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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楼
发表于 2008-5-27 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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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主雅客来勤(下)
一身粉色长裙的徐凝雪笑吟吟地踏入无雨无晴斋,一双精亮锐利的眼睛在屋中两人身上打一个转,随即掩口娇笑,“凝雪真是来得不巧了。这么温暖舒适的下午只合适读书闲谈,我来了可真是大煞这自扰居的风景。”
风司冥呆怔之间,青梵已然笑着站起相迎,“常言‘他乡遇故知’为人生大喜,这么说的人定是从未有过故知乃是债主的经历。”
“‘他乡遇故知’——公子心中何处才是故乡呢?”见青梵脸上变色,徐凝雪却是笑容依然,侧身向风司冥行个半礼,“九公子,前日您托三殿下转交的东西已经收到,凝雪在这里拜谢了。”
虽然不是西陵的神道至尊,身为北洛皇子也不能对王朝祭司失却半点礼数。风司冥连忙起身还礼,“此为份内之事,举手之劳,大祭司多礼了。”
青梵已经坐到书案之后,脸上恢复了一贯清浅微笑的表情,向徐凝雪淡淡笑道,“凝雪小姐,千金堂的药物财力周转……有问题么?”
乍听到“千金堂”三个字,风司冥不由顿时一呆:在昊阳山上的一个月,他早知千金堂是道门名下产业,一向由青梵主持经营,却不知几时和祈年殿大祭司扯上了关系。转头看向青梵,嘴张一张刚想说话,青梵已然抢先开口,“司冥你且坐着,别着急走。”随即转向徐凝雪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目光在依言重新坐回短榻的风司冥身上转了一转,徐凝雪收敛起满脸的笑意,正色道,“有千金堂的背后支持,各处的神社医馆倒是无需担心。只是学堂一块,为的少有学人士子愿到那些穷乡僻壤做一小小塾师,正是十分的为难。凝雪来问公子主意,是不是要多付课金,引那些读书人去神社的学堂?”
“真正贫寒之乡,为求生计总是有人愿意做的,不需提高课金。凝雪自己也知道此事关乎长远大计,万不可操之太急,尤其起步之初总要耐心一些才是。”青梵微微一笑,随手抽出案头一册书卷,“短时间内能有几个学堂办起来就办几个吧,顺便让那些因为家境生计而舍身入神社的修行僧也跟着读书,这样三四年后便有足够的可以各处调任的教师了。”
“公子的意思是……”
“按着规定,未获得神社主持资格的末级修行僧必须服从上一级神殿的调任要求。这些修行僧平时多是读的神道典籍,现在便把《通考策》、《四家纵论》之类的也适当地加一些进去。神殿从未有过这一方面的规定,那些普通的神社祭司也不能有任何反对。这样就算是神社的学堂也不一定都只收希望成为修行僧的学生,想来人们也会因此而更乐意将孩子送到学堂去吧。”
徐凝雪微微一笑,“公子考虑得周全,是凝雪没有想到的。”
“另外,只有千金堂一家供应各处神社,未免吃力。等基本的形制确定下来后可以尝试与其他的商会联络,具体的关节部分由千金堂出面交涉也是可以的。”
北洛推行重农兴商富国强兵政策多年,又是门户开放,境内商会行会自然极是发达,单是承安京内便由各行业的数家大型商会。被青梵一言提醒,徐凝雪顿时肃然,“是,凝雪明白了。”
“神殿大祭司之职,主要探看王朝的国运天时。凝雪既然时时观看星辰天宇,不妨常与天文台、钦天监走动。”见女子美丽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悟的神情,青梵微笑缓缓加深,“丰足之年于丰足之地,以神社名义、民仓形式收购农家余粮。三年内可用陈粮,以平价货贷商贩,亦可与周边附属小国神殿神社做通关交往之凭证。”
“就算年岁不佳,仓储陈粮之外也可利用商会之力从他国买入足够粮食,确保我北洛百姓无人受冻饿饥馁之苦。”徐凝雪目光灼灼,“粮食之外,药物、布匹、石炭之类皆可酌情储备,以在非常之时协调物价,抑制私人商会投机而危害百姓的行为。”
青梵赞许地点一点头,“天时之外,尚有地利、水文、海事等等,这些朝廷官方不能一一照顾周全的地方细节,各地的神社要留心查看——大神的光辉要照耀到他的每一位子民身上,这是身为祭司应尽的职责,也是同为大神子民的我们必须要履行的对同胞手足的承诺。”
身为女子,徐凝雪对神殿传统的任何改变都要付出更多的心力。用最光明堂皇无法辩驳的理由说服那些头脑死板的神殿神社祭司主持,往往是最令她感到艰难的事情。青梵自然了解她的辛苦,轻轻淡淡的两句顿时让徐凝雪喜动颜色。“公子此言正是令旁人无话可说,凝雪拜谢了。”说着向青梵深深一礼。
听到这里,风司冥早是心如明镜,看向徐凝雪的目光由陌生敬畏更多了两分钦服。他初见徐凝雪是在胤轩十一年正式拜入祈年殿的祭典上,那时年纪幼小只觉得一身祭司袍服的女子分外庄严;之后所有的交集都是带兵出征,徐凝雪以祈年殿北洛最高祭司的身份为国家祈福,为兵士祈福;而这次回到承安,先是迁居礼再是大朝,每一次见徐凝雪也都是极度威严庄重的场合。今日乍见徐凝雪一身粉色裙装便服,巧笑宜然风姿妩媚,少年心中大惊大骇,随后便被她同青梵一席讨论彻底震动了心神。
北洛并非一个神道至尊的国家,除了风氏王族信奉的始祖神斯托瓦姆,各地各族尚有各自信奉的始祖神。因为风氏王朝在信仰上宽容自由不求同一,北洛唯一的共神就只有创世大神西蒙伊斯。而西斯大神在人世间只有祈国摩阳山大神殿一处确实的行在,因此北洛祈年殿只能以皇族祭司的身份传达神谕,而不能像西陵金裟殿祭司那样直接代表爱提丝神的声音。从这个角度来说,北洛的教宗势力相对就显得异常的分散而衰弱。而以女子身份继位最高祭司,凭一个人的努力试图绾结起民众信仰的力量,确实地关心并改变着北洛百姓生活……风司冥突然明白,为什么当年祭典上青梵会指着她对自己说:“仔细看好了,这将是一个站在众人之上的女子,一个彻底改变北洛教宗命运的女子。”因为,这不仅仅是青梵有意的襄助,更是这个女子从未改变的理想。
“……安排在大牌楼街的神宫别院。对于上方无忌,公子还有什么其他吩咐么?”
“暂时没有了。西陵使节团中两位亲王身份特殊,普通的驿馆自然不适合,由你安排在神宫别院那是再好不过。”青梵淡淡答道,风司冥顿时感觉到他的目光,随即迎了过去。只见青梵微微一笑,“另外的,就是凝雪要派一个合适的孩子跟在九殿下身边。”
“为什么……”风司冥话还未完全出口,徐凝雪已躬身应道,“请公子放心。殿下的随侍宫人水涵,这几年时常到祈年殿礼拜祈福,祭司所用的神之语言已经基本掌握。水涵既是宫人出身,只需两天时间凝雪可以教导他学会各种教宗礼仪——此后只要殿下将他带在身边,西陵使团不会有任何人在这一方面为难殿下。”
青梵微笑颔首,“那么,劳烦凝雪了。”
“是凝雪份内之事。”说着,向风司冥微微一笑,“殿下有一位极好的随侍——不比和苏和总管相差几分呢。”
接收到她言下含义,风司冥心中顿时一凛,立即站起深深一礼,“司冥多谢大祭司。”
“啊,殿下的大礼我可受不起!打扰了公子和殿下这么久,凝雪真是该死了——公子既无他事,凝雪这就告辞了。”轻笑着行礼,粉色俏影便如出现时一般翩然而去。
静静看着徐凝雪身影消失,青梵这才张口唤回兀自出神的少年,微微笑着,“好了,现在我们来细细说一说,祈年神殿和即将到来的西陵使节团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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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毛被老板宣召中,公差中,电脑白痴居然能够自己捉摸出三级代理怎么设置爬上网来,自己都很佩服自己……
第五十章 且把金樽玉馔(上)
胤轩十八年四月初二。
春景仲暮相交,北洛国都承安正当草长莺飞,暖风和煦的好天气。前夜刚下过一阵透雨,早晨的空气尚带着温润湿意,被新起的朝阳一晒,水汽全部蒸腾凝结在京城大道两旁的枞榕树枝叶上,阳光下几近眩目的青翠显出一派异常生动蓬勃的活力与生机。
这一日承安京的百姓早早就聚集到永丰大路两侧——皇城在长安街以北,一条永丰路由城门起一路向北贯穿南城,与长安街丁字交汇,是为承安最重要的中枢干道。不同于他国京师都城三十三丈主轴干道宏大却不容百姓行动的威严气势,三驾四驱的中央车道两侧本身便是承安最著名老字号店铺的聚集地,也是承安京中居民最熟悉的大道通市。
自二月蝴蝶谷大胜消息传到承安,满城百姓便开始自发地结彩张灯;大军回师之后更是放眼一片欢庆景象,再加上胤轩帝允下的十天无禁的自由集市,此刻的永丰大路鲜花彩旗处处可见。和西蒙伊斯大神像共同高置在每一家店铺门楣,风氏王族尊崇的始祖斯托瓦姆神像被人们用花枝彩绸精心装点,主司法则的威严沉稳的形象在这一刻也透露出十分的亲切,与大路两边聚满的百姓脸上愉悦而骄傲的神情恰恰构成一种近乎完美的统一与和谐。
愉悦而骄傲——因为胜利而骄傲、因为愉快而宽容的百姓,让这座本来就落落大方的城市显得更加慷慨大度。上方无忌将目光从街道两侧的人群身上缓缓收回,辇车上轻薄羽纱掩去的,是眼底抑制不住的震惊。
从进入北洛国境的那一刻起,北洛给予西陵使节团就是两国相交可能获得的最高礼节。但身为国君可以下令战和,却不能控制国中每一个子民的心情,上方无忌和使节团的所有成员在出发前就已经准备着接受曾经敌对的恨意以及战败带来的耻辱。然而一路走来,北洛百姓的目光神情竟是如出一辙的友好与真诚,尽管也有许多过分好奇而显得无礼,却不带丝毫的羞辱和恶意,更没有胜利者高高在上的嘲弄和轻视。人们脸上自然绽放的笑容,仿佛两国累代相交,其乐融融全无罅隙,此刻正当好友久别归来的欢迎盛会;而两个月前的那场大战似乎只是自己的一时梦幻,从未真正发生。
然而,胤轩帝的旨意、使团到京后的行程安排,却是用比任何言语都更直接更坚定的行动,强调了胜败分明的事实。
“安王殿下,辇车已到太阿神宫神道。请殿下于此下辇。”
辇车外传来北洛三皇子风司廷温雅平静的声音,上方无忌闻声身子却是微不可见的一震。
承安的太阿神宫,和西陵淇陟的罗丝塔特祭坛一样,是举行国家各种大典、祭典的最高神宫。信奉着西蒙伊斯的西云大陆,以西斯大神为国家护佑正神的神宫,和皇宫中侍奉王族始祖的神殿共同构成国家的神权顶峰,也是摩阳山大神殿以外各国百姓朝拜神明的最高圣地。对于笃信神道的西陵来说,将无所不在的神明的居所作为使节团进入承安京后的首站、觐见和朝拜的第一对象,胤轩帝给予的实在是最大的平等和尊重。
但是,大陆各国朝廷无人不知,北洛承安京太阿神宫的广场上,耸立着三座用纯黑色贝林特岗岩雕成的方尖石碑。巍然高耸的石碑肃穆无华,甚至没有任何的花纹装饰,只有四方底座的每一面上,用指甲大小的端正字体刻写下从北洛风氏王朝建国之日起,所有在为保卫国家的战场上牺牲的战士的姓名。北洛每年的皇家祭典都是由祭奠这些为北洛献身的英灵开始,平日前往神宫朝拜的百姓也都会自动地向石碑礼拜感恩——最高神宫前的方尖碑和北山皇陵前的英灵台,为风氏王朝收拢了多少为国为民矢志不渝的忠诚,也许,连那位提议修建第一座方尖碑的君氏家主君非凡自己都没有想到。
要进入太阿神宫,必先经过广场的方尖石碑;经过广场的方尖石碑,就必先以战败国和谈使节的身份,向战场上的亡灵屈膝下跪,为西陵挑起两国战火、殃及两国百姓、制造无数死亡和悲痛的罪孽忏悔。
这是两国和谈的前提,没有余地,无可回旋——风司廷传来的胤轩帝斩钉截铁的回答一遍遍在耳边回响。在神宫前下跪不表示任何的臣服和高下,但向他国战士亡灵的纪念碑屈膝,却是将西陵的最后一丝颜面骄傲彻底剥去。而这一次,“神之西陵”甚至没有任何说“不”的权力。
脸上不由浮起一丝苦笑,定一定神,上方无忌这才向辇侧等待回音的风司廷平稳无比地说道,“是。”
“请安王殿下辇。”
虽然回答等待的时间略略长了一点,辇车外青年皇子的声音依然温雅不变;上方无忌深吸一口气,随即迅速地审视自己的装束仪容。
视线最后落到膝上自然交叠着的双手上,年轻的亲王嘴角渐渐露出一丝意味含糊的微笑。右手食指在那枚镶嵌在黄金底座、流光溢彩的硕大宝石上轻轻抚过,上方无忌终于稳稳地站起身。
爱提丝,我们最尊贵的母神啊,请赐予西陵子孙足够的勇气走过这太过漫长的道路吧……
※
“……安王殿下、定王殿下,如果还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出。”
“感谢大祭司的安排,没有什么其他要求了,您非常周到。”从太阿神宫朝觐开始就一直紧紧站在上方无忌身后的上方雅臣踏上一步,代替已经微微显露出疲态的兄长回答道。
凝视着这位黑发黑眸的西陵镇国大将军、年轻的亲王一会儿,徐凝雪这才微笑还礼,“定王殿下过奖了,凝雪只是履行职责而已。两位亲王殿下一路远来风尘劳顿,希望二位能够在这别院中得到暂时的休息与安宁。”说着欠一欠身,“晚上还有国宴,就不打扰两位的休息了。凝雪告辞了。”
上方雅臣连忙回礼,徐凝雪深深看了他一眼,嘴角微扬,随即翩然而去。
“锋芒毕露,不是上方雅臣的为人。”
望着徐凝雪离去的方向,上方无忌静静说道。
“但,雅臣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容不得半点的谦虚退让。”微微皱一皱眉头,随即出口的语气却很平淡。“和谈,只是和谈而已,不需要卑躬屈膝。自贬身份只会让北洛看低了西陵,白白折辱了王族和朝廷。”
上方无忌沉默一下,“今天神宫前一跪,其实算不得折辱。若是我西陵王族也能有如此气度胸襟,看重每一位为国效死的将士……以二十万大军的性命争夺一个太子的虚位,这不是他可以付得起的代价,却给我们留下难了的负债——爱提丝会驱逐他的。”
知道他是在说与念安帝争夺皇位失败的上方凛磻,上方雅臣轻轻摇了摇头:西陵和北洛四年大小战事连绵不绝,朝中主战主和两派意见相争也是一日未休。为了争取朝中主战一派的支持,最重要的是和当时还是太子的念安帝、力请停战的上方未神一较短长,上方凛磻甚至不惜用克扣粮草供给、令人伪扮路费强抢军需这些手段打压朝中主和一派。蝴蝶谷会战的巨大失利,与其说是败在冥王和茵沙将军手中,还不如说从最初一刻战争的天平就已经被西陵人为地推向了自己的敌手。
“我为主帅,绝不以一己私利,令我兄弟士卒枉送性命。”
听到他坚定无比的语气,上方无忌不由微微一笑,“是雅臣,自然爱护兵士犹如手足。”
上方雅臣也笑起来,但随即敛容,看一看上方无忌脸色,“院里风大,皇兄还是到屋里说话。”
上方无忌颔首:或许是水土不服的关系,他这几日精神颇为委顿。虽然在人前一味强自支撑,即便是对那平和优容的三皇子风司廷都不肯显出一丝半点的不适,但此刻面对手足同胞,松懈倦怠的神情却是再也掩饰不住。被毫不迟疑地拉入室内按上软榻,他只是静静看着上方雅臣一叠声地呼唤命令神宫别院的仆役取水泡茶调理汤剂,嘴角边缓缓流露出一丝温和笑意。
“真不愧是大陆第一位女子之身担任的最高祭司——单这些下仆便看得出手段,这一份知心合意只怕就连皇宫里资历最深的奴才都做不到——胤轩帝识人果然英明。”看到仆役们片刻之间将自己所要之物一一准备齐全陈列面前,随即不用吩咐便悄无声息退出内院,上方雅臣忍不住轻声赞叹。
身为皇子,尤其是西陵的皇子,自然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神殿的力量。北洛教宗势力原不及西陵十分之一二,擎云宫祈年殿也只是因为三国鼎立的平衡局面而被视为重要的神殿,但短短几年就连摩阳山大神殿都不得不对北洛教宗另眼相看,其中徐凝雪的手段实力自然起了绝对作用。此次她既以最高祭司尊贵身份亲自接待,所有安排极尽细致周到,显然无论是胤轩帝还是她本人都运用了十分的心思。感到女子柔和天性中那份坚韧,更有不输于男子的刚强和锐利,上方雅臣不由对敢打破大陆常理、以女子为一国最高祭司的胤轩帝钦服不已。
“在识人善任上,胤轩帝确实比此刻任何一国国君做得更好。”端了茶杯在手,上方无忌望着听他开口立即盯住自己的上方雅臣淡淡笑着,“怎么,我说错了?看看今天的迎宾庆典上,年轻朝臣占了一半,其中多少大陆闻名的才子能臣,就不得不感叹他的眼光。虽说君臣际会天时地利人和诸多因素,但敢于任用提拔新人,而去能够将这么一大群为己所用的确实不多。”
“新人,年轻朝臣,顺应着一场改革死心塌地一跟到底倒也不算稀奇,难得的是几年下来一一平稳转向。林间非也好、宗熙也好、商飞白也好,有这些人在各自的位置上支撑着朝堂,便是保守一派再大的反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由着他一项一项改革下来,几年就把朝廷清理得干干净净。”
听出他语声中的感叹和自然而然的羡慕,上方无忌微微一笑道,“西陵北洛两国国情相差悬殊,你……原不必多想。何况胤轩帝渐有春秋,手上的事情也开始一件件交给底下的皇子。单从年龄来看,这个比对还是有意义的。”
过于生硬的转折让上方雅臣不由一怔,但随即露出满脸笑容,“说的是……皇兄以为冥王如何?”
“赫赫冥王,果然百闻不如一见。”上方无忌感叹一声,随手端起茶杯在嘴边浅浅抿一口。见上方雅臣依然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自己,沉吟片刻,突然轻笑出声,“不过,到底是只有十六岁,看人的目光太过锐利了。”
回想神宫朝觐时风司冥的表情眼神,上方雅臣摇一摇头,“或许,是因为这镇国大将军的头衔吧。”说着伸手指一指自己的脑袋。
赫赫冥王,北洛真正的最年轻的上将军,少年便统领大军征战杀伐,凭借着铁血沙场上亲手取得的战功赢得全军上下的追随尊崇和无可动摇的地位。虽然战事必有凶险血腥,但西云大陆任何一位稍有声名的武将都以能够与北洛冥王交手为荣。身为西陵镇国大将军,又是胤轩九年大比武试第一的殿生,二十七岁年轻亲王和武将天生的好胜心理自然不会瞒过敏锐入微的冥王。当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不带任何心绪地对上自己,周身散发出来的那股冷冽肃杀形成巨大压力,甚至就连胤轩帝的威严气势都被他一并盖过。有些对手,一定要面对面挑战才能确切感受到对方真正实力的——回想起那一瞬身心俱动的震慑与随之升起的与之争锋的强烈意念,他不能不承认,上方无忌“百闻不如一见”的评价实在是精当到了极点。
“但风司冥不是那种只会恃强挑衅的一猛之将——十七岁未满,便能把气势控制收放到这个地步,真不知……柳青梵是如何调教这位九皇子的。”
“柳青梵”三个字一出,屋中空气顿时凝滞。
比起在战场上给予西陵重创的冥王,青衣太傅柳青梵的名字对于此刻的西陵王族更像是一把不能触动的锁:以无痕公子之名行走西陵,遍察西陵百姓民生,更涉入甚至引导了大郑宫的风云变幻——深谋远虑的思考,翻云覆雨的手段,风行潇洒的气度,“百闻不如一见”,只有真正接触,才能够体会一夜名震西云大陆的青衣太傅运转天下的力量;但是真正面对了他,才会了解在那掌控一切的强大压力下内心无法抑制的畏惧。而这,没有哪一国的君主和王族会比西陵了解得更清楚。
“统领三司,号大司正,位同宰相”——站在百官之前平静得近乎淡漠的青年,让曾经歌舞言欢、挥洒飞扬的友谊恍若白日一梦。
听到上方无忌沉默良久后的一声深深感叹,上方雅臣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黑色的眼睛已经满是沉稳与坚定:“无忌皇兄。”
“什么?”
“今天的迎宾国宴上,我将向冥王提出挑战。”
第五十章 且把金樽玉馔(下)
“定王爷,歌舞有不妥么?”
鸿图殿宝座之上,胤轩帝握着酒杯,向上方雅臣微笑问道。
和前日大朝后大宴不同,此次对西陵的迎宾国宴设在了三大殿中之末的鸿图殿也就是文安殿——泰安殿为国礼大朝之用,崇安殿是胤轩帝素日朝会之地、北洛自身朝政根基。只有文安殿既在三大殿之列,又因是历届大比殿试之所,恢宏大度而无半分矜贵傲人之气,用来招待以文辞自傲的西陵使团自然极是稳妥周到。殿中按着西陵王都的富丽风格布置得繁花胜锦,国宴上菜肴酒水也全部采用西陵习惯的口味特色,让一路远来的西陵使团大为惊讶而欣喜。
宾至如归——北洛近乎是刻意的大度,却并不让人有任何居高临下的压力。从神宫别院的安排到朝见宴会的座次,从朝会大典到生活琐屑,无不显示出上位者难得的包容胸怀和细致心思,让人几乎忘怀两国的战事而以为确是久别好友的欢聚。
然而殿前一曲《天舞霓裳》,却让一直保持完美表情的上方雅臣终于敛起礼节式的笑容,深深皱起眉头。
“陛下,歌舞并无不妥。”听得风胥然开口,上方雅臣顿时舒展开眉眼,站起向胤轩帝欠一欠身,“雅臣只是有些惊讶。”
“嗯?惊讶什么?”风胥然嘴角上翘,微微眯起的眼睛透露出一丝兴味的有趣笑意。
“轻纱广绸,襟带当风,目光所及一切皆是妩媚秀丽,温婉中透露出十分的亲切。然而,雅臣犹自记得胤轩九年鸿图大殿中景象……”
“定王的意思是,飨客以诚,而无须拘于各人的口味习性?”
“雅臣不敢。”恭恭敬敬再行一礼,上方雅臣抬头望向胤轩帝的眼中却是光芒锐利,“西陵文采天下绝,东炎武备世间最,却有宓洛承南北,风行云动八方会。北洛兼容并收广纳天下不同,能得其形制,更能得其精髓,使北洛之西陵乐舞神采更胜西陵,实在不由上方雅臣不感慨叹服。”
看一眼上方雅臣身边极快收敛起紧张神色的上方无忌,风胥然哈哈大笑,“年轻人有胆有识敢言敢为,胤轩九年大比之行便可见一二,今日见殿下英姿更胜当年,正是万里鹏程不可限量。当日朕点定王殿下为大比武士兵法第一,此刻看来竟是寡人眼拙屈才——雅臣殿下锦心绣口文武兼资,念安帝有殿下倾力相助,西陵果然得大神垂青!”
“陛下谬奖,雅臣愧不敢当。”
风胥然摇一摇头,挥手示意他免礼安坐。目光在右手席上一干皇子身上缓缓扫过,自大皇子风司文以下无不凛然;又凝视上方无忌片刻,这才向上方雅臣笑道,“雅臣殿下辅佐念安帝登基定国功勋卓著,有目共睹世人皆知,何必谦虚?既然提及当年景象,殿下可放眼此刻鸿图殿内,看可还认得同年故旧,倾盖之交?”
上方雅臣在座上欠身,“虽身份差异,数年各有际遇,但鸿图殿内面容依稀,令雅臣恍惚又回当年。”
风胥然闻言颔首,嘴角边笑意中更多了两分自傲:林间非、宗熙、蓝子枚、多马、韩临渊、墨扬……胤轩九年大比得入殿试的八十名殿生有半数在场,文武三甲更是居坐帝侧——虽然武试第一的上方雅臣是以外国使者身份觐见。北洛大比原是为风氏朝堂广选天下英才,上方雅臣一语极合他心意,脸上不由流露出自然不过的酬躇满志来。但随即敛起傲气,目光转向宴会开始后便一直寡有言语的上方无忌,笑道,“听说当年雅臣殿下出行北洛,是由安王殿下一力促成?朕久闻无忌公子秉皇胄天胤文采风流,见雅臣殿下便不禁遥想安王风采。可惜两国之间颇有山川,数度大比安王殿下均未能来,直至今日方能得见……而能与殿下相见,却也是寡人一生难得幸事了。”
“小王惭愧。” 虽然胤轩帝与西陵先王成治帝上方朔离同辈,作为使节团主持上方无忌身份自然与曾以“司徒雅臣”之名参加北洛大比而与北洛君臣有所故交的上方雅臣不同。见风胥然含笑温言,他只在座上微微侧身颔首,“六皇弟天性聪颖,才资兼备,与天下英豪同堂竞技而不输,自显我西陵文武落落之风采。而无忌不过一书画诗文闲散自娱之人,虽妄有薄名其实根底自知,因而羞惭不敢参与大比。此刻听陛下言,实在是令上方无忌惶恐不胜、汗透重衣。”
“腹有诗书气自华,雏鸾清于老凤声。江山代有才人,安王殿下风华正当,是过谦了。”风胥然满意地笑一笑,突然看向帝座右手,“青梵,今日两国盛事如此宴乐,又当满堂青年俊秀,你怎一味闲坐,不出一声?”
淡淡扫了大殿中众人一眼,目光只在客席上方无忌和上方雅臣身上暂顿一顿,青梵轻轻抚一抚系在“天水无岫”腰间的盘龙玉佩,这才向风胥然微笑道,“皇帝陛下——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风胥然微微一怔,随即大笑出声,“我武德皇帝曾言‘男儿何不配吴钩,若个书生万户侯’,青梵此言反说直斥,真真大胆之极!然而,风华正茂指点江山,此二句可谓是在座诸位之刻画——卿等当同勉共贺,满饮此杯!”
殿上众人立刻站起一同举杯,“谢陛下!”
“男子豪情原是天纵,‘粪土当年万户侯’,当年万户,今朝或许不过尘土。心怀广大志存高远,惟有时时勤勉自励方能自能为国为民成就一番事业——众卿谨记。”
听得殿上一片例行公事的赞颂感叹,青梵只是淡淡看了风胥然一眼:虽然转折颇为生硬,但言下的意思确实十分清楚;在西陵使团面前特意地说这两句自然不是为了表现胤轩帝的宽大平和,北洛上下畅达君臣一心的朝堂氛围才是这一番并不出色的表演的关键。三司一统后的北洛朝堂究竟是如何气象,朝中各部臣工是否协力齐心,最重要的是,胤轩十年开始的改革与新政将如何继续进行……目光掠过座下显出沉吟神情的风司冥,还有主宾席上若有所思的上方无忌和上方雅臣,青梵嘴角不由扯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春和景明,正是游赏时节,更难得两国和平万象更新。有朋自远方来,自当欢乐一聚以应今日之喜。”
“陛下圣明卓越。”见风胥然有意地顿住,上方无忌扯一扯嘴角,随即站起欠身说道。“按三国旧例,小王自当亲上太阿神宫,再行庄严献祭。”
“安王殿下此言自是合情合理。”口中虽是回答上方无忌,胤轩帝的目光却一直凝固在上方雅臣身上。见黑发黑眸的年轻亲王在目光逼视下脸上渐渐变色,风胥然突然加深了笑容,“西云风俗,四时会猎,以配合天地万物滋荣萧瑟,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不知两位亲王殿下可有兴致,同我北洛君臣西山会猎,祭祀山川林社,共求两国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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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华要不要出来呢?从票数上看,完全掌握在眉毛自己手里嘛!!!!
顺便,这一次间隔如此长时间,一方面是因为下文章节内容安排需要征求书友意见,另一方面也是眉毛必须开始为明年的论文答辩做准备——读书拿文凭真真辛苦啊!!!!请大家体谅了啦,明天继续放出章节,呵呵。
第五十一章 珥弓雕鞍绣锦(上)
“……春猎为蒐,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是月之末,择吉日,大合乐,天子乃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亲往视之。是月也,乃合累牛腾马,游牝于牧。牺牲驹犊,举书其数。命国难,九门磔攘,以毕春气……是月也,驱兽毋害五谷,毋大田猎。农乃登麦,天子乃以彘尝麦,先荐寝庙。是月也,聚畜百药。靡草死,麦秋至。断薄刑,决小罪,出轻系。蚕事毕,后妃献茧。乃收茧税,以桑为均,贵贱长幼如一,以给郊庙之服。是月也,天子饮酎,用礼乐……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大夫祭五祀。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诸侯祭名山大川之在其地者。天子诸侯祭因国之在其地而无主后者……”
自出北定门后身边少年便一路嘀咕不休,青梵终于按捺不住,“从《尔雅》到《月令》到《王制》……镜叶,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秋原镜叶顿时露出笑脸,但还未来得及说话,坐下马匹便打了个小小的趔趄。手忙脚乱稳住坐骑,秋原镜叶苦笑着看向一脸沉静平和的青衣男子,“老师,镜叶只是不明白,当春交夏的时令行田猎祭礼,似乎与书本所言略有出入……”
“那镜叶你先回答我,方才你念了一路的这些,是什么出典?”
“《异国史录》,《礼运王制附卷》。其中王制、月令在《四家纵论》的儒家部分有相当重复。”拍一拍马靠近青梵,秋原镜叶极快地答道。“是老师所著,镜叶正在仔细阅读努力领会的部分。”
青梵笑了一下,“我说过那不是我所著——没有人有那样的天才。《四家纵论》也好,《异国史录》也好,都只是依着我自己所见进行的整理,镜叶不要高估了我才是。”见少年满脸不信的固执表情,不由又是微微失笑,“也罢也罢,随你怎么想去——但镜叶应当知道这两部书虽然包罗万象,记录的毕竟是‘异国’之事。可作行为处事的借鉴,却不能处处以之为法,否则就是弃本舍源,只能为日常之害了。”
“镜叶记下了。”
“西云大陆,四时会猎乃是千年流传的风俗:器物之神雷阿斯特制角弓长号驱动兽群,四季奏鸣于山川林原,因此神明后裔的各国君主当定时祭祀,狩猎放马,以告神明接收其四节不同之厚赠。此刻暮春天暖,将入夏日,大凡兽群已过发情交配季节,有蹄类动物的幼崽也多能随族群奔跑迁徙,又配合了草木生长茂盛食物充足,即便是老弱之类也能得以存活,正是一年之中兽群数量激增的时间。此刻行狩猎之事,不害母兽婴儿,不伤族群总数,无不仁不慈,也可去除羸弱优化兽群。‘天生万物,适者生存’,天地间繁茂生长的草木兽群皆是神明恩赐,尽民生取用,不为不足……镜叶,这么说你可满意?”
秋原镜叶微微红了红脸,“老师思考远胜于镜叶。”顿了一顿,又道,“老师曾经暗示,所谓‘异国’,或真有其事,或不过影射托辞。镜叶看其中许多山川地理与北洛相同,因而每每涉及于此便生疑虑。自入传谟阁,各地宗卷方志虽多,可惜不能遍游各地,亲眼考证其实——对比老师数年游历,镜叶心中确是忍不住的羡慕嫉妒。”
青梵顿时微笑起来,“能够想到这里,镜叶便不愧我一番教导。北洛地处北方,虽广有耕田,然而北方临海、南面高山,中原丘陵河网交混,如此地形复杂生物丰富,各地之民自然并非独以农耕为生。因地制宜,当渔则渔能猎则猎,十分贫瘠处则商贾为先,这才有了我北洛包容广博的百姓民生。四时会猎,其实不过先民历代体会经验积累,而君主应时亲为主导提倡,是向所有辛苦生活的百姓表示赞誉、支持与祝福——礼运王制,并非独独天家排场气度,生耗钱粮而行虚缈巫觋故事;养民惠民,助民安民,礼节并行,朝廷才能稳固,王朝才能久长。”
“因此今日会猎之礼,与西陵使团到来不过恰逢其时?”
“也可以这么说,所以两位亲王才能够没有任何芥蒂犹豫地接受邀约。毕竟各国风俗王族共知,而邀请他国王族贵胄参与祭礼既是极高的礼遇,又说明了彼此的信任,是两国亲密和平的最好表现。惟有如此,鸿逵帝才无机可乘,两国和谈才能平安达成。”
秋原镜叶顿时一凛,“老师的意思是……”
“时局如此,既然我们敞开了门户,就必须做好扑打蚊蝇、驱逐社鼠的准备。不过,”青梵嘴角边扬起一抹淡淡微笑,“与其应付层出不穷的暗箭,不如大大方方走出来做个明白箭靶,看他明枪如何前来。”
听到这里,秋原镜叶如梦方醒,“所以今日守卫圣驾护佑贵使,调用的不是京城禁卫,而是冥王的铁衣亲卫!”
“一当十,十则当百,百人可当千万——若非如此,怎么当得起‘铁衣’二字?这突然调集的三千铁衣,我倒想看看鸿逵帝的手下如何应对。”
“只是……”只是以圣驾并西陵使臣为诱饵,实在是过于胆大。但青梵话已经说到这般明白,显然胤轩帝和冥王都早已知晓并同意如此行事。秋原镜叶话在嘴边打了两个转,终于还是缩了回去。
察觉到少年脸色,青梵不由微微一笑,随即温言道,“镜叶也不必过于担心。若鸿逵帝手下确有能人,自然懂得分析利害谨慎行事。今日会猎在你也是生平首次,无论是否参与骑射狩猎都有相当趣味,镜叶还是安心享受山林自然之乐。至于其他的事情,自有职责所在之人操心。”
看着那双温和平静的眸子,秋原镜叶激转的头脑顿时清明,心下也立时安宁许多。不知不觉点一点头,“是。”
青梵微笑颔首,目光随即转向队伍前方。
“冥王”幽静深沉的玄色大旗,与绣着斯托瓦姆圣像的金色皇旗并在风中猎猎飘扬。
第五十一章 珥弓雕鞍绣锦(中)
“……天地神明厚赐,不敢不取,特行祭礼以告敬谢之意。风氏当凭神明厚爱,尽心竭力、抚慰生民,再求北洛福祉绵延。再拜以告。”
诵读完祭礼之文,胤轩帝亲手将祭文投入西斯神像前焚烧着木兰香的火盆。随后转到早已铸起的高台之上,接过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递过的经过祝福的七宝雕弓,引弓扣弦,满满拉开——
箭如流星,两百步外巨大无朋的枞榕树上悬下的红色彩球顿时炸开,牵动联系着树下兽圈栅栏机关的彩绸,所有栏圈一齐伏倒,数万头麋鹿、香麝、角马、羚牛、大尾斑羊顿时如潮水四散奔流。胤轩帝微笑着挥一挥手,远处执着令旗的掌旗官立即摇动巨大红旗,高台下早已准备妥当蓄势待发的围场侍从同时扬声大喝,兽群惊惧之下益发四处奔窜,并着震天的人喊马嘶之声气势更是惊人。
“皇上有旨,请西陵两位王爷与众位皇子到围场马栏挑选马匹。”见胤轩帝颔首,和苏高声说道,随即当先引路。
驯马历来是会猎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正式的狩猎由驯服马匹取得坐骑开始,参与者必须与自己选择并驯服的坐骑并肩作战直到全部狩猎活动结束。承安京北的奚山既是京师禁军校场也是皇家围场御苑,养着无数优质军马,更有为帝王皇族专门饲养的御马——对于参与会猎的武士将领而言,这些尚未驯服的骏马本身便是会猎最贵重也最诱人的奖品和荣誉。此刻有西陵使团在侧,负责官员早将最优良的骏马集中到驯马场中央,阳光下一匹匹毛色油滑膘肥体壮的马儿昂首信步,众人脸上都是不由自主露出喜爱并跃跃欲试之色。
目光在一众皇子身上转了两转,胤轩帝微微一笑,随即向上方无忌和上方雅臣道:“两位殿下乃是贵客,自当先行挑选——请!”
“多谢陛下好意。只是小王素来文词自娱而不善弓马骑射,实在不敢卖弄人前。这驯马会猎,还是雅臣皇弟更为出色。”
“朕虽寡陋无知,大陆诸国王室皇子教养之事却也略晓一二。安王自言不善弓马,然而四年以来代成治帝祭祀山林者非殿下莫属,并时有安抚监军等事……安王殿下确是过谦了。”
上方无忌苦笑一下:三国各有暗使往来他国探查讯息原是彼此皆知之事,但毕竟事关机密,各国也都是心照不宣。自己本不认为刻意造成的风流雅士文人公子的形象可以瞒过精明睿智的胤轩帝,但此刻听他这般直陈其事说得光明正大无比,却是让自己一时无他辞可推托。心中正自年头飞转,目光移动突见一道青衣拂动,上方无忌不由顿时松了一口气。果然青梵转到胤轩帝身旁,含笑说道:“皇帝陛下,栏中马匹皆未经驯服,性野且烈,安王殿下不善骑射,贸然入场恐有危险。若闪失一二,却坏了陛下好意。安王爷既然另有推荐,定王殿下又是曾经武试第一,不妨就按照安王殿下之意也是美事。”
胤轩帝顿时微笑:“说得也是……是朕过于急切,还望安王毋怪。”
上方无忌行了一礼,随即向青梵投去感激的一眼。却见他目光灼灼,视线凝在上方雅臣身上,嘴角一抹笑容意味深长。心中微震,上方雅臣已然向前踏上两步,右手按肩向胤轩帝躬身行礼:“上方雅臣不才,愿代兄长为胤轩帝陛下开启会猎盛事。”
胤轩帝凝目片刻,这才颔首微笑。“是朕的荣幸。”
“陛下心存宽厚信人以诚,邀我使节共同参与会猎盛事。雅臣虽然大胆,却也不敢独自尊先——还请陛下再行宏德,与上方雅臣同下马场,以应两国从此交好之情。”
风胥然闻言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出声,“朕果然没有看错:锦心绣口、文武兼资,江山代有才人,朕真的不能不服老了——司冥!”
风司冥立刻从皇子中跃众而出,在风胥然面前拜倒:“臣在!”
胤轩帝幽深锐利的眼睛注视着上方雅臣,嘴角却是扬起极愉快且自信的笑容,“定王爷既是西陵镇国大将军,那便由朕的九皇子代朕……与上方雅臣殿下,共开会猎之始!”
向胤轩帝再次行礼,风司冥和上方雅臣又互行一礼,随后并肩走向圈住群马的栅栏。
“不知冥王选择哪一方入口?”
两人一起进入栅栏,自然要彼此分开以利驱动马群选择马匹。望着那双隐藏不住兴奋之色的明亮黑眸,风司冥可以清楚地看出其中毫不掩饰的挑战意味,不由陡然振奋起精神,脸上却只是微微一笑,“来者是客。”
“冥王殿下如胤轩帝陛下一般谦让大度,真是北洛之福,西陵之福。”
“定王殿下英姿勃发远胜昔日,才令风司冥佩服万分——殿下是选择西面进入了?”
“其实北面进入也无不妥……关键在于马匹,不是么?”上方雅臣说着微微一笑,随即转向牵着两匹骏马缓缓走近的青梵。
将两匹一模一样、连挽具马鞍都毫无差别的玉花骢的缰绳分别交到两人手里,见两人脸上如出一辙的惊讶,青梵淡淡笑道,“定王殿下所言极是,关键在于马匹——竞赛是公平为先的好,不是么?”说完退开一步,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无论如何,小心了!”
风司冥闻言顿时笑起来,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马鞭在空中虚击一击,随即向上方雅臣朗声说道:“当年是因为年纪幼小,未能同殿下一较高低,遗憾至今。幸而今日得与殿下会猎奚山,司冥定当竭尽全力,以示钦慕之情。”
西陵黑发亲王同样漂亮地上马,含笑着在马背上欠身还礼,“上方雅臣定不负冥王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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胯下纯黑骏马终于停止了反抗挣扎,风司冥感觉全身的力气仿佛在一瞬之间全部被抽离而去;努力定住神志,双腿在马腹上微微使力,驱策马儿一路小跑回到早已等候在栅栏旁边的皇甫雷岸。将笼头嚼子全部套好,风司冥这才长长吐一口气,绷紧的神经终于暂时地放松下来,抓住缰绳的双手竟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恭喜殿下获得宝马良驹。”
按照会猎惯例,驯服的马匹将直接作为奖励赐予参赛者。场中上百匹骏马均是御马司精心培养,无论哪一匹都是好马难得。风司冥选中的这匹黑色骏马身长体健,气势非凡,原是马群中的首领。军人战场纵横全仗坐骑脚力,一匹好马能让将领如虎添翼,一旦获得甚至爱逾性命。见喘息未定的风司冥手抚骏马脖颈,脸上忍不住喜色洋溢,皇甫雷岸含笑着递上弓箭,一边轻声恭喜。
深吸一口气,定一定神,风司冥的目光已然恢复锐利,立即转头凝视着场中兀自缠斗的一人一马。
相比起自己以强劲力量制服坐骑的征服方式,上方雅臣显然要耐心得多。无论那匹强健分毫不输于自己坐下黑马的红鬃骏马怎么奔跑急停,怎么跳跃转折,上方雅臣抓住马鬃的双手似乎全不使力,身子随着坐下马身曲折调整,整个人仿佛是像被看不见的绳带稳稳系在马上。任凭红马发疯一般满场奔窜,或是突然人立而起、原地打转纵跳,就是无法将他从身上甩脱。
驯马其实并没有太多技巧,烈马烈性,只服从强者也只追随强者,因此或是以绝对强大的力量征服,或是以无法动摇的决心征服。以上方雅臣大比武试第一的身份,没有人会怀疑他的武艺高低;只是他与自己同时下场,众人早存比对挑剔之心,倘若结果分出高低胜败则对两国和谈颇有不利。此刻见他武艺全部用来确保己身安危,完全以绝佳耐心、决心征服野性不驯的烈马,风司冥不由深深感叹:“大局已定,上方雅臣确实不愧大比武试第一。这个镇国大将军,果然不是单纯的拥立之功便可以换来的……念安帝当真眼识非凡。”
话音未落,上方雅臣跨下红鬃骏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正当众人不禁惊呼、高台上观看的胤轩帝与上方无忌一齐霍然站起,上方雅臣已然纵马向马场边疾驰而来。
红鬃骏马奔到风司冥近处猛然止步,马头甩了两甩,随即与他胯下那匹黑色骏马同时长声嘶鸣——
敏捷熟练地安抚住坐骑,这才伸手抹去额上密密涔涔的汗水,旋即率性地随手一甩,上方雅臣看着风司冥朗声大笑。
风司冥微微一怔,也是长笑出声;顺手将握在手中的雕弓丢给上方雅臣,一边伸手去解方才背到身后的羽箭箭筒。皇甫雷岸急忙抢上一步,双手奉上满满的箭筒,“定王殿下,请借一步,更换挽具、服色。”
上方雅臣脸上兀自含笑,注视着一身靛袍银甲的皇甫雷岸,半晌才慢悠悠说道,“皇甫将军,久仰了。”
皇甫雷岸欠一欠身,下意识地回避他的视线:那两道目光过于明亮,明亮得甚至几乎可以掩去其中饱含审视的锐利。忍不住回想起“承影七色”里众人熟知的大陆各国王族成员的评价,这位在西陵上方王族中属于“异类”的皇子被列为必须以全部心力应对的人物。王族天生的骄傲和军人好胜而自制的气度,性情中天然一份豪爽坦荡加上久在朝堂磨砺出的细致精明,矛盾然而和谐的特性,使得上方雅臣的心思考量比精工心计的上方无忌更难把握——
西陵战败,虽然胤轩帝表现出一派宽容平等的姿态,但是作为使团主持的上方无忌必须处处小心、克制忍让。而与北洛到底有所牵连的上方雅臣却完全没有顾虑,面对胤轩帝的步步紧逼毫不退让,每一道还击都迅速有力,甚至屡屡抢到上风——这一隐忍一主动的配合,与念安帝国书中冷静平和不卑不亢的气度恰成呼应,在气势上竟是不弱北洛半分。
若非蝴蝶谷那场大战乃是自己亲身经历,若非今日一切早有主上料察先机,自己定然不相信这是胜败分明的双方的相会。但,也惟有如此,才不愧为千年古国神之西陵,才不愧为主上花费心思无数、亲自布置安排的上方王族!
看到皇甫雷岸先是回避自己视线,但随即坦然直视,目光中毫不掩饰欣赏与钦服,上方雅臣只是微微一笑。跳下马来,两边自有随侍急急递上描金绘彩的精致辔头鞍鞯,上方雅臣接过,亲手为马儿一一佩好,这才重新一跃上马。目光在身边风司冥身上转了一转,随后转向皇甫雷岸,“有劳将军前方引路。”
三人三骑快速奔到高台王旗之下,风胥然和上方无忌早已迎到台前。
风司冥与上方雅臣一齐在马上行礼,朗声道,“谢皇上赐此宝马。”“谢陛下赐马。”
风胥然微微一笑挥一挥手,“谢青梵吧——是他送与朕的好马,朕不过拿来做个顺水人情。”
站在胤轩帝右侧的青梵含笑欠身,“两位殿下不必多礼——真要道谢,猎场上倾心参与,尽显两位殿下风姿便是最大谢礼了。”说罢抬头看向马场之后茂密山林。
风司冥顿时回首,却见风司文等宗室皇子以及韩临渊等一众将领已然进入马场,开始他们会猎第一项——驯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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