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ard logo

标题: 上官婉儿——我见证了女人天下 [打印本页]

作者: 菩提无树    时间: 2005-1-31 12:06     标题: 上官婉儿——我见证了女人天下

我出生那年,也是我的祖父上官仪被则天大圣皇后处死的那年,上官家族的灭亡,是整个大唐的男人对她为反抗她的势力,进行最后一击的失败,从此,大唐进入女人天下的统治。
然后,是今天,我和阿韦将死在同一天。这一天,临淄王李隆基登上权力的高峰,开始了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开元盛世,结束了女人天下的统治。
那一年,大唐其实已经是危机四伏了吧。母亲对祖父说,她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个金甲神人把一杆秤交给了她,说:“持此可称量天下。”
祖父抑郁经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喜:“称量天下,这么说,我们上官家会再出现一代名相了?”
祖父也是一代名相,但是他已经老了,老得无力再去抗衡那如日中天的女主,而我的父亲资质平平,非他所望。
当他看着母亲时,他是看到了大唐未来的希望吗?这个尚在腹中的孩子,等她长大到可以称量天下的时候,想必武后已老,这个孩子会成为将来铺佐明君,中兴大唐的名臣吧!此刻聚集于他门下的失意人有很多,他的门生、他的旧部,很依着他的心意,来想象着未出世孩子的未来,这么多当代名士准备好了来教育他,这个孩子的成就,应该很非凡吧!
当他得知生出的是个女婴时,一下子就苍老了好几岁,只听得他喃喃地念道:“阴盛阳衰,阴盛阳衰,莫非真是天意不成?”
我出生快一年了,祖父再没来看我过。
然后,就是一道圣旨下,上官家族男丁皆斩,女子没入宫中为奴。
当然,这些故事都是后来母亲流泪抱着我的时候,一一讲给我听的。
听着这些前尘往事的时候,我已经十四岁了。
此刻,我才知道我的名字中的上官二字,代表着什么意思。
此刻,我正准备整装待发,去觐见这个国家的主宰者——皇后武曌。
我想,母亲一直不告诉我,是觉得知道这件事对我没什么好处吧!我们只是掖庭的两个女奴,知道身世,也无能为力。不知道身世,我会反而更快乐一点。
直到我的那首《彩书怨》在宫娥们手中流传,一直传到了武后的手中,她诧异了:“上官仪的孙女,一出生就入了掖庭的丫头,能写出这样的诗来?”
于是一道口谕到了掖庭,传上官婉儿。母亲看着我的眼神是那样的惊恐,象是我会一去不复返似的,十三年前也是这个人的命令,使她失去了公公和丈夫。而今天,又要带走她唯一的女儿。
为我整理着衣裳,在我们母女独处的时候,她偷偷地告诉了我,我的身世;以及我即将要见到的,是怎么样一个可怕的人。她玉指轻捻,可以捻掉许多人的性命,我千万千万,不能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
战战兢兢地,沿着长长的宫道走进去,我伏在阙下,听着宛若天上传下来的威严的声音:“这诗是你写的?”
“是。”
“你是个掖庭的女奴,谁教你识字,谁教你读书,谁教你写诗?有谁——在一直关注着你们母女吗?”话里,隐隐透着杀气。一个已经死去十几年的人,他的阴影还能留下吗?他的余荫,还能庇护到皇宫内院去。政治,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一点点可疑,都不能放过。
“是母亲教我识字的。”
“也是她教你写诗?那她的诗呢,拿来我看看。”轻轻的翻页声,啪地一声扔下来:“这样的才能,能教得出你这样的人来吗?”
“母亲初通文墨,所以派她去打扫书库,她每天能带一本书回来,第二天就还回去。”
“就这样?”声音里透着诧异。
“就这样。”是的,就这样,皇后,你想得太复杂了。从我还是个吃奶的婴儿开始,我没走出过那小小的院子,见到的,只是母亲和几个宫娥,眼睛见到的,只是那巴掌大的一片天空。母亲抱着我,在沙子上写字,用水在桌子上写字,她把她所能所会的全部教给我以后,面对求知欲极强的我,只能冒险每天偷偷地带回一本书来给我,我飞快地看完,记在脑子里,然后慢慢地回想。
现实的世界如此狭小而苍白,而我的心却反而更加的宽广而精彩。在书里我上穷碧落下黄泉,在书里我到过洞庭见过沧海,我拥抱着湘妃的悲哀,我呼啸着舜皇的豪气……
《彩书怨》就是这么流传了出去的吧!“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什么叫爱,什么叫情,我未尝体验过,但是在书中,却见人千百回的吟哦不已。在春光明媚的时候,偶见燕子双飞,我也希望,我能有一个可以让我思念的“君”呀!
一声长长的叹息:“我现在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真有天才这么一回事。我身边这么些丫头,全国的博学鸿儒这么跟着教的,写出来的东西还是叫人看了哭笑不得的。掖庭中什么都没有,却孕育出这么一个人才来。”
一个男子的声音含笑道:“儿臣今天才知道,什么叫锥在囊中,难掩锋芒了。”
“婉儿,你抬起头来。”武后缓缓道
我抬起头来,看到了传说中最可怕的人,她竟是如此的美丽高贵,优雅如仙子,她的年纪应该比我的母亲大上十岁,可是她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年纪来,只有美丽和年轻。而我的母亲,早已经苍老悴憔。
我看到她微微一笑,象是很满意:“从今天起,你就留在我的身边,掌管书案。”
我朦朦懂懂地磕谢了圣恩,走在回掖庭的路上,仿佛觉得还象是一场梦似的。
一个人拦住了我。
我看着他,那是一个美少年,长得酷似皇后,刚才就坐在皇后的身边。
“太子殿下!”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他定定地看着我,轻叹:“真是不明白,在掖庭长大的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一双清澈的眼睛,这样超然的气度。”
我有些生气:“太子殿下认为,在掖庭长大的女孩子,应该是怎么样的呢?”
他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带我去了掖庭的另一角,我未到过的地方。那里的布置陈设,明显比我住的院子要好得多,然后我看到了一个女人,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个老妇人。她满头白发,眼角间的皱纹刻着长久的痛苦和折磨。她的眼神告诉我,那是个活在炼狱中的人,她连挣扎的力气也已经用尽,她蜷缩在角落里,只要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便会害怕得瑟瑟发抖。
太子贤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那是我的姐姐,萧淑妃的女儿,她曾经是个公主。进了掖庭的人,只要三个月,就会变得象她那样。而你,在掖庭中住了十三年,你居然比所有的人更健康优雅。婉儿,你是个奇迹!”
他不知道,正因为我从来不是个公主,所以我才会活得这么好。当我有人生的意识时,就已经在掖庭。掖庭中只有我一个人,没有经历从天堂到地狱的落差。温室中的兰花一旦被践踏就迅速枯萎,路边的野草却能茁壮成长,开出属于自己的花朵。
“我现在才相信世上真有天才这回事!”武皇后这么对我说;“婉儿,你是个奇迹!”太子贤这么对我说。
我的人生,从此翻开了新的一页。
太子贤是皇后的次子,也是她最喜爱的儿子。长子弘,体弱早亡;三子显,懦弱迟钝;四子旦,懒散无大志。
只有贤的个性格外象皇后,他身体强健、反应快捷、心高气傲、善于学习。武后很爱他,那种爱跟她对女儿太平公主的爱,是不同的。对太平——是宠溺,对贤——则是象对着另外一个自己一样地欣赏。
皇帝的体质很弱,国事一直由皇后主持,而我现在开始在一旁为她处理文牍的工作。皇后吃着饭、躺下去要睡觉时,也总是想着国事。宫女不擅文墨,朝臣难以近身,这个时候的婉儿。起了其他人无可取代的作用,皇后即兴的想法,我能够立刻整理成文案,次日她便拿到朝堂上与大臣们讨论。
十四岁的我,象海绵一样,在武皇后的身边吸取着她处理政事的智慧。所有空闲下来的时候,我用来看书,以前我从来没机会能看这么多的书。而大儒们为皇后讲学时,为公主讲学时,我就在那里偷偷地听。
太子一直在皇后身边学习政事,皇后很尽心地教,太子也很尽心地学习,在我眼中怎么看,都是一副母慈子孝的画面。
太子常到大明宫来,皇后不在时,他也能呆上一天。有时候,我在朗读诗篇,一回头间,就看见他用一种明亮的眼神看着我。
后来他渐渐变得有心事,来大明宫的时间也少了。后来有一天,皇后叫我送两本书给太子,一本是《少阳正范》,另一本是《孝子传》。太子接了书,在笑:“一本教我怎么做孝子,一本教我怎么做太子,母亲对我的教导,可真是够用心的了。”他的笑容中充满了讽刺。
我看着他,淡淡地道:“前段日子,太子不也召集了文士重注《后汉书》献给皇后吗?”那本书里,他也是在劝告他的母后,怎么样做才是一个好皇后吧。
太子的笑容收住了,他看着我的眼神十分温柔:“婉儿,看到你,我又想起了你的祖父,我以前听过上官太傅讲课呢!”
我低下头:“太子忘了,婉儿从来没见过祖父。”
太子叹息:“是啊,我忘记了,你出生不久,就到掖庭去了。还记得我曾经说过,婉儿,你是一个奇迹。”
我忍不住了,今天的太子太奇怪了。我看着他,想要把他的一颦一笑永远刻在心中:“奇迹,是因为我活了下来。太子,你还那么年轻。”
太子贤昂首:“是啊,可是我姓李。”
我看着他那张明明酷似皇后的脸:“你也是你母亲的儿子。”
太子贤轻叹:“可是这个天下——姓李。当变故来的时候,总有人会站在风刀浪尖上去的。你祖父、我……”
我的泪水已经流下:“皇后会伤心,她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
太子贤笑,他的笑容美若流星:“她还有两个儿子呢!”
我知道我已经不能劝他,他和他的母亲太像太像了,两个太像的人在一起,凸起的棱角在同一个位置,伤的是同一个地方。
母亲和儿子的较量很快分出了胜负,太子党星散,贤——则永远离开了长安,离开了大明宫。望着贤远去的背影,我心中怅然。
多年以后的贤,在我的心中永远定格成这样一个孤独而完美的背影,无人可代。
下诏的前一天,在空旷的宫殿中,皇后一个人哭了很久,她哭得很伤心,此时的她是一个真正的母亲。可是第二天上朝,她又变回了皇后。
贤走了,风中只留下他所做的《黄台瓜辞》:“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搞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报蔓归……”
我想着刚见面那天的母慈子孝,犹在眼前。母非不慈,子也非不孝,只是帝皇家权势利害当头时,一切都先放一边了。贤——也下得了手,他在东宫藏了大量的兵甲;武后——也下得了手,她流放了最爱的儿子,终身不见。
我也被审讯:“你与太子过往甚密,难道就没有发现有异动。”
我坦然镇定:“婉儿自侍奉了皇后,没有皇后的命令,就不曾离开皇后十丈以外。”
帘后的皇后叹了一口气:“罢罢罢,我身为母亲,也没有发现儿子的异样,说起来,实在怪罪不得你。”
我就这样,躲过了我生命中的第一次政治危机。
然后,是高宗皇帝的去世,新帝——三皇子显的继位。
显的背后,站着新皇后韦氏。韦氏很美也很聪明,正因为太聪明,所以她也有一双充满了欲望的眼睛。女人有欲望并不是错,错的是她不应该急于表现出来,更不应该让武太后看到了她的身边还有另一双觊觎皇权的眼睛。
也许武太后可以轻而易举地换掉这个不成熟的皇后,可是卸下粉妆后,她看到了自己的皱纹和悄生的白发时,她对于坐在继续珠帘后面,失去了耐心。
于是宰相裴炎在朝堂上,拒绝了新皇对韦氏之父赐于厚爵的旨意。
“韦某没资格做宰相……”
“为什么没有——”
“虽然你是皇帝,可是你也无权这样……”
显气极败坏地:“谁说我无权,我是皇帝,就算把江山都给了韦某也不关你的事……”
一个成熟的老政客,近乎逗弄孩子似地,终于套出了他想要的话——
于是第二天,声称退居幕后的武太后重新站回了舞台的中央:新帝失德,废除帝位。
新帝懵了:“失德?”
一声厉喝:“你要把天下让给韦某,还不是失德吗?”
眼看他粉墨登场,眼看他苍白下台。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帝国名份上最尊贵的人——皇帝和皇后,就成了浩浩荡荡流放大军中的一份子,他们的名字,也将很快被帝都的人遗忘。
四皇子旦登上帝位,可是这位皇帝一天也没有去坐上他的宝座。当他得知自己成了皇帝时,很干脆地下了一道旨,把皇权全部委托给他的母亲管理。然后等着武氏家族导演的一波又一波热烈的劝进戏演得差不多时,他按照剧本,进行了一份移交手续。然后,干干脆脆地退回深宫,继续做回他的皇子角色。
然后,就是武太后成了大周朝的皇帝——武皇。
风云变易,乾坤逆转。
不变的只是我——上官婉儿,我永远都是站在女主身后的影子,不管她是武后,还是武皇。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虽然美丽如昔,但是在我的心中,我知道我的青春即将要在案牍之中逝去。
而武皇却焕发了第二次的青春。从和尚薜怀义到御医沈南缪直到莲花般美丽的张氏兄弟,直到成立专收美男子的控鹤府、奉辰府……
我站在水阁中,闻着空气中淡淡的莲香,想着那美如莲花的男子。
莲花的香气变得浓郁了,我回过神来时,眼前已经玉一般的手执着莲花,含笑站在我面前的,竟是五郎张易之?
他是太平公主献给武皇的男宠,一入宫便三千宠爱在一身,直至他的弟弟张昌宗的出现,才稍夺他耀目的风采。两兄弟同样的美貌,然而易之自负、昌宗柔顺,作为女主的小玩意儿,昌宗显然更得宠。
张易之的眼中,偶然会显露出落寞的神色,然而与兄弟两人联手独占皇宠所获得的权势相比,这一点落寞,却也算不了什么。
少年乍贵,轻狂的心中认为天下任何事都可征服,于是在那一个燥热的下午,易之抱住了独自在水阁中乘凉的我。
也许我应该立刻推开他,作为在步步杀机的宫庭中生存了那么久的我,应该比易之更理智,决不可以让自己陷下去。然而为什么我的反抗是如此地软弱,半推半就。是因为我已经绷得太久,饥渴得太久,我身处于欲望横流的宫庭,却让自己的青春如此地荒芜。
一百一千一万个不甘心,上官婉儿就此在宫中老去,然后,白头闲坐时回忆我的一生,只有无穷的案牍。我十四岁时的梦呢,“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心中刀割一般的痛,万里之外的贤,他的坟头早已经是青草离离了吧!我累了,此刻的我只想倚在一个男人的怀中,好好放松自己。悠悠荡荡,在那一池莲花的香气里,我放纵着自己沉溺于其中。
直到女皇的一声怒喝,将我从虚幻的美景,拉回严酷的现实之中。
天子之怒,血流成河,我这一生中看过多少次了——婉儿哪,你怎么还能让自己陷身于如此的绝境。我在冰冷的天牢中,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诏书下:“惜其之才,止黥而不杀!”
狂喜和惊惧同进在我的心中激荡,当我走到大明宫长长的走廊时,额头的烙印痛彻骨髓,那一刻我的额头被烙下梅花形的烙印时,它也深深地烙在我的心底。我唯一可庆幸的是,那天在莲花池畔的是五郎,而不是武皇此时痴迷的六郎。命运又让我逃过死亡的一劫。
武皇已老,对身边的人不想再频繁变换,张氏兄弟保持着武皇的宠爱直到最后一刻。
纵横一世的武皇,此刻不得不面对着平生最大的敌人——死亡。她想得最多的是,在她身后,她所创造的大周武氏王朝如何传承下去。
她的儿子,毕竟是李唐王朝的后裔,在她死后,肯定会把武家王朝,再变回李家王朝去。她的侄子虽然姓武,却不是她的亲生骨肉,这也是令她不甘心的事。
她曾经想过调和,让武三思娶太平公主,可是两个同样觊觎皇位的人,却不肯共享最高权力。
武皇的心在儿子与侄子间摇摆,满朝文武也跟着无所适从。
“婉儿,你怎么看?”武皇倚在榻上问我。
选择、表态?凡是政局到了一定的时候,处于政治旋涡中的人,就一定要站对方向,跟对主子。一旦选错,就是粉身碎骨。
我低下头去,心头狂跳,又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吗?我不能这么早选择,因为——武皇还没有选择定。不管我选择了谁,我一定被他的对立面撕成粉碎。没有好处只有坏处的事,是决不能做的。
“武皇一向倚重狄大人,何不试探一下他的口风?”我把球踢给了武皇最信任的狄仁杰,多年来武皇每遇大事,对狄仁杰的意见总是十分重视。
武皇召来了狄仁杰:“朕昨天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鹦鹉折断了一只翅膀,狄卿能给朕解解这个梦吗?”鹦鹉者,武皇也,在武皇的心中,鹦鹉的两支翅膀,就是指武、李二族,一边是她的亲骨肉,一边是她的家族。两边支撑着鹦鹉高飞,而如今的形势却是两边互不相容。然而在武皇的心中,任何一边的折损都是她所不愿意看到的。
狄仁杰是个偷换概念的高手,他沉吟了一下,道:“鹦鹉者,武皇也。鹦鹉双翅,指的是您的两个儿子,庐陵王远在他乡,如今您的身边只有一个儿子,因此武皇才会有折翅之梦。”
狄仁杰的一席话,巧妙地让远贬边荒的庐陵王起死回生。庐陵王回到京中,并被立为太子,武皇的这个决定让所有武氏家族的成员都极度震惊。
这一天,丝竹盈耳,十丈软红里,梁王武三思将我留在了温柔乡中。自五郎事件之后,武皇意识到我也有着女人的渴望,她重重地惩罚了我,却又封了我母亲为沛国夫人出宫设府,又准我每晚出宫回家,等于是默许了我有单独的空间。可是那一次的惩罚,足以使我和张氏兄弟从此之间互相如避蛇虺。
武三思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婉儿,站到我这边来,我若为皇,定封你为后。以你的才华,大有继续发挥的天地。”
我走在去往东宫的长长走廊上,若干年前,我也是这样,捧着《少阳正范》去见太子。不同的是,如今的太子,是“他”的弟弟。
我来是负责对新太子一家人给予从服装发饰到礼仪等方面的指导。这些年长安的服饰流行变得很快,而武皇创造出的新官职更是春夏秋冬容易混淆。在女主当政的日子里,武皇、太平公主和我一不小心的一个举动,都会变成长安的流行风。比如现在的韦氏,就学我的样,在额头画了一朵红梅花。
太子妃韦氏的笑容近乎谄媚,十多年的流放生涯使得这位昔日的美人已经如乡下的村妇,然而她对于太子显的影响力却显然没有减少反而更增加了。她殷勤地留我用餐以谢我的尽心帮助,她要我叫她阿韦以示亲热。
在氤氲的香气中,竟不知阿韦何时已经出去,我和显对坐着,在某一个侧面,显真象他的二哥,醉意朦胧中我却倚在了显的怀中。
当我猛然惊醒时,我闻到了阴谋的气息。我要离开——
阿韦适时地出现了:“婉儿,我们需要你。贤已经死了,难道你真的忍心,让显再落到这一步吗?显一直爱着你,我一直愿把你当作我的妹妹,和我一起帮助显吧!这个时候你帮我一把,我起誓:将来我所有的一切,都将与你共享。”
我颓然坐下。三思、阿韦,你们步步进逼,到现在我必须表明我的立场了吗?
正在这时,忽然一阵惊恐的旋风自长廊旋进:“母亲,不好了,快去救哥哥姐姐,武皇要把他们活活杖毙。”
阿韦惊叫一声:“我的孩子!”象一只急着要保护孩子的母兽一样,就要向外扑去。
我及时地抱住了她:“先问问出了什么事?”
随后而来的宫监们说明了事情原委:皇孙重俊与永泰公主,在背后议论武皇不该宠幸张氏兄弟,结果被人告密。武皇下旨:皇孙重润、永泰公主及驸马立刻杖毙。
显瘫软成一团,阿韦在我怀中用力挣扎,发出绝望的吼声,象一匹受伤的母狼,他们的女儿安乐公主裹儿,倒在地上任性大哭着要母亲想办法。
我在阿韦的耳边,低低地道:“你是想死三个人,还是要加上现在的三个人也一起死,死六个人?”
阿韦整个人怔住了,象变成一具石像,良久,才发出低低一声抽泣:“我的孩子!”同样是四个字,前一声哭泣充满了愤怒和抗争,而这一声哭泣却是那样的绝望和无可奈何。
我缓缓地松开了阿韦,阿韦缓缓地跪下,抱起地上的裹儿,低低地哭泣。
我也跪到了她的身边,慢慢地说:“先皇高宗皇帝曾经问一个百岁老人,他为什么可以活这么长岁数。那个老人给高宗皇帝看了他写的一百个‘忍’字……”
阿韦抬起头来,眼中的伤痛令人不敢去看:“忍?”
“是的,‘忍’。”我缓缓地抱住了阿韦:“太子妃,房州十五年,你已经写完了九十九个‘忍’字,最后一个,你可千万别放弃。”
阿韦的额头青筋迸出,一字字地道:“第一百个‘忍’字,第一百个‘忍’字。”
少阳宫中,久久回荡着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绝望的嘶吼。
这种事,并非第一次发生,若干年前,同样有人举报旦的两个王妃背后对武皇有所诽谤,两名王妃被关在黑牢活活饿死。而旦,同样选择咬牙忍下去,一言不发,令得期待他有所举动的人算计落空。
王妃、皇孙,毕竟隔了一层,对于自己的亲骨肉,武皇毕竟不愿再亲手摘瓜了,只要他们不轻率地授人以柄。
那时候,旦是李氏皇族唯一的皇子,而今天显回来了,成了太子,于是成为别人的新目标了。
阿韦的神情似哭似笑,十分怪异:“曾经发生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阿韦抬头看着我,只这么一小会儿,她已经恢复过来她的强悍,她笑:“婉儿,你已经决定了,是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微笑。
婉儿的价值,只有在女人天下,才能得到最大的体现。而三思,断然不是先皇高宗。
阿韦与三思是一对势均力敌的对手,只要逃过一次,随后而来的反击,三思怎么应付呢?
众人眼中武皇的权力归属,在三支力量之中:阿韦、三思和张氏兄弟。
我们都没有算到第四支力量。
所以在夜半我们被冲天的杀气所惊醒时,一切都来不及挽回了。
以宰相张柬之为首的李唐旧臣发动兵变,拥着太子李显,杀入宫中。斩杀绝世美男张易之、张昌宗,向武皇逼宫。
他们得到了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心满意足地退去。
空空的宫庭中,只剩下我和武皇两人。武皇,无所不能的武皇竟然也会有如此黯淡的一天吗?武皇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在我们眼中,同样流露着愤怒而无可奈何的眼神。挟持儿子来威逼一个病危的母亲,当着一个女人的面杀死她最爱的情人,夺去一个威震天下的君王手中的权力。
武皇看着我,缓缓地道:“婉儿,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服侍新帝,另一个是留下来陪我。”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去服侍新帝。”
武皇的手骤然变得猛烈有力,差点扼断我的手腕,难以想象一个濒死的老人能有这样的力量:“婉儿,你也要和其他人一样,弃朕而去吗?”就算她此刻已退位,仍可以随手捻死我。
我看着武皇的眼睛,缓缓地道:“因为这是武皇的意旨,那些伤害武皇的人——必将得到惩治。”
武皇缓缓地放手,缓缓地倒下,闭上眼睛。
武皇退位为皇太后,皇太后赐上官婉儿为新皇帝显的妃子,册封为昭容。
沿着大明宫我曾经走了千百次的长廊,我去觐见当今天子。空气中隐隐还有血腥味儿,昔日美少年的头颅挂在墙头已经风干,纵使他活着的时候再美丽,死后依然丑陋不堪。然而我的心隐隐作痛,那玉手奉上的莲花犹有余香,额头的红梅花是他带给我永远的印记。怎么会有人忍心砍下如此美丽的头颅?
我盈盈跪倒在帝后的面前,显的脸上是惊喜,阿韦的眼神却是有些警惕,我要来分享她的丈夫和权势,尽管这是她早已应允我的。可是——聪明人要记得,绝不能逼着一个正得意的人去兑现她在失意时的承诺,这等于是当面打脸。
我当然不会蠢到如此说话,我只是微笑看:“婉儿恭喜皇后,写好了最后一个‘忍’字。从此福至泰来,长乐延年。”
阿韦笑了,这是发自内心的得意:“婉儿,谢谢你帮我写好了最后一个忍字。”
我看着她,进言:“婉儿还要帮皇后,写另外两个字。”
阿韦笑:“哪两个字。”
我在她的耳边一字字地道:“天、下!”
阿韦的眼中发出了亮光,她一把拉起了我:“婉儿啊,还记得吗,我曾经说过,我要和你分享我的一切。”
我也笑:“婉儿只愿为皇上和皇后奉献我所有的一切。”
天变了,地变了,不管这江山姓李姓武,盖着皇帝玉玺的圣旨上,书写的依然是上官婉儿的笔迹。
韦皇后曾经太久地脱离宫庭,她虽然掌握着皇帝,但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依赖着婉儿指点。从仪容到享乐,从下诏到对文武百官的掌握。
天下人的眼光,追逐着婉儿旋风般的脚步,仰视着上官昭容无与伦比的风采。
我的母亲,我那饱经坎坷风霜的母亲,如今锦衣玉食。然而母亲看着我的眼光,依然充满了忧愁:“婉儿,不要去玩你驾驭不了的东西。”
我笑:“什么是我驾驭不了的东西?”
母亲的眼光看向远方:“权力,不要去玩它,它不可以玩。我看过太多太多了,它要走了你祖父和你父亲的性命。婉儿,你的性格中有你祖父的一面,不要太自信。文人弄政自古都是悲哀的事,更何况,你是个女人。”
而我大笑,我的确是女人,而天下的女人谁能似我。我一个不以色事人的女子,却掌握了天下权柄。让天下的才子,拜倒在我的门下。我不必以色事人,而王候将相争着取宠于我。只是因为婉儿的才能无人可比。
甚至是——昔日的天之骄子,不可一世的梁王武三思。
伏在三思的怀中,我依然在笑:“三思,你是个天底下最棒的情人。”
三思笑:“比之当日的张易之如何?”
我依着他武人健壮有力的胸怀,在上面慢慢划着圈子,笑:“笼中鸟,焉能与天上鹰相比?”
三思长叹一声:“天上鹰,我此刻也不过是困守笼中的鸟,不得展翅高飞。”
我瞟他一眼:“婉儿为了三思,做了多少?”新帝继位之后,武三思不但没有遭到灭顶之灾,反而权力名位更进一步,超过武皇时代。
武三思应该明白,这是我的努力。
宫变之后,张柬之等五人占据军权大权,一时间武氏家族也被压得黯淡无光。事实上敢于对武皇这样的人进行逼宫的张柬之,并不是所谓的李唐忠顺之臣,他也不过是争夺权力的第四股力量。显是个傀儡,这谁都看得出。可是他们忘记了,显的身后还有两个女人,阿韦和我。
我告诉阿韦,在韦氏家族势力尚未足以掌握一切时,保留武氏家族的力量,才能对抗张柬之等五人。
武三思笑了,轻吻着我:“我知道,这是婉儿爱我。婉儿是大唐最出色的才女,你成立昭文馆,如今满朝文武竞相效仿你绮错婉媚的上官体。你的新诗……”
我怔怔地看着三思,他居然轻易地背出我的新诗,而且能评说出我当时的意境来,我打断了他:“三思可没有这样的闲心和才思?谁教你的?”
三思笑了,他拉开帘子,拥着我看窗外的景色,长廊上,一个美少年手捧着我的诗集,低声吟哦。
“他叫崔湜,仰慕婉儿如天人一般。婉儿不给他一个机会吗?”三思在我的耳边低低地道。
我回眸瞟他一眼:“你这么大方?有何图谋?”
武三思慢慢地笑了,他轻吻着我的发梢:“我知道婉儿所估的一切,但是上面还有一个对我武氏家族有心结的皇后。你的努力也只到了这一步,下一步,让我自己来打开阿韦的心结吧!”
我仍然在笑,笑得心里发冷。我的情人,让我推荐他见我丈夫的妻子,多滑稽!我看着三思,缓缓地抚着他阳刚十足的面容,想到从此他的胸膛不再为我所独占,不是不凄然的。答不答应呢?
但是三思这种人,他要想达到的目地,不择手段都会达到的。我既然阻止不了他,那么,就让这一切在我的手中发生,至少我还可以控制局面的发展。
备了美酒佳肴,我伏在阿韦的耳边,低低地说着当年武皇和薜怀义、张易之等人的往事,直到阿韦的脸上泛起红潮,我退了出去。
心中不是不酸涩的,然而这次交易完成之后,我得到出宫开府的机会。
嫔妃出宫开府,恒古未有之。老臣们侧目,视为异端,然而此时的张柬之等五人流放的流放,死的死,朝中已无人敢表示异议。
上官婉儿位比宰相、爵比公主。昭容府中,才子文人如云般投到门下,我已为成天下文宗。
无尽的盛宴,无尽的诗文,无尽的赞歌,无尽的欢娱。上官府中的灯火彻底不熄,就连当今皇帝——显,也会时常从宫中出来,加入我们的欢乐中。
皇帝、皇后、公主时常光临上官府,更使得婉儿的话,在天下人的心目中与玉旨纶音无差。通常我带着醉意任命官吏,第二天礼部的委任状已经到了他们的案头,满朝文武争着去学那绮丽的上官体,言谈举止中若不懂得运用上官婉儿的诗,简直是不配为官。
我与阿韦,在名份上拥有同一个丈夫显,在实际上共享同一个情人武三思。我和她一起哄着显,对付着满朝文武大臣的进攻,同共防范和压制着武三思越来越大的野心。我们在男人狼一样的眼光里携手合作,掌握着我们的女人天下。
武三思自对付了张柬之等人之后,气焰到达了顶峰。他疏慢而不来宫中,阿韦大怒,她很快地找到了报复的手段,并且开始与我一起,慢慢的压制他权力的扩大。
等到武三思回醒过来,他发现低估了我们两个女人。然而此时已经太晚了,阿韦有了新宠宗楚客,而我有了崔湜。
又一个回合的交手开始了。
最擅长于对付女人的武三思,在经月被我与阿韦拒之门外之后,光芒开始黯淡。阿韦偷笑着对我说:“再过一个月,或许我们就会拥有一个驯服的三思了。”
然而武三思却没有这么容易认输,他的眼光,投向了阿韦最心爱的女儿——安乐公主裹儿的身上。
裹儿成了我的计划中最大的变数。这是我没想到的事。
安乐公主裹儿,在父母心中,享有比她的兄姐更多的宠爱。那是显初登帝位,为他和阿韦的不成熟而付出的代价是流放。房州远离帝都,在这个荒芜得令人绝望的地方,裹儿的降生,给他们灰黯的生活带来一抹亮光。出生时两夫妻贫困得连一件襁褓也找不出来,只好撕下显的衣服来包裹婴儿,所以起名裹儿。相较她兄姐金枝玉叶般的出生,显和阿韦对裹儿一直充满着为人父母的内疚感。
而在房州多年的贫困生活生长的裹儿,一旦回到京城,立刻就被这五光十色迷失了方向。她没有良好的教养,但却最懂得怎么样要挟父母满足自己的欲望。人一旦暴发而又没有相应的教养垫底,做出多愚蠢狂妄的事,都属于人们的想象之外。而这样的一个人,成为了武三思的目标。
当裹儿闯到母亲面前,说自己要嫁给武三思的儿子武延秀时,我们都惊得目瞪口呆。裹儿那个土丫头,纵然她是阿韦最爱的女儿,帝国最骄横的公主。但是面对着精通女人的武延秀,立刻毫无反抗能务,成为他的感情俘虏,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裹儿含着笑,象所有恋爱中的少女一样,本来就已经不多的判断能力更是一点也不剩了。
阿韦的脸沉了下去,她并不同意这件亲事,她其实想让安乐嫁一个象姚崇宋璟这样书香门弟的家庭,来保证她的长久安乐。她不能把最心爱的女儿,交到武三思这个野心勃勃的人手中,成为他要挟阿韦的工具。
但是在这件事上,她象所有无可奈何的母亲一样,因为裹儿早已经被她自己所宠坏,在那个年轻任性的心中,听不得半个“不”字。当侍女来报公主为着婚事要寻死时,阿韦完全崩溃了。显而易见,这只是公主要挟母亲的手段,她正在享受生命的美好,怎么会真的去寻死。
然而阿韦却不这么想,此刻的她不再是专权的皇后,而是一个悲哀的母亲:“婉儿,我太知道裹儿的性子了,从小到大,我们亏欠她太多太多。你知道吗,当我们被流放到房州的时候,恐惧和绝望令我们几乎崩溃。好几次显都要自杀,是我拉住了他。我也想过死,可是我是个母亲,我死了我的儿女们怎么办,他们还那么小。为了他们我也要强撑着自己活下去,我亲自种田养鸡,我哪做过这些呀!可是,我咬牙也撑了过来。万万没有想到,当我以为我可以苦尽甘来,回到京城却令我失去了我的重润和永泰。早知道如此我宁可一家人穷死房州,也好过我看着我的亲生儿女被活活杖毙,我还不能哭,不能说。现在,我只有裹儿了,我绝对不能再失去她。显和我都曾经发誓要让我们唯一的女儿,称心如意,绝不会再让她有失望,有伤心。”
我无言以对,阿韦,你是个精明能干的皇后,却是个软弱愚蠢的母亲。武皇曾经毫不犹豫地把违了她心意的儿子给流放给毒死,而阿韦做不到。为政者,一点点心软就足以致命,阿韦啊,裹儿这蠢女儿,迟早有一天会误了你的江山。
而此时任何的进言已经无用,武三思大获全胜,而阿韦烦恼着如何有人给她端个梯子好下台。我缓缓地道:“皇后,就让婉儿再次为您分忧。”
我约了武三思,在我府中的水阁里。我倚着栏杆等他时,满池幽幽的莲香让我想起那个让我意乱情迷的下午,那个手执莲花的美少年已经被砍下了头颅,而他留给我永久的纪念是我额头的那一朵红梅花。
我抚着红梅花,恍不觉武三思已经来到身后,拥我入怀,含笑问我:“婉儿在想什么?”
我笑吟吟地道:“三思,你好大的胆子,敢动裹儿,阿韦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了。”
武三思冷笑:“我也是被你们逼得没办法。你们的心也太狠了,真的逼急了我,对大家都没好处。”
我笑:“你来这一手,谁比谁狠呢?阿韦和我商量着呢,天下的男人又不是死绝了,谁没了谁不行呢。总不成真的只剩下你家的延秀了。当年控鹤监奉辰府的那批人,武皇都哄得转,更何况裹儿那个丫头。”
武三思冷笑:“是吗?”
我笑着,在三思的颈间呵气:“是啊,真到不得已的时候,就象武皇对付薜怀义那个和尚一样,哄进宫来,一顿棍子打杀了。延秀那个孩子既承了爵位又娶了公主,裹儿心愿得偿,阿韦无制掣之忧,岂不是三全其美?”
武三思脸色大变,看他的眼色,实在是很想把我一把扼死,却又苦苦压抑着,但见他的额头密密的渗出汗珠子来。我瞧得心痛起来,拿了手帕去拭,他的汗却是越拭越多。我叹道:“他们是三全其美,可是于我有什么好处呢。三思,我实在是……舍不得你呀!”
武三思厉色一敛,忽然紧紧地抱住了我,深深地吻了下去。
良久,他放开了我,我整了整凌乱的头发衣服,喘过气来,看着他微微一笑:“好生准备着,喝新媳妇茶罢,王爷!”
三思低低地笑了:“婉儿,婉儿……”他就这样一直叫着我的名字,一直笑着。我知道从此以后在他的心目中,婉儿不再仅仅是一个通向权力的阶梯。我和阿韦,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是吗?
公主出嫁,荣耀非凡。但是刁蛮公主可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工具?
阿韦,你想让女儿称心如意,怎耐人的欲望无底,哪有尽处呀!果不出所料,裹儿出嫁不到一月,就吵着要当“皇太女”。她若做了“皇太女”,真正掌握朝政的只怕会是幕后的太上皇武三思吧!
奇异地,明知道是武三思的阴谋,阿韦居然也被裹儿说动,做父母的不能保护女儿一生一世。想到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夫妻只怕没什么人会真心爱这丫头,留个帝位总能保证她的荣华富贵。可怜天下父母心,阿韦这么精明的女人遇上儿女事,居然也会糊涂。
倒是显在这事上还清醒些,虽然他一向怕阿韦,但在这件事上却一直摇头不肯。但是已经令得太子重俊为此而不安。
若说裹儿是阿韦的心头肉,太子重俊便是她的眼中刺,这根刺天天在她眼前拨不去。
重俊是宫女所生,每看到重俊,阿韦就会想到自己惨死的亲生儿子重润,就会咬牙得觉得这小子占了大便宜。可怜重俊每到皇后宫中请安,总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永远被挑剔羞辱。近来不但被裹儿当面奚落,连驸马武延秀也当面嘲笑于他。
终于有一天,一个谣言使整件事情使整件事爆炸。有人告诉重俊显同意立裹儿为皇太女了,结果,太子重俊兵变,逼宫。
谁也想不到这个平时懦弱得被阿韦母女踢来踢去也不敢说一句话的太子,竟然会兵变。连武三思也没有想到。
半夜里,重俊带着兵马杀向公主府,武三思、武延秀当场送命。安乐公主在护卫的拼死保护下逃进宫去,来不及哭诉,太子的兵马已经包围了宫城。
在睡梦中被惊醒的显、阿韦和我带着裹儿在御林军保护下退踞城楼。太子在城楼下说,他是被逼的,只是因为有外人离间了父子的亲情。那个外人,他说是武三思和上官婉儿。他已经杀了武三思,只要皇上把上官婉儿交出,他就退兵。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我的身上,那是狼一样的眼光,她们要把我抛出去,让城楼下的人把我撕成碎片,好保全自己。
其实谁都明白,逼反太子的是阿韦母女。但是太子不能在天下人面前,逼迫父亲要嫡母和妹妹的命,他一直打着“孝子、无辜”的名义。同样,阿韦母女也明白,太子最恨的是她们,但是此刻能推出一只代罪羊来暂时保全自己,阿韦就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我。
阿韦看着我,眼神满是婉惜:“婉儿,我一向视你如妹。可是,什么也比不上比起皇上的安危呀!就当是我对不起你了。”
从襁褓中开始,我的生命中就一直笼罩着死亡的阴影,我逃过了一次又一次,这一次我能再度逃过吗:“皇后放心,太子攻不进城楼的。否则,他何以只要婉儿一人的性命?他是在试探。”
阿韦眼神闪烁:“试探?”
我依然笑得如此优雅,谁能看出我骨子里的害怕来呢:“太子先灭了驸马一家再冲进宫城,我相信这个消息已经走漏,勤王军一定会很快赶来。太子对此事一定心知肚明,现在我们逃上城头,易守难攻。太子不知道我们现在能守得住多久,所以他要试探。如果皇后现在把我交出,太子就知道你的虚弱,我们的守军根本挡不住太子的进攻。如果现在交出婉儿,那么太子下一个索要的人就是皇后,再下一个——就是皇上了。”
阿韦的表情慢慢地变了:“我明白了。”
我闭上眼睛,赌这一把吧:“太子从未掌过兵事,只是因为他是太子,所以这么多人跟着他。若是皇上出面,斥责太子叛乱。那么这些跟从他的人,会立刻作鸟兽散。”当然,另一种可能,是逼得太子狗急跳墙立刻发动进攻。哼哼,要死一起死,一拍两散。
我高估太子的勇气了。从小在阿韦白眼下长大,重俊的勇气本来就不多,再看到平时泥木一样的显忽然出现在城头,居然显得如此有帝王之威,哪里有发动进攻的包天胆子。
所有的经过证明重俊的确是不堪为帝,在那种千载难逢的情况下他却一错再错机会。天亮之前,大批御林军赶到,叛乱很快被平息。
然而这次的叛乱,让我开始重新审视整个朝庭的政治格局。
李唐皇族,什么是李唐皇族?这四个字毁掉了我们上官家;这四个字令得贤流放万里不得归来;武皇终其一生去对付这四个字,最终在暮年惨败;懦弱的太子重俊,凭了这个四个字差点让我和阿韦全完蛋。
我不能不去考虑这四个字了,以前在我生命中的重心是如何应付武皇、阿韦和三思。兵变那惨烈的刺激,让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无时无刻不想到李唐皇族这四个字。
重俊之死,让显失去了最后一个儿子。朝庭百官,天下人的眼光急切地搜寻着下一个皇位继承人。
相王旦是最大的可能,他曾经做过皇帝,当年又是主动在武皇面前让出太子位给显。和显一样,此刻旦的背后也站着一个女人——他的妹妹太平公主。
武三思的死让我看清了政局的走向,将来不会是韦氏天下,也不再会是武氏天下,而仍然会回到李唐皇族的手中。
但是无妨,只要有婉儿,就一定能够继续女人天下。
太平公主府,我与公主把酒言欢,陪座一旁的是崔湜。我与太平的友情,是自武皇时代开始。太平公主深得武皇宠爱,年轻貌美,接近权力中枢,影响着政局变化。多年来唯一堪与她并肩的只有我上官婉儿。
我们经常在一起,交换着对衣饰的心得,政局的看法,官员的任命和——身边的男宠。
崔湜不但俊美,更难得文才出众,太平公主对他垂涎已久。但是,我没有放手,因为他是我最心爱的,因为他是如此的依恋着我爱慕着我,因为时候未到,因为人性对于越难得的东西就越珍视。
现在是时候了。我闲闲地告诉太平,崔湜被御史劾奏,要被贬为江州司马,如此可爱的人儿,留在长安的日子没几天了。这边使眼色给崔湜,崔湜会意立刻跪下,求公主救他。
太平握着崔湜手久久不愿放开,这边含笑问:“这可是放着现钟不打去铸铜,怎么不叫你家昭容娘娘去救。我怎么说得上话呢?”
我叹气:“可不正是为这,那起小人也真是见不得人好。崔湜才学出众,怎么就做不得中书令,只为他在我门下,就一定要这么对付他,真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本是欣赏他的才华,不想竟误了他。公主真要给崔湜做主才是,您若不肯救他,真叫他到江州那种地方去?”
这边崔湜已经捧过酒来,太平含笑看着我,又看看崔湜,道:“敬酒可须自己先饮才是。”
崔湜只得饮下酒去,太平又推他:“昭容为着你的前程如此费心,你不应该先敬她一杯吗?”美少年两边敬酒,不一会儿便面似桃花。在我与公主流番灌酒之下,不一会儿便醉得伏在桌上。
坐在轿中,我掩口吃吃地笑,想象着那可怜的小东西一旦醒来发现自己竟是在太平公主的怀中,真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子。因为我原是哄他为着他的官位来向公主求情的,但他不知道,我真正的目的是把他作为我与太平公主联盟的信物。
方才喝多了一些,我觉得有些醺醺然,反而提了兴致。掀帘看去快到长宁公主新园中了,听说这新园子盖得极漂亮,想起公主曾请我为新园作诗,不觉来了兴致,道:“直接去新园吧!”
进了园子,果然别有一番风情。
我穿花拂柳,耳边忽然就听到微风吹来了我的名字:“可恨上官婉儿这妖女,害得重俊太子死得好冤!”
“国家有难,方有妖孽!”
“武三思就是她引见给韦后的,杀了武三思却没杀死她,真真可惜!”
“就是她唆使着安乐公主要做皇太女。”
“是她怂勇着韦后专权,做第二个皇祖母的!”
透过花叶我看到,不过是一群李唐宗族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发牢骚。忽然觉得很好玩,贤死了以后,李唐宗族再也没有英雄,只剩下一堆狗熊罢了。不要看他们如此气势高涨,恨不得食我之肉,此刻我若出现在他们面前,只怕他们没胆动我一下,倒会先自己吓得魂飞魄散了。
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怪别人,倒不如怪自己。倘若李唐宗族多出几个英雄人物,何惧女祸!上官婉儿不过一妇人,一辈子都在宫中,遇事只消一人便可将她斩杀。当晚我若是重俊太子,决不会让这妖女有机会活下去。临场错失良机,遇事畏首畏尾,教一个女子都看轻了!”
这声音虽然低沉,话语中却有着一股噬人的力量。
我的心头猛然抽紧,李唐宗族何时出现了这么一个人物,危险的信号在我脑海里升起。
从旁人对他的称呼中,我知道他原来竟是是旦的儿子,临淄王李隆基,李唐宗族中年轻一代的灵魂人物。
女人天下的气焰,令得整个李唐宗族的男人们面目晦黯,但是李隆基却是其中的一个异数。难以至信一个人在童年时,就已经有极强烈的把天下当成自己的自我认可。五岁时他骑马闯宫门,居然敢直斥父伯辈都不敢得罪的来俊臣:“这是我家天下,你敢拦我!”为了这句狂言,他的母亲被武皇赐死,五岁的他被流放。二十年后武皇的死令他得以重回长安,他依然直闯御园——这是我家天下。
我一直以为这是个狂妄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罢了,直到此刻看到他,我才知道自己错了。他的眼中没有虚妄的狂乱,他的眼神清澈而沉稳,年轻的脸上充满了李唐皇族骄傲的神采,这样的神采,我只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过,那就是——贤。
看着这张酷似贤的脸,我的心在隐隐作痛,贤活着的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贤死后我会因为每一张象他的脸庞而心软。
放过这小子罢了。我所有好兴致忽然间消失了,只想速速地离开。或许是其中亦有怕事之人,只这一走神儿,再听时他们岔开话头,说起园中风景诗赋来了。说起眼前的流杯池:“昔年有酒池肉林,这流杯池也是仿酒池而造,只是若要题咏,却是极难。被这流杯二字限住了,怎么写,也是小样。”
我不去看别人,只看那李隆基冷笑着将旁人的诗句批得一字不存。忽然间好胜心起,只想将这张骄傲的脸折服在我的面前,不由地轻笑一声,拂柳缓缓走了出来,曼声吟道:“登山一长望,正遇九春初。结驷填街术,闾阎满邑居。斗雪梅先吐,惊风柳未舒。直愁斜日落,不畏酒尊虚。”
我不看他们一眼,自顾转身而走。
背后急促的脚步声追来,我微微一笑,并不停步。方走了十余步,就见李隆基已经拦在了我的面前:“夫人请留步!”
我含笑、抬头,他的脸似红了一红,道:“你不过是取巧罢了,听我们谈论了这半日,早就想好了。”
我浅笑:“那么,我便不取巧,由你指定一景,我即兴而作。”
他再指一景,我再吟。
或许是今日的阳光太明媚,或许是眼前的景物太美,或许是刚才的美酒在发生作用,又或许是眼前这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我今日竟文思泉涌,不曾有片刻的停滞。只在这流杯池边,他随手一指,我便可随口而出:“暂尔游山第,淹留惜未归。霞窗明月满,涧户白云飞。”“瀑溜晴疑雨,丛篁昼似昏。山中真可玩,暂请报王孙。”“书引藤为架,人将薜作衣。”“志逐深山静,途随曲涧迷。”“跂石聊长啸,攀松乍短歌。”“石画妆苔色,风梭织水文。”“放旷出烟云,萧条自不群。”“莫怪人题树,只为赏幽栖。”
我越吟越快,他的脸色越来越红,眼睛却越来越亮,他的眼神是炽热的,象有一团团的火苗在跳跃。他是那么的青春年少,他不知道,引发我文思泉涌的,不是眼前的美景,而是因为他越来越闪亮的眼神。
流杯二字做不好吟诗的题目吗?我就这样倚着流杯池边,看着他手指随手乱指,一口气吟作二十五首诗赋。到后来他已经完全地呆住,眼中已然全是折服,再不见半点骄傲。
一口气吟完见他呆如木鸡,口中干渴已极,忙抢了他手中的酒盏一口饮下。他如梦初醒忙再倒了一杯酒,我就他手中喝下,饮得急了一口呛住狂咳。见他似吓着了又欲上前却怕造次的样子,我喘过一口气来,笑:“我这可不是作诗,竟是跟人抢东西似的。”
他怔怔地看着我,我在他的耳边低低地道:“你不知道你这样子,比方才斗鸡似的骄傲样,可爱多了。”
然后就慢慢地看着,一团红涨自他的脸一直烧到他的耳根脖子去,我大笑一声,转身便走。
他追了上来,期期艾艾地:“你、你是谁?”
我诧异:“你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吗?”
他怔住:“我知道,我什么时候知道……”
我微笑:“普天之下,可有第二个女子,能以流杯池为题,在瞬间做出这二十五首诗来吗?”
瞬间他的表情如被雷殛:“上官婉儿?”
我不再理他,这样的男人,这样的事情,在我的生命中,并不鲜见。
他,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这些时日影响着我的心情的,是裹儿那个丫头。
安乐公主一身黑衣,在大明宫中宛如幽灵般出没,眼中闪动着疯狂的光芒。武延秀出殡的那天,她哭得昏了过去。此后阿韦与我费心选了多少美男子,也不能使她开颜。只有“皇太女”这三个字,才能让她的眼中闪出兴奋的光芒。
那一日我去见阿韦,在宫室外听到那尖利的女声:“我恨父皇,他要是早立了我当皇太女,延秀就不会白白送命,我就不会做寡妇。母亲,阿武以前叫我们受过的苦,你都忘记了吗,你就这样忍气吞声。父皇不肯立我作皇太女,母亲要给我作主。阿武能做皇帝,母亲为什么不能做女皇帝?”
阿武,她们在背后这样称呼武皇,内心里对这个名字仍有着强烈的恐惧和向往。越是这样,却越是要装着不在乎。
我不明白,阿韦也不明白,象武延秀那样的男子要多少有多少,为什么象裹儿这样的天之骄女,却对他死心塌地,哪怕是他已经死了。或许,我和阿韦,从来没有过任性的年少轻狂时期,从来没有不顾一切地爱过。
然而,以前的裹儿,虽然骄纵却仍不失为一个天真可爱的少女,如今的裹儿却因为她死亡的爱情,变成一个恶毒的疯妇,她的毒汁开始侵害到别人。
阿韦刚开始时,和我一样,尽力地去劝回裹儿,打消她疯狂的念头。渐渐地,我却觉察出不对的气氛来,阿韦看我的眼光开始闪烁,对我说的话开始有所保留,然而她和裹儿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她们毕竟是母女,骨血相连。疏不间亲,我所有的忠言变成逆耳,我所有的远见变成怯懦和自私。为女皇的是她们不是我,所以妒忌,裹儿如是说。
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想告诉阿韦,李唐宗族有一个危险的少年。却在那一刹那间,我想起了他酷似贤的神情,那闪闪发亮的眼睛,我没有说出口。
而阿韦却在渐渐离我远去。
我在宫里的时间渐少,我在府中的时间渐多。
一盒盒的珠宝,一张张调令,自我的府第,送入朝中的重臣手中。
直到那一天的变故发生。
阿韦急急传我入宫,大明宫的御榻上,显的尸身犹有余温。
我跌坐在地上,泪如泉涌。我后悔出宫开府,没能留在宫, 没能阻止这场蠢事,果然被我不幸而言中,阿韦,你迟早死在裹儿这个蠢女儿手中。
阿韦惊慌而悲伤,象是完全要崩溃了,裹儿却已经取了龙袍要披到她母亲的身上:“母亲,你明天就登基。”
我厉声道:“不可以!”
裹儿看着我的眼神,象是要将我钉在墙上:“为什么不可以?”
我没有看她,只是看着阿韦:“皇帝死得蹊跷,皇后要立刻称帝,这不是昭告天下说您谋朝轼君吗?那些李唐宗族和守旧老臣,会将你们撕成碎片的。”我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禁卫军在你的手中吗?韦氏家族掌握了多少兵马?满朝文武有多少与您面和心不和?您有把握能在变故发生后,完全掌握朝政吗?”
阿韦抬起头来,竟似慢慢地有了活力,她的性格最是坚韧,越是困境越难激发她的斗志来:“我能,但需要时间。”
我飞快地写下显的遗诏:“立温王重茂为太子,皇后临朝参知政事。相王辅政。”
裹儿尖叫一声:“为什么不立我为皇太女,你敢立重茂那个小子,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阿韦看着我,沉声道:“裹儿不要闹,听婉儿说。”
我缓缓地道:“强如武皇,仍然留了高宗皇帝二十多年,在高宗皇帝死后,又经历了两个皇帝,才敢自立皇帝。饶是这样,仍然在暮年为张柬这所逼宫。皇后,帝位欲速则不达。天下有多少人等着抓我们的错,把我们撕碎。你尚需要时间,天下人都知道公主想做皇太女,只有立重茂,你们才能洗脱皇帝暴死的嫌疑。重茂不过是个傀儡,皇后仍能做实际上的女皇帝。直到时机成熟,再学武皇一样,废帝自立。”
阿韦看着诏书:“为什么要相王辅政?”
我微笑:“因为相王是个更好的傀儡。”
阿韦也笑了,相王旦当年率先上表请母亲为帝,又辞了太子位要让给显,让这样一个对权力畏之如虎的人来做辅政,既堵了天下人的口,又得心应手。
六月初一,中宗李显在后宫中毒而死。韦后秘不发丧。六月初二,韦后火速征发五万府兵屯驻京城,各路统领皆为韦姓。六月初三,韦后将各路宰相及皇室成员召至宫中,知会中宗晏驾。婉儿宣读中宗遗诏,立温王重茂为皇太子。皇后临朝执政。相王参决政事。次日,宰相宗楚客及韦后兄韦温等率诸宰相上表,请奏由韦皇后专决政事,遂罢去相王参政之权。
我在宫中,听到最后一个消息时,我知道我要彻底放弃阿韦了,这个数年来命运一直与我紧紧相连的人。因为她和她的女儿一样疯了,当她决定抛开相王时,我知道她已经完了。
但是我不会和她们一起疯,一起完。我还有最后一张牌——太平公主。
我秘密驱车来到中书令崔湜的府中:“崔湜,我要坐你的马车,去见太平公主。”
此刻太平公主和李唐诸王的府中,必已经被监视,我绝不能让阿韦知道我去见过太平公主了。
崔湜大惊:“昭容,这太危险了!”
话音未了我已经一掌扇去:“少废话,叫你去就去!”
他大约从未见我如此凶恶,怔住了,泪水缓缓流下,只是我此刻已经顾不得他了。
借着崔湜的掩护,我来到了太平公主的面前,她惊呆了。
我把我所写的遗诏手稿给她看,把一切的经过告诉了她:“我苦心硬是添上相王辅政这一笔,就是为李唐天下作最后的努力。公主,告诉临淄王,我等着他。”我把宫中禁卫的布置图留下,再乘崔湜的马车离开。
六月二十日,我在睡梦中被惊醒,听着远处的杀声,我知道一切已经开始了。
我坐起,缓缓梳妆。
我镇定的态度,让身边的众宫娥的神情也镇定了下来。当刘幽求带着兵马直冲入我的宫殿时,我已经率众宫娥,列队秉烛相迎。
那一群已经杀红了眼的军士们,竟被我们这群娇弱的宫女们,吓得怔住了。
刘幽求盯着我:“末将奉命,杀昭容上官氏。”
我缓缓地步下台阶:“我自去见临淄王。”
大明宫中,烛火通明。临淄王李隆基一身银甲在火光中闪闪发亮,他的眼睛也同样闪闪发亮。就在这万人中,他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
两颗人头被捧上来,是阿韦和裹儿。
“刘幽求,要你取的人头呢?”临淄王冷冷的声音。
刘幽求奉上我刚才所给的诏书草稿:“昭容说,太平公主可以做证。”
太平公主站在临淄王的身边,朱唇轻吐:“绝无此事。”
我浑身一震,太平你为何要至我于死地?我深知你的野心,武皇所创造的辉煌你想继续。你可知道,女人天下必须要有婉儿相助,想要抛开我的人必会自取灭亡。阿韦如此,你也想如此吗?
我看到她眼中的妒意,然而,此刻并不是由她决定一切。
而是——临淄王李隆基。
“杀”,从临淄王的口中吐出这个字来,我浑身一震,简直不能置信。没有人可以杀婉儿,没有人会舍得杀婉儿,哪怕是无情若武皇,哪怕是狠毒似韦后。
我看着李隆基的脸,他头上青筋暴跳,眼中却有着炽热的火,是挣扎,是痛恨,是……
忽然间我领悟了,忽然间想哭,想笑……原来在那一个春天,我真不该去撩拨这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呵。
他要摆脱女人天下,他要恢复李唐江山,如果这一刻他不能下狠心,他就要在我的手中万劫不复。
那一刹那,我眼前闪过母亲临死前的面容,她凝视着我说:“善泳者,必溺于水!”
我缓缓地闭上眼睛,从我十四岁自掖庭出来,去参见武皇时,一切都已经注定。
我缓缓地转身向外而行。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贤,万里之外,你的魂魄安在?
背后,那双炽热的眼睛,送我登程。
公元710年,唐中宗景龙四年,李隆基诛韦后、上官婉儿,结束女人天下。

后记:
若干年后,唐玄宗李隆基下令收集上官婉儿的诗文,辑成二十卷,并令丞相张说为之作序,序中极尽溢美之辞:“敏识聆听,探微镜理,开卷海纳,宛若前闻,摇笔云飞,成同宿构。古者有女史记功书过,复有女尚书决事言阀,昭容(上官婉儿)两朝兼美,一日万机,顾问不遗,应接如意,虽汉称班媛,晋誉左媪,文章之道不殊,辅佐之功则异。”
谁也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为一个被他亲自下令处死的罪人,做这一切。




欢迎光临 工程家园 (http://heubbs.com./) Powered by Discuz! 7.2