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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旦之舞(二十六 驱逐)

"现在,神按我所行的报应我了。"

--《旧约·士师记 1:7》



1421年 意大利 那不勒斯

海风很大,一刻不停地朝岸边扑过来,层层的海浪发出哗啦啦的声,好像是墨蓝色的丝绸包裹着瓷器,然后恶狠狠地冲向礁石,撞得粉碎。

阿坚多罗的脸就像海边雪白的泡沫一样,没有一点血色,他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身边的亚里桑德罗,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突然冷静下来,不带丝毫情绪:"好吧,告诉我,亚利克,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神父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还记得我是为什么离开修道院的吗,帕尼诺?"

"你生了很重的病,必须回佛罗伦萨治疗。"

"对,那个夏天,我对大家说我是在查看马厩的时候摔倒,淋了雨才着凉的。可是......实际上我说谎了:我也负责图书馆,我首先去的是那里。我原本只想看看雨水有没有从窗户里飘进去,没想到在安特维普神父的书房外面,我无意中看到了他们......他们对你......"亚里桑德罗的声音开始发抖,他紧紧地按住了胸口:"对不起,帕尼诺......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明白了......"

阿坚多罗的双眼突然变得刺红,但是脸上却依旧没有表情。"原来你早就发现了......"他喃喃地说,"你早就知道,是这样吗?"

亚利桑德罗的胸口更加难受:"对不起,对不起......帕尼诺,我想救你的,我真的非常想救你!可是......在那一瞬间我害怕,我没有勇气,于是我逃走了,我一直跑到马厩那里......我在雨地中望着那个窗户,看了很久!我以为我可以遵从上帝的旨意,接受他给我的任何考验,可是我没有做到!我恨我自己......对不起,对不起......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一定不会像当时那样懦弱,我会不顾一切冲进去,我会带你离开那儿!对不起......帕尼诺......对不起......"

金发青年的呜咽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他用全身力气抱住面前的这个人,似乎要把自己积压了已久的歉意全部表达出来。

但是这一次,阿坚多罗却没有像从前一样把他温柔地拢在怀里。红铜色头发的男人轻轻地笑了起来,胸膛的震动传递到神父身上,让他诧异地抬起头。

"我真是个傻瓜,亚利克。"阿坚多罗淡淡地说道,"我居然还一直认为这个世界上能救我的人只有你。我真的这样想......"

亚利桑德罗突然感到非常强烈的不安,好象有什么东西即将破裂,他惊慌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发现那双美丽的眼睛飞快地湿润起来,然后两道晶莹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了。

"帕尼诺!"神父惊叫起来,伸手想擦去那两滴眼泪,却猛地被推开了。

他呆住了。

"别碰我!"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的口气充满厌恶,"亚利克,我很脏!你早就知道了,你该离我远点儿!"

"不!"神父抓住了他的手,"帕尼诺,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念头,是我对不起你......原谅我,帕尼诺!不要贬低自己......不要说这样的话,这会让我觉得难受,我爱你......"

"爱?"

"爱?"

阿坚多罗和阿尔方索不约而同地反问到。黑发的国王更是好象听到最滑稽的事情一样哈哈大笑。"爱?天呐!"他拍着手掌,"神父,别开玩笑了。您和斯福查大人都是男人,怎么可能相爱?上帝只把爱情放在了男女之间,男人和男人之间不过是因为欲望的驱使才会犯下行淫之罪罢了!"

"不!"亚利桑德罗涨红了脸反驳道,"我爱他!我爱帕尼诺,因此我才会告诉他这些,我才会企求他的宽恕......我爱他!"

阿尔方索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阿坚多罗,无奈地摇摇头:"神父,作为一个从来只对神学和《圣经》感兴趣的人,您懂什么是‘爱'吗?"

"你......"

"您只是因为以前没有帮助到阿坚多罗而一直耿耿于怀。神父,不要把愧疚和补偿与爱情等同起来。"

"不......我不是......"亚利桑德罗着急地想解释什么,但是却找不到更好的说辞,他能感觉到阿坚多罗的手在自己的掌心中逐渐变得冰凉。

在这一刻,亚利桑德罗明白了黑发国王的真正目的,他胸膛里的惊慌和焦急却渐渐地消失了。亚里桑德罗看着异常安静的朋友,忽然安静下来。

"帕尼诺,"他蓝色的眼睛里仍旧有最后的期待,"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曾经因为胆怯错过了救你的机会,我为此一直非常痛苦,我只能向上帝和你忏悔。但是现在我要和你在一起......哪怕是下地狱......你还愿意相信我吗,帕尼诺?"

海平面上,夕阳正在缓缓下沉,残留的光线把天边照得如同凝结的血,海水从远到近过渡成了黑色,只有浪花的白边儿若隐若现。

亚里桑德罗看着淡金色的阳光照在那个红发男人脸上,就好象大理石塑像,俊美无比却没有一点生气,有什么裂缝正从他的内部蔓延开来。

阿坚多罗直直地望着金发的神父,突然笑着低下头:"帕尼诺......是啊,我怎么没注意到?你在着急的时候不喜欢叫我‘费欧',还是爱说‘帕尼诺'这个名字。在你的心里我始终还是那个连自保能力都没有的孩子,对不对?我早该看出来了,你忘不了那个名字,因为你在意的只有他......至于您--"他把脸转向注视着自己的黑发国王,"陛下,对您来说我是阿坚多罗·斯福查,是一个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雇佣兵首领,为了达到目的不顾一切,对不对?"

阿尔方索没有回答,他静静地看着矗立在风里的男人。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摇了摇头:"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其实我只想做费迪南德·裴波利。现在我知道我错了,他早在进修道院那天就死了。没有人需要他,没有人需要费迪南德......"

阿坚多罗疲倦地看了看远处那个黑发女子,她依旧在挟持者的臂弯中昏迷着,对这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红铜色头发的男人把目光移到她尚无一点变化的腹部,笑着对阿尔方索说道:"我改变主意了,陛下,我很累,不愿意再跟你玩儿什么交换游戏了,您想怎么样都可以。"

他裹紧了外套,竟然没有再看亚利桑德罗一眼,径直离开了。

金发的青年僵立在原地,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帕尼诺留给自己这样的背影:决绝、孤独,好象在昏暗的天地间只留下他一个人,就这样走向不知名的地方,不会再停留,也不会再回头。

神父的血液在体内结成了冰,连心脏的跳动都停止了。他用手缓缓地按在十字架上,然后转头看着旁边的阿尔方索,木然地说道:"现在您高兴了吧,陛下?您毁了他......"

"不,神父,毁掉他的不是我,而且--"黑发男人脸上并没有一丝得意的神色,"我一点也不高兴!"

带着咸味儿的风还在一刻不停地刮着,夕阳残存的最后一点光线把三个人影子拉成长长的直线。





进入六月的时候,阿拉贡王朝的大批舰队进入了那不勒斯的海域,阿尔方索公开出现在他的旗舰上。而与此同时,"病"了很久的乔安娜二世好像也恢复了健康,在王宫里露面了。一些前些日子销声匿迹的重要人物纷纷登场,包括在去年因为海战失利而离开女王的阿坚多罗·斯福查。

女王经过一场大病后,似乎比从前要聪明、果敢了很多。她首先依靠斯福查从米兰带来的雇佣兵肃清了身边的西班牙人,然后又撤销了乌尔塞斯侯爵财政大臣的职务,缩减他的权力,更多偏向阿尔方索的廷臣甚至干脆被监禁或者秘密处决。

安茹公爵不再像今年年初那样安分,他派出了自己的舰队再次前往这个第勒尼安海的王国,然后在外围虎视眈眈地盯住了西班牙人。虽然他们的战斗实力并不能与阿拉贡王朝的舰队抗衡,但是也足以让阿尔方索觉得麻烦。

与此同时,教廷也在叫嚣说那不勒斯急需一个能干的大主教,否则上帝的灵光会在这个地方减弱,一切罪恶都会滋生,魔鬼会来夺取人的理智。

总而言之,关于那不勒斯王国的争夺已经完全放到了台面上,越来越炎热的天气好像把这场较量渲染得更加激烈。

但是在有些人心中,寒冬却再次降临了......

亚里桑德罗觉得自己难受得要命,简直是度日如年。

他整天呆在"朗克"酒馆里,却很少看到阿坚多罗。红铜色头发的男人在晚上或者黎明时分进进出出,却不再来他的房间,偶尔两个人碰面,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总是跟火山玻璃一样把毫无温度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去。这个时候寒意就会浸入亚里桑德罗全身,让他冷得想发抖。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那个总是对他微笑的青年,那个温柔拥抱他的人为什么会如此陌生?

对于发生在海边的事情,其实亚里桑德罗很清楚,自己不完全是因为国王的挑唆才对阿坚多罗说出隐瞒的事实。

那只是一个契机,他以为在他们都告诉对方自己的爱以后,他或许可以坦白地面对这个男人。他希望帕尼诺能够接受自己的忏悔,他希望把自己丑陋的地方给最爱的人看看,让他知道自己和他一样都是背负着罪孽的,让他相信自己会一直在他身边,不管发生什么事......

可是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

亚里桑德罗无力地倒在床上,他闭上眼睛就会想到那天帕尼诺的眼泪--这是他看过他仅有一次的眼泪。那个男人在他面前好像从来没有哭过,无论发生什么事,他可能会生气、会焦躁,甚至会愤怒,但是却绝对不会哭。那仅有的两滴眼泪似乎落在了金发青年的心里,烙出两个大洞,想想就会牵扯到全身的痛觉。

亚里桑德罗不明白,为什么帕尼诺会这样......自己的坦白让他像变了个人一样,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他还没有真的了解他吗?

金发青年的胡思乱想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一下子跳了起来。

"神父,斯福查大人请您过去一下。"雷列凯托告诉他。

亚里桑德罗感到有些诧异:"我?有什么事吗?"

高大的护卫摇摇头:"这个......您过去就知道了。"

"好!"

金发的神父有些高兴,毕竟这是半个月来阿坚多罗第一次主动找他,或许这意味着横亘在他们两个人中的坚冰有了融化的迹象。当亚里桑德罗走进那间大屋子的时候,甚至抱着一丝期待。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紧张,笑着对雷列凯托说谢谢,看着他走出房间,关上门。

房间里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光线非常暗,阿坚多罗坐在椅子上,把腿跷在长桌边沿儿,懒洋洋地看着他。

"请坐,亚利克。"他的语气很平稳,但是却让金发的神父从中感觉到了从来没有的生疏。

亚里桑德罗鼓足勇气微笑:"费欧......真高兴你叫我来,我这几天一直在想--"

"亚利克!"那个男人打断了他的话,"你还是叫我帕尼诺吧。"

一股寒气从神父的心底升起来,他觉得自己像被打了一巴掌似的,突然说不出话来。

阿坚多罗注视着他的脸,继续用平稳的口气说道:"很抱歉这几天我没有跟你碰面,我太忙了。阿尔方索已经公开表示要用武力抢夺那不勒斯的王位,乔安娜的宫廷中还有一些人在捣乱,我得收拾他们,而且罗马也派出了特使来宣布关于那不勒斯大主教的任命,不幸的是我和女王都各自有人选。所以我想,最近你得自己打发无聊的时间,肯定会厌倦呆在这个地方,我非常抱歉,实在是委屈你了......"

亚里桑德罗走到红铜色头发的青年面前,低头看着他的眼睛: "帕尼诺,你怎么了?你还在生气,对不对?你明明还在生我的气,所以才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你是要我伤心,对吗?你做到了,我现在很难过......求求你别这样,冲我发火吧!骂我懦夫,用力打我!你要怎么样都可以,别这样折磨我,好不好?"

阿坚多罗把金发青年的双手拉开,他的掌心又湿又冷,像蛇一样。

"我没有生气,"他站起来,似乎不愿意跟神父贴得太近,"我早就不生气......我有资格生你的气吗?"

"不!"亚里桑德罗从背后抱住了他,"你明明就是!不要疏远我,我已经背弃了上帝,我抛弃了他给我的所有戒律,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的灵魂不再属于上帝了,它只能属于你......"

阿坚多罗用力挣脱了神父的怀抱,他转过身,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不对,亚利克,你永远都属于他!承认吧,跟我在一起你还是有罪恶感,对不对?即使你抛下了过去遵守的东西,可你还是认为两个男人的爱情是有罪的!承认吧,亚利克,你心底还是装着上帝!你和我毕竟不一样!"

"你在说什么啊?"

"亚利克,没有上帝,你心心念念的神根本不存在!如果真的有,那也是魔鬼假扮的!"

金发的神父脸上露出惊愕,他呆呆地看着红铜色头发的男人。

阿坚多罗望着面前宝石般的蓝眼睛,突然笑起来,"你一定不知道吧,可怜的亚利克,我的全家都是虔诚的信徒,我母亲甚至在临死时前一直不停地呼唤上帝,‘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她这样叫,可是那不勒斯的士兵还是强暴了她,割断了她的喉咙;主教大人说‘上帝是仁慈的',然后害死了我的乳母和救命恩人,把我送到修道院;安特维普神父在十字架下用鞭子抽我,一边把他恶心的玩意儿塞进我的身体,还一边叫‘上帝啊、上帝啊'......"

亚里桑德罗的胸口剧痛起来,他眼睛中酸涩无比,有些温热的东西流下了脸颊。

"你哭了,亚利克。"阿坚多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以前我可没敢告诉你,我曾经以为你的出现是上帝要向我证明,他还是存在的,因此他把唯一的一个天使派到我身边。可是你不是......你只是一个人。"

"帕尼诺......对不起,对不起......"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伸手轻轻把金发的神父拉过来,用手指擦着他流出的泪,但是泪水好像反而越来越多。"不要哭了,亚利克。"他放软了声音劝说道,"你不用自责,也不用内疚,我知道你当时什么都做不了,即使你冲进书房也无法拯救我!只要在那个修道院,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你看见同样的事情都不可能做出什么改变,懦弱是可以被原谅的。你不是还试图把我带走吗,这样已经足够了。"

"不!不!是我的错,是我......"亚里桑德罗把头靠在阿坚多罗并不宽厚的胸膛上,泪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前襟。

"别这样,亚利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你没有错,亚利克,你不过是再次证明,这个世界上只有恶魔,没有上帝......"

神父的身体内部好像有什么塌陷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永远都无法追回。一股从来没有过的绝望让他眼前发黑,他努力看清这个男人的脸,用红肿的眼睛看着那双美丽的琥珀色眸子。

他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爱你......帕尼诺......不管你叫费迪南德,或者是阿坚多罗。我唯一能确信的是我爱你,这跟补偿或者怜悯无关......我爱你......"

"我知道。"阿坚多罗笑起来,"那又怎么样呢?"

亚里桑德罗闭上了眼睛,几乎窒息:"帕尼诺,别这样对我......好吗?"

红铜色头发的男人用手指摩挲着神父苍白的皮肤,摇了摇头:"亚利克,离开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

亚里桑德罗以为自己这个时刻立即死去可能会更加幸福,至少他不会感受到心脏被人活活挖出来的痛苦!可惜他并没有如愿,虽然身体已经僵硬了,但当那个人放开他的时候,他还是贪婪地体会着他留在自己脸上的最后一丝触感。

他看到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坐回了椅子,近乎飘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向他说着什么。

"去罗马吧......我已经向佛朗西斯科要求了......你会被保举,被任命成为主教......"

--主教?要那个职位来做什么?罗马太远了......根本见不到你......

"......本来想你成为那不勒斯大主教,可是这里太复杂,你应付不了......在罗马附近找一个教区,更接近教皇......"

--不,帕尼诺,我不想见什么教皇,我只想看着你!

"凭着你的出身,要获得更高级的职位很容易......况且还有我和米兰方面的支持。亚利克,你会喜欢那儿的,你很快就会尝到权力的甜头......"

--我不稀罕那些!帕尼诺,别让我离开你!

"......瞧,如果你在教廷中有了一定的地位,这对我来说非常有好处......我需要你这样去做,亚利克......"

--需要我成为你的棋子?哦......原来是这样......

金发的神父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止住了,嘴巴里又干又涩,他站起来,勉强对着那个男人笑了笑:"帕尼诺,别担心,我会乖乖按你的安排去做的!你知道我无法拒绝你的任何要求,一直都是......永远都是。"

阿坚多罗看着这个消瘦的男人,他单薄的身体似乎连粗糙的灰色羊毛长袍都难以负担了,背部微微地佝偻着,眼睛仿佛是被水洗过的天空,蔚蓝、纯净,却空无一物。

红铜色头发的男人张了张嘴,淡淡地说:"再见,我亲爱的亚利克。"





金发的神父已经离开了,昏暗的室内再度陷入寂静。

阿坚多罗还是坐在椅子上,却把腿收了回来,蜷缩成一团。他把贴身的十字架拉出来,看了看,然后闭上眼睛放回去。

过了几分钟,雷列凯托敲开了房间的门,当他看到首领的姿势时有些错愕,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小心地走过去。

"有什么事吗,雷列凯托?"阿坚多罗没有动,平静地问道。

"大人,"忠心的护卫躬下身体,拿出一份火漆封好的信,"安茹公爵的使者送来了这个。"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展开那卷纸读完,慵懒地笑笑:"看来公爵殿下的胆子也不大嘛,他害怕正面跟阿尔方索的舰队作战,要求我先在陆地上解决。"

护卫皱起了眉头:"可是,大人,现在我们的骑兵数量太少了,连一千人都不到呢。而且,那些那不勒斯的贵族虽然名义上支持女王和安茹公爵,但是真正要让他们出兵,恐怕他们还是会有所保留。"

"你说的很正确,雷列凯托。可是如果不先打消公爵殿下的顾虑,他是不会霍然进入那不勒斯境内的,那时候我们就得单独对付阿尔方索,会更困难的。要让他放心,至少也得做出可信的动作。"

"大人......要不然跟米兰再联系一下吧。"体格超常的大胡子男人有些遮遮掩掩地说道,"请恕我直言,其实您在那不勒斯所做的一切很冒险,如果这次我们真的缺少兵力就贸然对阿尔方索动武,可能结果会很糟糕。"

"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你会背叛我吗,雷列凯托?"

"不!"大胡子护卫涨红了脸叫起来,"大人,您救了我,我会誓死追随您的!"

阿坚多罗笑起来:"那不就行了吗......谢谢你,雷列凯托,给我说说还有什么事。"

"唔......是。"大个子点点头,"尤利乌斯报告说教廷派来的特使已经到了,他们住进了卡佩罗主教的圣保罗大教堂。"

"特使是谁?"

"乔治奥·达·卡贝斯枢机主教。"

"哦?"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眼睛里闪过一抹亮光,"是不是从拉文那提拔上来的教区主教卡贝斯?"

"正是他,大人。"

阿坚多罗突然大笑起来,那古怪的声音吓了雷列凯托一跳。他直起身子,拍了拍这个熊一样的手下,安慰道:"别害怕,别害怕,我的朋友。我突然找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游戏......你会玩九柱戏(注1)吗?"

"我知道一点儿,大人。"

"我现在很想试试,用红衣主教的脑袋当球,会不会赢得更痛快。"

雷列凯托摸了摸头:"我不懂您的意思,大人。"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带上长剑,"走吧,跟我到教堂里去见见那只教廷的恶狼。"





(注1:保龄球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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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旦之舞(二十七 离别)

"曾经有死亡的波涛环绕我,匪类的急流使我惊惧,阴间的绳索缠绕我,死亡的网罗临到我。"

--《旧约·撒母耳记 22:5》



1421年 意大利 那不1422年 勒斯

命运是一个差一点儿就闭合的圆,越往终点走就会越清晰地看到起点,那些以为已经被抛入尘埃的旧事,会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

或许这是乔治奥·达·卡贝斯主教的真实感觉,他永远都没有想到的情况发生了:他竟然又见到了当年被他送到鲁瓦托斯修道院的孩子。

在他享受过乔安娜二世殷勤的招待回到住地后,仆人告诉他女王的雇佣兵首领来访,他甚至还以为这又是一个需要向他表示"敬意"的权臣,但是当房间的门关上以后,那个人缓缓地脱下了风帽,露出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虽然是从孩子变为了青年,可那俊美的轮廓还是残留的从前的痕迹,特别是灯光下浓密、美丽的红铜色头发,让主教立刻认出面前的人。他慌张起来,一方面是因为正视着自己的罪恶,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看清楚了这个男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当年的茫然和无神,只有讥讽、仇恨和冷冰冰的笑意。

卡贝斯主教张了张嘴想叫人,却发现自己手脚发软,什么都说不出来。然后那个男人抽出长剑指着他的脖子,建议他别做傻事。

阿坚多罗看到这个老人的时候很想用他的脖子来试试自己的剑是否锋利,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主教比七年前更老了一些,现在的他就像一个被火烧焦的枯树干,皮肤如同风干的橘子,那两颗混浊的眼珠藏在丝一样细小的缝隙后面,闪烁着更加贪婪、诡谲的光芒。

"是你......费迪南德·裴波利......"卡贝斯主教用乌鸦一般颤抖的声音说道,"你还活着......"

"真是荣幸啊,主教大人,您居然记得我,只有您还能完整叫出我的名字!"阿坚多罗笑起来,抓住老人的衣领把他拽到跟前,"您是不是很失望?我竟然没死在那个鬼地方,还大摇大摆地再次出现在了您面前!看起来您这些年过得非常好,这身法衣穿着是不是很舒服?我家族的土地让您飞黄腾达了?难道您从来没有梦到那对被您害死善良夫妻?"

主教狼狈地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阿坚多罗冷笑着,放开他,用优美的姿势在他面前展示着自己:"看,主教大人,我长大了,我有您失去的青春,我年轻、聪明、强壮、漂亮。而且,我还在您的安排下从修道院里学到了什么叫做‘不择手段'。现在您在我面前就是一条老狗,您不想猜一猜我将怎么报答您当年的‘恩赐'吗?"

老人恐惧地睁大了眼睛:"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您会知道的......"

阿坚多罗突然狠狠打了主教一个耳光,这个老人倒在地上,嘴角流出了鲜血。他瞪大了眼睛,万分恐惧地看着这个青年。

一直守在门边的雷列凯托好像也被首领的动作吓到了,他犹豫地说:"大人,这样会留下伤痕的......"

"哦,别担心。"阿坚多罗走过去,一脚踏在主教的胸膛上,笑眯眯地说,"我想主教大人很愿意为我掩盖。"他把身体的重量朝前移过去,同时阴森森地问道:"您一定会说这是从楼梯上摔下去造成的,对不对,大人?"

老人困难地喘息着:"你疯了......我是教皇的特使,你怎么敢......"

"这里没有教皇,您侍奉的主也不存在!您难道真的认为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会顾及我们这些卑微的生命?做梦去吧!现在没人会帮您!"阿坚多罗笑起来,"从现在开始您最好听我的话,否则我不会让您活着走出那不勒斯。请记住,我现在不是那个手无寸铁、软弱可欺的孩子了,我有足够的力量兑现我的话。"

主教的身体瑟瑟发抖:"你要做什么?"

"很简单,你不是要来传达教皇对新主教的任命吗?那就以你的名义请阿拉贡的阿尔方索来教堂观礼。"

"这......"

"很简单的任务,写封信或者传个口信都行,盖上您的章。但是记住,我亲爱的主教大人,无论如何都得让他来,否则--"阿坚多罗移开脚蹲下来,忽然按着老人的嘴,抓住他左手手指一掰!卡贝斯主教发出一声闷叫,几乎昏过去。

"瞧,您一定得完成我嘱托,"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笑嘻嘻地叮嘱道,"否则下次断掉的将是您全身的骨头!"





六月下旬的时候,那不勒斯的局势又有了小小的变化。

一直争执不休的大主教人选最后是由教皇亲自派遣的特使给定下来的。那是一个来自萨勒诺的年轻神父,不大出名,在政治上是中立,各个派别觉得他将来有拉拢的空间,所以反而都默默地赞同了。当然也有传言说他是教皇的"侄子"(注1),但是好像并没有太多的人对此感兴趣--至少是装作不感兴趣。

现在在那不勒斯城中,各派别争夺势力范围的斗争已经半公开化了,西班牙人的势力在王宫一带基本上被阿坚多罗·斯福查肃清了,但是他们在港口附近始终集结着,这让女王很心烦。作为最繁华的交通和商业枢纽,那不勒斯海港附近是不能长期被西班牙人占据的,因此,当阿坚多罗提出"用大主教的任命仪式引诱阿尔方索上岸,然后除掉他"的计划时,女王非常赞同。

按照阿坚多罗的安排,阿尔方索不可能忽略一个枢机主教的邀请,虽然他上岸肯定会带大量卫兵,但他也必须经过那不勒斯人控制的区域才能抵达教堂。这对于他来说是不得不做的一次冒险,而对于阿坚多罗来说也是绝无仅有的机会,他可以安排自己的士兵埋伏在那里,同时还有其他贵族的士兵参与进来,伏击国王陛下。

女王觉得这是报复背叛自己的那个养子的好机会,其他的贵族也觉得可行,但是他们的目的却不一样;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个时候趁机联合安茹公爵的人来进攻阿拉贡的舰队可能会取得更好的战果。阿坚多罗对这个主意嗤之以鼻:如果阿尔方索会摆出这么明显的漏洞给他们钻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呢!但是他并没有公开地反对,说实话,贵族们的失败对于均衡双方的实力来说也不是一件坏事。

于是,一个星期后的这个行动就被确定了下来......

同时,阿坚多罗突然交给了雷列凯托一个新的任务:要他跟着亚里桑德罗一起去罗马。体格超常的大个子一时间还有些不愿意,但是阿坚多罗的决定他从来没有违背过。

五天后动身时,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亲自把亚里桑德罗和两个护卫送出了城。

那天天气竟然很好,阳光里已经充分具备了夏天该有的热量,晒得人发烫,偶尔吹过的风却凉丝丝的,很舒服。树木和花草都已经进入了四季中最茂盛的时期,肆无忌惮地在道路两旁招摇。

亚里桑德罗骑在马上,金色的日光使他灿烂的头发显得很漂亮,近日来的憔悴似乎都被掩盖了。但是他的脸明显又瘦了,颧骨凸出来,眼睛也深陷了下去。他的皮肤苍白得发青,细长的手指骨节突出,似乎连缰绳都难以握紧的样子,最可怜的是那双美丽的蓝色眸子,装满了从来没有过的悲伤和落寞,看上去异常灰暗。

这个男人以异常恭顺的态度接受了阿坚多罗的安排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安静得到了近乎沉默的程度,能做的就是跪在自己的床边沉思,《圣经》在他的桌子上落满了灰尘。他就仿佛在用自己鲜活的生命缓慢地拥抱死亡,一点点把希望放逐到无底深渊去。

阿坚多罗给雷列凯托和阿托尼嘱咐完所有应该注意的事情,然后挥挥手打发他们走开了一些,转过头看着金发的神父。

两个人的目光在太阳底下显得很陌生,就好象是他们在五年前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双方都在极力想搞清楚各自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那个时候他们彼此是陌生人,无法探究心底隐秘的想法,而现在也是同样,曾经以为贴得很近的心却一下子遥不可及。

亚里桑德罗动了动嘴唇,在这一瞬间他几乎想乞求帕尼诺最后的怜悯,让他留下来。如果真的可以,他甚至愿意舍弃自尊和信仰。但当他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立刻明白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这双眼睛里找不到曾经的温情脉脉,它们冰冷而毫无生气,就这样漠然地看着他。

阿坚多罗走上去开始为亚里桑德罗加固马背上绑着的行李,淡淡地安慰道:"路上小心,如果出事的话就听雷列凯托的,他会照顾你。"

几乎皮包骨头的手缓缓地抚摸过那张漂亮的脸,好象一个盲人在用触觉来铭记面孔。有些粗糙的手指滑过浓密的发丝落到光洁的额头上,然后是柔软的睫毛和挺直的鼻梁,又沿着丰满的双唇来到了小巧的下颌,最后恋恋不舍地离开。阿坚多罗没有拒绝,非常安静地看着亚里桑德罗。

金发的神父低下头,吻了吻这个男人的额头:"祝福你,帕尼诺......好好保护自己。"

"谢谢,亚利克。放心上路吧,"红铜色头发的男人错开他的目光,用力拍了拍马臀,"自己当心,到了罗马记得去联系佛朗西斯科的人。"

神父点点头,调转马头走了几步,突然又转身看着阿坚多罗。他笑起来,那笑容像是垂死的天鹅,在阳光中美得有些炫目。

"帕尼诺!"他大声说道,"永远别忘了,我是爱你的。"

阿坚多罗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被泪水浸湿的眼睛,很快背过身走向另一边等待的侍卫。亚里桑德罗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突然感觉这次似乎自己将和他永远分离,笼罩在全身的绝望甚至比当年离开修道院时还要强烈,好像自己又将失去他,而且再也找不回来......

但是这一次,他是被他推开的,是帕尼诺选择了用自己的手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挖出了鸿沟,远远地把他隔绝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亚里桑德罗呆呆地看着红铜色头发的男人上了马,头也不回地离开,直到他的身影变得模糊,才在雷列凯托的催促下上路。

但他不知道,这个时候的阿坚多罗一直把手按在心脏的位置,那枚贴身的十字架已经深深地陷在了肌肉中,红铜色头发的男人就这样没有回头地奔向明天的战场......





坚硬的铠甲穿在身上,头盔包裹着大半个脑袋,连手臂和大腿上都覆盖着金属,在六月的天气里,这样的打扮让人热得受不了。但是雇佣兵们都已经习惯了,因为他们的工作就是在各种不同的条件下作战、杀人,他们绝大部分的忠诚献给金钱,可阿坚多罗率领的五百名骑兵却把忠诚给了他。他把他们从死亡、贫困、疯狂中救出来,然后亲自训练了他们,让他们知道怎么样用死亡去换取生存和金钱,然后再让他们相信,跟随自己是一生中最正确的事情。

所以阿坚多罗知道在今天的这场战斗中,整个那不勒斯还有这五百个骑兵是可以信赖的。

女王的贵族们都对今天的战斗迫不及待,似乎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为战胜阿尔方索而大肆庆祝,他们各自拨出一小部分兵力来援助红铜色头发的雇佣兵首领,而把大部分力量放在了夺取港口控制权的行动上。路易的舰队也会在今天开始行动,夹击倒霉的西班牙人。他们就像一群愚蠢的野狗,在狮子还没倒下的时候就开始狺狺狂吠,为了夺得更多的肥肉甚至不愿意分神来帮助自己那位对付狮子的战友。

阿坚多罗却明白他们还有一项顾虑:如果这次能赶走了阿尔方索,功劳最大的人将成为他们最忌惮的人。自己作为联络安茹公爵、营救出女王、对抗西班牙人等计划主要的策划和执行者,会是他们最大的权力威胁,所以更多的贵族是巴不得自己能在这次战斗中跟阿尔方索来个两败俱伤。

可是自己不想让他们如愿!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又一次按了按胸甲下的那枚十字架--因为亚里桑德罗不在他的身边,所以即使更加危险的情况对于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关系,他已经除去了自己最后的一个弱点。

现在是凌晨,气温还比较低,大多数人包在铠甲中的身体却在发热。他们从昨天傍晚开始就集结在这个地方,等待着阿拉贡的国王阿尔方索。离这个宽敞的街区交叉口五十码的地方就是可以跟圣马可广场媲美的大教堂广场,尖顶上的十字架黑魆魆地矗立着,像巨大的凶器刺向天空。

周围非常安静,没有一点声音。这个街区的居民都已经被强迫赶走,即使天亮了也不会有人出现。阿坚多罗知道阿尔方索一踏进这个地方就立刻会感到不对劲,但是没有关系,那个时候他也绝对不可能退回去的,因为还有两百名士兵已经封住了他的来路......

天开始蒙蒙亮了,好像沉睡的血液也骚动起来。阿坚多罗看着薄薄的晨光从教堂的后面慢慢透出来,把那个十字架染成了暗红色。

这时一个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到尤利乌斯跟前说了几句,这个新任的副手立刻来到阿坚多罗身边,低声报告:"大人,他们来了。"

红铜色头发的男人露出微笑,朝身后的士兵抬起了手。

骑兵们从隐蔽的角落中缓缓地走出来,在广场上静静地排成了方阵,不久之后,从远处的街道中传来了马蹄声和脚步声,阿坚多罗抬起头,看见了旗帜下的那个男人。

阿尔方索,他穿着最华贵的紫色外套,带着帽子,脖子上挂着黄金十字架,骑在马背上的身躯显得高大笔挺,整个人就如同石壁上雕刻的传说中的君主。阿坚多罗知道,确实有些人天生就该当国王,他们坚韧、顽强,渴望征服;他们没有别的偏好,唯一的目的就是用天赋的能力获得土地和权力;他们不爱一切,爱的只有荣耀,为了这个他们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毁灭所有阻挡他们的东西。

当前方的一切慢慢地、清楚地展现出来时,最前方的黑发国王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也明白自己进了那不勒斯的包围圈,他抬抬手,身后的士兵们迅速把自己的君主保护在中心。骑兵在外围,步兵在里面,好像总数也仅仅四百多人。

阿坚多罗对西班牙人的反应感到很满意,喃喃地说道,"陛下,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较量!"

他抽出长剑,慢慢地、笔直地指向了对面的人。

......

战斗开始了,宽阔的广场成为了杀戮的战场,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在上帝的十字架下生死相搏。骑兵和骑兵,步兵和步兵,骑兵和步兵......不断地有人惨叫,鲜血飞溅。有人被砍断了手,有人被刺穿了腹部,有人被拉下马踩死,有坐骑拖着主人的尸体毫无目的地狂奔......

这是地狱,但阿坚多罗觉得这才是适合自己的地方,这是他熟悉的感觉:手中握着长剑,锋利的剑刃切落人的四肢,剖进人的肉体,温热的血溅出来,扑在脸上,鼻端环绕着令人作呕的腥气。他还是应该活在这样的地方,用生命的消逝来证实自己活着,在这里他可以主宰别人的生死!上帝在这里失去了他的力量,只有恶魔才是唯一的神!战场上的每个人都只希望杀掉更多同胞,每个人的都是撒旦!

阿坚多罗挥动着血淋淋的长剑,为自己开辟一条死人铺出的道路,这路直通向阿尔方索。他好像已经丧失了其他的感觉,只知道在铠甲里,那个贴身的十字架跳出了衬衫,在金属和肉体那狭小的空间中碰撞出极其细微的声音。

阿坚多罗周围的敌人像被飓风刮过的小麦一样倒下去了,他琥珀色的眼睛里盯着那个黑色头发的男人,他镇定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自己一步步朝他走过来。

用长剑刺死了最近的一个步兵,阿坚多罗朝着三码外的阿尔方索露出血淋淋的微笑:"早安,陛下,不介意陪我活动一下手脚吧?"

阿尔方索第一次见到这个样子的阿坚多罗:他全副武装,从头到脚都是铠甲,鲜血溅满了锃亮的金属,可是脸上的笑容却艳丽得让人心惊胆战。

黑发的国王示意那些想拦住他的卫兵让开,然后摘下帽子,缓缓走过来,拔出了长剑。"真是荣幸,斯福查大人,"他不慌不忙地说道,"没有想到我们竟然还可以在这里比试一下。"

"对。"红铜色头发的男人笑了起来,"不过这一次,我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死去......"





亚里桑德罗一路上都感觉不好,他吃得很少,睡得也不安稳,总觉得心头烦躁。虽然他很想把这些归咎为天气的原因,可是也明白那只是一个借口。

亚里桑德罗知道自己并不是神经质的人,然而现在他老是忍不住去回想那令他痛苦万分的一幕幕。他忘不了阿坚多罗每一句残酷的话,就好像自虐一样,每当他静下来就会翻来覆去地在脑子里重演那些场景。

就像此刻,当他们露宿在路边,雷列凯托把干粮递给他的时候,他竟然愣着,完全没有看到面前的人。

有着灰熊体格的男人怕吓着他似的轻轻叫道,"神父,吃点儿东西吧。"

"呃......谢谢。"亚里桑德罗有些抱歉地挤出一丝微笑,但是却没有接受这个护卫的好意,"你们吃吧,我现在......没有胃口。"

雷列凯托皱起了眉头,讷讷地收回了手,然后在金发青年身边坐下,大口大口地把面包和熏肉塞进嘴里。他毛茸茸的络腮胡子底下好像藏着淡淡的不满,这从他那毫无掩饰的粗鲁动作中很容易就看出了。

亚里桑德罗有些不好意思,猜想着也许是自己拒绝了他的好意让这个男人有些生气。他靠过去,拿起了他身边的酒。

"对不起,"神父说,"雷列凯托,我不大想吃东西,喝点酒就好了。"

"哦......"大胡子的表情并没有好转,他瞟瞟亚里桑德罗,好像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雷列凯托,你怎么了?"神父微微觉得诧异,在他的印象中这个男人并不是那种吞吞吐吐的人。

大胡子护卫看了看在旁边睡着的阿托尼,犹豫着问道:"神父......您......您很不愿意到罗马去吧?"

亚里桑德罗愣了一下,然后把脸转向熊熊燃烧的篝火:"你怎么会这么说?"

"我看得出来,您不大痛快,路上一直闷闷不乐!"雷列凯托回答道,"怎么说我也认识您一段时间了,您以前可不这样。说真的,我也是,神父!向上帝发誓,我不愿意到那儿去!"

亚里桑德罗转头看着他:"是吗?可你还是跟我一起上路了。"

"那是因为斯福查大人这样命令我!只要是他的命令我从来没有违背过......"

"为什么?"神父难得地笑了。

雷列凯托的脸红了:"那是因为我的命是大人救的!我以前是西尼加里亚的农民,家里的人都死于疟疾,有一次领主老爷说我偷了他的东西,要吊死我。大人刚好来招雇佣兵,就用十个金币把我给赎下来了。所以我向上帝发誓说要一辈子服从他的命令......而现在,"大个子垂下脑袋,"在这样危险的时候,我却不能在他身边保护他,实在是......"

"危险?"亚里桑德罗忽然抓住了一个敏感的词,"为什么这么说?"

雷列凯托的脸色有些尴尬,他看了看金发的神父,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慢慢说道:"今晚一过--就是明天凌晨的时候--大人会在城里伏击阿拉贡的阿尔方索!我们现在只有不到六百人的骑兵,还要跟那些贵族对调一百人,配合他们攻打港口。这对于我们来说就不大容易取胜了,毕竟我们现在的力量很小,远远不如当初跟佛朗西斯科大人在一起的时候了。我请求大人让我参见这次战斗,可是他坚决不允许,他认为我来保护您可能会更好。"

亚里桑德罗的心脏好像突然被攥紧了,他追问道:"告诉我,有多危险?"

"说不准,我跟在大人身边还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慎重过。我想......我想他让您这个时候去罗马,也是为您好。"

一个念头从亚里桑德罗心底一晃而过,接着不祥的预感愈来愈重。

"自从我跟随大人以来,他还从来没有做这么冒险的事呢!真是奇怪......" 面前的大个子继续诉唠叨着:"要我说啊,神父,您大可不必这样不开心,大人现在让您去罗马也是为您好啊......胜负未定的时候呆在那不勒斯非常危险。您是大人重要的朋友,得去安全的地方。可我是他的卫兵啊,我的工作应该是保护他......"

亚里桑德罗猛地跳起来,飞快地骑上马,双腿一夹就朝那不勒斯奔去。

雷列凯托和被惊醒的阿托尼都吓了一跳,根本来不及阻拦就看见这个灰色的身影消失在了浓重的夜幕中。大胡子护卫狠狠地一跺脚,招呼发呆的同伴:"快!快追上神父!上帝啊,他这是怎么了?"

明亮的月光照在空旷的大路上,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亚里桑德罗拼命地催动胯下的马朝前跑,风吹过他的耳朵,好像是阿坡里昂(注2)在不停歌唱,更让他胸膛中的一颗心几乎跳出来。

他恨不得能立刻拥有一双翅膀,飞到帕尼诺的身边,他要问问那个人:他真的是希望自己离开,还是要保护他?他要知道答案。此时此刻帕尼诺是不是已经开始了血腥的战斗,他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陷入苦战?他是战胜了阿尔方索,还是倒在了后者的剑下?如果是后者--亚里桑德罗咬住了下唇--千万不要是后者,否则他真的会有诅咒上帝的念头!

月亮高高地刮在天上,还有8个小时就会天亮,大路延伸出去仿佛看不到边,金发的神父疯了一样朝那不勒斯奔去!

希望还来得及,希望上帝给他一点时间回到帕尼诺身边!





注1:那个时候,说教皇的"侄子",实际上就是教皇的私生子。

注2:阿坡里昂:专司毁灭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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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旦之舞(二十八 剧终)
"我的心灵消耗,我的日子灭尽,坟墓为我预备好了。"
--《旧约?约伯记 17:1》

1421年 意大利 那不勒斯
太阳已经渐渐露出了金色的光芒,日出终结黑暗,而这个时候教堂广场上的战斗也进入了尾声。
阿坚多罗站在原地,气喘吁吁地看着对面的男人。他听不到身后逐渐稀少的喊杀声,好象压根就不关心这场战局。现在他的眼睛里只有面前的敌人--他承认的对手。
没有人能来打搅这两个男人的对决,他们享受着单独厮杀的快感。
阿坚多罗已经抛开了头盔,上身的铠甲也丢在一边--坏掉的皮扣让它无法贴合在身上,只能是个累赘。现在他跟阿尔方索一样,只穿着单薄的衣服,手握长剑站在地上。
阿尔方索摒住呼吸看着那个男人:他红铜色的长发披散下来,脸上、身上、手上......到处都是鲜血,衬衫敞开了,汗湿的胸膛上挂着那个陈旧的十字架。他的身体和四肢都不可思议地修长、迷人,俊美的面孔即使沾满了凝结的血块也让人无法移开双眼。阿尔方索不得不赞美这个人,如果他真的是撒旦,恐怕还是有不少人愿意成为他的奴仆。
"陛下,"阿坚多罗甜蜜地笑道,"看看您现在多么狼狈!怎么样?是不是累了?"
黑发的国王确实觉得奋力挥动长剑的双手发麻,衣服上也被划出了一道道的口子,但是他知道对手的情况同样不好。阿坚多罗的脖子和腿上各有两道伤口,不算严重,但是足以对他的动作产生影响。阿尔方索对他笑道:"斯福查大人,想不到您的剑术又进步了。"
"过奖了,陛下。"红铜色头发的男人甚至微微鞠了一躬,"这都是拜您所赐,我可没敢松懈。不过,您可得快点儿,否则港口那边的贵族军队也许会把您的军舰都烧光呢!"
阿尔方索哼了一声:"我可不用担心这个,您真以为那些笨蛋能威胁我?斯福查大人,我今天得杀了您,当然要好好珍惜跟您的最后较量!"
阿坚多罗笑起来:"您不是已经杀了我吗?您故意对亚里桑德罗暗示,让他负罪地向我忏悔,而您早就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您成功地让我离开了他,您已经毁了我了!"
"不,斯福查大人。"黑发的国王摇了摇头,"我说过,没有人能毁掉你,除了你自己。"
"说这话太伪善了,陛下。"
"真的还要逃避吗,阿坚多罗?"
雇佣兵首领的脸抽搐了一下,却没有说话。阿尔方索微微甩了甩头:"看看你,你按照自己的意愿来锻造一根联系着希望的链子,却用错了材料,让它从一开始就存在着最薄弱的一环。我不过是向你指出这个错误,承受不了的是你自己。"国王望着周围的死尸和撕杀,最后把目光落到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身上:"如果是以前的你,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阿坚多罗,现在你轻易地就赌上了好不容易才拥有的一切。"
"是的,一切!这是您希望的--"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再次大笑起来,"哦,陛下,实际上我的军队和势力对我来说比你想象的还要可贵!可是我乐意这样做,从七年前开始,我就盼望着这一天,这是决定着那不勒斯将来命运的一天,是我送给家人和自己的礼物。"
"我明白--"
"不!"阿坚多罗脸色一变,突然尖锐地叫了起来,"您什么都不明白!当您作为一个王子享受着荣华富贵的时候,我却从父母兄长的死尸堆里爬出来,辗转在那些恶棍中!我不愿意这样死掉,如果不想着报仇我又该拿什么勇气活下去?为了让这些毁了我一生的人得到惩罚,我费尽了心思,您却偏偏要和作对--"
他停顿了一下,又露出奇怪的表情:"哦,不,不对,不是你!跟我作对的是上帝!是他毁了我的一切,是他让你出现在我面前阻挠我,是他假惺惺地把亚利克给了我,然后再夺走他......是他!我的命运都是他在操纵,他以为我是什么?玩具?我们崇拜他,还要负责让他开心吗?去他妈的上帝,他该死!我诅咒他!听见了吗,陛下,我诅咒他!"
阿尔方索听着对面这个男人冲他吼叫,只觉得全身发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面充满了血红色的恨意,却从来没有这样动人心魄。
阿坚多罗脸上的疯狂很快又收敛在了妩媚的笑容下,他跨过面前的尸体,一步一步朝黑发的国王走来,轻柔地说:"好了,别再说那些毫无意义的东西了,陛下。来吧,继续我们的较量。"
阿尔方索还是没有动,他叹了一口气,突然问道:"神父现在走到哪儿了?"
红发男人冷笑一声:"您还在打亚利克的主意吗,陛下?"
国王摇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要用一个濒临疯狂的印象让我轻敌,或许我不能让你如愿了。"
阿坚多罗的眼睛眯起来,停下脚步。
"我的部下告诉我你送走了神父。在这个时候让他离开那不勒斯,斯福查大人,他对您来说果然非常特别。我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我们在海边的对话虽然让你对整个世界绝望,但是你仍爱着他--你用自己的方式在爱他。你怨恨上帝,却永远不会恨他,所以......你身体里还有一个理智的灵魂......"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毫不介意地挥动他的长剑,并没有被揭露之后的惊讶,更没有反驳:"说这些又怎样呢,陛下?我可以告诉你我永远不会去恨亚利克,我爱他--不管他在哪里,不论他对我做了什么!听我这么说您是不是很遗憾?"
"不是遗憾!"阿尔方索笑了,"是嫉妒,我终于可以承认现在我非常地嫉妒神父......或许我真该派一个小队追上他,杀了他!这样或许才能真正让你发疯,竭尽全力来杀我!"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对这个玩笑有发自心底的厌恶,他狠狠地盯着对面的男人:"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割下您的舌头,陛下!"
两把长剑锵地碰在一起,溅出火花!
其实在说话的一瞬间,阿尔方索真的后悔了!
或许杀了神父会比较好,他知道如果那样做自己在这个男人心里将是抹不去的烙印!因为他已经亲手粉碎了阿坚多罗构筑的幻影,把那一丝光明埋到深深的黑暗中,如果再夺去他深爱的人,那么不管将来会怎么样,这个男人将永远无法忘记他了!这个念头让国王心动,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强烈地想要某个人记住自己。
而与此同时,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好像感受不到腿上的伤痛,不顾一切地挥动着他的剑。那些动作依旧又快又狠,仿佛真的想刺穿这个男人的心脏!
阿坚多罗知道即使杀了他也无法挽回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不管是一个国王的尸体还是一个被搅乱的国家都无法把他和那个金发青年变回到原来的样子,他们永远不能再交缠着手指躺在一起!一个杯子破碎后就拼不回原状,一朵花凋谢以后就不会长回原地。所以阿坚多罗会忍不住去想象阿尔方索浑身是血的那一刻,但不知道究竟是恨他还是恨自己--
长时间的搏斗让两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开始发觉体力不支,他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手中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但这个时候,每一次进攻反而更加危险,因为他们都是精明的战士,绝对不会再浪费任何体力。
越来越明亮的光线让阿坚多罗看清了阿尔方索的眼睛,那双眼睛黑得没有一丝杂色:国王陛下,他是真的那么渴望杀掉自己啊!红铜色头发的男人微微一笑,又是几个连续的砍杀,长剑劈空了,他一歪头,侧身躲过了对面刺来的利刃,但那剑锋却挑住了荡起的十字架。稍稍一用力,链子断了,直坠下去!
一阵莫名的慌乱登时窜上阿坚多罗的心口!
亚利克!亚利克!
他几乎是反射般矮了矮身子,立刻伸出手去抓那小小的十字架......
几乎只隔了一秒钟,他感觉右胸一凉,利刃已经刺了进去!


其实阿坚多罗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当他知道阿尔方索的剑刺进了自己的身体里时,居然因为先接住了落下的十字架而松了一口气。
长剑掉到地上,他单腿跪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感觉右胸开始刺痛,温热的血争先恐后地流出来,接着有液体涌上了喉管,让他开始咳嗽。
他想站起来,但是巨痛让手脚都在发软,没有一点力气。他把十字架紧紧攥住,放在心脏的位置,然后倒了下去。
一双有力的手臂及时接住了他,把他揽进怀里。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抬起头,看清了一双黑夜般的眼睛,初升的太阳把光线投射在这个人脸上,让他看上去英俊夺目。阿坚多罗笑起来,鲜血涌出口腔。
"恭喜您,陛下......您这次是真的打败我了。"他挣扎着说道,"不过,您也上当了......我本来没打算杀您......做做样子就会放您走......您死了,谁来跟路易争这个地方......"
黑发国王的脸上毫无表情,他用手擦去阿坚多罗嘴角流下的血:"我知道......别再说了......"
"陛下......我恨您......我讨厌您......"
"嘘......你的伤势很重。"
红铜色头发的男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哦,是的......我快要死了......可是,陛下......您也输了,您不能得到那不勒斯......"
"很开心吧,费迪南德?"阿尔方索紧紧地用手按住伤口,可是仍旧不能止血,他感觉到怀里的男人手脚开始抽搐。
阿坚多罗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国王,指尖深深地掐进了他的皮肤里。"陛下,请......好好照顾......我的孩子......"红发青年第一次用恳求的语气说道,"......希望是个男孩儿......他一定很漂亮......"
"是的,就和你一样。"阿尔方索点点头,"我以我的王位发誓,我会让他得到你所没有得到的东西。"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再次笑起来:"......看......陛下,您还不承认......您......爱上我了吗?"
黑发的国王闭上眼睛,想到了他们第一次在"金蔷薇"酒馆里见面时,阿坚多罗那头长发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彩;在小树林的溪边,他如同水妖一般朝自己走来;在王宫的月色下,他像纳西索斯一样凝望着喷泉中的脸;他想起他们在比试剑术的时候,这个男人优美而矫健的身姿;还有那个夜晚,在被自己拥抱的时候,他拼命压抑的呻吟和努力克制的颤抖......这个男人的一切阿尔方索都可以非常清楚地回忆起来,他忘不掉他跟自己谈判时狡黠的讨价还价,在愤怒中的质问和发泄,他的微笑、嘲弄、狠辣、怨毒、讥讽......啊,还有在海边的时候,他流下的那滴眼泪......他的每个表情都那么鲜活。
爱他吗?或许是的......
阿尔方索低下头看着怀里的人,血已经浸透了雇佣兵首领的衬衫,他的脸色呈现出可怕的灰色。死神正在一步一步靠近这个男人。
死亡可以带走一切,死亡让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回忆--而正是自己制造了死亡!
阿尔方索的心脏像被戳了一刀似的剧痛起来,他突然狠狠地吻住了这个男人,血腥味弥漫在嘴里,然后渗到了整个身体中。
"阿坚多罗,阿坚多罗......"黑发的国王喃喃地在红发青年的耳边说道,"......你不会如愿的,我永远也不会对你说那个词,永远......"
而他怀里的人却只是断断续续地笑着,咳出更多的血。
这个时候有人从远处跑来,一路高叫着,"陛下!后面的路通了,快走吧!陛下,快!我们可以撤退了!"
阿坚多罗感到自己离开了那个带着炽热温度的怀抱,然后被小心地放在了地上,他的感觉在慢慢地流失,迷蒙的视线中只有墨蓝色的天空。太阳的光一点一点地把黑暗赶走,白昼正在取代夜晚。
又是新生的一天......阿坚多罗叹了口气,他恐怕不能看到太阳了。
有人又来到了他的身边,试图救他,有人解开他的衣服,用布条塞住伤口,捆住胸膛。他们的脸很模糊,似乎是他的部下。阿坚多罗烦躁起来,他不想看见他们,他只想见亚利克......
红发青年更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十字架,喃喃地念着那个名字。他又想到了父亲和母亲,还有科西斯,他会见到他们了?真好,这么多年来,他几乎连在梦中也不曾见过他们。但是他突然又感到有些害怕......如果自己真的见到他们,他们会不会责怪他没有完成最终的报复呢......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他明白这个时候不能太贪心,最强烈的愿望想一个就可以了:
"亚利克......对不起,我真的想再见见你......哪怕就看一眼......"
身体已经在发冷,似乎流出的血带走了全部的体温,呼吸也变得异常艰难,每吸一口气都得用尽全力。阿坚多罗更努力地把所有的力气都聚拢起来,拼命在脑子里回想亚里桑德罗的模样--
那头比阳光更灿烂的金发,那双如同天空一般的蔚蓝色眼睛,还有苍白斯文的面孔。在修道院的马厩外面,这个男人冲自己温柔地微笑着,正是这笑容把他拉出了最黑暗的地方......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笑容,注定了他一生都无法忘记。
身旁的人又在喧哗,乱哄哄的,阿坚多罗皱起了眉头,恨不得把他们都赶走。
远处好像有人骑着马奔了过来,那人跌到地上,又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跑向这边。阿坚多罗很想看清楚那是谁,但是眼睛却不听使唤地闭上了......

亚里桑德罗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疯了--
他大汗淋漓地赶回那不勒斯时,在圣保罗大教堂前的广场上只看到遍地的尸首,鼻腔中充满了飘散在空气里的血腥味儿,他慌乱地寻找着他的帕尼诺,很快便看到了围在一起的人;那是阿坚多罗的部下!
但是红铜色头发的年轻人又在哪儿呢?
神父跌跌撞撞地越过尸体朝他们走去,心中的恐惧一层层加重:上帝啊,请千万别让最坏的情况出现在他眼前,请怜悯他!在他如同疯了一样赶回来以后,不要把他打下地狱!
金发的青年怀着一颗狂跳的心扒开人群,眼前突然一阵眩晕:
这不是他的帕尼诺--
他的帕尼诺从来不会有这样苍白的皮肤,他从来没有流过这么多的血,他的脸上不曾笼罩过死亡的灰色!他不会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面对他!
亚里桑德罗的胸口有窒息般的疼痛,他扑上去,急切地抚摸着那张俊美的面孔,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费迪南德......帕尼诺......阿坚多罗,无论是哪个,只要让他醒来就好。
一时间,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有剩下,好像只有他的呼唤回荡在杀戮过后的广场上,显得空旷而渺小。
神父把脸贴在这个男人的胸口,滚烫的泪水和鲜血混在一起,染红了他的皮肤。亚里桑德罗内心一片空白。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原来自己根本无法离开眼前的男人,无论他对自己做了什么。从看见那个修道院中瘦弱的男孩儿开始,这双如同琥珀般的眸子已经吸走了他所有的灵魂。上帝从来没有给他任何考验,是他拼命在抗拒自己的心!命运给他开了多么大的一个玩笑啊,他以为帕尼诺因为厌恶驱逐他,却原来是因为爱他!而他的自怜和狭隘却让他什么也不知道......非要在死亡来临时他才能够如此坦白吗......
"醒来啊,帕尼诺......"亚里桑德罗哽咽着说,"求求你,睁开眼睛!我知道你是爱我的,醒来啊......告诉我......我发誓我不会再离开你,不管你对我说什么......永远不会......"
他冰凉的脸更紧地贴在这个男人残留着温热和血污的胸膛上,似乎还能感觉到一点微弱的心跳。神父抬起头来朝周围的士兵大喊着"救救他",而那些男人眼中却流露出悲哀,然后摇摇头,默默地用没有折断的长矛搭成了担架,把他们的首领放上去,抬到了肩上。
金发的青年被人拉开了,在他模糊的视线中,那个男人沾满鲜血的手垂在外面,一截小小的十字架挂在上边儿摇摇晃晃,在金色的阳光下发射着刺眼的光芒。
神父愣住了,过了很久以后,他推开身后的人,慢慢走上去,用虔诚的姿势握住了那只手,印下一个吻......



(尾声)
后来的事情,雷列凯托记得非常清楚。
1421年六月底在那不勒斯发生的大混战中,阿拉贡王朝的国王阿尔方索五世退回到自己的旗舰上,迫于岸上的对抗和法国人的威胁,他离开了意大利回国。7月5日,乔安娜二世宣布剥夺阿尔方索的继承权,改立安茹公爵路易三世为继承人。女王处死了很多叛徒,其中也包括把女儿"献给"阿尔方索的乌尔塞斯侯爵,而雷列凯托那个时候才知道他首领的妻子被掳到了西班牙,从此以后再没有回到过意大利。
他和阿托尼赶到了那不勒斯,把残余的士兵全部带到米兰,交给了佛朗西斯科?斯福查大人。在叙述那场惨烈的伏击战时,栗色头发的青年一直背对着他,没有回过头,他不知道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从此以后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留在米兰,继续为斯福查家族效力。
1423年阿尔方索五世插手他的亲戚恩里克和胡安在加泰罗尼亚的事务,之后又卷入了卡斯蒂利亚的内政。事隔九年后,即1432年,他重返意大利,经过封锁加埃达港、与热那亚人作战被俘、跟米兰大公菲利普?马利亚?威斯康蒂结盟后,又陷入了争夺那不勒斯的战争中。由于内政的变动,乔安娜二世曾在1433年又确立了他的继承权。
再次的反悔让路易三世勃然大怒,他尝试着再次用武力夺取这个王国,却在1434年接到主的召唤。他去世后把继承资格转给了弟弟勒内,1435年乔安娜二世去世,却再次玩起了出尔反尔的戏码,她在遗嘱中让勒内继承王位。这位年轻的安茹公爵、洛林和巴尔公爵、普罗旺斯伯爵和那不勒斯国王在跟阿尔方索五世的争夺土地的中败北,于1442年退出了意大利。阿尔方索五世最终得到了那不勒斯王国,此刻这个国家已经经历了二十多年的战乱。
后来西西里和那不勒斯合称为"两西西里王国",阿尔方索五世成为那不勒斯阿拉贡王族世系的第一代国王。他于1458年逝世,西西里传给弟弟胡安二世,而那不勒斯留给了他的私生子费迪南德。
尽管这个有着红铜色头发的男子跟他的父亲阿尔方索并不大相像,让很多人怀疑他的出身,但是他的凭借教皇击败安茹后来的竞争者约翰时,还是表现出了跟他父亲一样的干练。雷列凯托曾经跟随米兰大公见过这个青年一次,他惊诧于这个孩子少见的发色,在他的一生中,只见过一个人有那样漂亮的头发。
维斯康蒂家族的米兰公爵菲利普在1447年去世,雷列凯托所追随的佛朗西斯科?斯福查随即宣布米兰成为共和国,后来在征讨威尼斯人的战斗中佛朗西斯科倒戈相向,在1450年攻克了米兰,成为米兰公爵,斯福查家族成为了米兰的统治者。当时,公爵还特地到1424年去世的老队长亚科波?斯福查大人的墓地上报告这个好消息。
而那个曾经从1416到1421年间在这些人中周旋过的红铜色头发的俊美青年已经很少能被别人想起了。除了那些卸甲归田的士兵偶尔还能回忆起那个短暂的首领之外,几乎没有人还记得阿坚多罗?斯福查这个名字。
只有雷列凯托例外,但是他也搞不懂在1421年夏天的那场大战中,当他心急火燎地赶回那不勒斯时,他效忠的男人究竟是死是活。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当他来到朗克酒店时,阿坚多罗的尸体(或者本人)已经不见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个金发的神父亚里桑德罗?德?阿尔比奇。他曾经问遍了所有的人,也试图寻找他们,却异乎寻常地没有结果。
1434年大银行家族的成员科西莫?德?美第奇以人民对阿尔比奇家族税收的不满和对卢加战争的失败为理由,**了阿尔比奇家族的统治权。这个家族的势力一落千丈。当时雷列凯托借机去佛罗伦萨试图寻找金发的神父,连佛朗西斯科?斯福查大人都非常支持,然而最后这个大个子却非常失望地回来了,因为即使是在阿尔比奇家族最危难的时刻,那个苍白的青年也再没有出现过,当然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还是下落不明。
当这个体格如熊一般健壮的男人经历了无数战斗成为男爵,并一步步走向暮年的时候,他偶尔会想:其实那两个人的下落也并不重要,在这个黑暗混乱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是重要的,他们都是上帝安排在棋盘上的小小棋子,怎么走都是由命运的丝线在操纵。上帝给了他们一个舞台,他们就用自己的生命演了一出精彩的戏,可能参与这出戏的人有很多,但最后品尝结尾的却只有他们自己。
这个世界如此丰富多彩,每个人都费尽心机地在争取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要么成功,要么失败,而对极少数的人来说,活着的目的就是追逐,即使前方的路有可能通往悬崖,他们也无法停下脚步。



(END)




以下真实历史资料,供读者参考。

斯福查家族和雇佣兵

刻板观念里的雇佣兵大多是身世坎坷、孑然一身流浪之类的人种,只要诱因足够就可以使唤为之卖命。但中世纪在意大利的雇佣兵首领,本身可能是一地的领主,拥有封地、头衔乃至于家族称号。

这些雇佣兵或许不是出身贵族,在刚开始时,可能是因为教皇的册封(如约翰.霍克伍德,John Hawkwood))或者个人声望到达一种地步(如佛朗西斯科.斯福查,Francesco Sforza)而获得领土。在他们声势渐渐壮大后,可能雄踞一方(如米兰的斯福查家族),也有可能依附更大的国家或家族,为其服务,自己则成为雇佣兵。虽然屈居他人之下不一定能使实质领土增加,但在金钱获得、扩展势力或者寻求庇护上也不无帮助。

斯福查家族开始于一位名叫穆齐奥??阿坚多罗(Muzio Attendolo,1369-1424)的农民,他有个别名叫「Sforza」,意思是力量(forcer),后来改名亚科波.斯福查(Jacopo Sforza)。目前找到对于这个人描述较多的中文化资料,一个来自马基雅维里的「佛罗伦萨史」(注一),另一个则是雅各布.布克哈特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



1414年拉迪斯拉斯死后,乔安娜二世继位,这时亚科波早已经在那不勒斯王国服役。乔安娜二世在1401年和一位哈布斯堡家族(House of Habsburg)的成员威廉(Wilhelm,duke of Austria,1370-1406)结婚,但因为第一任丈夫早死,乔安娜继承王位时身份是位寡妇,只是她私下也养着一位名叫潘多尔费洛(Pandolfo Alopo)的情夫。在接下王位时,亚科波和潘多尔费洛都握有相当大的权力。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1415年女王和一位法国波旁家族的雅克(Jacques,1370-1438,一般写James of Bourbon,count of La Marche)(注二)协议联姻,但是雅克到达那不勒斯后被拥护为王,造成乔安娜二世和自己丈夫反目。刚开始时雅克节节胜利,杀了潘多尔费洛、囚禁亚科波,并将女王半软禁起来。由于潘多尔费洛是以廷臣的身分取得权势,被雅克杀了后,震荡的局势造成贵族的不安和反对,一些贵族暗中使力,使雅克在剥夺亚科波权力后将他驱逐,女王暗中指使亚科波到罗马斡旋,以重新取得她在罗马的势力(因为拉迪斯拉斯和教廷不合),后来女王在和雅克的争夺中取得胜利,在1416年将对方囚禁。

1417年,乔万尼.卡拉乔洛(Giovanni Caracciolo,也写成Sergianni Caracciolo)成为女王的新情夫,新教皇马丁五世(Martin V,1417-1431)因为乔安娜二世承诺放弃罗马,故转而向乔万尼表示友好。此举压迫到亚科波在那不勒斯的势力,在他回到那不勒斯后,为了要重新夺回主控权,亚科波选择退离,打算拉拢法国安茹的路易。

1419年乔万尼疏远亚科波和马丁五世,加上亚科波突然撤军使得女王失去武装力量,在1420年安茹的路易三世(Louis III,1403-1434)进犯时,女王转向阿拉贡的阿尔方索五世(Alfonso V)求助。在当时意大利的雇佣兵势力中,向以布拉乔(Braccio)和斯福查两派为大宗,女王求助于阿尔方索五世后,让布拉乔(Braccio da Montone)掌握了军队。

阿尔方索成功击退法国人后,在1421年以女王养子身份得到继承权。因为女王的善变反复使得阿尔方索不敢掉以轻心,同样的女王对他也十分防范,猜忌日重的两人最后兵戎相见。

1423年阿尔方索、布拉乔与乔万尼闹翻,亚科波重新回到女王手下。为了对抗阿尔方索(也有一说是乔万尼的怂恿),女王同样藉由收养安茹的路易三世为养子,剥夺阿尔方索五世的继承权,并和教皇马丁五世和好。阿尔方索不得已只好暂时退出那不勒斯,但是布拉乔的势力仍在,因此演变成布拉乔和斯福查两派的对抗。

1424年亚科波在征战中死亡,布拉乔势力直逼女王领地。这时教皇担心布拉乔声势坐大威胁到自己,便雇用亚科波的儿子佛朗西斯科去对付他,瓦解了布拉乔的势力。

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中,对于亚科波的描述如下:「...亚科波在金钱问题上信用卓著...甚至在他失败的时候,他都能从银行家那里得到贷款...他经常禁止他的军队骚扰农民...并教训他的儿子要遵守三条诫律:不要玷污别人的妻子;不要责打部下,责打了就要驱而远之;不要骑难驾驭或蹄铁脱落的马。...他的记忆力特别强,经过多年以后还能记得部下的姓名、他们的马匹数目和他们待遇的多寡...」虽然是农民出身,但由此可知亚科波是个非常出色的军人,藉由父亲和自己的累积的力量声望,佛朗西斯科在1447年米兰维斯康蒂(Visconti)家族的菲利波(Filippo)公爵去世后,以菲利波公爵女婿的名义,三年后顺利取得米兰这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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