
  武功是三种考试中最纯粹简单的一项。真正意义上的以武功决胜负,强者为尊的规则发挥到极致,除却私人恩怨的打斗被禁止,在比试中考生无须对对手的死伤负责,亦不允许死伤者的报复寻仇。对于众多空有武艺而无其他谋生技能的武人而言,武试是最简单轻松的生活之道。
  相比于纯武功的武试,兵法的考试要严肃严格得多。除了最初两轮马术、射石和防身技能的技勇术试外,武经和兵法论的考试占了考试的绝大分量。假想的战事战地条件,要求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军阵、战法、军政的制定;最后的实战考试则由担任护国将军等要职的将领亲自主持,其严格远非常人能够想象与经受。但这样的考试却着实地提拔出大批军事人才,在北洛对外的军争起到了极其巨大的作用。
  策论属于文试,偏重国家政务政策的判断处理。策论的文题并无定式,随时而变,有的时候君王甚至会将棘手的朝政直接作为廷试的试题来考较考生。因为关系着最根本的管理体系,与百姓生活的每一细节息息相关,故而所涉及内容之巨、范围之广、问题之博杂都是难以想象的。这是参加人数最多的一项,却也是三分考试中最难通过的一项。但策论的优胜者无不一步登天直接进入国家权力中心,却又令无数心怀梦想的士子不断努力冲击。
  当然,考试的过程,也正是考生展示自我才华的过程。在正式比试中不幸落败,却因为某些特殊才能而被当朝重臣看中的,历年来也不在少数。如现任的户部尚书李寂,就是因为无意间对聿江——沧澜江最不稳定的支流——治理的独到见解而为微服的君雾臣所欣赏并举荐的。
  由于比试竞争极其激烈,许多考生都会在考前三到四个月就赶到国都承安,在客栈住下专心准备考试,而这也是参考的士子们相互交流的重要时机。一时间承安名士清流往来如织,可谓冠盖如云。
  而与几代名相密不可分的六合居,自然是士子聚集的最佳场所。
  三年一度的大比,原是一国盛事,重中之重,选在这个时候带风司冥出宫,柳青梵自然是有其深意的。偕同即将成婚、得到世所承认的独立行事权力的风司廷一起也早在自己的计划之中,但今天的出行,却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意外收获了。
  想到这里,青梵微微一笑:“那么,盛宴时间到了——”

  浅歌何当天地阔(二)

  无论对于风司廷还是风司冥,此刻眼前都是前所未见之景。
  围绕同一议题,士子们各成系派相互辩论,其激烈程度殊不弱于三军对垒。但与藏书殿里庄严有度的策论授课完全不同的是,皇子们深知自己在藏书殿的一举一动都被至高的帝王洞察分明,除非十全把握否则绝不肯有半点闪失,策论中对风度、仪态的重视甚至远甚于对策论本身议题的用心。而此刻的士子们却是书生意气风华正茂的时候,相聚一堂侃侃而谈,风采气度自然流露,分明显现出各人的与众不同之处。
  楼下已经坐满了人,甚至还有许多人站着听旁人议论。风司廷惊讶地看着青梵在人群中三挤两挤便找到一处空座,见他回头向自己招手,连忙也分开人群挤到他身边。
  位置不算最好,但在这样人满为患的六合居里已经相当不错。青梵向桌对面的绛衣青年道了句扰,便拉风司廷紧挨着自己在长凳上坐下,一边将风司冥稳稳地揽在自己怀里。那青年看着风司冥害羞似的别扭表情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将目光转到一边风司廷身上。虽然不喜欢青年打量自己的目光,风司廷还是很快将注意力放到了大堂中央一身蓝衣的青年身上。
  很容易便意识到,这实际上是普通寒门士子与京城太学生的论战。
  太学不是普通的官学,它是由君主亲自指定“教师”和“学生”的真正的皇家学校。太学的师傅都是宫里教导众位皇子的太傅,而在太学读书的则多是京城中王族以及重臣的子孙以及极少数特别优秀的贫民子弟。太学生是皇家特意培养的朝臣,拥有无须参加三年一度的大比直接获得要职的特权。这一次皇帝风胥然取消了太学生的这一特权,着实引起了士子的一片轰动。但太学生与普通士子的冲突,却也是越来越激烈而明显。正如现在围绕在蓝衣青年身边进行轮番轰炸的,便正是一群气势汹汹的太学生了。
  听得片刻,风司廷已然抓住众人议论的中心:自己对左凤书的弹劾在京城士子中似乎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两都御史的督察责任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更把现行吏治中的众多关节的问题异常分明地推到众人眼前,而使得自大陆建立统一王国便在各国皆存在的那种但求无过的“无为官场”的为官方式受到有史以来最大的置疑和挑战。现在居中的蓝衣青年显然也是对“无为”的为官之道深为不满,而因为他本身出身的关系受到了一众太学生的强力围攻。
  “律法写得明白,两都御史,奉律典督察百官,在朝臣之外直接面对于天子。朝臣违法而未能察,知人乱纪而未曾报,君王所行有误而不加辨,此为御史之失职。在此之外非御史之所能所辖。故此君上不以左凤书大人为失职,这正是君上明智之处。蓝兄方才说左凤书大人失职,在下却是不敢苟同了。”
  说话人一身淡黄衣衫——这是太学生最常的打扮——年龄也不过二十有余的模样,没有太学生才有的那种混合了高傲与自负的娇气,却也不见普通读书人的书卷清气,一副斯文从容的沉静神情在众人之中显得异常卓然不同。本来他坐在几个气势汹汹的太学同学身后毫不起眼,但此刻站出却让人产生莫名的一见惊心的感觉来。
  风司廷微微顿了一顿,随即将目光转向了青梵。只见他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揽住怀中风司冥小小的身子,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显是听得兴致勃勃。咳了一生,风司廷用指尖轻触青梵,“梵,你知道他……是谁?”
  青梵还没来得及答话,一边绛色衣衫的青年已经笑了起来。“这位兄弟难道是第一次出门么?竟然连京都最有名的太学生都不知道?”
  风司廷笑了一下,“太学生中不是以苏辰民苏大人的公子苏远最为出色么?”
  青梵微微一笑,“是林间非,太傅顾柯城的弟子,在太学三年。”
  听风司廷提到苏远,绛衣青年已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而此刻听青梵说出林间非的名字,顿时流露出十分惊愕的表情来。
  向那绛衣青年微笑一下,青梵道,“只是那蓝衣的公子却是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想来是参加大比策论的士子吧。”
  绛衣青年笑了起来:“这位兄弟好眼力,黄衣的确是林间非,而那蓝衣的却是这次策论最有可能夺魁的人物,叫做蓝子枚,是从宁城到京城来应试的,一个月来几乎每天都将一众太学生驳得无言以对。”
  青梵微微一笑:“在下青梵。这是家兄、幼弟。没有请教兄台大名,倒是青梵的失误了。”
  青年轻笑了起来。拱一拱手,含笑道:“宗熙,宗容宗,熙和熙。”
  宗容、熙和都是北洛风氏帝王年号,听他以此说明自己名字,风司廷顿时一震,凝视着那绛衣青年。见他含笑从容神情自若,却又不像是刻意为之,心下暗忖,随即也是微微一笑,“青宁。”
  风司廷却不知道,此刻宗熙心中也是惊讶异常。他是北洛“米棉之仓”的陈郡郡守宗鸣之子,自幼便有“神童”之名,九岁做成《随都赋》深为读书人推崇,更得太傅林淳保荐进入太学读书,后却被宰辅君雾臣以小过逐出。君雾臣天纵奇才善取善携,以宗熙之才,自然不至误解其中深意,回还随都潜心读书,直到此时方来京城应试。以他当年盛名,报出名号不见半分异样神色,只得对方同样报出名来,却是宗熙首次遇到。其实宗熙在京之时风司廷年纪尚幼,内中又关系了君雾臣,对此自然是少有所知了。
  不得不承认,他的目光从一开始便被这兄弟三人所吸引。一身淡紫长袍的风司廷容貌俊雅,举手抬足不经意间流露出极其的雍容高华;风司冥虽年纪尚幼,却是颜色秀美容貌绝丽,一身素白娇贵中更显清雅之气。但真正令他吃惊的却是青梵:在这样一对出色的兄弟对比下丝毫不显逊色,反而衬托出更加的温文睿智,平和笑容看似单纯,细一想却只觉深不可测。宗熙知道这样的兄弟绝非常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什么样的人家能够教养出这般人物来。

  浅歌何当天地阔(三)

  忽视身边宗熙满是探询的眼神,青梵搂了搂风司冥凝神看向大堂中央。
  “……法纪律令之根本,在于统御群臣,会领百姓,使国家强盛,一致抵御外敌,傲立于西云大陆之上。御史督掌律令之尊,维护典律根本正是其职责所在。百姓有苦而视之不见,是使国家不稳根基动摇的大忌所在,若不能着心体察,正是御史之失。左凤书任职默默,无所作为,民生有苦而不思,世情不平而无作,故而君上以失察之过而处治其罪——也正是说明了这一点。”
  蓝子枚顿了一顿,随即又说道,“为官之人,乃君上所选为百姓计者,上承君王,下通群生,推行政令,管理天下;掌一方之要,成一地之重,自成其威。而百姓无权威可倚,若相争,必使百姓失其利而君上不察。倘若御史不能行督察之职,不听民情不近明心,则成纵溺之势。而官员倚权势行强政,使民心背离,致君主于险地而三缄其口,岂非失职之大者?”
  林间非微微一笑,随即敛起了笑容,沉声说道:“正如蓝兄所说,御史有督察之职,所察者为朝臣百官,也只在朝臣百官。百官若有违法乱纪之事,自然由御史参劾,清君主之侧应,还民心以公道。律法,国之大者,是为国之公心所在,御史秉法典,自亦当以公心处之。蓝兄之心虽出于一片赤诚爱民之心,却是过于偏重百姓;而作为御史公正执法乃是至关重要之关节,若依蓝兄方才所言,却是令间非不能苟同了。”
  “御史自然当秉公正之心,但百姓无依,却是不争的事实。”蓝子枚紧接着他的话说道。“林兄也已承认律法为国之公心,而所谓公心,便是百姓之利。为天下百姓计,是御史之责,参奏政事,协理君王,更是御史之必行。无为默默,任朝臣百官所为而不出一言,实是身为御史对君上最大的不忠。”
  林间非踏上一步,目光中透露出异常的严肃,“百官各有所司,各有所长,断无一人而知天下百事之理。故而六部分权理事,各尽其责各司其事,方成一国之事。若事关国体大方,则由六部呈奏,百官共商,各抒己见,而权断出于君上。此各司其职方为朝廷稳定之正理,而越权行事,则是国事混乱之根源。御史督察之职,原不能在百官行事之前,对各部奏议,御史有参议之责而无指夺之权。权归于上,是西云历代固国之本,主君意志又岂是御史可以轻易左右?”
  话音落处,一片寂静。
  意识到两人的议论已经到了一个不当涉及的边缘,林间非和蓝子枚一时皆是无言。
  很快一众太学生们便反应过来,顿时群起而攻之——只不过这一此攻击的对象不再只是蓝子枚而已。
  见此情景,宗熙不由叹了一口气,“这林间非的胆子也是太大了——蓝子枚不过是议论官员之职,他竟说起了帝王之术。不过,谁让他是太学生呢?大概一向骄傲惯了吧?”但说话的时候,目光却分明凝在风司廷和青梵身上。
  “看来太学生也不是完全的众志一心啊。”青梵微微一哂,随即站起身来。
  也随着他们三人站起身,宗熙用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的扇子掩住了口:现在,就让他看看这形容不凡的兄弟二人会如何解决眼前的一团麻烦吧。
  “我真不敢相信,你竟会那样拽着人就跑!”
  半刻钟后,站在城西月影桥上的宗熙无可奈何地瞪着一脸无辜的青梵,一边努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
  不过,自己总算是几人中最不算狼狈的一个。看看蓝子枚的衣冠不整发丝散乱,看看林间非的面红耳赤喘息不定,再看看风司廷失去了从容的咬牙切齿的神情,除了肇事者青梵之外,大约只有一直被他好好抱在怀里的风司冥保持了仪容仪态吧。从六合居到城西月影桥足足三里有余,这样一路狂奔而来,真真是一生前所未有的经历。
  “对着那样一群头脑发热的太学生,这样的走法是最方便的吧?”青梵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全不顾宗熙闻言立变的可怕表情。
  “青梵公子的做法虽然不合常理,但的确是最为简洁有效的。”林间非已经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沉稳,一边微笑着向宗熙拱了拱手,“这位是宗熙宗公子吧?‘闲鸦目远,看百家画栋雕檐;惊鸿声断,歌一曲落日长天’,一篇《随都赋》间非心仪已久,却不想能在京城见到宗公子的真容。”
  “宗熙文章不过是玩乐之作,林公子一番见解却是句句惊心呢。” 宗熙嘴角微微扯动,“难怪方才连蓝公子也差点抵挡不住呢。”
  蓝子枚顿时笑了起来:“林公子才华出众,在下也极是佩服的。”
  风司冥拉了拉青梵的袖口,“哥哥,这位蓝子枚公子好厉害,对那样的挑拨离间一点都不动心呢!”他压低了声音,但此刻夜深人静,又是在城西无人之处,众人都是听得清清楚楚,蓝子枚忍俊不禁,顿时笑出声来。
  “既然相见便是有缘,一起喝一杯吧。”
  林间非微微一笑,提出了众人都无法拒绝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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