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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看城郭晚日何处寂(中)



  日影西斜。
  踏着砖缝中顽强渗透出来绿意,青梵与和苏慢慢地走在擎云宫一条相对清静的小道上。

  春日的白昼在慢慢变长,但相比起炎炎盛夏来,夜还是来得比较早些。离开澹宁宫大约是申时过半,出来的时候望见西方天边的云霞,青梵只觉心情顿时为之一畅。

  落日之美,在于明知湮灭却依然从容,雍容大度,展现出之后的光热与辉煌。人多爱旭日东升霞光万道之景,他却素来偏好夕阳晚霞,喜欢在夕阳辉光下独自漫步思索。这个脾气一直延续至今未曾改变。瞥一眼身边始终落开半步,安静从容的和苏,青梵不由暗暗点头。

  “和苏,这些年在宫中可好?”

  “谢公子惦记,和苏很好。”

  青梵十三岁起随柳衍在擎云宫常住,虽然顶着太子太傅的头衔,但到底只能算是一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和苏知他父子喜好,在人前称呼青梵为“太傅”,平时都只叫一声“公子”。青梵闻言微微一笑,“那时,辛苦你们了。”

  和苏微微一怔,随即低垂了眉眼,“皇帝陛下不是没脾气的人,但到底性情宽和,便是当时怒极了也很少拿下人出气为难。那阵气头过去,也就没什么了。”

  知道他轻描淡写两句里面隐藏了多少惊心动魄,青梵只是微微挑一挑眉。和苏虽是内廷总管大权在握,在宫内各处却都相处得极好,无论后宫妃嫔王子皇孙,还是宫女下人太监侍卫,见到这位沉稳安静的和总管都是十分的恭顺敬重。其中的第一条,就是为的他说话极有分寸,拿捏之精圆如规画方胜矩量。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后胤轩帝的冰封三月自己早有所知,和苏也并不忌讳,“脾气”、“怒极”、“气头”几个词便向自己道出当时擎云宫众人如履薄冰的艰辛。

  “这些年秋肃殿也多亏你费心照顾着,和苏,我总得谢谢你。”

  “公子这般说,和苏实在当不起。当时总是三皇子殿下前后张罗安排着,和苏不过听了吩咐尽些心意。至于各殿各处的供给,那是宫中应有的规矩,督点到位是和苏的本分。虽然这四年九殿下多在宫外,但一日不建府出宫,秋肃殿的财配花用就不能减了半分。这不但是和苏的职责,也是遵照了皇上的意思。”

  敏锐地抓到他语中含义,青梵停下了脚步,“皇帝陛下已经为九皇子建了府?”

  “是,靖王府是胤轩十六年殿下第一次大捷回来,皇上便吩咐开始动工修建的。就在禁城南门外长安街上,和三殿下的郡王府分占了东西两头,隔一家挨着的是宁国公府,对门是毓王爷府上。”和苏很平稳和安静地继续说道,“今天公子到澹宁宫前,皇上正好亲笔写了‘靖王府’三个字交给内工司,匾额明天便可以送到王府上去。皇上还说,后日要亲到靖王府上为殿下主持迁居之礼呢。”

  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到如此明确无误的回答,青梵还是忍不住微微苦笑。

  北洛皇室惯例,皇子十八岁成年建府,搬出宫外居住,使皇子尽早独立,参与朝政,也保证后宫清静森严。为到达年龄的皇子建造府邸的规模制式,本身便表明了皇子在宗族朝廷的地位。风胥然素来宠爱皇三子风司廷,很早便为他建造府邸,风司廷出宫之日更亲自主持迁居之礼,一时引得朝中人心倾向尽归三皇子。而九皇子风司冥幼年之时不为胤轩帝和朝廷百官看重,然而自幼与王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柳青梵相随相处,近年更是战功赫赫圣眷日隆,帝心归属引得猜测纷纷。只是风司冥虽然因为军职协理着诸多军部兵部事务,毕竟尚未成年,无法直接参与百官议事的大朝。现在他未满十八成年便已有了自己的府邸并被允许在宫外居住,胤轩帝此举之意,无疑是表示他和其他皇子拥有完全同等的参政议事权利。

  但单纯的建府还不是最重要的。真正扣住百官心神的,是风司冥的府邸并非郡王府而是亲王府。北洛朝中王爵分开,“亲王”是血脉尊荣仅次于皇帝的存在,通常只有先王之子今上兄弟才有如此名号。赐给自己王子皇儿“亲王”王位,胤轩帝乃是风氏历代帝王中第一人!风胥然登基之路并不平坦顺利,宗室亲族之中至今只留下一位母系出身寒微,自幼不问世事、养花制曲为乐的毓亲王,除此以外便再无其他皇族嫡系。因此,十六岁的九皇子风司冥晋位亲王本来就足以引起朝野轰动,更何况,风胥然竟选了“靖”字作为亲王铭号——有意不避北洛风氏第一代帝王武德帝风靖宇的帝讳,其心思实在是用到了深处。

  “公子在西华门外的府上,皇上也一直留心照顾着,等公子接掌了新职再开新衙。”和苏顿了一会儿,又慢慢地、稳稳地说道。

  听到这一句,青梵却是猛然呆了一呆。他十三岁为太傅,在这擎云宫住了六年,前三年多在秋肃殿,后三年则同柳衍住在清心苑。西华门外交曳巷的太学士府是太学例行配给,他也只到那所宅子看过一次。此刻突然听和苏说起,心中竟是猛然涌起一股难言之情。停了片刻才说,“清心苑……封了?”

  “若是公子习惯了清心苑起居,和苏这便去禀告皇上解了禁制。”

  “罢了,罢了!别一回来就闹得不安宁。”青梵笑了一笑,脸上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和沉静。

  秋肃殿在擎云宫西北角,与御花园十分靠近,青梵与和苏是从前廷往后宫走,虽然循的是御花园边的小路,但几处重要的殿宇却是绕不过去的。抬头见前面殿宇连廊上结队而行的宫女,心中一动,“九殿下现在是在皇后宫中?”

  “是。今日九殿下随皇上回宫,与轩辕将军向陛下述职完毕已是午时,皇上便在澹宁宫传了膳,与殿下、将军一同用了膳。然后凤仪宫长史过来,皇上便让殿下去拜见皇后以叙母子之情。皇后娘娘还召大殿下和三殿下一起进了宫,应该还都在凤仪宫里,现在,”和苏看一看宫人的队伍服色,“应该是传晚膳了。”

  青梵微一挑眉,随即淡淡一笑,“母子兄弟,相聚也是应当的。”

  “皇后娘娘……为三殿下的婚事十分为难,这个月已经第二次请三殿下进宫了。”

  “啊……三皇子妃过身也有三年了。”风司廷的元配正妃是宁国公郗铮唯一的女儿琼华郡主,十八岁与风司廷大婚,婚后两人十分恩爱,第二年一对龙凤胎的儿女更是让整个王族为之欣喜不已。皇子之中风司廷与柳青梵素来相厚,这桩婚事本是在青梵助力下促成;琼华郡主分娩之刻,也是青梵和柳衍及时赶到使母子三人化险为夷转危为安。但这位贤德淑良的郡主王妃却在三年前因为难产不幸故去,留下一位天生不足的小王子。青梵深知风司廷爱重妻子,但身在皇家,他的婚事原本不能由他决定;徐皇后精明强干,自然更不会放任他一意为逝者伤悲。选在此刻请亲生的三位皇子进宫叙情……“和苏,谢谢你。”

  “公子言重了。”

  青梵微微笑一笑,负手身后,看着擎云宫天上一片绚烂云霞,沉默片刻,随后绽放出难得明亮的笑容,“和苏,带我去祈年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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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看城郭晚日何处寂(下)



  
  “公子真是好闲情,才回京就到凝雪这里,凝雪果然是好面子呢!”

  徐凝雪一边笑着一边端来茶盘茶海,亲手洗了碗盏煮了雪水,然后才给青梵细细地斟上茶。“凝雪没有云烟雾露,但这梅花春雪总算可以款待嘉客——公子可不要嫌弃。”

  青梵微微一笑,伸手接过茶杯。“凝雪的茶,似乎从来都不很好喝。”

  “三司一体,公子肩上的责任……可是很重呢。”

  “凝雪有意帮我?”

  “公子愿意让我帮?”

  青梵顿时哈哈大笑,“凝雪真是直率。”端起茶杯喝酒一般一饮而尽,“既然凝雪有意,青梵求之不得。”

  “公子想说的是却之不恭吧?”美丽的眼睛眨动两下,凑近青梵,一边将他的茶杯重新斟满,“公子的脾气,向来是直截了当说要凝雪相帮,结果每次都是白白便宜了凝雪。说到底,我可无法想象公子求人的样子。”

  欣赏地微笑一下,青梵随手将腰间一枚精巧玉佩取下丢在桌上,“千金堂的信物——药品钱帛,需要的时候尽管拿去用。”

  没有伸手去拿,徐凝雪一双妙目凝视着青梵,随后轻轻笑起来,“公子好大方!痕公子果然是痕公子,千金一掷博一粲,这份豪爽只怕便是繁荣如承安也不能见呢。”

  “我只知道‘千金散尽还复来’,何况钱财交到凝雪手上自然是利滚利财招财,我有什么不能大方的?”

  “公子说得好市侩,凝雪明明是拿这些钱去施贫舍苦救助百姓,又不是聚财放债牟取暴利。”看着那张故作小儿女娇气的秀美面容,青梵不由微微一笑,徐凝雪继续娇笑道,“公子是精明人,把人心都看透了,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说话最容易被听进去。两三文的药钱,两三句的开解,就可以劝一个人守住良心,所收回来何止百万千万?”说到这里忍不住轻轻叹一口气,“其实,人但凡有一份依靠保障,安安分分老老实实便能生计过活,又有几个有那么多闲情往神像前空耗光阴?”

  将手上茶杯轻轻放回茶盘之中,青梵黑色的眸子里沉静无澜。“你在外面这两年,真的历练出来了,凝雪。”

  听他语声深沉,徐凝雪顿时一怔,随即也敛容轻笑,“是公子教导得好。”顿了一顿,才字斟句酌般的慢慢说道,“都是西蒙伊斯大神的信徒,西蒙伊斯大神的子孙,祭司,其实不过是将整个身心献给西斯大神的人而已。每日只会单纯地对着大神像祈祷的人,并不比任何人高贵;而借着西斯大神的名义为自己聚敛钱财谋取权利,那是比普通贪婪欲念更可耻的败类。在摩阳山的两年,随着到各地见习的祭司走过许多地方,看到许多神殿神社可怕的景象,让身为一国最高祭司的我非常的恐惧。但是除了将微薄的钱财分发给饥寒贫病的百姓,我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我不能让我的祖国也蒙受这样的灾难,我必须为北洛做些什么——当初我怀着强烈的心愿进入祈年殿,却直到今天才真正知道其中行事的艰难。”

  “我听说了你的一些想法,也收到了你做法的报告。一个人支撑得很苦,对不对?”伸出手去,慢慢地扶上徐凝雪的肩头,“三个月……真是为难你了。”

  徐凝雪眼睛里已经蒙上一层薄薄雾气。“那些成日关在神殿里的祭司根本不知道西斯大神子民真正的生活,他们坚持只有祈祷才是祭司唯一该做的事情;他们反对开办义务的医馆学校,反对将神殿神社的私产分给贫苦百姓;一味地花费巨资建造恢宏的神殿,塑造各种神像金身——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女人只能看到眼前而无法见识真正的未来,他们不信任我,不听从我,就因为我是个女人!”

  青梵微微笑着,扶在她肩上的手微微加了一点力气,“利用神社开办义学和医馆的想法,其实很好。北洛这几年虽是官学大兴,但许多偏远山区村庄的孩子根本不可能离开了土地到县学读书,让国人多能读写文字,任重而道远。那些官署的医馆是为各地官府了解民情所配置,平时完全是闲职,也很难招到好的医师大夫,十有八九都是形同虚设。而神社则遍及各地,无力村庄聚落多小都一定会有存在。让神社来承担这些真正关系百姓社会的职责,是眼下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虽然起步艰难,却是利国利民的大计——凝雪,你心性灵巧见事分明,莫说是女子,便是寻常男子也没一个及得上你。让合适的人才站到合适的位置,我很高兴当年选择了你。”

  徐凝雪凝视着他,嘴唇轻轻颤动,半晌才启齿道,“为了这个,凝雪会感激公子一辈子。凝雪记得公子说的,我命由我不由天,身为女子的事实我无法改变,但是我可以凭借祭司的身份为我爱的土地做许多连男子也未必敢做、未必能做的事情。有公子这句话支持,便是再艰难凝雪也要支撑过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达成凝雪的心愿,达成公子的心愿。”

  “是啊,我的心愿,若没有了凝雪的帮助确实是决计无法达成。”呡一口茶水,青梵淡淡笑道,“说起来,你入祈年殿前,我确是极少关注神殿教宗之事。柳青梵不信天命不敬鬼神,神祗之说从来都只当成世间万象中普通一种。只是经过大郑宫那一场争夺,我才知道所谓宗教竟真有那般巨大的力量。凝雪,我是明知教宗可能力量而不以为意,与你的身为祭司而不为献身神明,都是这西云大陆的异端呢。”

  徐凝雪执着茶壶的手不可觉察地抖了一抖,但随即微笑答道,“异端又如何?若能让百姓信服,异端也会变成神明。何况,公子本就不是常人,引导天下风气之新变,不正是公子应当所为么?”

  “说得好。既然这样,我也不介意以柳青梵的身份名号开了这个先河——凝雪,你先告诉我,你有胆量站到泰安大殿之上,在百官群臣面前诉说你心中所愿吗?”

  “堂堂正正站到朝堂之上,与百官共同参与国家政事,这是凝雪藏在心里从来不敢说出口的美梦。”

  “如果,如果我给予你这样的机会呢?”

  “我会尽一切努力,没有人可以比我做得更好而取代我的位置。”咬一咬下唇,徐凝雪高傲地扬起了头,“我会让北洛成为所有信徒心中的圣地!让教宗所有的机构和规章得到净化和精简,让神殿的大门打开,让神社服务百姓,让我所侍奉的国家因为教宗的助力而强大,让西斯大神真正成为北洛每一个平凡百姓的守护神!”

  青梵猛然站起。

  “那么,凝雪——记住你今天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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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阁上归鸿今在
(更新时间:2006-9-2 13:16:00  本章字数:2961)


  戌时三刻。
  听到宫里定时的梆子,青梵不由轻轻叹一口气。

  原是因为不习惯不能随时知道时间,才借了胤轩帝调整宫内机构、重编内廷侍卫规矩的机会建议让宫中每隔半刻就报一次时辰。不想风胥然就此定下规矩,宫中事务处理不得拖延过两次梆子声响,逼得内廷大小主管在最初的三个月每听到梆子声响便肉跳心惊。不过,内宫之中虽然事务繁杂,但到底多是衣食穿用之类的“小事”,被风胥然旨意一逼,后宫女官妃嫔要领用所需物品、各处主管首领要调度人手,比起从前确实是快捷效率得多;只是苦了传谟阁的大小官员,被林间非以同样的速度指标要求,也成就了传谟阁一流的办事效率……

  扯回飞远的思绪,青梵微微苦笑着低下头凝视自己的双手:本只想将千金堂信物交给徐凝雪助她一臂之力,却没想到两人会谈了这么许久。北洛前身宓洛本只是大陆北方多民族地区小国政权中较为强大的一个,风氏一统后拓展疆土,北方民族尽数在国境之中,而各族各姓始祖神各自不同,因此虽然风氏王族信奉公正之神斯托瓦姆,北洛唯一的正神只有也只能有西蒙伊斯神一个。也是因为如此,教宗的力量在北洛远不如西陵东炎那般强大,更不可能形成足以影响王朝君主的独立势力。历代风氏君主和朝廷宰辅的君家家主虽然都尊重神殿教宗,但对于其在国家生活中可能起到的作用却都忽略或者说有意抑制和淡化。自己在西陵五年,收集西陵风物人情,分析两国不同;两国之间这一最大差异,无疑与朝堂国主的态度密不可分。风氏君主固然天纵英才,辅佐他们的君家家主更是无不卓绝,为何如此行事自然引起他最大的思索和怀疑——北洛虽然不比西陵,但对于神明的信仰在民众心中却同样是坚定不可转移;而在君雾臣当政的三十年中,教宗的组织和机构力量都被刻意压制到了最低……

  忍不住伸手按上不住轻跳的太阳穴,青梵苦笑着轻轻摇头:数千年的封建历史让自己清楚地知道,宗教只有为独裁的帝王所用,在唯一大权的控制和掌握下,才不会让信仰成为左右政权甚至颠覆王朝统治的力量。不得不承认,君雾臣,确实给他选择的君王创造了一个将教宗力量完全抓到掌中的机会。

  也许,血脉的力量真是无法阻隔,这样的机会放在眼前,君无痕……又岂能放过。

  轻轻叹一口气,抬头看向前方熟悉的殿宇,青梵脸上渐渐升起清浅笑容:秋肃殿,擎云宫中清心苑外唯一一处清静安宁之所,自己素性恋旧念故,在秋肃殿居住数年,此刻重见旧时殿宇,竟是一股回家的亲切欣喜由心底升起。

  而当看到秋肃正殿前那张清秀安静的面孔,青梵更是忍不住加深了笑容。“水涵。”

  “公子……”少年张了张口,突然拔脚直奔到青梵面前,“扑通”一声直直跪下,“公子,你……回来了!”

  伸手将激动不已的少年拉起,注视那双泪水充盈却满是喜悦的眸子片刻,青梵轻轻笑起来,“好了水涵,你也是一宫的侍从首领,这般模样不是让人笑话吗?”抬头看一下正殿,“九殿下还在凤仪宫吧?”

  两把抹了将要掉落的泪,水涵露出最斯文守礼的笑容,“是,殿下还没有回来。凤仪宫的人传话过来说皇后娘娘召了三位殿下一起谈心,会待得晚些。”跟上青梵的脚步进入殿内,“殿下寝宫和归鸿阁都收拾整齐了,和总管亲自督促,饭菜点心也是和总管让到御膳房传过来的。因不知公子是不是回来用饭,都隔水温在那里——公子现在要用一点么?”

  青梵微微笑着点点头。“和苏倒是细心。”祈年殿是王族侍奉始祖正神的庄严所在,属于皇宫禁地,只有一国的皇帝可以进入,其余人便是如和苏这般在内廷中位高权重也不能轻易踏入祈年殿半步,至于青梵自己,身负着“天命者”之名进入祈年殿乃是唯一的例外。他是暗中回宫,虽然胤轩帝催他回京的诏书连发了多少道,但都是暗谕而非明诏。因此此刻擎云宫中也没几人知道那赫赫声名的青衣太傅已经回宫。和苏没有先回澹宁宫而是到秋肃殿来吩咐打点,实在是非常聪明的举动。

  秋肃殿用饭极少排场。草菇菜心、蒜蓉豆腐、酥烤茄子、麻油拌的鸡肉丝四个菜装在精巧的小白瓷碟子里,大的汤盘里盛了牛肉羹,在桌上摆得十分整齐。水涵细细盛了一碗精白米饭放到青梵面前,这才说道,“公子用饭吧。”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水涵已经用过了。”

  微笑颔首,青梵这才开始动箸。皇宫里历来讲究惜食养生,便是最普通的菜肴也做得精致异常。青梵初到擎云宫时颇为挑嘴,也常和御厨一处讨论烹调技法,因此送到秋肃殿的菜色总与别处不同。此刻见了眼前几道最喜欢的菜肴,细品之下滋味竟是一如昔日,青梵不由深深感叹和苏细致周全。

  用完饭,简单地漱洗了一下,青梵刚要往侧殿休息,便听殿外传来一片喧哗。青梵才微一皱眉,水涵已经走出去高声道,“是安总管么?”

  两人走到殿外阶上,正好见众人簇着一顶暖轿进入秋肃殿的宫墙。当先一个首领服色的大太监上前向青梵行了礼,又向水涵颔首示意,这才说道,“九殿下酒喝得浓了,皇后娘娘让奴才们护着过来。”

  认得他是皇后徐韵芳凤仪宫里的太监首领安平,青梵只点一点头。旁边早有秋肃殿的宫人将风司冥从暖轿上搀扶下来送到寝殿里去。安平向着青梵又是躬身一礼,“安平请太傅大人安。娘娘说听说太傅大人回宫了,十分欢喜;又说太傅大人在宫里住了多年,回来了也不要拘束。娘娘这两日得空了,也会过来问候。”

  北洛尊师重教,师长的地位极高。柳青梵作为北洛朝堂唯一一位太子太傅,藏书殿教导众位皇子数年,无论宫廷朝堂根基都极是稳固。徐韵芳虽为一国之母,以母亲的身份面对儿子的老师,用“问候”这个词其实并非屈尊降贵。只是徐皇后对这个最小的儿子素来厌恶不喜,就是面上都只是冷冷淡淡的礼仪,丝毫没有母亲的亲情。青梵在擎云宫中居住六年,风司冥或有风寒伤病,她都从未派人过问一声,此时竟说要亲自到秋肃殿来……青梵心中暗暗叹气,脸上却是不带出半分,“回来得匆忙,没有到皇后娘娘那里行礼是青梵的不是。请安公公代青梵向皇后娘娘问安。”

  安平躬身行礼,然后才带着众人慢慢退下。

  看着宫人将宫门关上,青梵这才负了手慢慢踱回殿内。见风司冥半敞了宫服坐在床沿,手上拿着一盏早备好的醒酒茶,旁边水涵正将绞干了的手巾递给他,青梵不由微微一笑,“是六合居的‘小楼春雨’?”

  “小楼春雨”是六合居最著名的佳酿,四十年的陈酒劲道醇厚之极,而一年只产二十小瓶。物以稀为贵,寻常人便是倾尽家财也未必能买得一口。“今日大皇兄特意带了两瓶来孝敬母后的。”

  “天底下多少好酒,偏这一种你喝不醉……真难为装得那么像,这醒酒的茶也免了吧。”青梵笑着顺手拿过毛巾又绞了一把给他。小楼春雨本是药酒,当中最珍贵的两味药材都有极强的安神定气之用,但风司冥的体质经过昊阳山上一番调养,小楼春雨酒中药性对他不能再起什么作用。“折腾了这一天,赶紧睡吧。明天你还要一早赶去军部和兵部,澹宁宫的小朝会皇帝允了你不去,但宫里各处总要走一走,传谟阁官署那边也该去看看……”

  “太傅。”

  “什么,司冥?”

  “明天我就要搬出擎云宫了。”

  青梵微微一怔,随即微笑起来,“开衙建府,是喜事啊。”

  “太傅……”

  凝视他一会儿,青梵轻轻拍一拍他的肩,“明天的事情明天再想吧。现在你要做的是休息,司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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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新燕蹁跹新梁厅(上)
(更新时间:2006-9-5 13:08:00  本章字数:3225)


  迁居之礼。
  擎云宫特有的礼节,只有皇帝的皇子十八岁成年迁出擎云宫外,正式搬进皇子府里的那天由皇帝亲自主持执行的礼节。作为皇子成年礼的重要部分,迁居之礼和加冠礼、常服礼合称为天家的“成年三礼”。只有三礼礼毕,宣布正式成年,皇子才真正拥有出入朝堂议论政事以及出任和巡视地方的权利。

  但是,今天的迁居之礼却格外的不同。原因很简单,因为乔迁新居的主人、搬入王府的皇子,刚刚满十六岁。

  为了做到符合基本的皇家礼仪规范,礼部的众臣都是好一阵忙碌。新上任的礼部尚书商飞白果然是处理此类事务的好手,虽然胤轩帝只给了四个时辰,当皇帝车驾到达新落成的靖宁王府门前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秩序井然。

  站在早已等候多时的朝臣最前方的商飞白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跪下禀报。御辇中风胥然轻“嗯”了一声,然后才轻轻笑道,“既然都准备好了,那么便开始吧。司冥。”

  “儿臣在。”

  “去后面车上请你柳太傅一起过来。”

  听到御辇内少年清亮明朗的声音,朝臣们这才反应过来:九皇子竟是同胤轩帝坐同一辆辇车过来!而原以为是九皇子车驾的马车上坐的竟是离开承安朝堂五年有余的青衣太傅柳青梵!绝龙谷之役和蝴蝶谷大捷的战报上都提到青衣太傅奉了暗旨军前激励士气的事情,但是对承安的文武群臣而言到底是未曾眼见无法轻信。见一声玄色皇子正袍的风司冥从御辇上敏捷地跳下,三步两步到后面马车前,亲手恭恭敬敬放置了踏脚的板凳然后才躬身相请,众人心中都是忍不住感叹。

  那一道青衣潇洒的身影,映着背后满天的夕阳金光,时间仿佛凝滞在这一刻,从未有半点流逝。

  目光扫过王府门前侍立的那一大群,风胥然嘴角微扬,见青梵跟在风司冥身后慢慢走到近前,眼底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竟是踏上一步携住了他的手,“青梵,今日迁居之礼,你与朕一同执礼。”

  “臣,遵旨。”不行礼,不拘束,平静沉稳的应答仿佛完全不知道这一句在众人心中引起的滔天波澜。“时辰已到,陛下开始吧。”

  风胥然微微笑着,携着青梵当先向王府内走去。风司冥紧紧跟在两人身后,随后才是一大群从震惊中恍然回神的各部朝臣官员。

  王府正堂之上早已摆好一切礼器祭祀,一身最高祭司白色礼服的徐凝雪稳稳地站在正堂中央。身后两个同样祭司袍服的年轻男子各托一个金银错托盘,托盘上面分别是一尊三寸高用最上等白玉雕成的狮身鹰翼的斯托瓦姆神像和一把镶金嵌宝光彩夺目的华丽金刀。

  风胥然稳步上前,先向正堂上主神西蒙伊斯大神像叩拜行礼,然后站起身来稳稳走向徐凝雪。两名男性祭司立刻在他面前跪下,高高托起托盘。风胥然伸手取过金刀,拔刀出鞘,刀刃一翻,左腕上已然划开一条;随后将左腕悬到神像上,让鲜血一点点浸润过整个神像。目光凝视着落到神像上的鲜红的血液被玉石一点点吸入,众人的神情都是异常庄严。

  “殿下,请取出您的皇子玉堞。”

  跪在风胥然身后的风司冥立即从怀中将镌刻着自己生辰名姓的玉佩取出,恭恭敬敬交到徐凝雪手中。

  神像已经被风胥然的鲜血完全浸染一遍,表面发出一种异常的光泽。徐凝雪伸手将神像翻过,将玉堞嵌入座底一个凹槽。只听“嗒”地一声,玉堞已然和神像完全咬合,严丝合缝再不能分开。而那神像本是洁白玉色,吸收了鲜血而显出一丝淡淡的润红,与那块同样显出微微红色的玉堞颜色浑成一体无法分辨。徐凝雪捧着神像,在西斯大神像前连续跪拜三次,这才缓缓起身,将神像递到青梵面前。

  接过带着温度的玉雕神像,青梵心中暗叹一声,但旋即展眉,身形一动,整个人已经拔地而起窜上正堂最大的横梁;将神像轻轻放置在横梁上掏空的神位上,一个纵身,又轻轻落回风胥然面前,望向他的黑色眼眸平静无波。

  护佑家宅人生的主神归到正位,意味迁居之礼最重要一步的完成——这个送神归位的步骤,通常是由执礼人亲自完成的。

  但,风司冥尚未成年。

  所以,是由为他执行簪礼的青梵来做,表示着……允诺,护佑他平安成年。

  谁都知道天命者的选择将意味着什么,青衣太傅和九皇子殿下之间的牵绊承安朝堂无人不知。只是这一次,是胤轩帝陛下明确地向众人宣告,靖宁亲王的身后,是朝堂唯一的太子太傅。

  ※

  离开了承安五年有余的柳青梵,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为九皇子殿下完成迁居之礼。

  其中的利害关系,明眼人一望便知。

  所以,之后的晚宴上,众朝臣无论高谈私语,目光都始终在上席的胤轩帝、柳青梵还有立在席侧随侍的四位皇子身上打转。

  自从胤轩十三年擎云宫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后,皇子之间所有的争斗都不再显露人前。但是皇子在朝廷政务上各显神通展露才华,彼此之间的争夺只有比之前更为激烈,其中又以二皇子风司宁、七皇子风司磊尤其出色。风司宁今年二十有九,虽然性情略显优柔,但为人细致行事稳重,协理工部极是稳妥周到。而刚过了二十二岁的风司磊性急喜动,少年时跳脱不羁,十八岁成年后便请旨出宫行走,尤其精擅北部沿海各族各地方言人情,胤轩帝几趟北海的巡游对他也是大加赞赏。

  但是对大部分在朝十年以上的臣子而言,三皇子风司廷始终是胤轩帝最疼爱的儿子。且不说他是皇后嫡出,单是胤轩九年大比他以绝佳文采眼界赢得所有文试殿生对他由衷钦服的那份气度风采,就足以让士人心折。十八岁甫一成年的他便进入胤轩帝最看重的六部中的户部,在理事经济上更是一把长才。就是曾经九岁以一篇《随都赋》而被称为“神童”,十三岁协助父亲管理一郡事务的才子宗熙,也每每在人前人后盛赞其经营才能。“玉螭宫之变”,他是祸首螭贵妃与八皇子风司退第一个要谋害的对象,胤轩帝和柳青梵都是抢先救护。这几年来,他虽不是太子,但胤轩帝给予他批复奏折公文的权利几乎与太子无二。加上他处事正直,为人却不失谦和,宽容温雅,更得到朝廷上下一致好评,而胤轩帝对于他的宠爱也是始终没有消退过。

  可是,胤轩十六年风司冥攻克贝南城解“池阗之围”并击退东炎大军,九月回京述职时胤轩帝一道“比照太子还朝一切礼仪”的明旨,让许多观望中的官员从此紧盯住这位一向不得皇帝爱重更不得皇后欢心的九皇子殿下。人们纷纷记起他是青衣太傅最早教导的皇子,他是军队中声望拥护最高的“不败冥王”,他是北洛百姓乃至整个西云大陆人们口中的“战神”和“奇迹”……同样嫡系皇子的高贵出身,比起早早接触军政兵事的大皇子风司文,在军中九皇子明显比他拥有更高的威望,在百姓中也拥有更多的民心。而这一次胤轩帝再明显不过的示意,更是让所有人看到,这位少年皇子得到了皇帝多少特殊关爱,简直称得上是恩宠无边。

  胤轩帝已过半百,虽然精神旺健身体强壮,但后嗣继承作为国家根本,自然是君臣瞩目的焦点。胤轩帝本人精明强干,此刻的四位皇子也都是人才出众各有优势,皇帝似乎常有偏重的表示,太子之位究竟属意何人却是从未点明。朝中暗潮无数,局势走向实在难以预料。九皇子晋位亲王举行迁居之礼,各部官员一例到场,看的不是皇家礼仪而是帝心归属。对于眼前案上美食佳酿,众人只能是辜负了。

  风胥然又坐了一会,见风司冥敬了一圈酒过来,又换了大杯要向自己祝寿,顿时呵呵笑道,“皇儿的心意朕知道了。你虽身体强健,但到底年幼,这么一圈下来,酒可是用得多了——这一杯你只随意便可。听说你昨日在皇后那里已经小醉一场,此刻身上可还有不适?”

  “多谢父皇关心,儿臣身体无碍。”

  见他不自觉目光瞟向一旁的青衣青年,风胥然微微一笑,随口喝干了风司冥的敬酒。然后说道,“天色渐晚,朕也乏了,先起驾回宫。诸臣公近日也多辛苦,不妨借此酒宴欢饮,今日便尽了兴。朕也不在这里扰了你们,你们也只管无拘。只一条,不能多少人一起闹着逼靖王爷的酒,知道了吗?”

  说完站起,一边和苏上前扶住他手,风胥然又看了柳青梵一眼,随即微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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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新燕蹁跹新梁厅(中)
(更新时间:2006-9-7 8:06:00  本章字数:5573)


  “这么堂皇正大地逃席,青梵真好架子啊!”
  听到身后熟悉的笑语,青梵微笑着回转过身子,“这不正好给了林相一个追拿逃兵的借口么?”

  林间非笑吟吟赶上来和他并肩而行,一边摘了头冠松了官服,“青衣太傅海量,朝堂内外哪个不知?间非素来量窄,三杯便倒一醉十天,有谁敢误了我公事?”伸手将袖子拎到鼻子下面,“何况,就算按着礼数上只喝了两杯,这一身酒味也能让我昏昏沉沉。里里外外都是明眼人,谁看不出我是到极限了……”

  青梵笑一笑,又笑一笑。“间非兄的酒量瞒得了别人,可瞒不过我。当初在清心苑调酒试味,你可是一次都没落下过。”

  林间非顿时哈哈大笑,“但哪一次不是喝得大醉如泥,在清心苑一睡一天?”

  柳衍精通医药之术,住在清心苑的时候总是忙着研究药理救治百姓,但未脱少年飞扬跳脱性情、欢喜玩闹的青梵却总将医术药理用于食用之道。同御膳房的御厨研究药膳制作且不用说,平日更喜欢自己做些花茶之类的点心饮品;甚至还每每让宫女们用药草编结了各种福袋香囊,出去换了新鲜的胭脂水粉或是其他民间的小玩意儿给众人玩耍。而酿酒称得上是青梵众多稀奇才能中最难得的一项,虽然都是现酿的清酒,但是滋味香醇酒劲沉厚,绝对当得起“美酒”二字。那时每逢新酒酿成,清心苑都会热闹非凡:青梵、风司冥、风司廷、宗熙、蓝子枚、多马、言邑……还有自己,在苑中当着杨柳晓月欢言畅饮,有时就连轩辕皓也会跑来凑个热闹。自己量窄不能多饮,当着挚友良朋却是毫无顾忌,击节而歌,舞箸而谈,真正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见青梵脸上表情柔和带笑,显然也是回想起往事,目光相接不由莞尔;片刻,两人同时哈哈大笑,数年不见的隔阂顿时云散烟消。

  “青梵,你回来了,真好。”

  笑了一会儿,林间非低垂下眼睛,轻轻叹道。

  “间非,这些年你一个人在承安支撑着,也辛苦了。”

  林间非顿时笑起来,“我在传谟阁里再苦再累,总是好吃好睡地养着,哪里比得上你在西陵奔波往来的风尘劳累?”他是五年间唯一一个和青梵保持着联系的人,也是始终保持青梵行踪隐秘的人,自然知道他为北洛朝廷究竟做了多少。“看你身形长高长大了些,看着居然比我还单薄,这次回到京城,一定要好好歇着修养才是。”

  青梵不由苦笑:在承安数年,宫内朝中交往无数,但称得上挚友深交的却只有林间非一个。两人难得的相知相投全无顾忌,自己就连身为君雾臣之子的身世隐秘都可以坦然相告,彼此之间自然是信任到了十分。只是林间非因为年纪上大了九岁就时时流露出关爱照顾的兄长姿态,却总让青梵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此刻听他说得坚决不容反驳,只能拱一拱手,“青梵知道了。”

  林间非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才差不多。青梵,刚才看你在宴会上也没吃什么东西,现在定是饿了。走,跟我吃羊肉饺子去。”

  青梵微微一愕间,已经被林间非拖着大步向前走去。

  风司冥的靖王府在京城中央大道的长安街西首,林间非一路向北,穿过两条大道后拐进一条小小巷子。青梵正要说话,却见林间非已经大踏步向紧挨着巷口的一家小铺子走了进入。

  “老宋,两份羊肉馅的饺子,要快一点。”

  “好嘞——”拖长了声调,兜着油腻腻围裙的店老板乐颠颠地迎出来,“今天相爷来得可有点晚,饺子早备好了,就等着下锅呢。啊,这位大人是相爷的朋友?第一次见,面生。不过吃了老宋的羊汤和饺子,您下次一准还往这里来!”

  青梵走过地方多了,但像这样爽快不拘束的人物却也是第一次见到。林间非在朝堂上虽然是有个温雅和气的印象,但到底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首辅当朝一品,性情再温和也终使常人敬畏三分。以一个小小店老板的身份能和林间非这般熟稔随意,青梵不由佩服起他来了。

  热气腾腾的饺子很快端上来了。林间非笑着向那店老板道,“我们自己用就好,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管这里了。”

  店老板干脆地应了一声,立即就回到里间厨房去了。林间非见青梵脸上表情神色,顿时轻轻笑起来,“这时间晚了,外间没什么客人,让他蹲在这边一声不吭听我们说话还不如直接杀了他比较痛快。”

  青梵微微一笑,举箸夹起一个饺子送到嘴里,“味道确实不错。”

  “我每天从传谟阁下来,总是在这边吃他一份饺子再回去的。”林间非笑眯眯地吞进第二个饺子,“冬天吃起来尤其香。我回府没个定准时间,他这边饺子面条下起来方便,我又爱吃,也就省得回去再让人忙活。”

  “都说间非兄体贴嫂子,原来果然是真的。”

  林间非顿时呵呵一笑,“我记得我们传讯时可从来不提彼此私事,不知道你竟然也喜欢听这些。”

  青梵也不答话,只是将饺子一个一个吃进肚里,然后端着碗慢慢地喝汤。那汤是多年不熄火的老汤膏子,味道纯正浓香,在这春日风凉的夜晚,喝着也是十分的舒畅。林间非笑嘻嘻地看着他,脸上显出一种主人式的满足。

  等青梵将最后一口汤喝完,林间非这才叫店主出来收拾了碗筷,送一壶茶两个茶杯过来。满满斟了两杯,推一杯给青梵,林间非自己握住杯子,看向青梵的目光已经收敛起所有的轻松随意。“今天皇上的举动,很不平常。”

  “既然他想把火炭团的三司推给我,当然要有点表示才行。”青梵却是一副懒散随意的表情,将茶杯凑到嘴边咂一口,“今天小朝会上他没有说么?”

  林间非沉吟一下,“三司归一的意思皇上是一直存着的。只是你一直不在朝中,我竟一时没有想到……旨意下了么?”

  “暗旨前后九道催我回京,明诏的话,大约是后日大朝的时候宣布吧。”青梵微微一笑,“看来他是打算不给你们时间反应了……可怜我才回来就得开始找地方躲,那帮子老臣我还真不想面对。”

  “谁让他们在年纪上占了优势?”林间非轻笑着摇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如你到我府上住两天?”

  “然后坐在一边看你听他们从武德帝建立基业的功绩讲起?还是算了罢。”轻轻放下茶杯,青梵微笑着看向林间非,“何况你以为他会给你机会去听人唠叨?明天你要是能从擎云宫脱身回来,我青梵两个字可以倒着写了。”

  林间非顿时呵呵而笑。“说得也是。那,青梵你打算怎么做。”

  “君命不可违,除了领旨谢恩,间非兄认为我还会有什么其他选择?”

  见他脸上神情自若,林间非苦笑一下,“是,君命不可违。今日的举动想来也是为你接掌三司铺路,毕竟太子太傅虽然地位尊崇,到底是有名无权。你身份特殊,还是实职实权的好,也省得行动做事处处掣肘,招一帮无聊朝臣议论。”顿了一顿,“只是青梵,你昨日便已到京,怎么今天澹宁宫小朝会不来?按理……”

  “按理我应当出席,但问题是当时我被皇后娘娘召见,还留了午膳。”

  听到“皇后娘娘”四个字,林间非顿时呆住,一时作声不得。见他神情青梵微微一笑,“我这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间非兄不要太过担心。”

  林间非皱起的眉头慢慢放开,然后便是一声深深叹息:担心……青梵将事情轻描淡写的工夫,果然丝毫不逊于他一纵跃上房梁的身手。他自胤轩九年大比入朝,担任朝堂首辅也已三年有余,虽然年纪不过而立,经历的风雨却着实不少。至于见过结交的人物,且不说侍奉的胤轩帝英明神武,面前柳青梵的风采卓绝,便是每日上朝议政理事的百官同僚,也都各有各的过人之处。然而,若说有什么人能够让他闻名而色变,却只有胤轩帝的正宫、北洛的国母徐皇后了。

  林间非很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真正接触到这位擎云宫乃至整个北洛地位最为尊贵的女性,是在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后,对谋逆的一干罪人宣旨发落的大朝会上。徐皇后一身素白罪服,一步一跪拜入泰安殿,请求胤轩帝将谋逆首脑、自己的亲生父亲徐密按律处以极刑;又道,自己身为后宫之主,不能教导皇子约束宫妃,使得螭贵妃与八皇子造下滔天巨祸,是皇后失职失德,请胤轩帝按内廷宫法废后。一番话清清楚楚有礼有节,其中言语举止中流露出来的高贵尊严令殿上百官屏息伏拜不敢抬头。胤轩帝果然重办徐密及其一族,但驳回废后之请,亲笔写了“睿敏恭德”四个字给她,又赏了无数珍宝安抚。徐皇后坚决不受,更在徐密处刑后自入神殿静思一年,为父亲赎罪,也为父亲亡魂祷告。这番作为,使得朝野上下对于皇后的贤德更是交相赞誉有口皆碑。

  对于林间非,这位一直以贤德闻世的皇后徐韵芳实在是一位极难应付的人物。徐皇后身为胤轩帝的元配正妻,数十年来皇帝对她始终敬重爱护,皇后地位稳如泰山分毫不动。她育有皇子公主四人,其中三位皇子都有继承王位的资格和实力。历来为皇帝宠爱的三皇子和目前圣眷日隆的九皇子且不说,单是大皇子风司文,就顶着“嫡长子”这一尊贵非常的身份!她唯一的女儿安乐公主风若琳,驸马是北洛最出色的青年将领、飞羽将军慕容子归。虽然她从不对朝廷之事发一言一语,但林间非如何不知道这位皇后娘娘在承安纷乱繁杂的朝堂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想到她曾经为风司廷张罗婚事的举动,想到她当年泰安殿震慑群臣的言语,想到她昨日将三位皇子一起召进宫聚会并透露出对风司冥婚事关注的动作,林间非就只觉心头一阵阵悚然。

  但,她竟会在柳青梵回宫的第二天就直接召他觐见,这种干脆果决却是连林间非都无法想象。

  睿敏皇后不喜欢九皇子,这是擎云宫内外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北洛风氏王族的规矩,皇后为国母,首要的职责便是抚育和教导所有的皇子皇女。徐韵芳在为皇子妃时就亲自教导胤轩帝所有子女,她亲生的风司文和风司廷更是聪明机智,在一众皇子王孙中出类拔萃而使先帝宠爱有加,就连胤轩帝本人也因此深得其惠。但是,胤轩二年出生的风司冥却是从出生起就被她抛弃,虽然皇子基本的生活供给一样给予,但是从来没有给予母亲乃至皇后应有的关怀。其他的皇子以欺负幼弟为乐,宫人对小皇子傲慢无礼,这些事情主掌后宫的皇后如何不知?她却是一味的放任不管;除了一些特别重大所有皇子必须出席的场合会有太监奉了皇后旨意宣他到场,平日她的表现就好像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小儿子一样。这种毫无掩饰的厌恶和冰冷,就连柳青梵成为太子太傅,专门教导九皇子风司冥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林间非并不知道为什么一位众人皆称贤德的皇后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也无意知道——天家的事情,不是一个外臣可以轻易插手的。他唯一需要知道的是,徐皇后此刻召集皇子营造一派天伦共享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景象,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给儿子娶两房得意的媳妇,顺便看一下胤轩帝陛下的真实属意。”

  听到耳边骤然想起的声音,林间非不由愕然,但随即想到定是自己方才不自觉地就将问题问出了口。苦笑了一下,“九殿下才十六岁。”

  “但已经是地位仅次于皇帝的亲王了。比之于其他皇子,明显的地位要高过一节,以后就算行家礼也不需要任何低头伏拜。这样的恩宠有加看似心思明显,其实根本就是有意制造麻烦。地位尊贵的嫡系王族从出生就被赐予了郡王爵位,但亲王不同。亲王王爵要么是新皇登基赐给他同母的嫡亲兄弟,要么就是……”

  就是皇帝赐给得宠却早夭的皇子——这句话就算不出口林间非也知道,脸上颜色顿时变了数变。

  青梵顿了一顿,这才继续道,“这差不多是一个王族能够期望最高爵位,也可以说是王族个人权力的顶峰,皇帝可以给予的最大恩宠——他提前支取了未来皇帝的这项权力,间非兄,这里面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也就是说,现在九殿下就算不想争也得争,别人就算想等等时机再争也被逼得尽快下手争了?”林间非叹一口气,“但皇后娘娘对三殿下的婚事,又当怎么说?”

  “司廷殿下本来就是帝后最宠爱的皇子,若换了我是皇帝,选这个儿子做个平平安安的太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去理会他绝对大逆不道的话语,林间非只是思考他话中的含义,“青梵的意思是……”

  “间非,三皇子的这件事情,无论作为朋友还是臣子我们都要去说的。劝解开导也好,称述利害也好,或者,双管齐下。”抬头微微笑一笑,青梵端起茶杯呡了一口,“天家之礼不可废,琼华郡主过世已满三年,留下的王子和郡主年纪都小,自然要续弦再娶。”

  “三殿下对琼华郡主的心意朝廷上下无人不知……作为朋友的话,我做不出来。”

  “既然间非兄这样说,青梵也不强你,明天你就同我过去做个陪客吧。”

  “明天?那么急吗?”

  “后日是大朝,大朝之后必有大宴,那之后再说就晚了。”青梵笑一笑站起身,“我们该走了——太晚回府的话,嫂子一定会惦记着急的。”

  林间非也站起来,脸色却远不如青梵那般轻松自在,随手在桌上丢下两粒碎银,“后日大朝……督点三司虽都是另立,但三司提调、典狱、尚礼确是自建立以来一贯的职权分明。若是统归一人辖制,大朝之上议论想必难免,不过……青梵,这一次你可是真的要和我分庭抗礼了。”

  说到最后一句,林间非自己也是忍不住微笑起来。

  “我们从来都没有站到过对立的位置上,间非。”淡淡笑一下,抬头看向月光下昏暗幽深的街道,沉默半晌,青梵终于轻轻叹一口气,“除非万不得已,我不去动上下朝廷。”

  林间非脚下顿时一个踉跄,连连冲出去几步才站稳了身子,急急回转过头看向青梵,却见淡淡月光均匀涂撒的温文面容流露出自己从未见过的倦意。“青梵!”

  “我没事。”知道自己一时思绪千万让他担心,青梵不由微微一笑,脸上又是一贯的沉静从容,伸手携住了他的手,“走吧,天已经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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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约的五千字更新,累死……下一章节,嗯,会出现一个让我都郁闷到现在的镜头(眉毛:儿子,为什么人家色诱你会不成功呢……)

  




第三十八章 新燕蹁跹新梁厅(下)
(更新时间:2006-9-9 10:52:00  本章字数:5869)


  
  承安的布局,一如都城应有的威严整齐。皇宫禁城整体在北,除了宰相的传谟阁总理台和三司前身的御史台在西华门外,各部与司监的官衙也都在城市的东北方向。相对的,城市南部是百姓集中的居所和集市,除了五城巡检司之外不设置其他官衙。

  长安街西首向北,经过三条大道,巷口水井边长着巨大枞榕树的便是交曳巷。交曳巷是京城之中文官居住得最为集中的地方,泰半的太学学士都住在这里;而当朝唯一一位太子太傅柳青梵的府邸,就坐落在巷口第二户。

  从门户形制上来看,很少有人能够想到这就是北洛赫赫有名的青衣太傅的府邸:不设照壁,不建门楼,本色的粉墙青瓦,看不见一点飞檐翘角的雕饰。门上简简单单本色的木匾上“柳府”两个字,字体清隽挺秀,没有这一条巷子里各府各门上匾额上特意突显的落款,也不用描金绘彩——这样的宅子,放到城南自然被人轻轻一眼便即忽略,但在这里却是异常的醒目,便是此刻的夜色深沉,也不能将它的夺人注目消减了半分。

  林间非停了脚步,侧着头看向身边青年。“我早说过,你这边虽然有人看顾,但总要收拾些。这般的鹤立鸡群,还嫌不招人注意么?”

  青梵淡淡一笑,“我也就来过一趟,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只怕这边的管家仆役都不认得我。”

  “再笨再呆,当朝宰相总是认得的。”

  林间非笑着走上去,抓住门环扣了两下。门房立即亮了一个小窗,里面的人端了油灯凑到窗前,“谁啊?啊——林相大人!您稍等,我就来开门!”说着只听一阵吱吱嘎嘎的门枢响动,灯光照亮处一个灰色衣服的门房小厮已经迎了出来。“小人问林大人安。大人有什么吩咐?”

  看一眼端端正正下跪行礼的小厮,忍不住和青梵相视而笑,林间非跺一跺脚,“快去叫府上管家出来,柳青梵柳太傅回府啦!”

  那小厮顿时惊得抬起了头,像是这才发现林间非身后的青梵并非他原本想象中的仆人随从,呆了一呆,然后才拔腿飞一般地向屋里冲去。

  听到里面传来一迭声的呼喊叫人、半夜惊起的人在门槛走廊上磕磕碰碰的声音,青梵忍不住好气好笑摇一摇头,“就是到擎云宫也没有这么大动静排场……”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规规矩矩官家服色的中年男子已经快步迎了出来。到门口顿了一顿,随即赶上前两步在两人面前跪下,“小人全方维给大人见礼!请林相大人安。”

  林间非笑着向他摆一摆手,“罢了罢了,赶快起来将你家主子迎进去。青梵,我可是将你安全送到府上了,明日卯正二刻我过来同你上传谟阁。”

  青梵笑道,“好。要收拾车马送你么?”顿一顿,“或者让小厮往你府里传个话,就在这边歇一晚?”

  林间非微笑不语:他的相府离此其实并不遥远,碧玉苑在城西北的畅柳湖边,与交曳巷只隔了一条宽街。虽然天晚,但月光明亮,行走在街道上也是十分舒服。片刻,见有机灵的小厮牵了马过来,林间非笑容顿时加深,“真不负了你青衣太傅的见事灵便,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下人,真是一点不错。”

  见他稳稳地坐上马背,青梵笑着伸手握住缰绳,“是胤轩帝陛下的好心好意,间非兄需要的话,青梵自然去求了天恩也给兄长配上这么一批。”

  林间非顿时摇头苦笑,“若我也落到这个份上,宰相不当也罢。”说着一提缰绳,纵马直奔而去。

  看着他背影在巷口消失,青梵这才敛起了笑容,转身向垂手侍立的全方维,“进府去吧。”

  “是!”

  ※

  夜已深沉。所以,全方维领着青梵直接向卧房走去。

  主家的卧房是一个套间,用四面绣锦的屏风隔开内间的卧室和休憩用的外间,但不完全隔断。室内很明亮,床前的一丈红错落有致地点着十来支淡红色蜡烛——这种蜡烛是宫中的特制,虽然细,却极耐点熬,历来供深夜使用。外间的书桌上两盏极大的纱灯,灯罩用极细薄几乎透明的绢丝制成,当中点着白色的大蜡,发出十分柔和的光芒。

  空气里没有半点油烟味道,青梵不由微笑着点一点头,随即环视室内陈设。

  屋子收拾得很整齐,很舒适。每一样东西都在应该在的地方,从床铺上的被褥到书架上成套的《博览提要》,放眼所及都是自己在秋肃殿时用惯了的什物。书桌边花架上是青葱的望月兰,虽然过了花期,但碧绿纤长的枝叶却是柔美可爱。窗前案几一只青玉雕的小巧香炉上轻烟袅袅,清幽恬淡,衬得整个屋子益发宁静舒畅。

  “很好。”

  全方维训练有素的脸上表情丝毫不动,只是躬身道,“已经命人准备了热汤水,大人现在洗漱么?”

  青梵微笑颔首,“好。”

  “请大人稍待。”

  浴桶很快就抬进了屋子,两个直衣短打扮的小厮在桶里注满热水,再抬了一大桶热水放在浴桶旁边,然后垂着手退了出去。随即两个侍女进来,手上分别抱着浴巾、肥皂、皂角提炼的浴液一类洗漱用品和换洗的衣服。看着她们两个将东西放在浴桶边随手可及处,青梵随即向她们挥手示意可以退出房去。

  试一下水温,青梵刚刚解了衣服入了水,突然听房门一响,两个侍女又走了进来——不像方才的衣着整齐,薄薄的轻纱几乎遮不住任何女性的柔美。微微怔愣间,两个侍女已经走到浴桶边,伸手拿起浴巾,沾了水便往他身上擦去。

  青梵虽然凡事独立,但在擎云宫的时候洗漱擦澡这一类的事情还多是由小太监服侍。毕竟背心一块不是一个人便可以擦洗干净的,他也没有完全容不得人近身的习惯。当即放松了身体,任两个侍女为自己擦洗身体。

  只是……看着两个女子越来越亲近暧昧的动作,青梵不由微微皱起了眉。那一层薄纱早已被水打湿,贴在女子柔软丰满的身体上,勾勒出极诱人的曲线;探手到水里,擦洗他前胸时低头俯身的姿势,更是将大半个饱满的胸脯直接凑到他眼前。一时鼻子里充盈着女性妩媚轻柔的气息,混合了屋中熏香更是令人骨销魂飏。

  青梵低头默然,一根柔软纤细的手指却已经大胆地触到他的小腹,抬起眼,顿时与一双柔媚如水的眸子相接——

  “出去!”厉声一喝,那侍女顿时吓得跌倒在地,青梵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扬声道,“全方维!”

  精干整齐的管家立时出现在卧房门口,“大人有什么吩咐?”

  “带这两个女子出去。”

  “是,大人。”全方维抬起的眼睛里透出些微的惊讶,却没有多嘴,只是躬一躬身道,“请大人稍待。”

  看着全方维领两个显然被吓到了的侍女走出房去,青梵随手加了一些热水,重新将身体埋入水中。水温有些稍稍的偏高,但对于春天的夜晚这样的温度却是正好。青梵轻轻舒一口气,将浴巾叠了几叠枕在脑后,随即闭上眼睛,放松了感受水温水流。

  这一次服侍的人显然吸取了前面两个的教训,擦洗的手算是十分规矩也十分卖力。青梵闭着眼睛任其动作。感觉到擦洗的手微微的停顿迟疑,青梵不由暗暗叹气:女子毕竟是女子,和宫里的小太监到底是不同的。“好了,做到这里便行了,到外面伺候吧。”不料话音未落,那只抓着浴巾的手像是骤然下定了决心,径直往自己小腹以下而去。青梵眉头一皱,左手疾伸顿时将其扣住;一拖一拽,已经将人反手按在浴桶边上,“大胆你——”

  话音在看清那人面孔的时候戛然而止,青梵眉头皱紧,但扣着对方的手却轻轻放开。

  咬一咬唇,和方才侍女一样只披着薄纱的男子退后一步跪下,也不声响,只是安安静静垂着头。

  “写影!”

  轻轻一声,月白色的身影从窗口跃入。月写影随即拿起一块干燥的浴巾递给跨出浴桶面色阴沉的青梵,一边极其顺手地用另一块将他满头湿淋淋的黑发擦干,然后再拿起一边圆凳上干净的衣物抖开,一件件穿到青梵身上。

  一边任写影从上到下将衣服整理妥帖,一边盯着面前跪着的一声不响的男子,青梵脸上神情变了又变,终于咬着牙一字一顿喊道,“全、方、维!”

  “公子。”察觉青梵神情大异寻常,月写影顿时开口。

  青梵却是不应,趿了鞋子大步走到屋外阶上站住。全方维已经伏跪在地,原本的精明强干镇定从容一扫而空,月光下身子竟似有些微微的颤抖。看到这样的情景,青梵张了张口,一时没有吐出话来。感觉到月写影慢慢走到自己身后,周身都是抑制不住流露出来的紧张,本来波澜滔天的幽深眸子渐渐恢复沉静。再定一定神,出口的话已是一如往日的温和平稳,“叫人过来把屋里收拾了吧。以后,只准备热水衣物就好。”顿了一顿,见小厮急急地往屋里去,才又开口问道,“府里的这些人,有契吗?”

  “回大人,府上所用之人都有契——死契。”

  死契,终身为奴的契约,即使主家愿意放了奴隶解了契约,签了死契的奴婢仆役还是不能拥有身为普通“人”的资格,北洛的户籍律法也不承认他们同其他百姓一样的地位。这样剥夺了人之权利的契约,通常只有宫监、罪人、死士才会签订。青梵微微皱一皱眉头,沉吟片刻,“今天的这三个,就罢了,别为难了。以后不要再出这样的事情——我不喜欢。”

  “是,大人。”

  “天晚了,让大家都睡下吧。早上再起来伺候。”

  “是,大人。”

  “去吧。”

  回过头,见那一身薄纱的男子站在屋门口,身子颤抖得仿佛风中残叶,青梵不由又皱起眉。“进屋里去!”

  男子顿时呆住。

  “否则,染风寒死了,也是选择。”转开目光,青梵深深吸一口气,身形顿时展开,便如一只大鸟直冲而去。月写影看了那男子一眼,丢下一句“主上叫你进屋!”,也是急急展开身形,向着月下那道身影急赶而去。

  ※

  “说吧,写影。”

  负手站在畅柳湖边,望着月下盈盈波光,青梵脸上却没有任何的波澜。

  “主上要不要去一趟霓裳阁?”

  听到小心翼翼的探问,青梵不由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写影,你可真是出息了!功夫没精进多少,问东答西故作糊涂的本事倒是一天比一天见长!”冷笑一声,“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回京第一天便眠宿青楼,成何体统?!”

  “但是……”

  “不过是一点点‘天萝酥’而已,对我又算得了什么?”

  天萝酥是上品的助情药物,药性温和,于人体损伤极小,药效作用却十分长久;但既然是温和舒缓,和熏香混用在一起使用便不易觉察。天萝酥价格不斐,普通的青楼楚馆都极少使用,就连月写影也只在青梵配制各类药品时见识过一次,怎料承安的学士府里居然也会有这一味药物?只是看到青梵此刻脸色,月写影不敢多言,只是躬身道,“是写影照顾不周。”

  “你要是能把胤轩帝的心思全部料到,这北洛的天下岂不是要换你来坐了?”

  虽然说的尖刻,但到底不是针对自己,月写影不说话,只是慢慢地将被反复搓揉的柳枝从青梵手里一点点解放出来。见他缓缓松开了手,月写影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轻轻叫一声,“主上。”

  “是我的错,不该发作你。”顿了一顿,“回去吧——今夜不回去,总得一府的人睡不安生。”

  签了死契替主子卖命,都是可怜的人——写影清楚青梵言下未尽的意思,默默点一点头,然后跟在他身后一步的距离,慢慢地向交曳巷的学士府走回去。

  “写影。”

  “属下在。”

  “什么样的女人,才会被你承认为主母?”

  月写影顿时一怔,脚下顿了一顿这才急急赶上两步,“主人选择的女子,自然是属下的主母。”

  微微侧过头,青梵轻轻笑了起来,“当年君离尘不顾众人议论劝阻,迎娶大神殿名声被污的神女,传下我君氏一脉……启明夫人巫卜曜,才智绝代艳冠天下,与离尘公结褵五十七载,最后同一日登仙而去。去的时候盛装宛若新婚,一句‘生生世世,夫妻一体’让后来人多少感叹!写影,若我说,我只要这样的女人做妻子,你以为上天会为我再创造一个启明夫人么?”

  “主上的妻子,只会是主上的妻子,不是启明夫人——主上必然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生挚爱,便如当年离尘公找到启明夫人一样。”

  青梵顿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月写影的眸子里竟是笑意闪动,“写影,你果然聪明。”慢慢伸出手,看着掌心里流动的月光,“被夹在东炎、西陵、北洛三大国的漩涡里不得脱身,任何轻微的举动都可能会引来三国激烈的动荡乃至兵戎杀伐——对比今日此身所处的情境,真是不得不佩服先人的举重若轻履险如夷。当着两三个试探之人便失去了一贯的镇定,君无痕……果然是不如其祖多矣!”

  “主上只是重情而已。”突然想到数月前在西陵国都淇陟,五皇子府云石轩中的那个令人长叹的月夜,月写影深深地吸一口气。“主上重情,所以对任何试图以情为诱饵取利者深恶痛绝。但无论如何,还请主上万事小心,能屈能伸,方为智者处事之道。”

  “啊?”发觉月写影想得远比自己复杂深远,青梵愕然之下不由微微苦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写影。”

  “嗯……写影有一事禀告主上。”

  虽然对他突然明显地岔开话题感到微微的怪异,但难得月写影会有这般迟疑不绝的表情,青梵倒是有了兴趣。“什么?”

  “刚才属下说到……霓裳阁。”虽然一直低垂了眉眼,此刻却偷偷望一眼青梵的表情,月写影字斟句酌地慢慢说道,“属下提议主上去那里,是因为收到花阁报告,弄影……已经到承安了。”

  青梵呆了一呆,“红丫头她……把淇陟那边都丢给照影一个了?影阁花云柳月四天,倒有三个做主的跑来承安,这算是看戏凑热闹?怎么红儿还是这般小孩子脾气?还有照影——他不是素来拘束着丫头不让她乱跑,怎么这次倒肯替她接下那一大摊子事情了?”顿一顿,轻轻喘口气,这才又向月写影问道,“在霓裳阁,她现在算是个什么身份?”

  见成功转移了青梵的注意力,月写影不由微微一笑,“是头牌的舞姬——主上何不如以前那样,将计就计顺水推船?”

  青梵微笑着,轻轻摇一摇头,“写影,知道吗?假戏做了太多次,终究会有人当真的。”负手迈步,有意无意数着脚下一块又一块青石街板,“红儿虽然伶俐,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再说,要当着老客演戏,有的时候,还是换一个新角儿更能取信观众。”

  “那主上的意思是……”

  “就像你说的那样——偶然,顺着他的意,也不完全是一件坏事。”

  青梵笑一笑,抬起头,“柳府”两个字已正悬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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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盈盈地溜达上来,想看色诱的大人们,咳咳咳咳,满意吗?不满意吧?咕噜噜咕噜噜,相亲大宴还请再等一小会儿,嗯,我发誓一定不会亏待我家宝贝儿子的(叹气,儿子咧,不要娘一个一个往你屋里塞,你一个一个丢出来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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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朝自由他舞风景



  辰时一刻,传谟阁。
  澹宁宫小朝,在辰时三刻开始,总在上午结束。所谓小朝,是各部每天早上递来的急报在辰时二刻前汇总交到传谟阁当日的值日官那里,轻重缓急地整理了节录递进擎云宫去;然后澹宁宫便按着节录传相应的官员入朝,随胤轩帝议论朝局处理一天的政事。也有紧要关键的政务命令,胤轩帝另外宣了官员到澹宁宫和议事殿商议的。但总的来说,除了总掌朝政大局的上朝廷宰相林间非,参与小朝的官员少有两日相同。因此,当林间非和青梵两人达到传谟阁的时候,大部分在朝的官员都聚集在传谟阁西厢暖阁里,另一些递上奏报的则散坐在值日官沈岳遥桌前,等待他整理分析出今天的奏报节录。

  两人并肩跨入传谟阁正堂,堂中众人早是急急站起行礼,一迭声的“大人”、“林相大人”、“太傅大人”,招呼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林间非只向其中两个淡淡点一点头,拉着青梵到正中央上座坐下,自己却坐了陪座,随手拿过案上一本奏折翻开,竟是径自看了起来。青梵微微一笑,接了侍官递来的茶水,端到唇边慢慢品着,一边光明正大接受所有人投来的或好奇或仰慕或敬畏或猜度的目光。

  在传谟阁,素来讲究仪容修整的林间非自然是整齐肃然的宰相朝服,但柳青梵却是一身淡淡的青衫布履,在满眼靛青底色的朝服当中显得异常刺眼。阁中等候旨意的朝臣在昨日九皇子的迁居之礼上都见到了胤轩帝对这位赫赫声名的青衣太傅刻意的恩宠。再看到皇子之间汹涌将奔的暗潮,但凡有些头脑的都在想着如何和柳太傅说上两句。只是皇帝离席后很快他也逃席,就连宰相林间非都借着“追拿”的名义跟随而去,害得多少朝臣乃至几位皇子都对自己一时的犹豫忐忑后悔不迭。因此今日传谟阁里聚得极齐全,倒像是将明日的大朝提前搬到今天举行一般。只是,柳青梵人确在眼前,但招呼打过,又找不到其他话因由头,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谁也不能上前。一时传谟阁中寂静一片,只听得到林间非翻看奏折和沈岳遥下笔成文的声音。

  “林大人,这是今天的奏报节录,您请过目。”

  林间非接过,扫了一眼然后递给青梵,“你也看看。”

  青梵接了节录拿在手里,嘴角扬起一道颇为有趣的微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间非是嫌我不够心烦?”

  林间非顿时笑起来,伸手从他手里抽走节录还递给沈岳遥,“你先送上去吧。”然后站起身,抖一抖身上朝服,在正堂里踱了几步随即站定,“蓝子枚大人、宗熙大人、商飞白大人、成源大人,都请过来。”

  听到这四个名字,青梵顿时微笑起来。由御史转任吏部侍郎的蓝子枚、主管财帛的户部侍郎宗熙、礼部尚书商飞白,再加上工部侍郎成源,再加上必然今日入朝的轩辕皓、郗锋以及自己,兵刑工户吏礼六部倒是聚了个齐全。今日小朝原是为明日大朝做最后的提前准备,将各部主管具体实务的朝臣召集了朝见是再正常不过。只是看到应着林间非话音聚到身前的四个人,青梵忍不住心中轻轻感叹:除成源以外,其他的三个包括林间非都是胤轩九年大比之后上来的青年朝臣,而放眼此刻的传谟阁,也是四十岁以下的官员占了大半,胤轩帝的改革也都是仗着朝堂中这些新鲜活泼的力量而推行顺利。但少年人血气足胆量大,诸事凭着一时意气无所顾忌,又仗着胤轩帝对年轻人的偏重,对朝中元老旧臣尊敬多有不够。此刻各种新政朝务渐上轨道,胤轩帝想要收拢权利、严整规矩也是自然之极的事情。放下手中茶杯,青梵向走过来行礼的四人微笑颔首,眼底却无半丝笑意。

  青梵并未掩饰表情神色中刻意的距离,宗熙只淡淡笑着,脸上表情不变,蓝子枚却是皱起眉头转过脸去。见堂中众人一阵尴尬沉默,林间非轻咳一声,“差不多是时间入朝了。”

  话音未落,外面定时梆子已然响起,正是辰正二刻。随即一串靴音,澹宁宫伺候的大太监程微已经站到了传谟阁正堂阶前。

  “旨意,宣傅柳青梵、林间非、商飞白、成源、宇文昊云、宗熙、白羽、蓝子枚、王楷、李承蠡入朝晋见。”

  所有人都注意到旨意将柳青梵的名字放在林间非之前,彼此相视,众人神色都是微微的异样:皇帝旨意向来的规矩,所列人物姓名都是依照官位品阶的高低依次排列,同阶官员则是按着兵刑工户吏礼六部的顺序。太子太傅虽然地位尊贵,却只是官衔而不是官职,柳青梵真正的官职只有正四品的太学学士,位次排列不但超过了二品的尚书,更在当朝宰相首辅之前。众人都知朝廷风传三司一统的消息,此刻听到旨意上人名排次心中都是不由自主的一颤。

  “今天提前了半刻钟的时间……轩辕将军那边应该都已经到了。”林间非笑一笑,顺手拍一下青梵的肩头,“我们也快些走吧。”

  ※

  辰时三刻开始的小朝,等从澹宁宫出来,已是未时三刻。

  整整三个时辰,看到宫外青天明晃晃的日头,青梵不由伸手揉一揉眼睛。身后捧着托盘紧随着的小太监连忙上前一步,“大人可是倦了?议事殿那边有专门供大人们休息的暖阁,柳大人可以到那里歇一歇再走。”

  能够跟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大凡都是机灵便宜的主儿。看着那双透露出十分真诚的眼睛,青梵微微地笑了一笑。刚要开口,却听身后有人高声道,“太傅,且等一等。”

  擎云宫里规矩森严,此处是胤轩帝每日办公的所在,这般高声呼喊,除了最得帝君宠爱的三皇子殿下不会有其他人。青梵慢悠悠转过身子,脸上已是一贯温和沉静的笑容,“司廷殿下。”

  风司廷快步赶上来,“太傅,且慢些走,等司廷一等。”

  青梵看着他微微笑道,“啊……原来不是皇帝陛下有其他旨意。”

  风司廷顿时一窘,随即露出一张最完美的笑脸,“多谢太傅教导,司廷知错了。”随即同他并肩向议事殿走去。一边说道,“今日澹宁宫中,太傅怎么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百官各有所司,旁人不得越权代办,方才有朝廷的秩序井然——在藏书殿的时候,青梵已经给众位皇子讲过这个道理。”见他张口欲言,青梵摆一摆手,“朝堂之事,礼不可废律不可违,身在官场,里面的规矩自然是要守的。殿下平素最通此中道理,怎么几年不见倒变得如蓝子枚般随性起来?啊……想是近朱者赤吧。”

  风司廷眉头微微一皱又旋即放开,笑道,“子枚坦荡磊落,是赤诚君子。”

  青梵不答话,只是笑着点一点头。之前澹宁宫中小朝议事,对胤轩帝的旨意提出最多异议的就是蓝子枚,其中更不乏针对三司一统的强烈反对。蓝子枚自殿生出身,甫入仕途走的便是御史言官一支,正直顽强和书生意气的铮铮风骨让许多年轻人为之感叹崇拜,更引以为楷模;就连胤轩帝对他的为人行事也是大加褒奖——青梵当然知道这其中有多少属于刻意的成分,但朝廷需要不同的声音,蓝子枚的纯正倔犟原是他所欣赏,既然有一国君主的偏重护佑,也就不担心蓝子枚的宦场前途。不过放在此刻,尤其是看到他对于自己刻意划出的距离产生的强烈反应,青梵却只能轻叹一声。

  风司廷一时也没有说话。两人默默进了议事殿偏殿暖阁,小太监送了茶水上来,风司廷目光转动,落在一直跟着的那个小太监托盘上,轻笑着道,“是太傅的朝服冠带?”

  青梵点一点头,“是。”他虽是太傅,但并未真正入朝为官,平时在擎云宫也总是一身青衣。此次回京,胤轩帝却是早早做下了朝服,显然是准备完善了。顿了一顿,看着风司廷,“你往传谟阁去?”

  “西陵求和的国书是早就到承安的,昨日使者也到了驿馆。明日大朝,就会将念安帝的亲笔国书当着朝廷百官呈上来。”风司廷喝了一口茶,一字一句慢慢说道,“而刚到的廷报上说,西陵五皇子上方无忌率领的使节团已经到了安塔密斯国境边上。”

  青梵微笑着看向风司廷,“接待西陵使节团的这件事情,自然是你去做了。”

  “旨意还没有发下来。”

  “明天大朝之后就会有明旨的。今天特意宣了祈年殿徐凝雪过来也是为了这个——西陵重视神道,许多事情由神殿祭司出面比较说得上话。虽然北洛在此方面不比西陵,但殿下多用些心也就是了。”吹一吹浮在水面的两片茶叶,抬眼看着风司廷目光神色,青梵微微笑道,“上方无忌是个有分寸有风度的人,不难相处,司廷殿下尽管放心。”

  “太傅这样说,司廷果然安心许多。”沉默片刻,风司廷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抬起眼正对青梵,“太傅。”

  “殿下请讲。”

  “关于三司一统,太傅究竟是怎样想的?”

  忍不住笑一笑,青梵又呡了一口茶水,“三司本就是从御史台监察转化而来,虽然分立了各有职权的三司,但本就是一体,其实根本说不上统不统一的问题。殿下也是早早地接触朝廷政务的人,这一点应该是知道的。”

  风司廷闻言皱一皱眉,“可是……”

  “朝中对三司一统的反弹,多半是从官吏职权上考虑的。原本将对朝廷命官督点刑赏的权力从刑部吏部剥离,是为了限制六部职权膨胀,刷新吏治推行改革,使朝堂清明政令畅通。这些年下来,确实收到了实效,百官各守本分为君主效力,与三司的政绩考察刑赏分明有直接的关系。但是三司权力逐渐积累,而对君主影响力的巨大,同样是让朝臣百官十分忧心的问题。三司分立各行职权的时候,众人以为还可以容忍,但现在要将三司职权完全地收归一人掌控,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在一时半刻接受的事情。”

  青梵的声音温和平静,风司廷却只觉身上一阵阵发怵。他很清楚地记得当初胤轩帝推行新政之时,对于一路阻挠的元老旧臣柳青梵是用怎样的手段将其一一解决铲除的。虽然极少见血,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查处各人陈年旧弊、毫不迟疑地进行人员调度、大胆起用新人担当重要职位……朝廷上下都只当是胤轩帝锐意改革、坚定不容反对,但身在擎云宫帝座最近处的自己却完全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出自那位潇洒风流的青衣太傅的主张。那深深烙印在自己头脑里的平和沉静、镇定从容的风采气度,让此刻的风司廷不由站起了身。“太傅,许多事,许多人不在其中,实在看不分明。”

  淡淡扫了他一眼,青梵轻轻放下手中茶杯。“我知道。”

  猛然听出这淡淡三个字中一丝微不可察的不悦,风司廷一惊,顿时一股懊悔直冲心头;一时不知如何辩说,只能低下了头。

  见他神情尴尬,青梵倒是微微笑起来,“殿下的心意,柳青梵已经知道了。所以,现在殿下可以放心同青梵去传谟阁了。”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看着风司廷淡淡笑道,“体贴下情是身为上位者当有的品行,殿下何必为此懊丧?时间不早了,传谟阁那边林间非他们也当是等得着急了,我们赶快过去才好。”

  风司廷微微一笑,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目光沉着,“是,太傅。”

  ※

  “这‘传谟阁’三个字,是宗容帝的手迹御笔吧?”

  见青梵仔仔细细研究着传谟阁里每一处,顺便将身边往来的官员一个不落地尽数惊起,坐在最上首的林间非终于忍耐不住,“柳、青、梵!”

  转过身,微微笑着从容迎上林间非带了三分火气的目光,“什么事,林大人?”

  “这是宰相的令牌,拿去!”随手丢过来一块镂着云纹的黑色木牌,林间非的语气十分无奈,“文图监里六部的宗卷,今日之内,凭此由你调阅查看。”

  抚着木牌,青梵满意地笑了,随即叫过一个侍官,“去国史馆文图监,将胤轩十三年的卷册全部调来。”

  听到“胤轩十三年”这几个字,传谟阁里众臣无不为之一惊。擎云宫上下无人不知胤轩十三年乃是胤轩帝最大的忌讳,“玉螭宫之变”卷入了近百名朝臣命官,青衣太傅柳青梵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显示出“天命者”不凡力量;北洛朝堂的人事大换血在那一场惊风密雨的宫变后彻底展开,九皇子风司冥离开擎云宫进入军队;西陵东炎趁机联合发动对北洛的攻击,战事一直到此次蝴蝶谷大捷才告一段落……对于北洛,胤轩十三年无疑是一个重大的转折。只是因为胤轩帝的忌讳,众人平时不敢稍提,国史馆的史官在记录之时也都是胆战心惊语焉不详。此刻在其中扮演了至为关键角色的柳青梵竟堂而皇之调出胤轩十三年的卷册,众人都是心惊疑惑不已。

  望着埋首宗卷的青梵,林间非微微皱了皱眉头:他自然是知道青梵此举只是为了即将接管的三司做最后的准备。督点三司地位的真正确立便是在胤轩十三年之后,而此刻各部在任的直属官员也多是从胤轩十三年之后稳定了职位然后根据各自政绩按部就班升迁上来。青梵是北洛吏治改革最重要的策划者,但他之前所做的只是协助胤轩帝扫清障碍做好铺垫,具体推进的过程他身在国境之外没有参与。虽然五年来自己和他议论朝政分析时局联系从未中断,但此刻的三司一统却必然要涉及到具体的官员和职位。只是柳青梵向来为人行事都是沉静内敛,心中计算绝不泄露外人,此刻却当着众人的面大张旗鼓地调阅卷宗文案,显然是特意做给有心人看的了。

  ——有心人……君氏一脉,最擅长的就是对人心的把握。但愿传谟阁中能有一个两个领会他的一番苦心并传达开去,而不要轻易和那个最高位置上的君主作对。

  轻轻叹一口气,目光和一边的风司廷相接,林间非顿时明白青梵这一番作为由何而来。再顺着他的目光转到正堂西首蓝子枚的座处,林间非心中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身为宰相首辅,虽然权势倾朝,但身上约束也比常人多了许多。职权所限,自己不能向蓝子枚分辩胤轩帝要求三司一统的真正用意,而青梵更不会自己向他说明。蓝子枚性情直率单纯,明日大朝只怕真要不解君心闹出一场风波……

  “林相,林相大人!”

  猛然回神,林间非向风司廷挤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容,“殿下。”

  “申时将尽,林相可愿赏光往小王府里一行,共进晚膳?”风司廷声音不高,但是周围之人尽可以听见,“蒙柳太傅不弃,已经答应了小王的邀请。”

  想到昨日与青梵的对话,林间非顿时一个激灵,抬头看向青梵,却见他目光平静一如常日。稍稍定一定心神,“殿下有请,间非自当效劳。”

  “如此甚好。小王马车便在外伺候,林相,太傅,我们这便动身?”

  虽然显得过分急切,但对传谟阁沉闷气氛的缓解却是大大有利。林间非微微一笑,见青梵站起了身向这边走过来,也放下了手中廷报奏折,含笑应道,“遵命,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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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新的时候突然发现字数不对——剩下的部分居然没到2000字,大失策!!!现在把这一章补全了上来,大家先看了这一章再接着独下去,这样今天还是更新差不多五千字,咕噜噜咕噜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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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归随我去看晚晴(上)



  传谟阁在皇宫禁城的西华门外,而三皇子府在皇城正门外中央大道长安街的东首,从传谟阁到三皇子府,需要穿越大半个京城。
  身为胤轩帝最宠爱的儿子,三皇子风司廷的座车自然极其华贵,飞檐挡壁描金绘彩,车身更雕着精致无比的千凰张羽的花纹。虽然等青梵和林间非坐上车后风司廷便命人下了飞檐,但这样一辆马车从长安街上走过,路上行人车马还是纷纷让道绕行。

  懒懒地靠在柔软却厚实的靠垫上,看着风司廷对一路畅行的事实流露出的微微懊恼的表情,青梵唇边不由自主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一个能够在十八岁便看透了朝局毅然放弃近在咫尺的权利而选择跳出争夺圈的皇子,风司廷当然不会是天真单纯的傻瓜。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聪明得完全了解他和他面对之人的能力心志,风司廷才会丝毫不忌惮地在自己面前露出真实的情感:既要充分利用自己给他造成足够声势,又因为深知他无法真正利用自己而给他自己处处留足余地;他流露出的所有的为难、矛盾、冲动、懊恼都是真实自然的,却又不掩饰将这些情绪刻意表现在自己面前的意图——相比于风氏王族的其他皇子,他无疑是深沉老练得多;而对于这样的风司廷,要不欣赏,很难。

  不过,也只限于欣赏。青梵慢慢地敛起笑容,一贯沉静的眼眸显得益发幽深。

  “……到五月亦璋就满七岁了。前日母后召见我兄弟,晚膳的时候偶然说到璋儿入藏书殿读书的事情。责怪我因怜惜他幼年丧母便一味娇宠,反倒疏忽了对孩子的教育。至于琛儿,虽然是先天的不足,但头脑却半点不下于他哥哥,每每跟我说要多多读书识字,才不愧对了众人对他的服侍爱护……”

  风司廷倚着下了纱帘的车窗,低垂的面孔没有刻意对着谁,但车里三个人都知道这一席话是说给谁听的。风氏王族极重子孙的教养,王族嫡系子孙年满五岁则必须进入藏书殿读书,直到十六岁簪礼完成才离开擎云宫。王族子弟在藏书殿读书的这十一年,除了每年新年和四季的花朝节允许回各自府上与父母家人相聚之外,其他就只有生母每月三天的入宫晋见。因此风氏王族的子孙于父母亲情多淡薄,但与一同读书的宗族兄弟则较为亲厚,而负责教导其礼仪课目的太傅更成为重要的引导者和依靠者。尤其是当朝皇帝的皇子,藏书殿里亲近的兄弟伴读、教导功课指点时政策论的太傅,最后都会成为支持其处理政务立足朝堂的力量中坚。风司廷身份高贵又极得胤轩帝爱重,他的嫡系王子一旦进入藏书殿自然会成为所有人目光的焦点;而王子的太傅人选,则将有力地说明胤轩帝和他本人对于太子名位的态度。

  但是风司廷在此刻说出这件足以牵动所有人目光的事情,却又再自然不过。他深爱仙逝的皇子妃琼华郡主,三年守丧,甚至溺爱王子不愿他们离开身边。徐皇后身为人母,自然不会放任自己心爱的儿子沉溺于丧偶之痛,更要对皇孙的未来负责。为风司廷再选正妃,为三皇子世子选择太傅,都是一个母亲一个祖母的良好心意……

  天家无情,并非真的无情,只是真挚天伦之中总是掺杂了太多其他的考量。

  微微调整一下自己的坐姿,青梵淡淡笑道,“亦璋和亦琪还是我与师父一同接到这个世上的,多年不见,青梵倒是很想念世子。”

  “是啊,还记得当时情势危急,是你不顾所谓的礼仪大防直接冲入产房,将他母子三人硬生生从塔尔手里抢了回来。”风司廷也微微笑起来,眯起眼睛像是回忆当初情景,“王族之中从未出现一胞双生的,你却那般肯定地说若云儿怀的是双胎,在亦琪之后接下亦璋,还止住了云儿的血崩……”

  说到这里,风司廷眼眶红了一红,青梵也轻轻叹一口气,“真希望当时我在这里,也许郡主就不会走得那样匆忙了。”

  “若云儿喜欢孩子……我总说一个世子一个郡主已经足够了,她却偏偏不听,硬是瞒着我偷偷怀上琛儿。”擦一擦眼角,风司廷扯出一丝微笑,“琛儿极聪明,懂事,虽然身子弱些,却从来不需要人多烦心,照顾他的人也没一个不说好的。”

  “二世子能够如此,也是三殿下的福分了。”

  “琪儿也伶俐,像极了她母亲。我想,便是一辈子做个安安分分的闲王,看着三个孩子平安长大,我也可以安心去西斯大神那里和若云儿相会。”轻轻叹一口气,风司廷继续道,“但母后却说,孩子不能没有母亲,做父亲的再怜惜疼爱都是不够的。若我一意孤行,就连若云也不能放心不得安生……”

  感觉到林间非投过来的充满惊愕和疑问的灼烈目光,青梵回过去一个极淡极清浅的笑容。一边转向风司廷,“其实,殿下原是想得通道理的人。孩子不能没有母亲,父母亲情任何一方的缺失都会给世子郡主们带来难以补救的伤害。为了世子郡主着想,为了琼华郡主留下的最后一点想念着想,也为了殿下自己着想,确实也该考虑殿下的婚事。”

  风司廷微微笑了一下,“青梵总是这样思考周全。”

  “殿下毋怪青梵不通人情。殿下爱重琼华郡主深情可嘉,但百善孝为先,殿下的婚事总是帝后心头大事,也是天家礼仪必然要求。”青梵语声平静,幽深黑眸波澜不显,“家国天下,殿下是知道其中道理的。”

  “天家……本多拘束。”轻叹一声,风司廷转眸看向林间非,“林相大人,您看呢?”

  林间非怔了一怔,随即微微欠身,“天子无私事,天家子弟……也无私事。”

  “无私事,不意味着便无私情。”风司廷伸手抚着袍服衣角,“青梵、间非,你们不同外人,司廷对于若云的心事感情朝中也无人比你们更清楚。虽然当初是为了表明心迹才选了她,但夫妻五年相敬相爱,彼此扶持担当,我是真的以为人生有此可以再无所求。此情此心,这一生一世也不能稍有改变。就算依了母后心愿再娶,只怕司廷也给不了同样的温情;若是由此引发其他的烦恼,却也是司廷无法控制的了。”顿了一顿,风司廷一字一句地说道,“青梵,你少年高才聪明绝顶,凡见过你之人人都赞你青衣风流潇洒不拘。可你未有家室,也不曾见你亲近爱慕女色,而情之一事,原本便是再聪慧睿智也未必能够真正了解确切——你所思所虑所言,我如何不知?但我虽深知身份责任,却仍如此任性不改……青梵,其实我并不愿是你来劝我。间非家庭和睦夫妻恩爱,向我开口原是为难,你强求了他来我也不能怪你什么,可是作为朋友,青梵,若说我心中不怨也是说谎。”

  听出他言语中的真情实意,青梵和林间非相视之下都是震惊,林间非更是露出十分感叹的神色。正如风司廷所说,他自四年前娶妻成家,家庭之中是难得的和美恩爱,对于风司廷之于琼华郡主的爱恋深情自然同情感动。青梵脸上表情渐渐柔和,沉默片刻,才慢慢道,“殿下责备的是。只是……青梵既在朝堂,则身不由己。”

  “若真的不由己,为什么青梵不去为九皇弟安排考虑,反而先来劝我?”风司廷淡淡一笑,“柳太傅是九皇弟的太子太傅,更亲自为九皇弟完成簪礼和迁居之礼,是父皇亲口认准的九皇弟的保护与引导之人。他的成年大婚之礼,应该才是柳太傅此刻最需要考虑的事情吧?”

  虽然风司廷说的确是事实,但那种充满了自我保护意味的语气还让青梵忍不住心中暗暗叹息。“九殿下才行过簪礼,距离大婚还有两年时间,与殿下自然不同。”

  风司廷微微一笑,随即坐直了身子,“但九皇弟尚未知人事,两年时间也不过匆匆……太傅竟不以为紧急么?”

  青梵闻言顿时呆了一呆,“殿下此言何意?”

  “啊,柳太傅与林相大人早早逃席而去,自然不知昨夜靖王府热闹。”风司廷眨一眨眼,笑容中带了三分轻微讽刺,“将好好的温香软玉,当作战场的恶煞凶神,也只有九皇弟这样未知人事不解风情的孩子才会做的事情。若是大婚之夜也闹出这种事情,岂不要演出‘亲家变冤家,新房变灵堂’的人间惨剧?”

  青梵眉头顿时深深拧起,疑问的目光转向林间非,却见他一脸茫然不知的表情。风司廷微微一笑,“今早小朝前,父皇问九皇弟王府新居如何,结果九皇弟当着父皇的面就要撤换掉皇上亲点的靖王府总管伍茅,原因是毫无防备戒心任凭刺客摸入卧房。”

  林间非插口道,“可是昨夜京畿平安,今早也未收到京城禁卫的奏报……”

  “是啊,侍寝的婢女误被看成刺客,一剑下去没有半点留情。但既然是靖王府的私事,承安府尹又哪里管得?自然是没有奏报了。”

  青梵眉头锁得更紧。想到昨夜自己经历,略一思索已然明白事情大致,心头顿时一股怒气冲荡;刚要开口,但觉手上一紧,转过目光却是林间非缓缓摇头。头脑猛然清明,青梵深深吸一口气,“多谢三殿下告知,柳青梵知道该怎么做了。”

  风司廷嘴角微微扯了一扯,随即低下头,“有太傅护佑,真是九皇弟之幸。”

  幽深的眼底渐渐浮起一抹难以言喻的笑意,“是啊,有柳青梵在,就绝不容许有人算计他分毫——无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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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归随我去看晚晴(下)



  步下风司廷马车的时候,青梵的脸色并没有任何异样,但林间非却可以想象他此刻心中的不快。
  虽然言语中没有露出丝毫,但是青梵习惯在自己面前放松真实的神态颜色,让林间非在风司廷提及靖王府所谓刺客之事的时候,迅速地猜想到昨夜青梵在他学士府可能的遭遇。

  ——都是胤轩帝亲自布置准备、时时过问的府邸,大概的心意自然相通。

  对于九皇子的安排,身为臣子林间非当然不能有任何的异议,事实上在擎云宫里皇子年满十二便要配上四个侍婢。九皇子风司冥已经年满十六,其他皇子在这个年纪基本上都有在宗室玉堞上记录姓名的姬妾,王子郡主往往也有数名。就是胤轩帝皇子当中身体最弱的二皇子风司宁,在十六岁的时候也有了两位侍妾,而胤轩帝的大皇子风司文在十八岁成年大婚之时膝下王子都有六人。风司冥十二岁投身军营久在战场,军旅之中自然不可能有侍妾婢女,更不用说孕育子嗣了。可是,但凡天家便无不重视血脉传承,作为一国一朝的君主,胤轩帝此举就连“操之过急”四个字也算不上。

  而柳青梵,西蒙伊斯大神殿神谕注定的“天命者”,西云大陆赫赫声名无人不知的青衣太傅,十三入朝为太傅,十九岁由“玉螭宫之变”脱离朝堂翩然远去,但五年之中时刻关注北洛朝局,遍搜西陵山川地理人情风物,更为此次蝴蝶谷大胜奠定下至关重要的后援基础。这样的臣子,凡是帝王便无不希望将其留用身边,何况是雄心勃勃的胤轩帝?而功名利禄之贿,自然是远不如家室亲情之羁绊。柳青梵少年风流潇洒不拘,但对女子却无论高低贵贱都是温文守礼不染半丝情欲,一言之诺不肯轻许;虽然性情沉静淡漠,对身边久处之人却是自然而然的揽入关怀牵挂的范畴。这样的青梵,若果然成婚立业,必然对妻子负责护佑到底,绝不容许家人遭受半点委屈伤害。此次大军得胜回京,胤轩帝前后几次三番的明敲暗示,徐皇后为皇子选妃更是声势浩大,虽然打着三皇子的名号,只怕其中有不少落在柳青梵身上吧?

  侧过头打量青梵脸上神色,林间非心中暗叹一声,随后清一清嗓子,“青梵,白琦说你文采绝顶,这孩子的姓名定要你来起。你可千万答应我这件事才好。”

  本来是风司廷邀请两人过府,但劝婚的目的正事都已完成,又见青梵心绪不佳,林间非自然见机拉了他一齐告辞。虽然风司廷命马车相送,林间非也只让车子在西华门外停下便打发了人回去,自己携了青梵的手与他一路赏看承安的街景市容,议论百姓生活,也借此排遣青梵心中不畅。青梵自然会意感激,两人并肩而行随口交谈,除去青梵不时的神游倒也其趣融融,显出一派难得的悠闲自在。

  听到林间非说话,青梵顿时微微一笑,“什么文采绝顶?胤轩九年大比的文试第一可是间非兄你!嫂子真是太抬举青梵了。”

  “她不过实话实说,哪里是有意抬举?”林间非含笑说道,“通考策上你的那些文章她可是倒背如流,总是点了本子在我面前感叹是真正的文质皆美;还每每和士子书生议论,说恨不得身为男子好投拜到你的门下……我这所谓的文试第一,早就不在她眼下了。”

  青梵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嫂子的想法果然有趣——恰好我正无门人弟子,嫂子若是愿意,不当师傅当个师兄总是可以的。”

  林间非“啪”地一下狠狠拍上青梵额头,“想得美!就知道你不甘心叫我一声兄长时时想着要讨回来,我才不让你如愿呢!”

  青梵一边用力憋着笑,一边使劲握住林间非手臂,“一直听说,北洛的当朝宰相敬妻如母,总觉得是谣传不可信。这次回来看了间非兄情景,才知道原来所谓闺房之趣作小伏低都是真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啊?!”林间非顿时脸红到耳根。“不就是要你给孩子取个名字!犯得着得意成这个样子……”

  “好好好!是青梵的错。”青梵强忍住笑意,“我只是听说,当年为迎娶这位白夫人进门,间非兄可是推掉了毓亲王家的公主,还有刑部尚书廖仲廖大人的小姐、王百川王老将军的千金……多少桩有权有势门当户对人财两得的好亲事被辞得干干净净,间非兄成婚的那天承安京里京外多少小姐千金泪流成河哟!”

  林间非一张脸已经胀得仿佛天边绚烂如火烧的晚霞。“什么泪流成河,青梵你不要乱讲……”

  “我肯定不会在嫂子面前乱说的,间非兄放心。”知道林间非忍耐就要达到极限,青梵收敛了夸张的笑容,望着他的目光幽深沉静。“间非,我只是很高兴,你能找到嫂子,爱她、娶她,而她也爱你,嫁你。”

  林间非举起要往他背上拍打的手悬在半空,半晌,才轻轻落下搭到青梵肩上。回想到当年自己成婚引来的巨大波浪,林间非心中不由唏嘘。

  他的妻子白琦,并非初出阁的闺女,而是带着孩子的寡妇。前任丈夫原是上京参加大比的读书人,第一年落选之后留在承安,寄居在书商白墨的铺子里,平时也帮书铺做些零碎事情,半年后就娶了白墨的长女白琦。白墨膝下无子,对这个女婿便如亲子一般,书铺生意也一点点交给他;他也计算着回乡将家中老人接来京里,以后就算不能考上殿生,继承了书铺也足以养家糊口衣食无忧。不料在他接父母来京的路上,子初江突如其来一场风浪使船毁人亡,留下白琦和她腹中胎儿。白墨丧失继承人悲痛非常,安慰女儿和强撑身体,很快也一病不起。接连的打击没有让白琦崩溃,性格坚毅的她接下了家里家外全部事务,一边照顾病中的老父、初生的儿子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一边以寡妇之身站台立柜地打理书铺经营生意。

  白家书铺在西华门外“学士路”上,因为是住在交曳巷里、畅柳湖边的文臣回府必经之路,位置却是正好。文官自多情怀,怜她一个弱质女子独撑家业,平时多有照顾,也付印一些私人的文集章句,几年下来白家书铺的名气反而越来越大。而林间非自己又素来不喜车辇,搬到碧玉苑的宰相府后每日回府都是一路踱步,经过书铺门前常常便顺路进去瞧瞧看看,也慢慢和书铺里众人混熟。当时林间非被朝臣提亲正当热闹,白家两个小女儿又恰是青春,林间非亲自上门向求亲之时就连白墨都一时无法相信他求婚的对象竟是带着孩子的白琦。

  拒绝豪门贵族提亲,迎娶一介平民商贾之女,而且对方还是再嫁之身,更带了一个五岁的男孩,身为宰相首辅百官之首的林间非要面对朝野上下的压力之大不言而喻。所幸白琦对自己情意深厚,性格又无比坚毅,虽然面对众人异样目光也能言行沉稳自如,贤淑持家理事有度,两人终是齐心合力度过那段最艰难的岁月。几年来两人情爱不曾稍减,而有此贤内助自己更无家室后顾之忧,协助君王处理政务更加如鱼得水——两人早已是承安京中无论百姓士子都羡慕称道的佳偶楷模。想到深爱着的妻子,还有新得的未满周岁的麟儿,林间非嘴角渐渐升起温柔笑容,沉默良久,才向青梵轻轻道一声,“谢谢……对不起。”

  青梵苦笑一声,随即转头迈步向前走去。林间非急急赶上两步,“青梵,我只是希望你……”希望什么,一时却骾在咽喉吐不出来。

  微微笑着,青梵回转过头看向林间非,“间非兄的心意,我全都了解。是青梵该向间非兄说‘谢谢’和‘对不起’——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跑,将擎云宫所有事情都任性地丢给你一个人,就连间非兄的成婚大礼都没赶回来庆贺——这份礼,青梵一定会补上的。”

  “别忙着说补,还是先随我到家里,给宝宝取个好名字。”

  见林间非望着自己满面温厚笑容,青梵顿时也舒展了眉眼。“这个自然!我还要好好尝尝嫂子的好手艺——间非兄国务繁忙,可是却一点也没见清减,定是嫂子的功劳了……”

  夕阳下两人说说笑笑,一齐向畅柳湖边碧玉苑的宰相府走去。

  

  




第四十一章 争知暖照斜阳里
(更新时间:2006-9-18 3:10:00  本章字数:4502)


  青梵不是第一次到碧玉苑。
  胤轩十一年,上任宰相黄无溪做六十大寿,他曾经领着一群年轻的朝臣到碧玉苑向他祝寿。暮春时节的碧玉苑修竹苍翠碧柳如丝,漫天风絮映着点点红杏粉桃,中间士子文臣举杯祝唱,歌咏怡然,盛况当真可以用“群贤俱至,少长咸集”来形容。

  只是,虽然景致风光令人流连,但朝臣之间彼此的立场见解多有不同,尤其当时恰在改革初始最艰难之日,身为策划总掌的柳青梵也只有像祝寿这样的场合才可能出现在元老重臣的府上。等到胤轩十四年黄无溪辞官归乡,碧玉苑被胤轩帝赐给了年轻宰相林间非作为府邸,那时青梵却又不在承安京中了。

  再次看到碧玉苑碧柳如烟的美景,青梵脸上的笑容竟是在全然的不知不觉中一点点加深。

  林间非微微笑着,将青梵一路引到后院的假山石亭里。碧玉苑中池塘之水与苑外畅柳湖相通,从石亭可以看得碧玉苑全部景致,也可一窥苑外湖上风光。此刻夕阳斜照,水面如金银遍撒,风过之处波光粼粼,水气中更显湖边碧柳间如云如烟。对着如此美景,青梵长长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转向林间非的脸上笑容亦如阳光灿烂。

  “平日只要回来得早,我都是在这里用的饭。”林间非笑着点向亭中石桌上四碟点心,“家里也都知道这个脾气——刚刚白琦说要亲自下厨显一显身手,青梵先点点饥?”

  “不,我要留着肚子,绝不辜负嫂子的手艺。”

  林间非无奈似的摇摇头,抬起眼看见苑中小径上一个男孩在向这边张望,顿时露出笑容,“子长,过来!”

  见男孩应声一溜小跑赶到假山亭前,青梵不由轻笑。林间非手臂一伸,已将孩子揽到身前,“青梵,这是子长。”顿一顿,语气之中增了三分强调,“我的大儿子,袁子长。”

  这就是林间非的妻子白琦带过门来的那个男孩了!林间非是一朝宰相首辅,婚姻大事影响众多。但他娶了平民不说,还将妻子先夫留下的男孩定为自己的长子;既然将他定为长子,却又让他保留了生父的姓氏,林间非如此作为,轰动朝野也是自然之极的事情了。青梵虽然身在西陵,但北洛朝中大小事情都有属下一一记录禀报,对林间非这个“大儿子”一直都十分好奇,此刻看到本人,也顾不得小孩子初次见面容易认生畏惧,当时便忍不住细细打量起来。

  眨眼之间孩子脸上从胆怯紧张到欢喜骄傲的神情没有丝毫逃过青梵的眼睛。见他随即挣开了林间非怀抱的双手,镇定从容地走到自己面前稳稳跪下,磕了一个头,然后抬起头说道,“子长见过叔父!”青梵心中更是十分喜欢。“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嗯,我可不能白白受你这么个大礼,” 一边抬头看向林间非,“间非兄,可舍得让这孩子跟我吃些苦头?”

  林间非顿时喜出望外,“若是青梵有意,那可真是子长的福气了——子长!”

  孩子已经机灵灵地跪下,“子长拜见师傅,请师傅多多教诲、多多指导!”

  青梵哈哈大笑,伸手将他拉起,“好孩子,真机灵!几岁了?读了什么书?有没有学武?”

  “回师傅,子长今年九岁了。”袁子长已经完全抛开了初时的怯意朗声回答。“跟母亲学了《通考策》第一卷的头十篇,父亲大人教了《国史》里艺文志和地理志,现在在读《四家纵论》的序志篇。子长没有学武。”

  《四家纵论》是青梵按着儒墨道法四家的学术旨意,融合了诸子思想,重新编了章节加了批注,和太学众人议论了最后整理出来编成的一本册子。前有序志,再是四家分章详细的论述,然后是一个诸子精要的合著,最后列出他所知的历代学者比较重要的结论评注,当中还添加了许多柳衍和青梵自己讨论的内容。西云大陆本来自有学术流传,但既然有周天神明以血脉子孙的各国君主统治世界,专精的帝王治世之术所传不多也不兴盛。柳衍学究天人藏书无数,对青梵提出的各家思想也是惊叹不已,更不用说志在天下的胤轩帝风胥然了。因此这本来是专给藏书殿读书的皇子们讲学用的课本,书编成时交给胤轩帝审核,皇帝大笔一挥,于是《四家纵论》从此成为北洛学子入门必读。

  至于《通考策》则是北洛历次大比策论文章和太学士与朝臣评议的总汇。三年一修一印,但头两卷基本的学术取士思想却是从来不动,详细述说了四家的政见主张,太学士的评议之外更有胤轩帝的御批。因为是通考之策,所以青梵处理这一部分时力求文字简明畅达,结果民间的先生拿此教授孩子语言文字顺带读书考试之用的极多,倒也是一个可以理解的意外。

  听他答的有条有理清清楚楚,青梵不由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转向林间非,“四家学术太难太烦,还是先读些基本明德的文章比较好。嗯,听他读的这些,似乎完全没有诗词歌赋这种养性谊情的文字?虽然间非是一朝宰相经济天下,但文士到底是文士,风花雪月才显生活雅趣。孩子虽然小,《承京落华辞》和《京都歌赋合集》还是可以教读的嘛!”

  “青梵是太傅,自然比间非清楚。”林间非狡黠地笑一笑,“反正我这儿子已经交给你了,怎么教导是你的问题,间非完全不需要操心。”

  青梵顿时大笑,“真是用人如神的林相大人,能利用的半个也不放过!就这么脱了干系,嫂子那边通得过?”

  “怎么通不过?!你可是柳青梵啊——琦,你说是不是?”

  “柳太傅肯教导子长,白琦在这里拜谢了!”

  二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淡粉色长裙的少妇,身后领了两个端了大托盘的仆人,站在山石小径上向二人笑盈盈行礼。青梵顿时站起,双手抱住,躬身行礼,“柳青梵见过嫂夫人!”

  ※

  宰相夫人,就算再贤惠淑良,能够亲自下厨洗手做羹汤的不多。

  北洛堂堂的宰相首辅,家里偌大一座碧玉苑,上上下下屋里苑内的仆役奴婢不下五十,身为当家主母每日查点府用过问油盐都嫌忙碌。何况还要伺候丈夫教养幼子,就算初时出身寒微,几年下来也是食移气、居养颐,女红针黹虽不至于放下,但家常菜色的咸淡把握比起每日瞪着锅铲的厨子总是要差了一些的。

  所以,在第一口尝到白琦手制的鱼蓉豆腐的时候,青梵脸上的惊讶根本没来得及收回就落入等候已久的宰相夫妇眼里。

  虽然一直以白琦的厨艺打趣林间非,自幼便精于饮食的青梵其实并未对白琦的菜肴做太大的期待:主母亲自下厨,奉菜肴待客,表达的更多只是一种心意,或者说是一种相待相交的礼节。林间非与他私交深厚,本来并不拘泥于此,但此刻白琦按照常人所见的至交之礼一一行来,却让人只觉自然之极。

  菜肴精美,汤水清爽,配上香米煮的糯糯的饭,青梵一边夸,一边与林间非争菜——白琦看得眉开眼笑,旁边的袁子长则是瞪大了眼睛:林间非待他极好,为人又宽容温和,但这样不拘行迹在他面前却还是第一次。而京城里的孩子,青衣太傅柳青梵的事情从小就是当故事听当神人供,虽然今日见到真人更得他收为门徒且有父亲在场明证,但孩子的心里还是觉得晕晕然做梦一般。此刻见他吃饭说话,席间谈笑风生,只觉得眼前之人距离故事当中那个无所不至无所不能的青衣太傅越来越远。

  林间非自然知道男孩心意,心下暗暗好笑,看向青梵的目光也更多了两分亲厚温和:青梵每每称自己为兄,但自己却不敢随随便便以他为弟。只因初交之时深觉青梵心思太过缜密周到,行事为人又是一味的老成持重,与他的年纪十分不符;只有在柳衍面前极偶尔流露出的天真稚气,才会勉强提醒自己其实柳青梵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擎云宫中的柳青梵性情沉静淡漠,万事计算于心,远离了擎云宫行走西陵的这五年虽然听到他“痕公子”风流潇洒之名,但所谓的面具伪装也便不过如此。自己与他相交深厚,才知道柳青梵唯有在至亲至信之人面前才会流露出无拘的一面。此刻见他夸得真心吃得香甜,一贯沉静的面具被抛得彻底,林间非竟是忍不住生出一种对长兄对幼弟的深深宠溺来。

  “嫂子的手艺……真是没说的。”接过白琦含笑递来的手巾抹一抹嘴,青梵一双幽黑的眸子闪闪发亮,“就是间非兄的文采盖世,只怕也找不到足够的词句来形容这一餐的美妙!”

  “把盘子吃空就是最好的赞美——青梵难道会不知道?”林间非笑着看向白琦,“夫人可再帮为夫添一碗饭来?”

  “青梵不拽文是谦虚,你在这里酸唧唧地说什么?又不是花朝节唱大戏。”瞪了林间非一眼,手上却是接过瓷碗来少少地添了半碗,“晚上还是少些,别一时高兴便吃多了积食,对身体不好。”

  “是是是,夫人所言最是!”林间非开开心心接过碗,随即又看看一边袁子长碗里,“别总贪着肉食,小孩子要多吃些菜蔬才行!”一边说着一边挟了筷菜心送到他碗里,“哪,把这些吃掉,不许挑食。”

  青梵含笑看着眼前一幕天伦共乐的图景,心思却早已飞到千万里之外。

  头脑中一夫一妻一子三口之家围着饭桌争争抢抢玩玩闹闹其乐融融的场景缓缓浮现,越来越是明朗清晰。

  世家大族的礼仪,饭桌上原本最能体现:各人的座次、动筷的先后、选食的次序……就连咀嚼品味的时间长短都有一定的规矩;食则不言,吐音放筷,分菜布食,起坐告诉……所谓“为官三代方知吃饭穿衣”,许多东西唯有时间才能积淀到骨子里。但对一个孩子而言,衣食言行的规矩讲究更像是孩童天性的残忍桎梏,能够逃避世家规范如寻常百姓的吃饭玩乐,曾经是自己内心最深的渴望和记忆最快乐美好的片断。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被规范礼仪约束,也没有沉甸甸的家族职责义务,只有至亲家人的宠爱纵容——

  为了那一刻的言笑晏晏平安喜乐,无论面对多少艰难苦困,都可以咬紧了牙关苦苦坚持;哪怕那一刻的欢乐幸福其实短暂,也可以动用全部的心力,去为自己至亲至爱之人铸造一个风雨无摧、自由从容的天堂。

  无论自由的代价是否高昂,都是一念执着顽强支撑着,让自己可以在梦想的同时,背负古老而庞大的家族一路稳稳走过。

  为家族而生、拥有最纯粹浓厚君氏血脉,天生便注定要为领导君氏家族走向辉煌竭尽心血生命的君无痕,在对家族、对血脉的坚持之外,其实有另一个属于自己的理想,一个因为真正爱他之人所拥有的、关于自由无拘的美梦。

  曾经的少年,在风的原野里,在海的激浪中,在正望日出的孤峰上,张开了双臂,梦想凌空飞翔。

  那一刻,天纵宽,海纵深,身如疾风,飞越长空。

  无需回头,无需怀疑,更无需迷茫,无论身在何处,无论飞往何方,天地间总有一个地方会宽容地包含自己,总有无条件爱着的人等待着自己的回归。

  那是……血脉所系、心情所依的家,梦想的起点和彼方。

  为“家”而负担起一族兴荣,接受注定艰辛、注定孤寂、注定为家族奉献全部的命运。并非无所怨无所求,身体的拘束换取的是心灵的自由;为心中所珍视的一角温暖亲情,从不以为自己付出了太多失去了太多。

  “青梵,你变了”——不是一个人对自己这么说,更不是一个人感受到自己心绪的波动,当强调着心意的决定一个又一个做下的时候,当过分强烈的坚定一次又一次展现的时候,当习惯于隐藏的心情无法抑制地叫嚣着欲图宣泄的时候……终于知道,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原来,那个君无痕……从未消逝,无论在彼时还是在此刻。

  原来,记忆,不是随着时间渐渐淡忘,而是沉睡在心底,纠缠在血脉深处。

  

  




第四十二章 风柳乱琴心



  茫茫然从碧玉苑走出,没有喝酒,却只觉一阵阵头晕目眩。
  十八年,到达此境,已有十八年矣!

  十八年的记忆,柳衍、风胥然、风司冥、林间非轩辕皓宗熙蓝子枚……还有那早早消逝的一缕翠烟,无数的面孔身影在眼前闪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伸出手,却一个也抓不住。

  而那二十四年里的事情,一分一毫都是那样清晰:抬眼,但见垂手挺立笑意盈盈,凝目,似下一秒就能吐出言语。

  两世为人,却只有一世的心情。表面的沉静镇定和随遇而安,内心里压下多少初到陌生的惊惶、对全然无知的恐惧,知道万事不由自主不可逆转而在最快时间强迫自己接受一切并努力求生——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能寻求一切的答案,活着……是人生而为人的本能。

  遭遇灭门,偶然逃生,随柳衍入山谷又出世间,擎云宫里周旋于君王皇子,行走西陵查看尽风物人情;从山野到庙堂,从朝廷到民间,从一国到另一国——心机用尽谋算深远,帝王之侧兀自从容,规范朝局主导变革于股掌,看似万事掌控由我挥洒,但所有的一切归结到自己身上,却只有“求生”二字可以概括。

  天命之人,禁忌之子,不如此,如何能活?

  不能去问自己之于君雾臣意味着什么,之于风胥然又意味着什么,却不能不背负起这个身体继承的血脉。不是出于习惯,而是出于自保求生的本能。面前铺开的唯一生路,自己根本没有选择。而一旦迈出了第一步,就再不能后悔再不能回头,借着“柳青梵”这个名字,让“君无痕”尽可能安全长久地活下去。

  面对专制帝王无常的喜怒爱憎,冲天烈火中第一次发现原来习惯的一切都灰飞烟灭。人命好似柳絮轻薄无依,不去看列国林立的乱世,单是身下勉强立足的方寸之地也不能靠自己力量保全,生死悬于他人一念而全不由己的忧患无力,数年来如影随形从未脱离。才要想尽了办法学一切可学之能,备一切可备之物,算一切可算之事,用一切可用之人,为自己积攒最多的筹码,换取一个与所谓“天命者”相当的可以平等面对任何一国君主的独立地位,而不是沦为某个野心家问鼎天下随心使用的工具。

  十八年终日忐忑忙忙计算,终至于……对此世,有情,却无爱。

  仓廪足而知礼仪,人饱暖方思情欲。当性命尚不能保全,素性淡漠冷情的自己不愿爱人。虽然情之所发并非全然由己,但一向的自制自持总是有的。谋算时必无情狠绝,必要时不惜一己之身,无论身在何方,只要坚持了这样原则的为人行事,这世间其实很少有可留情之处——与柳衍,与风司冥,与天下士子,与西陵王族……最初接近的那一刻,自己何曾有过真心?

  是身不由己,也是习惯使然。

  风司廷说到他深爱的亡妻而对自己表情怨怼的一刻,心上那一阵撕裂般的痛楚无人能知;而林间非与白琦举案齐眉又亲怜密爱的情景,更像锐利的钢针直刺心窝。

  所谓“爱”,不仅情爱,更有天伦——夫妻相伴,长幼相亲,贵贱不弃,祸福同当;纵然分别天各一方,心头亦有婵娟千里共明。有爱,则相知、相信,可相望、相守,任他风雨如晦霜雪载途,我自步履沉稳,心存天地而不动不移。

  可此刻的自己,如飞的脚步,却不知奔往何方。

  人必有所守护,方能有所坚持——十八年为求生存疯狂努力,最后却落得,不知为何而如此努力求生。

  曾经坚持着认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纵然只得一二人记忆,终是风过而有痕。而有此一二人,便是一生有所知有所值。所以那二十四年,以至爱家人的幸福为目标,投身纷繁家族事务,担当艰难职责无悔无回。但此刻放眼,却无可寄托之事,可寄托之人,可寄托之物,可寄托之情——

  十八年,自己终究是异世之人,于此世的真正过客,就连最后一丝血缘牵碍都被彻底斩断。纵然在擎云宫看似尊荣无比宠命优渥,教皇子、辅帝君、革弊政、修律法、攥史册……凡有所求呼喝自来,但手中却从无半分可由自己掌握之物——

  北洛,不是我之故土。

  擎云宫,不是我之所属。

  柳府,不是我之家园。

  柳青梵,不是我之真名。

  就连这个身体,都不属于君无痕。

  生活在别处,失落于异乡——在这个从未真正认同的世界独自飘零,是以自欺欺人的平静接纳强迫自己抛弃内心的坚持,只求静默独处时一刻的心安。然而,在君权皇权一次次紧逼之时,所有的不安和积郁真正地爆发:无情、无爱、无所寄托,自己如何能坚定地抬起头,直面威严迫人的君王?不能面对,只怕就连这最后的自我也一起失去,从此随波逐流,以单纯的柳青梵的身份,浑噩一生。

  但,真的失去又能如何?无人所知,就无人悲伤——此世,终只有我一人而已。

  ※

  一双紧张担忧的眸子凝视着一路踉跄的青年。

  跟在他身边多年,月写影从未见过这样的柳青梵:平日见惯了他冥想思索,沉静的面孔嘴角微扬,笑意中或是算计或是满意或是讥讽或是感叹,无论深沉还是清浅,都只有嘴角微微扯动,眸底光影流连,从未有大喜大悲,更不曾见过如此刻迷茫惶惑后总归于一片死寂的空白。

  “主上!”心里一阵巨大的惊恐,忍不住出声喊道。

  “写影?”像是从梦中惊醒,一向幽深的眼睛此刻竟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疑问,“是你啊……”

  急忙伸手扶住他摇晃不稳的身子,月写影眸中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惊惶,“主上,您怎么了?”

  “我怎么了?”抬手掩住自己的眼睛,青梵心底涌起深深的苦涩。沉默片刻,“写影,在我身边多久了?”

  “从成为主上的影卫那天起,九年七个月零十六天。”顿了一顿,看向天边半轮斜月,“很快就是零十七天了。”

  “记得这么清楚啊……”心口的不适让青梵微微弓起身子,胸膛里发出闷闷的笑,“不会是数着日子在过吧,写影?真的那么无聊吗,还是……度日如年?”

  不同于往日轻松玩笑的善意讽刺,语气中强烈的自嘲和空虚让月写影顿时大惊。感觉到手上扶着的身体放弃似的无力,写影不由自主握紧了他的手臂,“是日月如飞,让写影只觉光阴不过一瞬。跟随着主上的每一天每一刻都牢牢记忆,从主上将承影令交付到写影手中的那一刻起,您就是写影唯一的主人。”

  “九年七个月,三千五百个日夜,在我身边,不累么?”

  “主上累了?附近便有阁里的园子,主上走累了去歇一歇?”

  忍不住微微笑起来,青梵叹息着扶上月写影的肩,“写影,你故作迷糊转移话题的本事真的是越来越大,一阁之主的能力,我果然没看错人——不过不喜欢听你喊主上,感觉生生地老了多少;还是像以前那样,只有你我两个的时候就叫公子吧。”

  月写影静静地笑一下,稳稳扶住青梵,“是,公子。”顿了一顿,看着他脸色道,“公子是真的累了——那园子就在北定门内,从前头下斜街过去只有两三百步的距离。园子总有人在收拾,东西也都齐全,公子今夜不妨就歇在那里,明日早上再回府里跟宫中车马入朝,也没有什么不妥当的。”

  不等青梵答话,月写影已带着他飞快向前逸去,浮光掠影身法展动开来,不到片刻两人便到达北定门边的草亭街口,街口西首便是承安城中最主要的北方货物交易区大排木场。不过京城有“日集夜市”的规定:过未时不许货物运入,过申时不许货物运出,酉时一刻日集结束,所以此刻的草亭街十分安静,大凡酒楼茶馆也都关门歇业,只有零星几家小铺还亮着灯火。

  带着青梵在一座茶楼前站定,月写影轻轻放开握住他手臂的手,上前在合着的门板上轻敲三下,立时有一个声音应道,“今天生意已经歇了,客官请明早来吧。”

  “是从远方山上来的客人,请店主过来说话。”

  月写影话音未落,店门已然打开。灰蓝色长裙做寡妇打扮的店主人亲自打了灯笼,一个小厮忙跑出来和月写影一左一右搀住青梵,“既是客人酒醉,就在店堂里歇一歇,醒了酒再走。”一边说,一边却是引着月写影和青梵一路往后堂走。

  沿街的铺面通常都是前店后院,前面两三层的高楼做酒楼茶馆的店面,后头则是厨房灶间、小厮下人住的通铺,和主人家的住宅用花墙树木之类隔开。青梵任月写影和那小厮扶着,但见那店主婆过了花墙还只是一路往里,心下不由有些奇怪。瞥一眼身边月写影,却见他平静脸色下一丝隐隐的忐忑,青梵微微扬起嘴角,刚要开口安抚两句,前面领路的女子已经在又一道花墙前停下脚步,半转过身子行礼道,“属下淼影拜见主上、阁主。”

  “园中可安排好?”月写影颔首,淡淡问道。

  “依着阁主的吩咐,自主上到京之日便将所辖之园重新收拾整齐,请主上放心歇息。”淼影恭恭敬敬答道。

  写影点点头,挥手示意她和另一个扶着青梵的小厮退下,随后自己扶着他穿过花墙上小门进入又一重园中,轻声道,“公子,此处还合心意?”

  虽然是夜晚,月也未到圆满,月色却是十分明亮,照得园子里花木隔墙斜影如画。房屋形制是承安京里最常见的高广稳重,但屋顶一溜水色的清凉瓦却给建筑平添了几分安闲怡然;窗前花树错落,草坪石径过去一洼清浅池塘,方寸之地搭配得宜,不显丝毫局促拥挤。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点头道,“很好——幽深清静,不闻杂音,也难为你找着了。”

  月写影表情不动,青梵却可见到他眼底深藏的波澜,心中越发狐疑。轻轻挣开他扶着自己的手,抢先一步踏入正堂,却在抬头看见中堂的一刻猛然怔住。

  中堂的纸墨显然都是上了年纪的古物,画卷上山林河岸均是重色深沉,淡墨水泽渲染出远处群山林间淡淡云烟;近前清江上沉沉雾霭中一棹扁舟虽然只用寥寥两笔勾出,却将舟行水上出入风波时若隐若现的动态展现无疑;“常思山间雾,有隐不为臣”,十个字风流飘洒,清隽之中却透露出一股刚健之气,与画卷上一派悠远深沉呈现鲜明对比,却又令整幅画卷显出异常的协调——

  喉头颤了两颤,青梵慢慢地、慢慢地转过眼睛。

  退后一步,月写影无声地跪下。

  ※

  常思山间雾,有隐不为臣。

  思隐,雾臣。

  君思隐,君雾臣。

  笔力刚健,挥洒自如中勃勃一股英气逼人,且能任用两人姓名,只有纵横沙场难遇敌手的……君清遥。

  一副中堂,字画间聚集了三代文武兼姿、风流卓绝的君家家主。

  青梵捂住心口,忍不住大笑、大笑、大笑,直到笑出了眼泪,笑得直不起腰。

  挥手示意月写影自己并无他碍,一个人慢慢地走到堂上宽背雕花太师椅上坐下,将身体的重量一点点压上早已被磨得光滑的宽厚扶手;狂放的笑声渐渐止住,转而为深深的喘息。

  我命由我不由天——原来,人,终究是命运的玩偶。

  就连这个身体不属于君无痕,但,这个确实地活着的身体,却是君雾臣的血脉!

  赫赫君家的最后血脉!

  “爱尔索隆”的最后血脉。

  在西云大陆最古老的神之语言中,爱尔索隆,意味着——“守护”。

  擎云宫祈年殿里,只有最古老的王族和神殿的祭司才通晓的语言写成的卷册中,记录着历代风氏帝王与他们的守护者在神前签定的契约。当七年前徐凝雪以庄重而缓慢的语调念出镂刻在石壁上的誓言,那一刻的震动至今记忆犹新——

  “以太阳及其光辉发誓,以追随太阳的月亮发誓,以昭示光辉的白昼发誓,以包容万物的黑夜发誓……当穹苍破裂的时候,当众星飘坠的时候,以无尽的穹苍和启明星盟誓……”

  与那久远的《古兰经》依稀相仿的句子,自己却清楚地记得,在那经文的记载中后面还有一段话:“——你怎能知道启明星是什么?那是灿烂的明星。每个人,都有一个保护者。”异行的时空,异界的人们却有着同样的信仰和追求。守护者的“爱尔索隆”,这个庄严、尊贵甚至神圣的名字,作为北洛唯一世袭罔替的最高爵位与封号,风氏帝王给予君氏家主的最高荣耀也是最深信任,用无可改变的神的语言镌刻在皇家神殿无可毁坏的石碑上。而君氏一族的命运,在誓言订立的最初便已然确定。

  所以,纵然“有隐不为臣”,那山间飘渺自然的淡烟雾霭,终究只是画卷中的梦境。

  北洛,不是我之北洛,却是君氏一族世代守护之北洛;是这个“君无痕”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刻印在血脉中、将以生命守护的北洛;是无论如何否定,无论如何推脱,无论内心有多少不甘多少彷徨,都无法挣脱的誓言。

  习惯了为守护心中那小小一角的幸福而付出全部,习惯了从无法改变的血脉亲缘中寻找寄托和温暖,习惯了坚定地保护那个没有隐藏的完整的自己……所以,在这个失去一切确实血缘联系的孤寂世界中深深迷失。却不知道,当自己承认了君雾臣为生身之父,当自己承认了这个君无痕身上流淌着的君氏血脉,就已经承认“守护者”之于北洛的誓言。

  并非无所寄托,并非无所守护,更不是没有梦和追求。

  那场冲天的大火埋葬了父母子女天伦亲谊之乐,君氏一族历代守护的理想却没有损毁半分——那个如云一般的男子从容地安排下一切,让经历风氏王朝建立以来一场最惨烈的火与血洗礼的北洛,走上更平坦、更宽阔、更无所阻拦的大道;而他身后的任何继承者,也都只能沿着他以鲜血泼洒使尘埃落定的道路,一步步稳稳前行。算无遗策的君雾臣从不会以过分高昂的代价只换取一个前途未能确定的结局:传谟阁宰相书案的深处暗格藏着他针砭时弊、改革北洛政治的草案,虽然一桩桩一条条未经完全整理,但任何凭着自身能力坐到这张书案前的人都可以由此清晰而准确地一展雄才——

  守护者……也许只有数年身在擎云宫,周旋于帝王皇子之侧、放眼朝野政局民生的自己,才能看到“爱尔索隆——守护者”这个名字真正的涵义。而无意识中,或者说是下意识地跟随他的脚步,追随他的梦想,完善他的所思,解决他的所虑……君雾臣,早已用刻写在北洛史卷中的所言所行给予了自己最强力的指引。

  何况,还有对风司冥的承诺。

  守护一生的承诺。

  第一次,对一个没有任何血脉亲缘的人许下如此深重的诺言。纵然是少年时代之于深情恋慕的女子,自己都从未有过一生一世的思考;却在初见的一刻,怀着怜惜和抚慰,轻易给予一个孩子一生的誓约——

  人,必须有所守护,方能有所坚持。

  原来,自己早有所坚持,只是十八年来究竟一直坚持什么,自己竟未能完全地得知。

  守护的本能、对血脉传承的认同、比一己情爱更重的骄傲和责任,是君无痕存在的意义,是君无痕冷静自信的基础,是君无痕无论身在何处都绝不改变的信仰,是君无痕之所以为君无痕的唯一根源。

  手按在额上,嘴角轻扬,逸出淡淡苦涩却又是淡淡欣喜的笑。

  目光慢慢转动,落在静静跪在身前的月白色身影上,眼底渐渐流露出温柔的感激。

  那双看似止水无波的眼眸,平静水面下深处交织着的紧张、忧虑、担心、惶恐、忐忑,却又无悔的坚定,在夜之静默中显得如此明朗而清晰。

  每个人,都有一个保护者——是一时的迷失让自己忘记,自己,从来就不仅仅属于自己。

  为主人而存在的“影”,赐予了名字就意味着赋予希望和灵魂。写影,无痕之人却有心写影,是自己有意要留下些什么,追念些什么,更是将最脆弱的自己安全地保存在一个可以全然信任的空间。而从决意将曾经的记忆与情感交付给他保存的那一刻起,自己便已经和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生命分享原本只属于一个人的秘密。

  所以,他将自己带到了这里,来到这个堂堂正正逃过胤轩帝眼睛、只属于君家的小小院落。

  慢慢站起身,一步、两步、三步……庭院里月光流泻如洗,花木扶疏依稀,抬起头,正堂上一块匾额用自己最熟悉的流畅字体镌着四个字——

  无、雨、无、晴。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君雾臣不会知道这样的词句,但月写影却会将自己吟过所有诗词记在脑中。

  “写影。”声音,意料之外却又意料之中的微微沙哑。

  “公子。”

  “明日,将这里全部收拾起来吧……”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微的黯然,顿了一顿,这才淡淡地继续,“以后,作为我在承安唯一的宅院。”

  ◎~◎~◎~◎~◎

  《古兰经》原文(马坚译文):

  以太阳及其光辉发誓,

  以追随太阳时的月亮发誓,

  以揭示太阳时的白昼发誓,

  以笼罩太阳时的黑夜发誓,

  以苍穹及其建筑者发誓,

  以大地及其铺展者发誓,

  以灵魂及使它均衡,

  并启示他善恶者发誓,

  ※

  以苍穹和启明星盟誓,

  你怎能知道启明星是什麽?

  是那灿烂的明星。

  每个人,都有一个保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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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大潮无音



  三月十四。
  擎云宫泰安殿大朝——上下朝廷各部在京正职官员,卯正齐聚东华门外,辰时奉旨入宫,辰时二刻朝会正式开始;朝上议论律法、国政、军情、职官、邦交等国之大事,君王发布政令、封赏功爵、朝觐使臣、处决不赦之罪人。

  晨曦微露。

  候见长亭里,一身戎装的风司冥静静地坐着,手边是冥王的银心剑。皇甫雷岸和洛文霆一左一右侍立在他身后,冥王军高阶将领的黑袍银甲衬托出青年将军的英姿。

  看到三人如大战之前的沉静肃穆,长亭中其他早早到来的朝臣官员战战兢兢不敢言语的景象,从坐骑上跃下的轩辕皓一边向三人走近,一边忍不住笑道,“不愧是威名赫赫的冥王,殿下少年英姿真是让轩辕羡慕。”

  风司冥并不起身,只是颔首示礼,“将军晨安。”

  轩辕皓心中顿时一凛,立即上前恭恭敬敬行武将参拜上官的大礼,“轩辕皓见过靖王殿下,王爷晨安。”

  “将军免礼。”风司冥嘴角微扬,随手向身旁坐席上一指,“将军请坐。”

  轩辕皓再行一礼,然后才侧身在坐席上坐了。注意到稍远处三五结群的朝臣向自己这边不住地偷眼探看,指点议论的动作声音虽然不大,却根本逃不过习武之人的耳朵。轩辕皓心中不由暗暗叹一口气,脸上却是平和从容,“听说,这一次西陵的使臣,是劭谌洛凯。”

  风司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轩辕皓。

  “成治帝倚重的劭谌家族最幼子,一出仕就接掌的刑部,做了四年的刑部尚书。念安帝登基后升为副相,上任的第一件任务却是传递求和的议表——真不知道上方未神的心里是怎么想的。”轩辕皓顿一顿,淡淡瞟了一眼长亭外驶来的皇长子风司文的马车,“今天大朝把西陵国书接下来,后日安塔密斯那边就要开关放行。皇帝的弟弟、一国的亲王亲自率领使节团前来,这一路上的保驾工作,却还不知要落到哪一个人头上呢。”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旨意下来各人领旨便是,将军不必多操心思。”

  见风司冥答得淡淡仿佛漠不关心,轩辕皓却没有半点意外的表情,只是恭恭敬敬回答道,“王爷说的是,轩辕明白。”

  风司冥微微颔首,随即站起身来。一身绛色皇子正装袍服的风司文已经笑吟吟走上来,“还是九皇弟来得早!”一边向轩辕皓点头打个招呼,随后依旧转向风司冥,“从人来报说林间非早上出了府便直接往驿馆去了,大约一刻钟后便到——听说这劭谌洛凯极年轻且极有手腕,更有眼光见识,一路追随上方未神助他登基称帝。上方未神让他来,心意是很明显的呢!”

  “皇兄见过劭谌大人?”风司冥语声平和地问道。

  风司文“啊”了两声,随即干笑道,“禁城军务繁忙,他到的那日父皇也没招为兄一同觐见……”

  “能够得西陵念安帝赏识,劭谌洛凯人才想是十分出色,皇兄所见应当极是。”见风司文面色顿时平和,风司冥也是微微一笑,“那边过来的是三皇兄的轿子吧?记得三皇兄是到过西陵,也见过劭谌洛凯的。”

  和马车一样雕绘着千凰张羽的轿子,承安城里只有一家。在长亭前落了轿,风司廷慢慢地走出来,一身淡黄绣锦的皇子袍服衬得他益发飘洒俊雅,腰间玉佩缀着的明黄绣紫的流苏光彩夺目。踏上长亭台阶时脚步微微顿一顿,整整衣冠的时间目光已经在众人脸上扫过一遍。见风司文笑容可掬眼底却流露出针对着自己的淡淡敌意,心中一惊,脸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从容上前和风司文见过了礼,转向风司冥轩辕皓等人时目光眼神之中已带了三分探询。见表情始终沉静无波的风司冥在看到林间非那辆毫无夸张炫耀的马车时眸中微微的波澜,风司廷已然明白风司文方才目光中敌意的由来,抬头看向马车来的方向,微微笑道,“贤相、能臣……林间非果然是好风度好周到。”

  因为两国大战方休,此次相交为使,虽然胤轩帝已经在澹宁宫召见过他一次,但是在正式入朝觐见之前劭谌洛凯的身份地位其实相当尴尬。今日大朝虽然明面上是劭谌洛凯以使臣身份入朝觐见,代念安帝向胤轩帝正式递交国书,但北洛是否接受西陵的求和、如何处理之后两国的关系,这个基本的意向态度却是胤轩帝早已决定、今日便要当着上下朝廷百官的面表达的。身为一朝宰辅,林间非当然清楚胤轩帝议和谈判的心思,今日早上亲自到驿馆用自己的马车载了劭谌洛凯一同上朝,本身就是向东华门外长亭等候的朝臣表明君王在此事上的态度;同时也是以他宰相身份说明,此为当下第一大事要务,百官需得齐心协力共同辅佐君王处理好两国议和,必先压下各人心中对西陵的种种见解和私心。

  目光在长亭中扫过,林间非很满意地看到原本三五聚集的朝臣纷纷散开按照各自上朝站立的位置排好次序。看到同是徐皇后所出的三位皇子呈鼎分三足之势站在一起,却又是忍不住心中暗暗叹气不已。发觉七皇子风司磊凝视着自己的目光,林间非只是淡淡转开眼,却又和一边正听商飞白说话的二皇子风司宁视线撞个正着——

  若说自己不喜欢大朝的原因,或许就在于人多眼众口杂,而不能有丝毫放松吧?林间非深吸一口气,再次抬头在长亭里环视一周,随即引着一身白衣的劭谌洛凯向风司冥的方向走去。

  稳稳走到一身戎装的风司冥面前,短暂的、近乎无礼放肆的端详凝视后,劭谌洛凯竟双手交叉按住胸口,向风司冥连拜两拜,然后单膝跪下,说道,“外臣、劭谌洛凯拜见靖宁王爷,殿下万福金安。”

  双手交叉扣拜、屈膝行礼问安,这是神之西陵特有的礼仪礼节,是西陵人对至尊至贵的王族,或是生杀予夺的主上才行使的大礼。身为使臣,尤其是战败求和一方国家的使臣,在正式朝见出使国君主之前,不应该和对方任何的朝臣王族有所往来,就算是最基本的行礼拜访都不可以——这是使臣必须遵循的准则。但此刻劭谌洛凯却当着北洛众臣的面向风司冥行外臣的大礼,而且还是由当朝首辅的林间非亲自为他引见,一时长亭之中众人相顾愕然,私语声顿时一片。

  风司冥微微怔了一怔,随即嘴角微扬,“使臣远来辛苦——请起。”

  “念安帝陛下致谢殿下,蝴蝶谷一役艰苦,殿下秉仁爱之心宽待西陵降卒将士并允以交换战俘,成全无数西陵百姓天伦,我主陛下代百姓感激殿下恩德。”

  “战事起而百姓衰,国安定则民富足。民为国之根本,换俘是为成全我北洛百姓,惠利便及西陵,也是双荣共利——念安帝陛下多礼了。”

  “靖王殿下功而不骄,所谓赫赫冥王,当真不同凡响。”

  “使臣过誉,小王愧不敢当。”

  虽然对劭谌洛凯词锋之中的步步紧逼感到微微诧异,风司冥只是兵来将挡地一句句平稳接过。从踏上返回承安的道路起,他就清楚地知道今日满朝瞩目的景象:前日大军回京时的加封亲王、与君主同辇入城,靖王府上的迁居之礼,昨日澹宁宫里的小朝……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感到无数窥探、审视、评价的目光,唯一的差别就是那些视线是否经过了重重伪装和掩饰。而此刻劭谌洛凯的举动,正是给了所有人一个将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的最好理由。

  想到这里,风司冥不由又是微微一笑:他是此次大战北洛军中的最高领袖,但按着北洛律令,军队回京三日内主帅要向君王交回兵符,并到兵部述职交令——将领只负责军事统领之职,战后事宜与战事将领完全无关,这正是青梵素来教导的战场之外的为将之道。此刻既然劭谌洛凯首先提起战场,那么风司冥就是“冥王”的身份;每一句都只落到战场之上,刻意绕过了战场后事的处置。数句话说过,竟是滴水不漏。

  见劭谌洛凯与风司冥终于停下了彼此的试探而相对微笑,林间非心中暗叹一声,随即上前,“靖王殿下,劭谌贵使。”

  “林相大人。”微笑一下,劭谌洛凯目光在长亭内转过,“怎么不见柳青梵柳太傅?”

  这一句说得太响,众人脸上神色顿显异样:此刻已将近辰时二刻,备受朝臣瞩目的柳青梵却一直没有出现在东华门长亭之内。三司一统的消息早已传遍各部,胤轩帝毫不掩饰的意图让众人心中无不惴惴,而一人之力便足以左右北洛朝堂的太子太傅柳青梵却始终没有表露过自己任何的意见……

  发觉风司冥下意识似的转开目光,林间非轻咳一声,“殿下、贵使、众位大人,该上朝了。”

  

  




第四十四章 地动神摇方为信(上)



  “旨意:蝴蝶谷会战所有殉国将士追封为国之志士,即日辑录名姓,刻于北山皇陵前英灵台。双倍抚恤亲属,免三年徭役赋税,家中长老年过半百、子女不足冲龄者,由各地官府抚养周全。”
  “旨意:蝴蝶谷会战所有将官军阶上升一级,军士赐三月饷,允归家一月。”

  “旨意:‘冥王军’右翼偏将皇甫雷岸晋升上将军衔,领承平将军职,即日上任。飞羽将军多马晋广安将军职,右翼副将韩临渊晋位普宁将军,洛文霆晋补左翼偏将。”

  “旨意:‘冥王军’所有将官军衔上升两级,食双份月俸。军士赐双饷。”

  “旨意:皇九子风司冥治军护国有功,赐清河冻玉玲琅配一块,并御书‘惟靖宜宁’匾额一幅。”

  大朝主国事大礼,虽然兵部早已收到认令旨意,但明诏向来是在大朝上宣布的。轩辕皓身为此次战役军中最高统帅,自然要在大朝上为全体将士接受帝王的封赏;多马、韩临渊是冥王军中风司冥以下最高统领,代表冥王军将士入朝谢恩;而皇甫雷岸、洛文霆则是作为因战功卓著而越级提拔的青年将领,第一次拜见天颜。看到轩辕皓并风司冥率领一班战甲闪闪英气勃勃的武将在御阶前行礼谢恩,风胥然满意地挥一挥手,示意众人起身退还朝班行列。

  很清楚地看到对风司冥再一次的嘉奖引来众人眼中神采变化,风胥然心中暗笑,示意和苏继续宣读旨意。

  “……非仅前线将士用命,更有各部协力之功。尤有兵部给事乔俊,协助上官调遣军需,谋划周到取用有度,更能审时度势随机应变,确保军粮运输无断,于此役得胜功不可没。特旨,乔俊转任户部,为仓场总督,统筹天下粮用之重。望承职克勤、尽心用命,不负朕之所望。”

  六部的给事中丞,是最基本的从事人员,也是直接负责各部最具体政务的官员,可谓京官之中最为微末之人。由给事而为皇家仓场总督,当中品阶的跳跃何止三级?一时泰安大殿鸦雀无声,就连事先被通知了参与大朝的当事者乔俊都被这道旨意惊得张口瞪眼呆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御阶之前,“臣、臣……臣乔、乔俊领旨谢恩!”

  风胥然宽和地一笑,“仓场是国之粮库命脉,朕把它交给你,你要如在兵部时一般用心从事。”

  “是!臣领旨!”重重扣一个头,乔俊这才起身返回朝班末位。无法掩饰的跌跌撞撞的步子,朝堂之上却没有一个人敢嘻笑出声——

  “苗舒望。”淡淡扫了脚边微微踉跄的原仓场总督一眼,胤轩帝语声平静,“陵园律寺巍年迈辞休,你便继他职位罢。”

  皇陵督卫虽然与仓场总督平级,但对朝廷的重要性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胤轩帝税政改革,大大削减各层官员可能之利,对于那些钻透原先律法空子却无法以明法处置的官员稍有机会便绝不轻易放过。苗舒望表面平调其实暗降的职位变动,内中原因大殿众朝臣无不心知肚明,一时心中多有几分怜悯与恍惚;但感受到大殿上最高宝座上传来的深沉压力,众人立时凛然,望向捧着圣旨的和苏的目光更多了两分紧张与忐忑。

  果然,接下来的几道职位变动的旨意,均与乔俊、苗舒望的例子相仿,都是将盘踞实利之位多年而与新政无所建树的官员调往与大局相对无关的闲职。拔擢的则多是众所承认的能臣干吏:由各郡府衙直接进入朝廷六部,或是六部的侍官部丞外放任职;但调任的职官基本平稳常规,没有再如乔俊这般越级擢升。听到两名功绩出众的京官被点了郡守,殿上众臣都知道这一番官职升降调动已达到最后关键时刻,众人目光不由自主在御阶上下来回——

  风司冥静静地站在朝班左手第一的位置,脸上沉静无波。身为皇子,又是拥有最高爵位的亲王,领先于所有宗亲和朝臣的地位在大朝之际毕露无遗——如果说之前众人对胤轩帝心意还有所怀疑,此刻这位刚刚行过簪礼的少年皇子在至尊君王心中的地位和分量已是无不了然。

  兵权为国之至重,只能掌握在至尊帝王手中。北洛风氏王朝自建立以来,君王都是国家军队的最高统帅。国境平安时军中政务由六部之中的兵部统理;一旦战事起,则聚集相应主事官员组成军部负责战事整体的统筹调度。纵然是具有独立统兵作战权利的上将军,也只有对战场的决策之权,战事结束统帅权力必须立刻回缴君上;京畿之中唯一允许掌握实际军权的,只有护国大将军兼京城禁卫统领一人而已——君家第四代家主、西云大陆赫赫盛名的“清风将军”君清遥建立起的战事各部职权分立的制度,让北洛经历的任何一场战事的各个环节都有极其明确的负责之人,同时也将统兵将领战场之外的权力限制到最低,而使帝王在最大限度上掌握和控制国家军队。

  风氏王族历来重视帝权集中,兵权自是其中最不可轻忽的一节:王族职责保护北洛平安昌盛,因此宗室之子年满十四必须从军三年承继风氏传统,但皇室宗族从军是为表现君王爱重军士的心意,皇子在军队之中并无多少发号施令的权力。至于协理兵部的皇子,虽然掌管军籍发配钱粮,本身却没有调动军队的权利。军权之重,使真正将兵统帅的皇族必是君主至为信任倚重。而风司冥以嫡系皇子之尊,投身前线经历战火,并以军功得国人爱重信服,武功一道已隐隐有与武德帝风靖宇比肩之势。此次大胜西陵还朝,胤轩帝不但没有削减其在军政一块的权力,反而加封王爵——唯有卓著军功才能分封的一等信勇公和靖宁亲王爵位,使他虽然没有上将军的军衔,但在军中实际的权力真正凌驾于孟安、轩辕皓、郗锋以及皇甫雷岸之上;而双重王爵更让他可以以亲王身份参与六部议政,是在无形间削弱了协理六部政务的其他皇子权力。胤轩帝原是极善权谋的帝王,但便是对最宠爱的三皇子风司廷在六部的职权也多方限制,此刻却给予“冥王”超乎寻常皇族的大权,对朝臣的迁谪也都是于其十分有利,其间的偏重实在是不容众人忽视。

  感觉到身上灼灼的目光,风司冥只是微微地垂下眼帘:泰安大殿最高宝座上那个人的心思,其实并不难猜。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表面化明朗化的争夺,已经不是通过一桩两桩皇子婚姻便可以轻易安抚了众臣心中波澜的平和阶段,更不是可以利用太子之位的争夺、朝臣的态度选择而达到清除朝廷派系势力的时候。胤轩八年到胤轩十三年,胤轩十三年到胤轩十八年——从他踏进擎云宫的那刻起,北洛朝堂享有了十年的表面的平和无争,将在此刻彻底打破。

  并非刻意拘泥这擎云宫的归属,但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绝不放弃;自己拥有的东西,更不允许被轻易夺取。

  亲王之位,是给了自己聚集更大力量的名正言顺的权力;而督点三司收归一统势必引来的议论动荡,则将是在这个暗潮纷乱的承安京里建立起完全属于自己的力量的最佳时机。

  三天未交一语,澹宁宫小朝也只能相视和颔首,但,那双沉静黑眸中的深意,自己不会看错。

  抬起眼,与高高在上的君王静静地对视,却得到一个意味不明的淡淡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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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地动神摇方为信(下)
(更新时间:2006-9-29 5:09:00  本章字数:2724)


  胤轩帝嘴角微扬,从宝座上站起身,然后,缓缓抬起左手。
  和苏迈上一步,双手执定淡紫御版,朗声诵读道:

  “朕闻,国之大事,惟民而已;百官之司,非效君命,是与民休戚一体。主君旨意,非朝臣不能达;国事政令,非官吏不能行,故上下沟通、君民畅达,特在乎用命之臣,是朕独以刷新吏治为政之根本,自胤轩十年起改制职官,惩酷吏、除恶弊,官场肃清。至今八年,以为成效可观。政之初行,或有不确不当,急功近利与图谋私利者固在,是以纳太傅柳青梵之议,立提调、典狱、尚礼之督点三司考验百官。三司督点者,类言官御史而任远较之为重。言官事主,得事而请上决,风闻可奏越级能报,故无关其确。三司非之:旁观而辨是非,秉公以判正误,是代君上察朝臣职官之就任,断宦才之高下,使能者彰而不能者去。”

  念到这里,和苏素来平静沉稳的声音顿了一顿,“今政见行,利弊互现,三司之利弊亦现矣。督点三司,在乎职官;职官之得失,非特典狱刑余、勤考处事能概之,以此为据而论迁谪,误矣。且三司超脱朝堂六部制外,事多重叠,相累而不能简,是行政之冗也。故,今改其制,三司由各司分立改一统,归于宰相之下,并同六部统管协调。然三司督点之职不变,督点职权贯通上下朝廷,不受宰相拘束。”

  听到这里,满朝文武脸色已是变了数变:对于独立于朝廷主事六部之外,连宰相首辅都不能干涉其职权行事的督点三司,众人的感情其实复杂。自胤轩十一年建立三司,朝廷上下百官受其督察考较,虽是为胤轩帝新政荡平道路,但官员升迁贬谪的根据确实一望分明。三司权力超然的特殊存在,使锐意改革的君王对朝政职事的直接干涉减少,而真正用心执事为官者可循此从容升迁晋阶。而且三司虽然地位超然权力特殊,但终究各司其职,三司之内互不交涉。因此众人虽对三司或有芥蒂,小朝之上真正反对的却不是三司而是三司的一统。此刻胤轩帝将统合的三司归于宰相之下与六部并列,一如对三司特权异议者之意,但是又不改其督点无拘的职官权利,一时众人面面相觑,竟是措手不及。

  但林间非心中已是雪亮,刚要侧过头去望身后的蓝子枚,突然身上一凛,猛然回头竟是胤轩帝带着微微不悦的眼神。暗叹一声,只能收回目光,却又和朝阶对面的风司冥视线撞个正着,林间非一时心跳如鼓,半晌才静下心来听下面的旨意。

  “……合司统归之后,督点三司仍依前称,提调、典狱、尚礼三司分立不变。用事官员除主事统称司丞,充正职四品,有职权分理而无位阶高下。设主事一人,统筹协理三司事务,位同于宰相,是为大司正。”

  “正”字余音兀自在泰安大殿中回响,和苏收起御版,后退一步,展开最后一卷明黄绢帛的圣旨。

  “旨意:太子太傅、藏书殿一品学士柳青梵,性情端方,人品贵重,言行堪为教范,职司可当大用。着、柳青梵继督点三司大司正一职,即日任职主事、随朝侍驾。”

  “宣太子太傅、柳青梵上殿接旨!”

  “柳青梵上殿接旨!”

  “柳青梵上殿!”

  宣旨之音,穿过一重又一重殿宇、一道又一道宫门远远传出。泰安殿里众人屏息凝神,虽然大殿之上不得旁观斜顾,但所有人的目光皆是不由自主向殿门望去——

  素白的雪涛锦牵坠着挺直而不失柔和的线条,自然下垂的长袍下摆轻轻盖在乌云亮缎的靴面上;冰蚕丝织就的极淡的水色外袍散发出最上等青玉的柔和光泽,与腰间玉带正中一块羊脂色的温润白玉相映生辉;紫色云纹环绕的袖口、领口紧紧地扎起,并用极细的金色丝线勾勒出每一道缥缈的云影。金丝编结成的发冠将黑发紧紧绾住,并着横插其间精巧莹润的玉精发簪,在大殿藻井透射进来的阳光照耀下共同形成一片朦胧光晕,笼罩住那个颀长玉立的从容身影。

  一步、两步、三步……沉着平稳的步伐,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在所有人心上重重地落下。在大殿相对柔和光线中渐渐显露出光晕下清隽平和的面容,幽深如夜的黑眸一如往日人所熟知的沉静无波,只是嘴角边没有惯常噙着的淡淡笑意,而是擎云宫中众人从未见过的震慑心魄的凛冽森然。

  那身袍服、那顶金冠,那身装束是……北洛最高公爵、比一切宗室王族都更尊贵的“爱尔索隆”的“天水无岫”!站在朝班前列的轩辕皓已是忍不住按住张大的口,强力抑制几乎无法控制脱口而出的惊呼——三十年戎马倥偬,便是面对风云变幻无常的战场也从未如此失态。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漫不经意般从自己面上缓缓扫过,身体如被一股清寒彻骨的冰泉瞬间浸漫而过。心头一凛,轩辕皓顿时将目光转向大殿最高之处——

  缓缓地,胤轩帝从宝座上站起。

  “臣,柳青梵参见陛下。”轻撩长袍下摆,单膝跪地,上身微微前倾,“皇帝陛下万岁。”

  “柳青梵。” 静静凝视着这个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向自己下跪的青年片刻,风胥然缓缓步下御阶,走到青梵面前。“朕命你为大司正,主掌督点三司,你——可愿接旨?”

  “臣,愿为陛下效力。”

  风胥然微微一笑,亲手将青梵扶起,“如此,朕无忧矣。”

  顺着他一托之势起身,在阶前稳稳站直,青梵再次躬身行礼,“感谢陛下信任,臣必当竭尽所能,不负陛下厚望。”

  说完,青梵斜向后两步——没有退入朝班,而是站在了唯有年节与大朝才会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祈年殿祭司徐凝雪身边。侍奉王族的最高祭司站立的是整个朝堂最靠近帝王御阶的位置,代表了西斯大神对北洛的声音和意志的聆听——此刻青梵在她下首稳稳站立,正在宗室之首的风司冥之前,而目光则恰与统领上下朝廷百官朝臣的林间非相对。感到身后不远处少年骤然变乱了节奏的呼吸,青梵不由微微一笑,负到身后的手随即比了一个手势;面上神情目光却是平稳不动,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只是静静地扫视着泰安大殿中面容扭动、表情各异的众人,只有最后扫过林间非的时候才收敛了目光中刻意的震慑。

  回到至高宝座上的胤轩帝同样也是目光冷冷:虽然之前对此刻情景早有预料,但自己还是小看了天命者绝对的影响力——正是因为料及了所有可能的反对,他才刻意选择了这样一个足以提点任何人他特殊身份的位置。那身寓意非凡的袍服,从来都只有真正的“爱尔索隆”才能穿着,正如多年前那个云一般的男子、算无遗策的君氏主人,总是可以轻易地将所有人纳入他的棋盘和掌握——

  深色的眸中光芒一闪,风胥然已然收敛起全部多余的表情,缓缓向和苏抬起了手。

  和苏深吸一口气,朗声打破殿中沉寂。

  “皇帝有旨:宣西陵使臣劭谌洛凯,上殿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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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把这一章码完了!!!!明天回家重装系统,十一争取把大朝之后的百花大宴全部码出来,决不空言!!!!!!

  




第四十五章 大宴有仪



  今天这一章,为我的好友,把我从晋江拐到起点的《妖魔异界录》的作者白蝶庆生,请大家也点击一下亲爱的小蝴蝶的作品,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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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日升到月落,从泰安大殿到御花园,从紧张朝议到君臣欢宴,是北洛每月一次的大朝向来的惯例。

  重大政令决策、官员的升降任免、国事大计的商讨,作为参与朝议官员人数最多覆盖面最广的大朝,辰时二刻正式开始的朝会通常都会拖到未时过半。朝会一结束,除了几个被胤轩帝点名留下随驾的(通常都是入京觐见或是将要外放的官员),上下朝廷各部职司的主事都要往宰相台也就是传谟阁向上朝廷宰辅述职,接受大朝政令以下的各种具体政务工作的调派吩咐。因此从朝会下来到酉时宫中正式传宴的这一个多时辰,传谟阁总是人员奔跑穿梭往来如织,
而暂时不轮到自己说话接令的朝臣则是抓紧这片刻空闲更衣换服喝水吃点心——随侍君主必须谨慎小心时刻奉承,皇宫之中规矩尤其森严,朝臣既不敢积多了食水君前失仪,又不能强熬饥饿导致精神委靡犯下大错,这一天之中唯一不在驾前的一个时辰自然是要充分解决了各种体力精力问题。再者,虽然大朝之后大宴乃是惯例传统,但在皇帝面前又有几个敢真正放开了肚量饱餐?而今日既为款待西陵使臣,又有徐皇后寿辰在即,更是此次蝴蝶谷会战大胜的庆功大宴,定是要持续到极晚且不能提前退席。是以此刻传谟阁偏房暖阁中糕点茶水香气四溢,将庄严整齐的政务要地,变成不带丝毫悠闲气氛的饭堂茶馆。

  “今天的朝会……真是兵荒马乱。”

  听到耳边好友好气好笑又无可奈何的话语,青梵顿时将目光从暖阁门帘的花纹上收回,一边慢悠悠转过身来。林间非已然打发掉最后一个等着命令的给事中,正站在他身边笑吟吟整理一身宰相正装朝服。捕捉到他目光神采之间难得的无力,青梵不由微微扬起嘴角,“我却觉得今日大朝平稳至极,至少,没有人反对我当这个位同宰相的大司正。”

  狠狠一眼剐过去,林间非喘一口气,“我又不是官当腻了不想活了!你们两个把戏做得那么足,还有别人反对的余地么?”

  “这些话真该放大了给那边一帮子听听,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公正沉稳的林相心里居然是这么想的……”忍不住呵呵笑出声,青梵挥一挥手示意传谟阁外的和苏自己已经看到了他的手势,一边拍一拍林间非的肩,目光渐渐带上了一些试探的意味,“间非?”

  “是你的手笔。”

  “什么?”

  “那道圣旨……除了你,还有谁能写出来?三司与六部并列受宰相权制,但督典之职独行不受干扰,大司正权位更在百官之上——谁不知道你为北洛立下的监察司法独立的规则,谁不知道天命者受神明垂青引领帝君的身份,要你入朝为官除此以外别无他法。能够进得了六部上得了大朝的哪个是傻瓜?仔细想想竟是一个字也驳不出。轻轻松松堵了天下人的口,除了你又有谁能把一切都安排得这么滴水不漏且理所当然?”

  大朝之前众人对于三司一统议论纷纷闹得沸沸扬扬,其实多是出于三司的“不制”,超然的地位、巨大的权力让朝臣对一统的三司心存恐惧。此刻胤轩帝将三司置于宰相台之下,从形式上限制了三司的权力,虽然督点职权不受拘束,但三司本身不再超然六部。旨意中明确提出“职官之得失,非特典狱刑余、勤考处事能概之”,是根本地否定了三司提调职官的权力根源,从而进一步便可以将其自行任免六品以下职官、提调从四品以下朝臣的权力全部返还至尊君主,只保留它作为“耳目”和“旁观者”的职权身份。大司正的地位虽然特殊,但是柳青梵身为天命者使一切安排成为合理;而三司部丞统一调整到四品正职这个不高不低不动不摇的位阶,也可以很好地冷却一下那些试图通过三司晋职的过分热切的年轻朝臣——胤轩帝素来强硬决断,对于那些对三司一统反应异常强烈的朝臣来说,这个结果实在已是意料之外,自然不会再去纠缠大司正的职权问题。

  “圣旨确是我写的,只是……滴水不漏我可以接受,但什么叫做理所当然?”

  对面前青年的故作轻松林间非苦笑一下,随即便拉着他一路往传谟阁外走去。青梵心中微微叹气,只能急急两步跟上,却听他静静说道,“当初你建议皇上立下三司是为考察官员督点朝臣:提调主审核迁谪,典狱主审察刑考,而尚礼一司则重官员个人私用。为官一任究竟政绩如何,提调司按着你说的计算方法,折合了数字上报胤轩帝作为评估基础。案件惊动郡以上的,判决都有典狱司复审量刑,官员因此少敢枉法徇私。朝廷支应给官吏的俸禄,与其人实际的收入家财明白的对比,尚礼司几年来挖出的蛀虫少说也有百十。青梵,你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三司督察百官的绝对权力并没有动摇——你真的想好了?”

  “就是因为三司必须承担考评朝臣的责任,所以这个大司正才不会落到任何别的人头上。”青梵淡淡笑一笑,“重病而用虎狼药,是因为本身体质足够强健;剜疮之时势必刮下好肉,但那一点点的牺牲是为了整体大局。司法也好督察也罢,为王朝而订立的法律从来就没有单纯的公正。三司的职责决定了大司正必须拥有完整的独立权限,不容许任何人从旁插手;当然,也决定了我不能够再直接插手朝廷的其他政务,在任何场合都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和中立——而这就是他的目的,也是他将你我置于同等地位的根本。”

  青梵笑容平和,林间非心里却是五味俱全:青梵一句话说到了连他自己也不愿意面对的关键。大司正位同宰相,看似给予了绝对的地位权力,但放在柳青梵的身上却是一道实际的限制——西斯大神垂青的“天命者”不受任何拘束,可身为人臣岂能凌驾君主之上?泰安大殿御阶前那一跪,其中的深意岂是语言能够表达穷尽?

  “三司的力量已经超过了他的想象,年轻人近乎盲目的热情让很多事情走得太快。既然是我放出的野马,那就该是我来套上笼头拉紧缰绳……间非,你不会与我对立也不会限制我做任何事,对么?”

  见他突然轻笑扬眉,林间非不由心头一惊,“青梵,你要做什么……”

  青梵含笑不语。

  顺着他目光看去,林间非身子猛然一震:远远的,风司冥正带着两个小太监向传谟阁走来。看到阁外的两人,少年的脚步顿时加快,转眼之间已到两人身前。

  “大宴开始了,司冥殿下?”青梵微笑着点一点头示意他免礼。

  “是。”此刻风司冥已经脱了战甲换以一身轻软皇子袍服。宫中精细的剪裁勾勒出少年修长挺拔的身材,比普通皇子正装减少了三分繁复装饰,深沉素静的服色衬托得少年益发如玉温润;只是那双幽深如夜的眸子里光芒过于犀利,不时泄露出两分极浅淡隐约的逼人气势——林间非在心底微微叹一口气:到底是离开宫廷数年之久,这符合真实年龄的青稚却与擎云宫历来的氛围格格不入呢。

  像是发现一旁林间非目光中异样的审视,风司冥微微低垂下眉眼,“林相,请率领诸位大人进入御苑。”

  “是的,殿下。” 林间非目光在两人身上转过,“靖王殿下,大司正大人,间非先告退。”

  风司冥微倾一下身子表示回礼,随后转向青梵,“太傅,请容许我。”

  青梵微笑颔首,随即跟在他身后,“烦劳殿下了。”

  ※

  一如常例,大宴设在御花园中。

  通往御花园的一条清静小道上,黑袍少年与水色外袍的青年并肩而行。

  “父皇和西陵使臣相谈甚欢——劭谌洛凯果然人才非凡。”

  “相谈甚欢是因为即将正式开始的和谈,与其他的关系并不很大。听说和苏去乐舞监传了旨意?”

  风司冥脚步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顿,“是,父皇吩咐加演西陵乐舞……太傅可知西陵风俗?”

  青梵点一点头,沉吟片刻才开口道,“一为庆功,一为迎宾,一为庆生,若要三者兼备,只有‘舞月飞天’这一曲最为合适。有剑舞也有女舞,有独歌也有清乐,合奏部分更是西陵乐曲中少见的恢宏刚正——只是这样大型的套曲,不知平素乐舞监有无练习。”

  “既是款待使臣的国宴,想来不会失了国体。”

  望一眼风司冥,青梵微微一笑道,“是我多心了。所谓客随主便,劭谌洛凯也不是什么笨人。”

  近日大朝之上胤轩帝已然发出圣旨,八百里加急发给西陵使节团通关之牒,明日早晨安塔密斯边境便会收到旨意,打开国门迎接上方无忌率领的西陵使节团进入北洛,并由暂时留驻安塔密斯协助高泰生整顿边城军政的冥王军将领王楚才一路护送直到承安京城。从边境到国都的这十天中必然是劭谌洛凯负责初步的和谈交涉,就算北洛君臣持胜利者姿态无意间刁难失礼,他也不可能因而冲动做出有损国家的举动。风司冥一语双关,青梵自然知他言下之意,不由微笑以示赞许。

  “太傅。”

  “什么事?”

  “上方无忌……是一个怎样的人?”

  青梵微微一怔,随即见风司冥认真地看着自己,不由放柔和了脸上表情。“抛开身份上的考虑,从相像的角度来说,三殿下作为接待西陵使团的负责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和谈内容的本身将是念安帝的意志,作为使臣上方无忌的权限其实并不宽大。当然,他会为西陵争取尽可能多的权益,只要在允许范围内,相信胤轩帝陛下不会轻易拒绝他们的要求。”

  “以两国通商的和谈作为战事的最终解决……这在西运大陆还是第一次。”沉默半晌,风司冥字斟句酌地说道,“虽然西陵是败了,但是基本实力并没有被削弱,作为大陆上最悠久也最富裕的强国,就算军事实力不佳,它也有足够的能力和任何侵犯者拼个鱼死网破。按照以往的惯例,这样的大战会战结果,通常只是边境上几座城池的易手,因为北洛到现在也还没那个实力进攻西陵直袭内部。但是念安帝不但送上了边城的文印,还派遣了使节团来专门商洽和谈的事情,就算大战开始是他的先帝成治帝的决策,可是用这样的方法来作为结尾,上方未神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青梵笑了一笑没有回答,只是停下脚步,静静等着少年将话说完。

  “劭谌洛凯递上的念安帝的国书,对蝴蝶谷会战根本只是轻轻带过,对打开沧澜江和两国边境上关卡的设想提议却占了大半的篇幅,让人感觉战败只是他请求两国通商恰巧碰上的借口一般。西陵从来就是大陆最古老也最骄傲的国家,土地广大物产富足,自称为神之西陵的他们向来只是接受他国的朝贺进贡,从来没有西陵向其他国家请求开启商路互通有无的先例。虽然这些年因为战争还有上方王族本身统治的疏漏,西陵的朝政显露出颓势,但是整个西陵并没有真正衰弱,王族依然是百姓的信仰。此刻上方未神以近乎服软的姿态提出通商的要求,虽然看起来好像是因为战败而被迫接受北洛对西陵的扩张,但是仔细想一想,司冥实在感觉有些担心。”

  青梵又是极淡的一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身前少年未加掩饰的强烈不安,虽然这种不安是与对时局的精细分析和冷静把握并存共生的,但敏锐的直觉还是让风司冥对从未见过面的上方未神怀有自然的戒备和怀疑。他当然很清楚这些话并不仅仅是风司冥一人的心思,更是胤轩帝心意的有效传达,不过相比起来自己果然还是更愿意为教导多年的小皇子解忧析难。“司冥。”

  “是,太傅。”

  “阴谋也好,阳谋也罢,一切的关键,都只在‘利’一个字而已。政治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战争也好、和谈也好,都只是手段而非目的。分析了行为会给彼此带来的利益影响,还仍然感到担心的话,不妨试着从另一方面重新思考;上方未神想要什么,如果你是他的话将会如何作为,西陵最大的利益、上方未神最大的利益如何取得——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模拟对方的思考,是和了解对方所要目的一样重要的事情,也是身为上位者必须具有的素质和才能。司冥,你在战场上表现得很好,换一个环境换一种氛围一样也可以做到。”

  风司冥静静凝视着他,半晌才微微扬起嘴角,“太傅,我明白了。”顿了一顿,“父皇与劭谌洛凯会谈时,两次提到西陵吉昌公主上方妤婧。”

  “成治帝的幼女,虽然母亲身份卑微但是……”青梵轻叹一口气,“这未必是上方未神的本意。”

  “却是两国交战后和谈的惯例——北洛不需要遵循这样的旧例。”

  并不在意风司冥打断他说话时微显失礼的急迫,青梵淡淡笑着伸手扶上他的肩膀,“就算是在商业极端发达的时代,人们也习惯于信任血脉的亲缘。所谓一荣俱荣,为了安抚朝廷和百姓,联姻是必须的。只是现在的问题在于……”按住额角轻轻揉动,“慕容子归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么?”

  风司冥顿时一怔,“太傅的意思是说……”

  “不错,西陵使节团进入承安的一个月内,东炎必然有使节到访。戴迩,嗯,贺蓝?考斯岱尔会把我的话带到绯焰宫鸿逵帝那里,御华焰不会让和谈像我们想象的那样顺利进行的。”

  “东炎前帝子女众多,但御华焰登基之时大肆荡清异己,此刻只留下同胞的一个皇子,据说那位身体还极其虚弱不能理事。至于公主,无论是前帝的公主还是御华焰自己的女儿,年龄适当的大约有七八位……”见青梵笑容中带着一些隐隐的好笑,风司冥猛然噎住,一时脸胀得通红。

  青梵笑着点点头,“不错,司冥也到成家的年龄了。”

  “太、傅!”背过身定一定神,风司冥这才重新对上青梵那双含笑的眸,“三皇兄丧期已过,无论如何他都将是父皇最优先考虑的对象。可是三皇兄他……琼华郡主、三皇嫂……”

  “纵然是曾经沧海,斜阳之外仍有芳草依稀。三皇子殿下不是孩子,司冥不需要为他太过担心。”青梵笑着,随手为风司冥调整一下发冠玉簪,再退后一步端详片刻,这才满意地点一点头。“好了。已经耽搁足够久了,这个时候那些例行公事的朝觐拜见也差不多结束了——宫里的规矩到底繁琐,也真亏轩辕这些武将忍耐得下来。不过既然有为皇后娘娘祝寿这一层意思在里面,大宴应该有不少女眷命妇出席,对于经历了战场的年轻人来说确实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风司冥微微一笑,紧紧跟在青梵身旁,“今日父皇会给皇甫雷岸指婚,是么?”

  “洞房花烛,当然是对将军载誉归来的最好贺礼,也是对三军将士的最大鼓舞。无论他看上了哪家小姐都会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或者,干脆如慕容子归一般,娶一位公主,做北洛第一位拥有上将军衔的当朝驸马。不过司冥,我很担心今日你会抢走将军们所有的风头,那些年轻的小姐们会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而且我交曳巷的府第上已经有好几位大人提交了见面的预约申请……”暼一眼少年的表情,青梵忍不住轻轻笑起来,“啊,我好像看到和苏往这边来了。”

  很少会被这样玩笑呢,就算随和如轩辕皓多马他们也不能……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风司冥只能低垂了眉眼。听到青梵不带任何技巧地转移话题,心中顿时松一口气抬起头来,“是,我们快走吧。”

  青梵暗暗笑一笑,拍一拍少年的肩膀,“好,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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